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乙橘槙绘从一开始只打算陪廉公主在武藏国内走走,并没真的要传授什么剑术,毕竟她自己也从未正式学习过,而且从第一眼见到这位公主时,乙橘就认定她不擅此道——廉个子太高、失掉了敏捷,还瘦弱得没什么力气,再说又过了练习的关键期,也许只有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像个合格的剑客。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救。”
在公主委屈巴巴的目光攻势下,乙橘为自己刻薄的评价感到后悔,安慰她说:“如果只是为了自保,能躲开别人的攻击就好了。”
听到这话,廉又兴奋起来,但她实在没力气用语言表达,只有眼睛闪闪亮亮的。从春日城离开之后,她们几乎一刻不停地走了一整天。早知道牵两匹马出来就好了!廉懊恼地想,脚下发软,但还是顽强地坚持着没掉队。夜色悄然降临,她们总算穿过竹林,视野一下变得开阔,溪流像是流动的月光,让公主疲惫的心情一扫而空,她不知哪来的力气飞奔到小溪旁边,捧起清凉的溪水,总算感觉活了过来。
小溪旁有一座木屋,窗口黑漆漆一片。乙橘走进去点上蜡烛转了一圈。房间朴素而整洁,但并没有人。她微微叹了口气。
“这种地方竟然有如此整洁的房子。”廉站在门口,软软地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打扰了”,便走进去,大眼睛四下张望。
“我们今晚就住这里吧。”乙橘丢下包裹,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上面的三弦琴。
“这……擅自闯入没问题吗?”
“我认识这家主人。”剑士一用力,竟然把三弦琴拆掉。原来这琴只有个空壳,里面装着一把长枪似的武器。她抚摸着看上去就很锋利的枪刃。“就是送给我玉坠的那位医生,我本来是想顺路来看看她。”
“原来如此。”
廉这才把自己的包袱也慢慢放在地板上,看到乙橘对着枪出神,便凑到她旁边。
“这是?”
“我用了很久的武器。”
“原来乙橘小姐不是剑客,而是枪术师啊。”
“你这是什么语气。”乙橘小心地把三节枪收好,弹了弹好奇心过重的小孩的脑门,让她远离这杀人利器,“教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呜,我不是这个意思。”
廉白天还有力气说话的时候,就已经问了不少问题了,来到这里却又生了更多问题。然而,最终疲惫还是打败了好奇,在乙橘的保证下,她怀着对第二天的“课程”的期待,很快便睡着了。早上她是被烤竹笋和鱼的香气叫醒的。吃饱喝足之后,乙橘带着她走进林子里的一块空地,然后蒙住她的眼睛。
“先测试一下你对周围环境的感觉。”
“难、难道不应该循序渐进吗?”
“别说话,集中精神。”
乙橘安顿好她,坐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把捡来的木棍削成木刀。廉在一片黑暗中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只能听到隐约的风声和流水声,站到胸口都有些闷。一旁的剑士看到她摇摇晃晃像是要睡着了,便起身向她走去。多年的训练让乙橘可以隐去移动时的声音,她从左后方接近,并起两根手指,以手为刀向廉的肩膀戳去。
这样不会吓到她吧?乙橘犹豫片刻。而就在这一秒,廉忽然转过头,反而让剑士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乙橘小姐?”
没得到回应,廉好像很困扰的样子,又重新面朝前方。乙橘定了定神,又从另一个方向走过去,这次她走得很慢,让自己彻底与周围融合在一起。但迎接她的仍然是公主带着些疑惑的面庞。她又再次退开,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目光锁定在公主笔直的站姿、歪着的脑袋,最后落在她白皙的脖子上。不知不觉,并拢的指刀积聚了大半力量,只需一下就可以轻松杀死敌人。她慢慢接近廉,举起手,然后肃杀的气氛就被一个大大的笑容彻底击碎了。乙橘这才猛然回神,她因为这一股荒唐的好胜心而心生羞愧,甚至脸颊发烫。而这时,廉举起胳膊把呆立的剑士牢牢地抱在怀里。
“抓到啦!”
她把蒙住眼睛的带子拽下来,很是得意。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
相反的,断了弦的乙橘挫败感十足,声音都像耷拉着脑袋的苇草似的。廉神神秘秘地笑着,她说这只是一种感觉。剑士点点头。对危险的觉察确实是一项很重要的技能,她和那么多武力高超的剑豪们对战还能不分伯仲,靠的不是力量和具体招式,而是一股天生的“感觉”。这感觉让她能避开一切危险,而且能够准确地发觉对手的要害,再加上无与伦比的速度,这就是乙橘槙绘在乱世中生存的最大武器。然而讽刺的是,如果没有这样的天赋,说不定她根本就不会在乱世之中漂泊了。乙橘习惯性地叹气,又想到某个公主又该因此而唠叨,干脆憋了回去。
“说不定你真的能学会个一招半式呢。”她转移话题道。
“真的?”
廉受到鼓励,拉着乙橘折腾了一天,到后面已经是玩耍大于练习了。晚上回到小屋,她们烧了一大桶水。泡在热水中赏月,年轻的公主感到十分满足。
“乙橘小姐,我们明天要往哪里走啊?”
