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型帆船缓慢行使在霞之浦湖上,漾出一条白色的尾巴。阳光最猛烈的时候已经过去,微风吹拂,颇为凉爽。乙橘槙绘坐在船头,遥望着远方的筑波山,略显唐突地打破了午后安逸的沉默。
“廉,你相信有神明存在吗?”
“……嗯?”
廉倒在她肩头昏昏欲睡,扭头凝视了一阵剑士的侧脸,没有如愿对上那双深沉的眼眸,便也把目光转向雄伟的山岳,好半天才重新聚焦。“相信……吧。”廉打了个哈欠,思考片刻又说,“那三个不可思议的未来人,也许就是神明派来救我的呢?”
“可是,并没有神明去救它的巫女们啊。”
想到之前神宫里的惨状,廉的困意几乎全消了,而且觉得自己的回答像个傻瓜。船夫老翁大笑两声接过了话题,才没有让她继续陷在不堪回首的记忆里。
“嚯嚯嚯,老夫倒是觉得的确有神明存在哦。”
乙橘微微眯起眼睛,仍然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略低的声音仅有一点起伏。“怎么讲?”
“你在这湖心,或者遥望大山时,会感觉害怕吧?那是对神明本能的敬畏。”他摸了摸胸口,“我可是天天祈祷这湖神别弄出什么风、再把我的船弄翻了。”
廉被他的语气和动作逗笑了。“会让船翻过去的神也太残忍了,妖怪倒是有可能。”
“妖怪哪有那么大本事?只有神明才能引发灾难,或是奇迹。掌管世界运行的轨迹,如果总是在乎一两个人类的死活,那可要累死咯。”老船夫说,“妖怪顶多惹些人祸罢了,不过说到底……人祸还是人类自己的问题啊,唉。”
“人祸啊……那让人变得那么坏的又是什么?是妖怪吗?”廉又问。
“哈哈,老夫只是靠湖为生的渔夫,可回答不了这么深奥的问题呐。”船夫拿起脖子上挂着的白布擦了擦汗。乙橘终于转过头,盯着他深陷的双眼。
“您看起来可不是单纯的渔夫啊。身上毫无破绽,那藏在腰间的短铁炮,不知是否是用来打渔的?”
她这句话说完之后,一阵风猛地吹在廉的脸上,她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防身用的东西罢了,嚯嚯。”
船夫首先“认输”了,他熟练地操纵着帆,让小船逆着风也能够匀速前进。乙橘猜他可能曾经或许是个海盗或者是一位很厉害的水兵,看来没什么敌意,她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不管怎么说,自从马被偷走,她俩身上也没什么值得抢走的东西了。是的,她们那匹马,在山里遭遇土匪时都没有受惊逃走的那匹马,竟然被人偷走了。不过,宿屋马厩中的马有那么多,偏偏是自己的那匹被偷走,这才是让乙橘感到最为不解的地方。那马早已被廉当成伙伴,被偷之后,久居深闺的公主表示对这世间险恶又多了一分体会,垂头丧气了一整个早上。乙橘决定舍弃陆路改走水路,不仅因为她想要甩开最近发生在身边的种种怪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让廉打起精神。乘着帆船在偌大的湖中央穿行的确非常新鲜,廉很快就沉迷在山与湖的美景之中,也总算露出了乙橘喜爱的那种明媚的笑容。
然而,剑士近来愈发敏感的神经并没有因此放松,连坐个船都能遇到深藏不露的船夫,她开始怀疑是自己做过太多坏事才遭到神或者妖怪之类的报复。土浦城的影子隐约出现在前方,乙橘叹了口气,她想起相柳讲过的不死鸟怪谈,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槙绘姐,最近叹气的次数又变多了。”下了船之后,廉担忧地拉了拉乙橘的衣角。
“有吗?”
“有啊,紧张兮兮的。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乙橘昂起头做沉思状。要说廉不知道的事,也无非是她偶尔会产生些幻觉罢了,而这并不重要。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又听到廉小声嘟囔道:“而且,总觉得你一提到火绳枪啊、铁炮什么的,就会变得很……可怕。”
“……有吗?”
乙橘腹部一阵刺痛,但她试图扯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
“那东西很危险,小心点没错。”
她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既然那个身为杀手的自己已经死了,那么曾经不怎么光彩的故事不说也罢。廉一如既往地察觉到剑士的敷衍,尽管非常不甘心,也还是一如既往地什么也没问。也许这种不满太明显,找到住处后,乙橘伸手扯了扯她生闷气还藏不住的脸。
“不开心?”
