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
“已经两周了,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早乙女拿起黑色的“马”,吃掉白色的“士兵”。桌上还摆着中川家甜品店的甜甜圈和芝士蛋糕,她羡慕地看着中川手边的葡萄酒,却只能晃晃装着白开水的杯子,身为弱势的一方实在只能屈服于某警官的淫威之下。
这是周五的深夜,也是她对警官坦白的整整两周之后。
“除非你亲口承认那些事都是你做的。”
中川捏着下巴,小心抑制着身体里那股——经过早乙女“诊断”之后时不时就会留意到的——躁动和亢奋。曾经它驱使她跑到金泽去赌博喝酒,而现在,又支撑着她忙碌一天还能头脑清醒地下棋。今晚的中川由里本应回家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却从监控摄像头里看到早乙女倒在地上,神色痛苦。“她一定是装的。”中川对自己说,而半个小时之后,还是咬咬牙出了门。果然,某个骗子笑嘻嘻地爬起来,第一句话就是:“我觉得你应该想要放松一下了,既然不能去金泽,那就在这里吧。”
有酒,有吃的,有西洋棋。中川鬼使神差地坐下,也没发脾气。
“哎,不过啊,由里果然还是关心我的~”
听到这句话,中川的火气才噌地冒出来,揪住始作俑者的衣领,眯起眼睛狠狠地盯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半晌,还是松开了手。而等到开始下棋的时候,斗智斗勇和斗嘴,她的心情又变得非常畅快。强烈的胜负心和对胜利的渴望,无处释放的攻击欲终于有了目标。虽然中川不想承认,但这些确实是刻在骨子里的,早乙女对她的评价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准确,而且这个深谙心理学的教授,总能想到新的方式激怒她。
“中川桑,果然厉害。”
白色的“车”吃掉了黑色的“皇后”,早乙女赞赏地点点头。
“如果你不那么固执地抱着自己所谓的正义,我相信我们两个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朋友?”
“啊、如果中川桑想要更进一步,也不是不行……”中川瞪了她一眼,她又笑着说,“你不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干净么?那些细菌和虫子只会让社会病得越来越重,如果我们联手的话,利维坦的效率也会更高的。”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中川把视线移回棋盘,“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只是他自己理解的那个,你所谓的干净的世界,在其他人眼里可能只是单纯的犯罪。”她拿起另一个“车”,向左移了两格。“将军。”
“糟糕,大意了。”早乙女皱皱眉,用“象”挡在“王”的面前。“可我相信,有些人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该死吧,否则……你为什么开枪打死西园寺?”
“解除危机和谋杀不一样。”
“噢,那在你看来可能不一样,但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早乙女说,难得叹了口气。“其实这样的讨论没什么意义,我只是提供了一种选择,希望你能考虑。但如果不行的话,”她拿起那只王面前的象,吃掉本应将军、却被牵制住的车。“我也很乐意和你作对,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哼,等你从这里出去再说吧。”
“希望在那之前,你的调查能有所进展咯?”
自信和淡定永远是虚张声势、迷惑对手的有力武器,中川自己也经常这样。但她也确实尽可能地把所有尖锐的金属物品拿走,放了电子屏蔽器,自己也已经设想了无数种溜走的方式,再逐一破解,只不过她以警官的身份思考这些事,却忘记了对方是一个从小就放火烧了家的疯子。
就在那次看似融洽实则宣战的棋局之后,某天中川的视频监控忽然传来异常提示。她打开手机连接到摄像头之后,发现早乙女正和对着摄像头笑,一只手挥舞着自己的眼镜,而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则是燃烧着的书页。
“可恶!”
中川不顾下属和上司们的异样眼光,从消防抢了两个灭火器,驱车直奔那栋房子,仔细观察,已经可以看到有黑烟从紧闭的窗户缝隙冒出来。
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脚上仍然带着镣铐的囚犯正坐在火里,不断咳嗽。中川拿灭火器喷出一条路,走到早乙女面前,往周围喷,但可惜效果有限。
“你是想自杀吗。”
“不是有你在吗?”
