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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绘里香不请自来进入仲村家里面的时候,仲村亨正在后院的长廊上对他母亲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过于轻浮,他时不时还装可怜,话里话外表达着现在缺钱、需要家里支援的意思,说到自己哭出声音,跪着拉住她的胳膊。仲村荠远远地坐在客厅餐桌前,听着后院传来的说话声,偶尔愤然将手里的餐巾纸捏成一团,抚平,再狠狠撕开。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她抬起头,面对拿着搜查令的吉野和她身后几个穿警服的警员,铜铃般瞪大的眼里先是惊讶,随后爬满了纠结。
后院的谈话仍在继续,仲村亨的声音听起来诚恳无比,简直和吉野印象中真正改过自新的犯人一模一样。
“你相信他吗?”
她小声问道。仲村猛地摇头,可是摇了两下就停下来,咬着嘴唇,神色相当动摇。
“我曾经相信过她,三次。”吉野摸了摸仲村的头,望着走廊上两个身影,轻声说,“第四次的时候,我和父亲一起把她赶了出去。后来想想,我们早点这么做就好了。”
她拍拍仲村的肩,右手举起,两指并拢,轻轻向前一挥,身后的警员就分成两路从边上绕过去。按下对讲机按钮简短地说了句“动手”,院子里转瞬间又出现两个人,仲村亨要从良的誓言还未发完就被抓了起来。仲村奶奶因为警察的忽然袭击而慌了神,吉野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好在仲村荠从客厅小跑着过来,不安中的隐忍和坚强仿佛让吉野看到曾经的自己,她试着把祝福和宽慰留下,带上自己在小岛上最后的任务离开了那里。
审问仲村亨的过程比想象中困难了些,但他并不算最难对付的那种,何况吉野还掌握着他前女友提供的信息,两个小时之后,他就把自己犯下的事、以及柬埔寨的在线赌博公司的事情全都招了。那天晚上,吉野以为第二天自己便要踏上返回东京的旅程,没想到的是,当初市川的一句“出国看看”竟然成了真。
“吉野,这次和柬埔寨警方的合作,就由你们组来负责。市川和冈本明天就出发,你们在当地汇合吧。”向石岛课长汇报完之后,得到了这样的答复。“这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临挂掉电话的时候,他这样说。
这确实是个机会,如果破了案,不仅能让自己的履历更加闪耀,甚至还卖了望月组一个人情,对于今后的发展来说自然是有很大帮助,而且这都是因为石岛课长,谁都能看得出在警视厅没什么背景的他是在拉拢自己。
这些利害关系,曾经是吉野往上爬、踩在所有鄙视过她的敌人头上的重要踏板,而在这静谧的午夜里,忽然变得像小岛上的灯光一样暗淡了。她离开警署之后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临走之前要怎么和柏木由里告别。
中午在教堂的对话并没有完全按照警官最初的设想,也许早在她们还在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在朝着崩坏的方向发展。本想保持着适宜的距离,听柏木自己说出烦恼,更不想逼着她弹琴,结果却不尽人意,甚至有点不欢而散的意味。原本不必如此急躁,可是在看到市川发来的消息时,她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恐慌。有种预感,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而和柏木之间好似陌生人的关系让她忍无可忍。
不甘心只做一个过客。不甘心自己仍然没有资格走进她的内心。不甘心这次离开之后,就要与她渐行渐远。
然而这个工作狂不善于、也未认真经营过纯粹的人际关系,想了一整晚也没想到有什么能够给柏木留下良好印象的告别方式。第二天临走前,吉野拿上自己能找到的最有纪念意义的礼物,来到五岛中学。时间刚好是社团活动开始前,穿过走廊来到教师办公室,没找到人,便轻车熟路地来到合唱部所在的教室。
里面传来钢琴的声音。吉野加快脚步,从门口望去,柏木就在里面,站在钢琴边,双手交叉在胸前。而按着钢琴琴键的,则是仲村荠。她一下一下,缓缓按着,吉野觉得,这有点像码头的汽船的鸣笛声。
“……如果我妈妈没怀上我的话,就不会和爸爸那种人结婚了吧。”仲村脸上挂着笑,可盖不住言语间的颤抖,“老师,我差点又被他骗了。明明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抛弃我,我还……我还在期待着什么啊……”
柏木向前走了一步,举起手却不知道该放在哪,仲村慌忙低下头笑了笑,说:“大家好慢啊,我去看看怎么回事。”然后一边说着一边跑走了。
吉野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蹑手蹑脚走进教室。柏木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见到吉野,好似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眉眼间除了悲伤就只剩下迷茫。
“……我真是个不称职的老师。”低下头,她抚摸着在黑色钢琴的边缘,“桑原同学也好,仲村同学也好,我没办法为他们做什么,甚至,我连自己都……”
吉野走过去,从兜里拿出攥了好久、已经变得热乎乎的——她准备的礼物,一支小小的音叉——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手指轻弹,音叉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用目光描摹着它颤动的轮廓。
“送给你的。”警官略低的声音难得没了底气,毕竟这东西是她从民宿的旧货店买的,生怕柏木看轻它,再加上现在的气氛让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没留神把用来说服自己的那套理由又画蛇添足地说了一遍。“以440Hz的频率震动,这是C大调的A音。我看到这个的时候就想,明明钢琴上的一个八度,只是那条对数曲线上的一个个震动频率而已,可你的指尖下的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活的,是那样的……能够让人产生共鸣。”
平日里如机器般冷静迅速的大脑仿佛宕了机,CPU过热的温度传到脸颊,耳边隐约响起嗡嗡的风扇声。
“这些孩子……虽然不幸,但又很幸运。能够拥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拥有一个值得努力奋斗的梦想,而且,还有一位认真负责的、愿意帮助他们的、优秀的指导教师。”
吉野抬眼,正视已经放下双臂、有些呆住的钢琴老师。
“为了让她们离梦想更近,为了给别人带来幸福,为了送别一位……朋友,这些,可以成为弹琴的理由吗?”
柏木沉思着坐了下来,手仍然覆在琴上,她闭上眼睛,仍然没说一个字,这让吉野感觉自己又搞砸了,但也总算是因此稍微冷静了些。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吉野沉声说:“我一会儿就要离开这里去柬埔寨了。很抱歉,昨天对你说了那样的话。”然后捏紧拳头,费力地转身。
“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和你学弹琴。”
深呼吸之间,吉野又变回了那个年轻的精英警部,抬起头,向着自己的目标迈出坚定的步伐。而一只脚踏出教室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与音叉相同的音调。驻足倾听,一下,两下,三下,片刻之后,变成断续的单音小节,又汇聚成反复渐变的段落,徐徐流淌。虽然简单,却仿佛一个温暖的怀抱,愿意接纳所有的痛苦和眼泪,温柔地抚慰着一颗颗受伤的心灵。
吉野笑了笑,把门彻底推开,希望这动人的音乐,能传得更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