“……嗯。”
“唔,马的话,可以再买。”
“不是因为这个啦,真是的——”
乙橘像哄小孩似的勾着嘴角。廉感到她在戏弄自己,正欲发作,便被她凉凉的手指抵在唇上。廉虽然有好多抱怨,也只好先用眼神问道:怎么了?
“门外那个人一直跟着我们。”
乙橘悄声说,有些严肃地皱着眉,她想出去看看,又担心离开后廉有危险。犹豫着的时候,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了。
察觉到危机解除,廉便开始了她的推理。“谁会跟踪我们啊?是刚才的船夫爷爷?尾张的怪人?还是说,在鹿岛的时候就……是因为神宫的火么?”
在乙橘看来,小公主的想象力就像是某种毫无章法却又招招致命的剑术,她好像很轻易就能把看似不相关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很快这个想法就被证实了。之后她们到街上走了走,按照廉的说法,就是“逛一逛这湖滨之城,吃点东西,顺便让跟踪的人路出马脚”。乙橘取笑她说,“就算露出马脚你也察觉不到”,廉就做了个鬼脸气冲冲地跑开了。乙橘让小公主的身影维持在视线所及范围内,分开走了一段距离,她总算搞清楚,那个跟踪者的目标不是小公主,而是她自己。所以到了晚上,浅眠中的乙橘再次听到窗外沙沙声时,便没再顾虑,从窗口一跃而出,并且很快就把跟踪者抓了个现行。
“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
乙橘低声问道。她把不速之客拽进某个狭窄的小巷,扣住对方纤细的手腕,毫不客气地按在墙上。
“好疼!你轻点……”
听着像个小女孩。她用气音尖叫着,有些好笑。乙橘稍微放开了力道,少女便自己摘下斗笠,又甩了甩头发。她看起来好像比廉还小,虽然个子矮了些,但气势够足。
“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要在神宫放火?”
没想到真让自家小公主言中了,乙橘松开手,揉揉太阳穴,又把双臂交叉在胸前,问眼前臭着一张脸的少女说:“你是神宫的人么?”
“是神宫的人,但不是那个神宫,我是从岛上溜……不对,从岛上特意过来本土学习先进文明的!”
少女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把身上的斗篷脱掉,露出红白相间的巫女装扮,就和鹿岛神宫里边那些人一样,也不知是太自信还是太没心机,她很痛快地把自己的事全说出来了。她的名字叫烛光,来自常陆东边大海上的月见岛。那岛常年笼罩在薄雾之中,又被变幻莫测的暗流包围,与本土的来往并不频繁,唯一的道路就是每逢月圆之夜才会露出海面的一条小路。
“但我们岛的先祖就是从鹿岛过去的,所以我一直对那里特别向往。”名为烛光的少女说着,又毫不客气地瞪了乙橘一眼,“结果,我好不容易出来,还没看到那把传说中的神剑,神宫竟然被人烧了!神剑也不知所踪!”她越说越激动,气得直跺脚。
“……我也是迫不得已。”乙橘琢磨着烛光到底知道多少,试探着问,“如果我说,我和这件事没关系,你相信吗?”
烛光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你不知道那把剑,也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但神宫确实是你烧掉的。”
“你怎么知道?”
“这孩子说的啊。”
只见烛光拍拍手,附近便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一匹马从拐角处现身,而仔细看,正是乙橘丢掉的白马。它蹭了蹭烛光的脸,然后望着乙橘,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比以往更有灵性。
“我费了好大劲说服它我不是坏人,它才告诉我你们的事。”烛光认真的样子很难让人以为她是在发疯。乙橘愣了愣,问道:“你是说……你在和一匹马说话?”
