(3)
「又見面了,醫生」吉野微笑。
這麼重的傷還笑得出來 !?
白石定睛看,車內不是只有吉野,血,看起來也不是她的。
「沒事了,我們到醫院囉」吉野的手按在躺她身旁,血流如注的女子身上,另一手臂彎中還有個包裹在外套裡的小小初生嬰兒。
「交給我吧」白石小心接過新生兒,轉身讓護理士抱走「看起來還未足月,直接送NICU」
「我是翔北急救中心的白石,聽得見嗎?」輕拍斜躺椅上,氣若游絲的產婦,以單純生產來說這個出血量太多了「雪村さん,輸血準備」
***
輕輕撫過放置膝上的衣服,白石在醫生更衣室木長椅上若有所思,數分鐘後下定決心般離開更衣室,在走廊找到吉野,孩子的父親正朝她鞠躬,口中感激道謝不斷。
載著破水的妻子前往醫院,卻卡在尖峰時刻車陣中動彈不得,後座妻子痛苦的哀嚎愈來愈劇烈,眼看要在生在車上,準備打電話叫救護車時,鳴著警笛要前往現場,吉野的座車高速開過,抱著一絲希望逆向攔下車子,看似冷漠的女警官弄清情況,二話不說指示鳴笛開道直奔最近的醫院,甚至進到他們車內協助照顧,幸虧她伸出援手,才能母女均安。
這來龍去脈她剛聽冴島說過,白石等到那個父親離開去照顧妻兒才上前。
「吉野警官,這裡有幾件乾淨衣服」白石遞過帆布袋,讓吉野可以換下一身血污,明知那不是她的血,看著仍怵目驚心。
「不要」吉野皺眉「你們醫院衣服真夠醜的」
「這不是醫院的衣服,是緋山醫生留下來的私服」
「妳捨得?」
「捨不得,但我想緋山醫生一定非常樂意出借,她的專門是產科」白石眼角略帶苦澀又有藏不住的驕傲「妳們不只長得很像,身材也相近,應該很合身」
「話說剛出生的小孩看起來不怎麼可愛啊…」吉野伸手接過袋子「像沒毛的猴子」
白石有點想收回剛才的話。
「更衣室在前面」白石領著她過去更衣室,還開了門讓她進去,關上門「吉野警官,出來後順便完成妳的複診吧」
門板傳來一聲悶響,還好木板很薄,頭砸個幾次也不痛的。
等了一陣沒見吉野出來,白石走近更衣室,聽見斷斷續續說話的聲音。
「是,當下立刻調派人手,到醫院後,我讓市川也儘快前往現場…」
「失敗責任在我,但民眾的求助不能無視,這一點我堅持立場,其他就依規定行事」
「恕我直言,警視廳親民的形象,難道只靠喊口號寫標語 ?」
「是,檢討報告明天就會放在您桌上」
***
「傷口痛我自然會回診。否則就表示一切好得很,這很難理解嗎?」
「吉野警官,只要今天確認都沒有問題,妳也不需要再來」
兩人已在診間對峙了十分鐘。
「隨便寫寫不就得了」吉野翹著腳抱著手,一點沒有點配合的意思
「或者是您趕時間可以先離開,但我會一直電話提醒直到您有時間為止」
「嘖」
「還是我們換個話題」白石關掉螢幕,轉向吉野「吉野警官看過緋山美帆子的案件後有什麼想法?」
「妳啊,該說是有毅力還是不死心呢?」吉野撐住下巴看著白石「這案子已經結束一年多了,還不斷地寄請願書,要求重啟調查」
「但大概對你們來說,這只是一件意外,一件日本各地隨時發生再普通不過的意外,根本沒有重新調查的必要」至少白石賭對了,吉野真的查過。
說不清是聚還是散,以緋山面容出現在白石世界,卻完全是不同人的吉野。
是提醒她不能忘記或嘲笑她無能為力?