中川大笑了两声,也被呛得咳嗽起来。
“呐,一会儿就会有人发现了,现在把这个解开还来得及,如果我们都能……咳咳,活着出去的话,我是不会说你把我关起来这件事的。”
“我也可以把你打晕了抓起来。”
“如果你想的话,早在那天晚上……你就会这么做了。”
中川捏紧拳头,片刻之后,她拿出钥匙把锁打开。虽然已经做好反击的准备,但早乙女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拉着她跑出了门,然后,趁着她打电话给消防的时候,穿着破破烂烂土灰色睡衣的大学医院教授,就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拿走地消失掉了。
***
户田搬家的那天,新垣相当于半个邻居,自然去帮忙收拾东西。
“邻居?”
“那个,恋、恋人?”
虽然自以为语气里没有任何指责或是不悦,但户田对这个回答还是相当满意,结果看到新垣涨红的脸,要不是因为这个好邻居正抱着一叠衣服,她简直想扑到她的怀里去。
户田的新家和楼下的格局几乎一样,大大的落地窗,被客厅隔开的主卧和客房。但不同的是,户田的东西相当少,就连衣服都没有想象中那样多,按照本人的说法,是有些东西沾了水没办法只好丢掉,而且因为两年前的“断舍离”清理过一些,所以其实本来就很少。空荡荡的客厅就像她们之间缺失的几年那样令人遗憾,新垣一阵伤感,从后面把正在拆最后一个箱子的户田抱在怀里。
“怎么了?”
“断舍离的时候,都会丢掉些什么啊?”
“不再适合自己的衣服、不再必要的物品、不再想去回忆的过往……这些?清理出位置才能容纳新的东西,无论是生活,还是我自己呐。”
“可我什么都舍不得,感觉所有东西都很有用。”新垣试着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可以丢的。
“ゆい你啊,就像天空一样澄澈,”户田因为大小孩的头发在颈肩蹭来蹭去,觉得有点痒,轻笑两声,“像大海一样宽广,温柔地接纳一切,大概不需要总是清理自己吧。”
“我觉得你是想说‘优柔寡断’……”
“不要乱解读啦。”
户田换了个姿势,抽出两只胳膊打开纸箱。箱子里面装着些有些年头的纪念品,她一样一样拿出来,最底下是一叠画着各色各样图画的信纸。新垣一眼就认出,那些都是自己很久很久以前送给她的礼物。拿起其中一个本子随手翻了翻,她看到自己略显清秀的字迹,还有手法稚嫩的蒲公英和向日葵涂鸦,忽然一阵感动。无论经过怎样的断舍离,至少户田从没抛弃过她们共同的回忆。
搬家后的第一顿饭是荞麦面,简陋却充满仪式感的晚餐过后,再小酌一番,看完那集SP的直播。新垣犹豫要不要住下,一方面想让这个家多添些生气,另一方面觉得刚收拾好还不太方便,而等到户田换了身衣服出现在她面前时,这些考虑就都不翼而飞了。黑色的天鹅绒睡裙顺着纤细的身子垂至地面,略显慵懒,坐到沙发上,裙摆随之坠落,含蓄地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腿。平日里沉静着的内心因此泛起涟漪,新垣远远地看着,不忍心破坏这美好的画面。户田看她站着不动,挥了挥手,扬起一抹快要把她的魂儿勾走的笑。
“新买的,怎么样?”手肘处的褶皱随之流动。
“很适合你啊,”新垣走过去,坐到旁边,“只是……这种开襟的设计有点危险。”
指尖碰触之处细腻而顺滑,她本想帮户田提提领子,却不由得多摸了一会儿。
好似在欣赏一颗珍珠。在黑色丝绒的衬托下更显瑰丽而高雅,没有钻石几经打磨的璀璨光亮,没有彩色宝石的炫目艳丽,浑然天成于时光的溪流,散发着温润的柔光、和令人着迷的神奇生命力。
含着的一口气缓缓吐出,再然后,便分不清这触感究竟是来自衣服还是皮肤了。一挑一抹之间,零星的火被巧妙地引燃,燃起来之后,不烧尽一切决不罢休。求而不得的痛苦、若即若离的焦躁、怅然若失的空虚,在追求极致喜悦的过程中,曾经这些感觉随着每一次的爱抚被拾起,又被一个个拥吻升华。也许对新垣结衣来说,整个世界就只有一个人能带来如此感受,不仅仅是简单且原始的冲动,更多的是沉淀了小半生的回忆和心境,悄悄酿成最美妙的甘露,令人神往,沉醉其中,欲罢不能。情到深处互相说两句略显矫情的告白,累了困了就相拥而眠,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很开心。
户田搬来后不久,就开始有朋友们相继来造访。有些新垣不认识,像是户田的同学、造型师和搞笑艺人;有些她认识,像是水川麻美和洼田正孝,像是玄理,像是比嘉爱未。比嘉作为两人共同的老朋友,自然把新垣也叫去了楼上,见了面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也好想搬过来啊!”