“嗯啊,毕竟是巫女嘛。”烛光自豪地挺着小小的胸,尽管乙橘并不知道巫女和听懂动物说话之间有何联系。“它告诉我,你叫乙橘槙绘,和你同行的小姐姐叫廉,你们来土浦城是在找一个人偶师、还有一个叫相柳的郎中。”她说这些的语气仿佛是在说明天要下雨。看上去,这巫女对马的好感比对乙橘更多,一直在给它顺毛,看它的眼神也好像更温柔。“还有,我不是故意偷走它的,只是打算稍微借用一晚上而已,结果睡过头,回去的时候你们早就走了。”她嘟囔着说。
乙橘很容易就接受了这种能和动物交流的设定,她对怪事都已经麻木了,好在这烛光虽然奇怪但不可疑。“你说你是来看神剑的?什么剑?”她又问。
“哎?你不知道吗!”烛光毫不掩饰鄙视的神色,摆了摆手,“布都御魂啊,和天丛云齐名的!”看乙橘没什么反应,又咬牙切齿地解释了好一通,什么“斩神除魔”、“光辉四射”云云。乙橘身为半个武士,当然听说过布都御魂的大名,只是不知道它就在鹿岛神宫。她想起那血腥的台座,在屋子里尤其引人注目,也许被改造之前,上面应该放着什么东西。可说到底,那布都御魂也只是神话里的东西,就算随便拿了一把长刀放上去,又有谁能弄清真假呢?而烛光还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无法自拔,一会儿露出憧憬的表情,一会儿又眉头紧锁。“传说布都御魂比我一个半身子还要长,也不是轻易能被带走的啊,要想被带走一定会引人注意,难道是之前就……对了,听这孩子说,你们是怀疑什么人偶师吧?”
乙橘叹了口气,她可不想再听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我要回去了,马租用费……就免了吧。”她正欲转身,就看到对面的房檐上一只巨大的乌鸦扑腾着翅膀,两颗小眼珠似乎在盯着她,然后呱呱叫了两声就飞走了。
“它在说什么?”
本是对巫女的一句调侃,却没想到烛光认真地回答了,而且连语气都模仿出来。
“它说,‘在这里’!”
“真的假的。”
乙橘轻飘飘地笑笑,也就几秒钟的功夫,一阵钝痛猛撞上她的胃,就好像有人狠狠揍了她一拳,随之而来的眩晕让她几乎站不稳,背上渗出冷汗。烛光见状急忙扶住乙橘的胳膊。“喂,你没事吧?”剑士摇摇头。好在这感觉转瞬即逝。只是她觉得,有些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但愿不是廉追着她跑出来,遇到什么复活的恶棍小右卫门就行。她对自己说不要紧张,驾着马,忽略掉烛光颇为不满的大声抱怨,往宿屋飞驰而去。
活泼好动的廉公主这次倒是真的老实地待在屋里。自从被说教之后,她就暗自决定不再做半夜独自跑出门这样危险的事了,她不想让乙橘生气、或者担心,而且一同旅行这么久,她也确定乙橘不会一声不吭就抛下她。只是这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得并不踏实,中途醒来,却没看到本应守在身边的剑士。玉佩被放在塌边,在月光下散发出萤火似的光。廉心里一惊,但又想,也许乙橘是去追查跟踪的人,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摸索着把那玉佩拿到身边,紧握在胸前,稍微缓解了不安的心情。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间,似乎有微弱的响声传来。
“……槙绘姐?”
廉再也睡不着,披上羽织来到窗口,没发现剑士的踪影,只有一根黑色的羽毛落在窗棂上。拿起来端详,窗外树上的乌鸦便用叫声宣示着它才是羽毛的主人。
“原来是你啊。”廉虽然听不懂动物说话,但这不妨碍她自顾自地说起来,在这寂寞的夜里,有个活物作伴总是叫人感到安心,尽管那活物是一只黑漆漆的乌鸦。“你说,槙绘姐什么时候回来呢?”
“也许不会回来了吧。”
廉被像刀子割过一样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四下张望,乌鸦还在树上,而屋里多了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那张脸隐约是相柳,刹那间又变成乙橘,廉又眨眨眼,他就消失了,又还是那间空荡荡的屋子。廉的心脏突突地跳,一阵血冲到头顶,头晕目眩,视野扭曲,甚至连眼珠都在隐隐作痛。她甚至看到那只乌鸦变成了一群,闪着绿光的眼珠虎视眈眈,尖嘴化为利刃把她刺穿。廉想要关上窗户,想要往屋里跑,但手脚都动弹不得。
“因为她觉得你是个累赘呀。”
沙哑的声音这次出现在耳边,但又像是环绕在四周。廉嘴唇紧闭,干脆把眼睛也闭上了。
“你不否认吗?”声音不依不饶,嘲笑道,“逃到黑暗中去,也逃不开你自己的心啊,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
“这只是个梦!”
廉大喊着,也许这股气势把乱七八糟的“妖怪”——她觉得只能是被妖怪缠住才会做这种梦——都震慑住了,没有想象中被乌鸦啄出伤口,身体也恢复了行动。她小心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带到空旷的草原上,面前的枯树下,是那穿黑斗篷的人,他肩上停着一只乌鸦。
“……是、是你杀了神宫里的巫女吗?”