但現在她覺得這是上天垂下一根繩子,要緊抓了不放。
「有沒有必要是其次,這案子並非我的業務範圍」
「那吉野警官何必還去查?」
總是語氣輕平凝著臉的主治醫生,第一次讓激動流洩,眼神甚至訴說某種期望,一種絕望已久後再度燃起的期望。
吉野手機響起,是辦公室號碼。
「這樣吧,我們約個時間談談,看看我能做些什麼」吉野俐落起身「反正要還妳這身衣服」
***
吉野抵達約定的咖啡廳,白石已早到。
不急著入內,在窗外觀察白石,她背脊挺直端坐椅上,黑色馬尾未多染燙,脂粉不施,簡約透逸的清麗,無法從任何一個角度看出她已過不惑之年。
吉野開了門直直走向白石,氣場這東西是種虛無飄渺,不需要語言傳遞,就算身上最鮮豔的顏色不過是短裙的暗紅,所經之處,如同一波光影掃過,人們個個抬頭張望,於是白石也很快察覺她的到來。
緋山醫生也是呢。至少對白石來說,有緋山醫生存在的空間,空氣中每顆粒子都帶著電荷,細細刺激摩擦她的感官。
「等很久了嗎?」吉野拉開白石對面的椅子,服務生幾乎是在她坐下的瞬間迎上「冰拿鐵不加糖,謝謝」
「啊…沒有」白石回過神,端起已轉溫涼的檸檬馬鞭草茶啜飲「我也才剛到」
「請願書已列明希望重啟調查的原因,但我還是想聽聽妳的說法」
在醫院以外的地方碰面,白石就沒了醫生的樣子,吉野見她眼神左右侷促,從袋裡抽出墨鏡戴上。
「緋山醫生絕對不會自殺,墜樓也不是意外」吉野刻意遮蓋雙眼的舉動,白石暗暗感激。
「當證據跟妳的感覺不相符,有問題的不見得是證據」吉野抱起手靠在椅背上「第一次調查結果出來,白石醫生雖然不同意自殺這個選項,但對於意外墜樓的結論是接受的,全案終結一個月後,妳才又提出異議」
「而且很抱歉我必須先說明,緋山美帆子的案件,有任何意見也需由她的家屬提出」
「我知道,我跟緋山醫生在法律上,沒有關係」
「所以警視廳並無義務回覆妳」第一次請願由緋山父母署名,進一步調查後乃維持原判,此後他們便無異議,白石的則全石沈大海。
「我知道」白石抿了抿唇,搖晃著杯中的點點茶渣「美帆子雙親不願再揭開喪女之痛,只希望她入土為安」
「妳呢?妳又求什麼?」
「我只是要真相,替美帆子要一個真相,讓該付出代價的人付出代價」
「妳這麼肯定,她是遇害而不是意外?」
「是」白石捏緊陶杯。
墨鏡的暗褐鏡片濾過,仍見得白石眉間化不開的悒鬱,出院當日早晨,她也是這表情站在床側,也許自緋山美帆子離逝後,就如刺青再抹擦不下來。白石自己大概不知道,她抑鬱幽憂的神情能輕易扣住人的目光。
但現在不是欣賞美女的時候。
「是否為自殺,我跟妳的想法相同」吉野攪動浮沈在奶褐色液體裡透明冰塊。
朝自殺方面偵察的原因在於,她的提包跟大衣都安放在距離墜樓點十來公尺的車內,且沒有任何財物損失。
「但去掉那些支微末節。最基本的,如果以死為目的,選擇三樓這個高度,不合理,何況緋山是醫生,我不相信偵辦人沒注意到這點」若不是墜落時砸在花台上,心臟再次裂損搶救不及,緋山有很大機會活下來。
商場是樓高十層的建築物。
「意外墜樓,也有無法解釋的疑點,為什麼緋山醫生會走到離車子十幾公尺遠,正在施工的圍牆邊」
無論哪個都沒有就地成立的條件,所以兩個可能都提出。再選擇可能性較高的那一個,一般人通常到這裡就會被說服。
吉野說得沒錯,白石當初也是在完全不能相信美帆子自殺,而接受了意外這個結果。
明明有更細緻更深入的調查空間,卻草草結案。這是吉野覺得不對勁的地方,何況偵辦人還是經驗老道的刑警。
緋山家在一個月後提出重新調查要求,並提供了線索,案發當時,緋山配戴著的腕錶不翼而飛。
「那是她40歲生日時我送的禮物,Chopard機械錶,市價稅後約一百萬日幣,型號是278573-30011」白石寫請願書寫得連型號都背起來了,在整理緋山的遺物時遍尋不著「醫生工作關係,我們約會或重要場合她才會戴」
所以幾乎沒有幾人見過那錶,包括緋山在青南的同事。不巧案發又是冬天,商場錄像裡緋山的毛衣袖長遮住半隻手掌,無法證明緋山案發當時她配戴著腕錶。
「我們能理解失去家人的心情,同時感到相當遺憾。商場因為這件事帶來商譽損失,也還寛厚地賠償你們一筆可觀金額,但要求警方尋找一開始就不存在的東西,實在是為難」偵辦的警察來到緋山家,與其是說明更像暗指緋山的父母找麻煩,軟硬兼施要緋山家放棄。
站在神色哀戚緋山母親身後,白石扶著她的肩。緋山父親則臉色凝重,反過來不停致歉。
***
照片裡緋山輕揚嘴角,白石雙手合十,良久才從坐墊上起身。緋山的母親笑盈盈地看著白石,桌上那壺玉露正是適合入口的溫度。
「惠,來,快坐著吧」她把茶水注入墨綠色的茶杯中「今天怎麼有空過來?我的血壓藥還有兩排沒吃完呢」
「突然有些話想跟美帆子說,也來看看您」
「惠」緋山的母親拉著白石的手。
美帆子和白石還是同期關係時,她就覺得白石很投緣,後來知道兩人交往,要說沒有一點點驚訝那是不可能的,但很快就調整好心情,完全接納白石,視如己出。
去年美帆子離世,白石要處理自身悲傷,還一路陪伴他們走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痛,日日電話問候噓寒問暖,家裡缺了什麼白石都默默放在心上,有空就親自送來。更別說主動照顧健康,叮嚀她吃藥和定期檢查。
這樣好的孩子,實在不該再耽誤。
「雖然我也很捨不得,但妳該放下美帆子了…」
白石只是把手覆在緋山母親的手上,微笑不答。
剛剛白石在心中說著「不要擔心,別害怕,知道嗎? 我和吉野警官一定想辦法讓真相水落石出,妳可以放下,安心休息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