“为了让我们帮你看孩子?”新垣问。
“那可以只把心酱送来,まなみ住在哪都无所谓。”户田答。
“真是的,你们俩又欺负我!”
户田大笑了几声,和比嘉打闹在一起,最后还是拿了啤酒来赔罪。她们说起利维坦的最新SP,说起早乙女和中川的纠葛,吐槽再次烂尾的结局。户田说那个叫龙星的编剧,又要写一个在深夜播出的、被抛弃的“幻想”的故事。
“他问我有没有兴趣演一个嘴上不饶人、亦正亦邪的魔女。”
比嘉说这编剧还很有眼光,“你鬼主意又多还皮得很,说话一针见血有时候还气死人,太适合这种角色了。”新垣在一旁暗戳戳地频频点头,户田投来疑问加威胁的眼神之后,她急忙补充:“呃,虽然トッティー说话很……直爽,但是还是很有礼貌、很尊敬别人……”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气人了啊。”比嘉说。
户田不依,表示自己至少看上去温婉贤淑,又有成熟女人风范,但在好友夸张的嘲笑和吐槽后她还是一秒破功。新垣脑补户田打扮成雍容华贵的魔女模样,想到之前的黑丝绒睡衣,脸不由得红了。她忽然也很想参加这个电视剧,讨到个戏份不多的常规角色就行。
“这是深夜剧,哪还有钱请新垣结衣这种级别的人物啊。”比嘉说。
“那我客串也行。”新垣暗想,投点资也不是不可以。她琢磨着怎么才能得到再次和户田一起工作的机会,比嘉又说起心酱又怎么调皮,新垣应着,渐渐注意到户田有点不对劲——少了许多哈哈哈的笑声,只是象征性地搭腔,拿着一瓶没喝完的啤酒若有所思地出神。
“えりか,你怎么了?”
“没……”户田摇摇头,望进新垣的眼里,像是在征求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まなみ,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这么正经,一点都不像你。”比嘉正襟危坐,颔首道,“说吧,什么事?”
新垣心中大概有数,于是找到户田的手,紧紧握住。
“我和ゆい,我们……在一起了。”
“呃。”比嘉的肩膀耷拉了一下,眨眨她的大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在一起?你们俩?”新垣点点头,她又问,“是……那种?我是说,恋爱关系?”户田也点点头。比嘉愣了两秒,然后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她开始自言自语,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什么“所以那时候你总是躲着她”,什么“眼神太过明显”,后来就变成“怪不得你们总是合起来欺负我”,说着说着好像快哭了似的。“不过啊……你们能幸福,姐姐我就很欣慰了。”她最后总结道。户田说,“你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是姐姐啊。”新垣只是傻笑,能得到最好的朋友的理解和祝福,真是再开心不过了。
外面下起了雨,比嘉的丈夫开车来接她,新垣撑着伞,和户田一起把她送到楼下。11月的雨已经带上一丝凉意,呼吸也微微泛白。她们站在雨里,目送着那辆车离开。
“想不想去走走?”