黑衣人只是笑笑,虽然看不清脸,但廉就是知道他在笑。风阵阵吹过,瘦高的人影似乎乘着黑色的海浪逐渐逼近。他唰地来到她面前,伸出手指、尖利的指甲碰到她的脑门。这时廉才看清楚,原来这是一位身材曼妙、面庞妩媚的女人。
难道她就是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偶师?
廉只来得及想这一件事,就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头顶流下来,她的视线变成一片暗红色。
“再见了,小姑娘。”
成熟而性感的声音不再沙哑,挑逗的声线下达着冷漠的宣告,廉顿时觉得有无数只乌鸦在身上撕扯,而她自己就像一块破布,被这群疯狂的鸟争相吞进肚子里,五脏六腑被搅得天翻地覆。巨大的疼痛瞬间把她的意识砸得粉碎,而从那碎片的缝隙里,一道金色的光倏地闪现,像天边的萤火虫飞来飞去。渐渐地,荧光越来越大,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廉的噩梦。她身上不疼了,终于能看清楚眼前究竟是怎么个景象——那道金光是一只更大的乌鸦,脖子上挂着三个勾玉,而且竟然有三只脚。三足乌像一头猛兽一样对着乌鸦群厉声尖啸,它身上的光更强了,好像比太阳还要强。廉只好用手捂住眼睛。等到周围安静下来,她放下胳膊,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房间里,乌鸦不见了,黑衣人也不见了,自己身上也没有一块伤痕。
“是梦?”
玉佩仍然静静躺在枕边,廉想起黑衣人那番话,一阵寂寞袭上心头,她抱着身子缩成一团,尽管内心思绪万千,还是难以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廉躺在榻榻米上,手里握着玉佩,而身旁坐着的,是一位不认识的少女,身着红白色的巫女服,一头黑发扎成马尾,用红色的布打了个结。廉盯着她眨眼时,她反而被吓到似的瑟缩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安分地捏着袴裙的边缘。
“那、那个,阿廉?我叫烛光,乙橘大姐让我先照看你,她有点事和宿屋老板谈。”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啊。”
烛光语速飞快,廉不由得笑了。这笑容让本就心怀愧疚的烛光更是难以启齿,她该怎么告诉这么纯良的公主、她就是那个“偷走了马的跟踪狂”啊!
“呃,我就是有点怕生。”烛光也哈哈笑了笑,感觉自己有点傻。
廉因此放下了心。烛光看上去不是坏人,乙橘也没事,但是……
“乙橘小姐……和宿屋老板在谈什么呢?不会是要多住两天、让他给便宜一点吧。”她打趣道。
“我的神呐,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竟然是个吝啬鬼?”
烛光没忍住惊讶轻声吐槽。想起昨晚乙橘恨不得把宿屋老板掐死的样子,她暗自庆幸自己只是偷了马。纠结了一会儿,身为巫女的正直和矜持终于压过了羞愧,她认真地对廉道了个歉。小公主这才知道,原来乙橘不辞而别果然是因为那个跟踪者,而所谓的跟踪者正是眼前这个怕生的小女孩。
“那个老板在屋里放了迷药,你晕倒了,差点就要被他……”
烛光说到这,别开了目光,又嫌恶地撇撇嘴,廉大概猜到她没能说出口的是什么事。有些后怕,也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好好的在这里,更庆幸那黑衣人和乌鸦只是一场噩梦。
乙橘槙绘也是如此庆幸。她见到那个男人正试图脱廉的衣服时,几乎就要失去理智了,近来积攒的压力找到了发泄口,自然毫不留情地倾泻而出。还好那时候她身上没有刀,只用拳头就把对方打得飞了出去,她好像从来没有过那么大的力气,甚至有种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的感觉,要不是烛光及时叫住了她,估计她要把那人打死了,也就不会再从他口中得知更重要事——这个开宿屋的倒霉蛋,和人偶师一行人竟然有关系。他说他从名为吉田的云游商人手里高价买到那些迷药,以及一条快速赚钱又能找乐子的方法:他可以把住店的“美女们”迷晕后“享用一番”,再卖到街里的某家“大店”里去做游女。那副猥琐嘴脸,让乙橘想起在江户做艺伎时遭受的侮辱,心里还没熄灭的火又烧起来,她使劲捏住拳头才忍住发作。
“所以,你确定那个吉田身边还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和尚?”
