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柏木由里的老款宝马3系行驶在东京高速路上,吉野绘里香坐在副驾驶,盯着8bit字符组成的复古仪表盘,脑子还在嗡嗡响。
——去见见我的男朋友。
柏木轻描淡写说出的这句话,却像铅一样灌进吉野的身体里,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也做不出什么反应,大脑和神经都被重金属腐蚀掉了,只能气若游丝地发出一声“嗯”算作回答,由着柏木带自己去往某个地方。
男朋友?她竟然有男朋友?难以置信比心痛来得更快,不是没调查过柏木的人际关系,可也没听说她现在有男朋友啊?难道说,是最近这段时间才……
“你在做什么鬼脸?”柏木微微笑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为什么要后悔?”吉野低声反驳,用后视镜调整着表情,尽力让自己看上去一如往常,“我就是在想,一会儿我该说些什么,或者该做些什么。”
“这样。”柏木抿着嘴,想了想说,“我未婚夫他人很好,虽然有点古板,但有人能去看他,他一定很开心。”
竟然又变成未婚夫了!吉野瞪大眼睛,忽然真的开始后悔,能让柏木露出这样表情的家伙,还是未婚夫,自己在旁边无论是光明正大陪着还是暗中偷看,都只能算是自取其辱吧。满腔嫉妒和隐隐的恐惧让她焦躁不已,舔了舔嘴唇,可昨晚的麦芽味早已消失殆尽。
麦芽味的、苦涩的、醉人的吻。
说到底,那能算是吻吗?吉野恍惚之间记不得两人的唇究竟有没有碰到。只凭内心的一阵悸动,借黑夜与酒意率性而为,却还维持着最基本的克制,不愿利用她对自己的信任,做些趁虚而入的事情。只是从那一刻起,敏锐的警官再也没办法忽视自己对柏木的感觉。想保护她,想走进她的生活,想在家为她多添一把椅子,想她的一颦一笑都属于自己。
结果现在,她们却一起前往见她未婚夫的路上。吉野的心情像夕阳一般沉了下去,但发现柏木的表情也不是那么好。平静得近乎忧郁,就好像,经历过这么多之后,时间又回到了在五岛码头初见的傍晚,开着那辆破烂皮卡,仍没有放下沉重的过去和心中的忧愁。柏木捏着方向盘的手指节泛白,手腕轻翻,车子转了个弯,离开快速路后不久,便来到一片墓园。
红霞满天,吉野站在同样朱色的鸟居前,不敢确信心中的猜测,她犹疑地望向柏木。
“这是……”
“铃木家的家族墓地。”柏木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束花,那是她们吃完饭路过花店时柏木自己选的,“我的未婚夫就在里面。”
吉野跟着她向里走,穿过不长的竹林小径到达山丘顶部,最后在一块写着“铃木谦太”的石碑前停了下来。柏木把花放在另一大捧花的旁边,就一直盯着那块碑。吉野也出于礼貌地双手合十,默默为这个年轻的逝者祈福。
“四年前……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和同学们参加一场慈善表演,就这样认识了谦太桑。”柏木垂手而立,盯着墓碑陷入了回忆,“他也喜欢钢琴和古典音乐,也很温柔,和他聊天很开心。他不断鼓励着还没什么自信的我,希望能成为我实现梦想的支撑和一生的见证,这样,我是如此依赖他的关怀,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吉野听到这,感觉被刺痛了一下。
“现在想想,当时我可能是因为父母相继去世,有些缺乏安全感吧。”柏木蹲下来,摸了摸石碑的上缘,就像在摸一只大型犬的头。“我很感谢他能一直支持我。虽然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梦想,究竟是像周围的人一直说的那样要成为成功的钢琴家,还是只要能弹琴让自己开心就好。”
柏木拿出手机,按下屏幕某处,沉稳笃定的男声响起,这是铃木谦太的留言。吉野不喜欢那种语气,自上而下的态度暗含着深深的傲慢,仿佛一个自以为是的拯救者,却根本不考虑对方的想法。口口声声说不去逼迫柏木,而话里话外的意思,和温柔的绑架也没什么区别。柏木因此而和他分手,自己相当可以理解。然而死者为大,吉野默默对铃木说了声抱歉,静静等待柏木接下来的话。
“因为要准备演奏会,我就一直没回他电话,但那次开场之前,她妈妈告诉我他出了车祸。”
“所以你才……”
“我离开了,舞台、东京、钢琴,甚至还有我自己。”柏木重新站起来,终于和吉野对视,“然后,多亏某个爱管闲事的跟踪狂,我才……算是重新把它们找回来吧。”
柏木笑了,不是抿嘴笑,也不是略提嘴角,那笑容那么大,那么真诚,那么闪耀,盖过了夕阳的余晖,照进吉野的内心深处。忽然她觉得,这个世界不再与自己无关,甚至还是那么美好,让她也跟着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吃过晚饭,吉野把柏木送回家。监控正常运行,预告贴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市川打来电话说搜查很顺利,可能在演奏会开始之前就能关掉网站了。抬手看看表,才刚过晚上七点,吉野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又嘱咐两句,下定决心先离开。
“我……”“那个……”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怎么了?”柏木靠在门框上,两只手交握在身前,抢着问。
吉野本来只是想说“那我就走了”,但在这种情况下,她权衡了两秒,甩甩头发,昂着头说:“我忽然想起,你好像要教我弹钢琴吧?”