户田一身超大号外套,挥舞着两只长袖子。刚刚谁说自己看起来温婉贤淑来着?新垣点点头,想着要不要建议她去换身衣服,但是户田已经向前迈开步,于是为了不让她淋湿,只好跟了上去。
黑色的伞下就只有她们俩,挨得那样近,雨声将两人的悄悄话与背景隔开,如果不想让别人看到的话,就稍微前倾遮住脸。这样的雨中散步有种奇妙的安心感。户田略带嫌弃地问她为什么不握着伞柄而是握在上面,新垣说这样才不会受到杠杆原理的影响,风来了也比较好控制。户田不以为然,想抢过那把伞,但高个子掌握着主动权,过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户田像个要糖吃的小孩那样撒娇,只好故意手滑了一下把伞让出去。闹着走着,她们不知不觉来到有着小熊滑梯的公园。望着那滑梯和秋千,新垣想起Coco临终前的眼神,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可惜秋千上沾了水啊。”
户田遗憾地说,忽然大眼睛转了转,走到滑梯旁边,指了指熊肚子上的洞,把伞还给新垣,自己先钻了进去。
“有点矮,你能进来吗?”
新垣瞄了瞄,这熊都有快两米了吧。“我哪有那么高啊……”她本想争辩两句,可是户田笑嘻嘻地伸出手,她又不争气地被牵着走了。
收起雨伞,望着远处晕染在雨中的灯光,谁都没说话。半晌,户田先开口,只说了句抱歉。
“为什么?”
“因为我擅自就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她啊。”
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新垣很轻易就会了意。“如果你连まなみ都不告诉的话,我反而会很受伤。”她说,“好像这段关系……好像我是见不得光的、甚至比不上你之前那些……”话到一半,她就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提那些自己想想都觉得烦躁的事,连语气也变得幽怨起来。“……前男友!”费力地说完,三个字拐了三拐,都快破音了,逗得户田哈哈大笑,急忙把忽然发脾气的大孩子抱住安慰。
“是是,都是我不好,没有及时认清自己。”户田的声音无比温柔,大袖子软软的,抚摸着新垣的背。“没有认清自己,感觉浪费了好多、本应十分美好的时光……”她说着说着,静静地伏在那温暖而柔软的怀里。
“要是十多年前我们就在一起的话,会是什么感觉呢?”
“也许会更加幸福,但也少不了痛苦吧……就像你说的,年轻人还没有经历过什么,缺乏经验,那空虚脆弱的自我,要承受相比之下沉重得多的未来,也许就会变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迷失在焦虑和矛盾之中。”新垣昂起头,自嘲道,“我可能还是会选择逃开,可能还会被你讨厌。”户田否认了一句,新垣又说,“トッティー不喜欢被粘着,想要和人有些距离感,还说习惯了丹羽君的好,期待越来越高,一开始的激情消退后就只剩下埋怨了么?”
“ガッちゃん能记住我的话,本来应该很开心的,但我怎么这么生气呢,真是气死我了。”户田嗔怪道,噘着嘴说,“所以我说是没认清自己啊……我才知道,看他们不顺眼、要求那么多,只是因为……不够喜欢吧,才能用那么冷静的目光审视别人,仿佛在做什么交易似的、不断比较。”
“那现在呢?”新垣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不要对我有太高的期待。”
“又冷静又理性的大佛,有什么好期待的。”户田不服输地说。
新垣无奈笑笑,低下头,注视着那双闪闪发光的眼。“但是现在,我想要变得更好,也愿意丢掉那些冷静和理性,”沉下来的气音伴着逐渐变大的雨声,加上洞里的回声之后,变得像放电一样酥酥麻麻的,“反正都被某个魔女拉到地狱去了。”
户田也被逗得大笑,趁着新垣不注意,轻轻一推,就把她推得靠在墙上。漆黑狭小的空间里,轻启的朱唇、弯弯的双眼是来自夜晚的邀请。
“那、魔女小姐可以做点坏事吗?”
打扮得土里土气,在大雨之中跑到儿童滑梯下面的洞里,简直像是秘密情人的幽会,可谁说晚了十多年就不能像青春期那样做些疯狂又刺激的事呢?
“只要是和你一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