“我、我确定……”
“他们说要往哪去了吗?”
“好像是要经东山道回尾张……”
他把知道的事全吐露出来,什么两个女人都很好看、那个和尚沉默寡言、吉田是个个子不高的总是笑眯眯的老头、他们有一辆马车、这个组合很奇怪之类的。等到乙橘觉得他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便一手刀打晕了他,吊在某个十字路口的树上,觉得还不够,又立一块木牌在旁边,上面写着:“我是坏人,罪该万死”。
乙橘在早市开市之前回到住处,廉和烛光没在房间,而是在后院,牵着那匹马有说有笑。
“哎?小白是这么说我的吗?”
“嗯,它可喜欢你了,但不喜欢叫小白,那是狗的名字。”
“哈哈,那是槙绘姐随便叫的啦。”
“唔……它说大姐只把他当成工具,一点也不在乎它的感受。”
可你明明就只是一匹马啊。乙橘听到廉活泼的笑声,不由得也牵起嘴角。虽然鹿岛那件事发生才没多久,可她总感觉很长时间没看到小公主这么开心了。而像这样,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乙橘在暗处望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聊着平淡却有趣的琐事,渐渐笑不出来了,她忽然非常后悔。什么商人,什么巫女,什么妖怪神明,当初她就不应该带小公主离开春日城,不应该让纯洁无瑕的碧玉染上世间的尘土。什么体会世间险恶,什么没见过真正的绝望,阳光一样的人,继续在属于她的地方绽放光彩就够了,为何要与在黑暗中摸爬滚打十几年的人相提并论?乙橘槙绘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廉公主的面前,又或许,就应该死在那场铁炮的屠杀之中。
腹部的伤口隐隐发烫,乙橘用手摸了摸,接着,它就像着了火似的窜遍全身。火在眼前燃烧,模糊了视线,四周的景物被烧成了焦炭、缓缓下沉,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竟已陷入一片泥沼。无数只污泥化为的大手把她向黑暗中拽去,皮肤上传来粘腻冰冷的触感太过真实,连着火烧的刺痛,不知某处传来毫无生气的声音、又或是无数个声音,低声念着——
回来吧,回来吧……
虽然不知道该回到哪去,乙橘也几乎就要放弃抵抗了。就这样消失掉,也好。
叮铃——
——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能活下来,就不要想着去死了,否则不是浪费了神明的一番好意么?
——这个送给你……没什么,只是希望你看到它的时候,能想起还有一位医生曾经挂念过你。
——对了,听说过玛纳斯吗?唐土的疆域更大了,现在似乎自称“大明”呢。
——有缘能再见的话,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
白泽医生的凛然但温柔的声音将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压了下去,伴随着玉清脆的响声,乙橘在混沌中艰难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单膝跪在地上。黑暗早已消失,眼前只有面色凝重的廉,手搭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大姐,你还好吧?”烛光站在一旁,也一脸担忧。
“嗯。”
乙橘拍拍衣服站起来,还没站稳,廉就跳着扑到她身上。抱得那么紧,乙橘只好摸了摸她的背,安慰道,“没事,我就是一夜没睡有点晕。”
廉抬起头,嗔怒道:“槙绘姐太狡猾了,竟然把这个丢掉,自己偷偷跑出去。”还从怀里拿出剑形的玉佩在她面前晃。
“抱歉。”乙橘顿了顿,又低声重复着,“抱歉,抱歉,都是我不好。”
廉努着嘴仍然很生气的样子,却还是牵过她的手,把玉放在她的手心,冰冰凉凉的很清爽,那股压得乙橘喘不过气的负罪感总算好像消散了一些。小公主久久没把手放开,大概是顾及身边还有比她更小的孩子,才没继续和剑士撒娇,只飞快地轻声说了一句:“那,你以后不要总是丢下我。”
“……嗯。”
“所以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筑波山么?”烛光问。
“我们?”
“对呀,就算大姐不同意,但廉和小白都邀请我一起呢,所以现在是3比1。”烛光扬起下巴,得意地说。
“哈……河童之后又来了个牵马的猪八戒吗……”
“什么?”
“没什么,我又没说不同意。”乙橘耸耸肩,“但我们接下来不去筑波山了,我们直接回春日城。”她又给两个小孩解释说,宿屋老板见过尾张的吉田,好像听说他要去那。为了不让廉担心,她没提人偶师的事,权当做线索就此断掉。她只想赶快把廉送回春日城,远离这些乌烟瘴气,然后,找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像风一样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