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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充满生机的清晨中睁开眼睛迎接新的一天,这本应是值得雀跃的事,而柏木由里却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天真可爱——说难听点就是有点蠢——的中学生,吵闹的热情,迫切的期待,柏木感觉胃里沉得像吞了一大块石头,清新凉爽的海风也没能让她的心情重新振作起来。
不知是不是修过的原因,皮卡车似乎变快了不少,再加上出门略早,这样下去的话就要提前很久到学校了,而新人代理教师一点也不想坐在办公室被问这问那,尤其是还要忍受某些男同学和老师的殷勤。
放缓油门,把车停在路边,柏木走进某个不起眼的教堂里。不能说是完全的心血来潮,只是家乡的气氛,很轻易地让她脱离了都市的势利和理性,变得更加多愁善感。尤其是,当看到角落里沐浴晨光的三角钢琴的时候。
为什么哪里都有钢琴啊。
柏木暗暗叹息,坐下来,望着高处的圣母像,默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Rest in peace,谦太桑……”
想到故人,柏木从包里拿出手机,语音信箱里有一条来自铃木谦太的留言。那时他们刚刚分手,柏木没打算理会,但铃木遭遇车祸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到她耳朵里。他去世之后,这录音便成了他对她唯一的遗言。柏木只听过一次。不愿承认里边的内容,更不想再听,可又不忍删掉,于是它就像一根小小的软刺一样扎在心里,虽不致命,却也偶尔疼得厉害。
鬼使神差地按下播放按钮,清爽又笃定的男声随之响起:
“由里,我没有逼你做任何事,我只是觉得你现在还没有张扬个性的资本,等到真正成名之后,想弹什么都可以啊,为什么不能忍受一段时间呢?你有潜力成为一名出色的钢琴家,我不希望你的天赋被浪费。……总之,你也看到上次演出结束后观众的表情,这个社会现在太浮躁,大众的很多看法只流于表面,你想表达的那些东西其实根本传达不出去,就算传达出去了,也要很久才会被人理解,也许只有很少人能够理解。既然如此,那还有传达的必要吗?想在这种社会中立足,很多时候不能随心所欲,迎合别人也是一种能力。盲目追求的,也并不能称为梦想。风间女士之前不是也劝过你好几次了么?她说自己就因为这方面吃了亏,现在才只能做经纪人。……我说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我真的很喜欢你,只因为这种理由就说分手,我实在是接受不了。嗯,准备去上班了,如果你有新的想法,就给我回个电话吧。”
铃木谦太是个年轻的企业高管,比柏木年长些,以他的成功经验讲出这些话,自然是比谁都有说服力。尽管他才三十岁,却已经有种老派绅士的感觉,比起流行更喜欢古典音乐,能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对女朋友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那时柏木刚刚毕业,对未来的想象只有音乐和梦想,铃木的温柔让她很是受用。
只不过后来她才发现,在那些体贴和鼓励之下,这个未婚夫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自己。
张扬个性,传达心中的想法。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的话,那弹钢琴还有什么意义?
柏木最终还是坐到了钢琴前,指尖抚摸着发光的键盘。有多久没弹过琴了?铃木的突然离世仿佛为那通留言施加了某种巫术,像怨灵一般纠缠着年轻钢琴家敏感的内心。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到底该怎么办?彷徨反映在身体上,她再也弹不出让自己满意的歌曲。
咚——
有什么人走进来。柏木像惊弓之鸟一般打了个哆嗦,转头望去,竟然是昨天下午在码头遇见的旅行者。她就站在第一排座椅的前方,一只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看上去是那样懒散而随意,可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够把人彻底看穿。柏木感到不太自在,几乎是逃着走掉了。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上车,就听见身后传来杂乱无章的、就像五指不能分开的婴儿随便按出来的——她真的不愿承认这样的声音来自钢琴——噪音。
于是她又折了回去。
“喂,钢琴不是你这么弹的。”柏木皱着眉说。视线下意识地落到按在键盘的手上。那双手异常地大,手指又细又长。看起来像是练过钢琴的手,可弹出来的东西真是让人抓狂。
“那你要不要演示一下钢琴怎么弹?”
卷发女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比她弹琴的声音好听多了。她意味深长地笑着,笑起来的眼睛弯弯的。过分清瘦的身上,暗红色的夹克敞开着,里面是一件黑色T恤,好像个蒸汽朋克少女。
柏木有些烦躁,转身离开。
可是到了学校里,这烦躁也并没有减轻。好事的学生们竟然在网上找到了她的视频,三句不离让她在合唱的时候伴奏。
“有柏木老师伴奏就安心多了。”
“我都看到了,柏木老师弹琴时的样子好帅!”
“柏木老师,什么时候能让我们见识一下您的演奏啊?”
柏木由里双手抱胸坐在教室的一角,在三个女生叽叽喳喳的围攻下,冷着脸一言不发。
“柏木老师这么厉害的人指导,我们肯定能得第一名!”
“可柏木老师为什么要同意那些男生加入啊!男生们根本就不会唱歌,身上总是脏兮兮的,还那么臭!”
“呃,这和唱歌没关系吧……”
“我说,”柏木压低了声音,语调仍然是平稳的,“你们这是哪里来的自信啊。”她的目光从三个表情各异的脸上一一扫过。“你,音调太高,明明是合唱,却完全没有在配合别人。你,嗓门倒是够大,可中气不足。还有你,你的指挥根本就是在乱搞。就凭你们现在的样子,我看连初赛都通过不了。”
“所、所以才要您来指导我们啊!”
大嗓门的女孩一脸不服输地说。柏木记得她好像是叫仲村荠,对男生的态度极度不友好。
“只是被骗来帮忙看着而已。”顿了顿,又说,“而且我和松山老师也说过,我不弹琴。”
“怎么这样?!”
没有理会背后不满的叫喊,代理教师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提前到教室来果然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想。但推开门,看到门口某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倚在墙上盯着自己,柏木真想转身回到聒噪的学生身边去。
“又见面了呢,柏木老师。”
那是低沉而干练的声音,毫不拖泥带水。
“……你是谁?为什么会认识我?”
“吉野绘里香。”女人站直了身子,面对着柏木说,“只是一个普通的观光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