“我只记得某人死缠烂打要学来着。”柏木哭笑不得,侧身把吉野让进屋,“进来吧,正好我有首曲子想作为演奏会的压轴,可以听听你的感想。”
“但我不懂音乐。”吉野放慢有点要飘起来的脚步,可控制住了腿却没控制住嘴,她十分后悔地补了一句,“这种事,问水岛舞香就够了吧,那是你的首席小提琴,你们的合奏又那么好听。”
“森林的庆典。那是我……算了。”柏木咳嗽一声,坐到钢琴前,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眼神里带着些狡黠,“你是想学那个?”
总觉得有什么阴谋,吉野暗想,而且现在她倒是更想学小提琴,但这次没再嘴欠说出来。坐到柏木身边,故意留了个缝隙,这样她们的胳膊就不会碰到一起。
“那个开头就太快,我是菜鸟啊,有没有舒缓一点的?”
“开头的话,那还是现在这个比较简单舒缓些。”
柏木说着,修长的手指看似轻柔地抚上琴键,右手先按下一声长音,接着是四下相对短促的敲击,这是两小节。吉野学着她的样子,在相同的位置用相同的力度和节奏按下去,自我感觉还算良好。柏木点点头,让她记住这几个键的位置,紧接着又演奏了四个小节,也是一只手,一共十二个音,对记忆力超群的吉野来说,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她学得有模有样,还没等柏木说,就自顾自地把一整套都连了起来。
“不错嘛,总算不是婴儿分不开手指乱敲的咻咚呛了,很好听。”
“……你是在变相夸自己作曲好?”
柏木耸耸肩,“接下来要开始增加难度了。”她说着,右手演奏着和刚才相同的音符,加入了左手的和弦,比右手的速度快很多。
渐渐地,钢琴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专注,右手的旋律也进入新的阶段,左手快到几乎看不清,明明只有两只手,却出现了三四种不同的音轨,有时轻快,有时沉重,左手和右手仿佛在相互较量,眼花缭乱,难以预测的节奏撩拨着听者的神经。音乐在野蛮生长中被巧妙含蓄地引导,柏木的右手跳动着不断向右推进,在就要达到尽头时,长指瞬间滑到左边,高亢的曲调随之戛然而止。
吉野终于得以吞吞口水。短暂停顿,又是首节轻柔的单音。叮,咚,叮,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看似柔弱的胳膊和手指正暗自积蓄着力量。
轻抚琴键,柏木微微笑着,深呼吸,只消少倾,音符就如冰雹接连不断地砸下来,伴随着雷鸣电闪,撕裂的空气令呼吸凝滞,柏木的身体随着指尖和脚下的动作而摇摆,像是翅膀被打湿的小鸟,为了不从空中坠落,顶着狂风骤雨奋力向上飞。旋律越来越快,音调越来越高,就在吉野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柏木举起双臂,用最后四下重击作为曲子的收尾,最后零星的余音随着她的喘息飘荡在房间里。
吉野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着嘴,大口呼吸被音乐的漩涡卷走的空气,浑然不觉自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只膝盖跪在钢琴椅上,手心全都是汗。
柏木双手仍然放在琴键上,肩膀耷拉着,身体也微微颤抖,也许是用尽所有气力的疲惫,也许是尚未燃尽的兴奋。
“……怎么样?”
“它……有名字吗?”
“名字啊……”柏木沉吟片刻,转头望着吉野,半睁着的眼里透着盈盈的自信,在表面迷蒙的水汽之下,是无比清明澄澈的内心,“这首曲子,就是我自己……我的灵魂。”
“……这样的我,你觉得怎么样?”
柏木用气音轻轻地问。吉野听得很清楚,因为她早已俯下身子,潜伏着的悸动再次苏醒。但她及时停住了,能感觉自己的脸都在因此而颤抖。度过漫长的一秒,吉野惊讶地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艰难地把目光从柏木微张的唇上移开,对上一双静静燃烧着的眼眸,蓝色的火焰散发出热切的渴望,其中有她的,可能也有她的。
柏木忽然笑了,垂下眼帘,向后退了退。吉野遗憾着松了口气,从钢琴椅上起身。
“我……该走了。”
“嗯,时间很晚了,再弹琴的话,虽然有隔音板,但可能会扰民吧。”
“听你演奏他们应该付钱才对,怎么能算扰民呢?”
“如果一会儿有人报警,希望你也能这么回答。”
柏木开着玩笑,把钢琴顶上的音叉拿起来敲了一下,这声音让吉野感到无比轻松。也许并不是一厢情愿,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潇洒地挥挥手,她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