“嗯?离春日城最近的,就是江户城了,江户城下町靠着大海。……你见过海吗?”
“没有。我只知道,海比湖还要大得多,真想看看啊!”廉靠在木桶旁边,拖着长音说,“不过,到江户之后,我一定要买一匹马……”
乙橘把一段竹子丢进火里,不由得牵了牵嘴角。照顾小孩子的第一天,感觉竟然还不错。廉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她在开心之余,却又感到惶恐。躺进被子里的她猛然发觉,自己竟然一整天都没有想过又兵卫。乙橘抱着木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感觉到廉的呼吸仍然不似入睡,便微微睁眼,借着月光瞧了瞧。
“怎么了,睡不着?”她轻声问道,“不会是想家了吧。”
“不是。”廉用把被子往拉了拉,闷闷地说,“我只是想到了又兵卫。”
“……快睡吧。”
夜色大概天然就有着带来烦恼的奇妙力量,年轻人如此,年长者也不例外。乙橘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铁炮撕开的狰狞伤口、连同让她烙下叹气恶习的肺痨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了,这种奇迹简直和她认识的不死剑客不相上下。难道自己也变成不死身了?乙橘眼前浮现出同样不可思议的医生的影子,又偷偷地叹了口气,放空思绪,渐渐进入浅眠的状态。
两人在第二天下午抵达江户町,中途遇到一伙儿山贼,还好木剑派上了用场,只送给他们一身淤青就结束了战斗。这是她们自离开春日城以后遇到的第三波山贼了,公主一开始还很害怕,现在已经非常冷静,但这冷静与其说是习以为常,不如说是悲伤又无奈。
“为什么他们不安心做点什么呢?种地也好,当商人也……”
“这就是现在的世道。”
乙橘拍了拍廉的后背。她本想说点更刻薄的话,但想想还是算了,反正这涉世未深的小孩也不会理解。好在廉的注意力转移得也很快,到达江户町,她的失望很快就从对山贼转移到对这座町上了。虽然走遍列国的乙橘没有感觉,但廉一到这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里怎么这么平啊?”
说起来这江户,确实不如春日城附近那样地形起伏,唯一可见的富士山还受制于天气经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繁华程度和相模的小田原町更是没法比。
“但是这里的人很不错。”乙橘说,带着廉穿过并不宽敞的街道,来到一家宿屋门口,“我想,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江户一定会发展得更好。”
“乙橘小姐对这里很熟吗?”
“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乙橘没怎么费口舌解释自己的身世,但花了很多时间说服廉老老实实在房间里休息。“你不是怕我把你自己丢在这里吧?”后来她使出了激将法,才得以从不愿服输的公主那里脱身。倒不是不愿意带廉去,只是马市距离宿屋很远,她还想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去茶舍看看有没有赚钱的法子。
从被赶出家门,到被影久请去做杀手这之间,乙橘一直都在江户生活。她为了避开不必要的重逢,所以基本是绕着圈子前进,但没想到还是在茶舍遇到了熟人,而且还是对方先认出她来。
“你是……槙绘姐吗?!”个头稍矮的、忍者打扮的少女小跑过来,“我以为……你是槙绘姐吧?我没认错吧?”
“好久不见,红豆。……或者还是叫千代吧。”
乙橘没怎么费力回想就认出了这位昵称红豆的少女,她的头发不知为何在阳光下会隐约泛着深红色。她本名柳生千代,乙橘上次见到她已经是七八年前。那时候小千代就总是一副仰慕的态度跟在她槙绘姐姐身后,动不动就抱过来,总是让内向些的乙橘感到不知所措。看来时间还是让小女孩成熟收敛了不少,这次只是牵住手而已。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听说那次战斗特别惨烈,连、连影久阁下也——”
乙橘感觉心被扎了一下,微微皱眉。千代似乎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一脸紧张地闭上了嘴。乙橘摸了摸她的头,吐出一口气,柔声问道:“你怎么会在江户?我记得你父亲应该是在奈良开了道场吧,难道是搬到这里来了?”
“哼,别提那个家伙了。”千代刷地变了脸,学着混混的模样假装吐了一口唾沫,又踩了两脚,狠狠地说,“老头子为了在奈良站稳脚跟,非要让我和城主的儿子结婚,我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现在在师纲一羽先生的道场挣点钱养活自己。”
又是一个刚烈的小公主,不愧是剑豪柳生宗严的女儿,而且在另一位剑豪的门下做事,真不知道他父亲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来砸场子。乙橘脑补着她那位曾经“同伴”横眉倒竖的表情,畏惧中还觉得有点可笑。
“对了,那件……事情结束之后,槙绘姐在做什么啊?”
“随便走走而已。”乙橘用眼神指着千代腰间别着的刀和一卷纸,又转移话题问,“接了悬赏任务?话说师纲就放心让一个小女孩在这种地方乱晃么。”
“他当然不放心,我是偷跑出来的。”
乙橘没作声,倏地抽出怀中的肋差向千代刺去。千代还没来得及瞪大眼睛,就瞬间拔出她的小太刀。金属碰撞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两位女性一声不吭地拔刀相向,还是引来周围人的侧目,闹哄哄的茶舍瞬间没了声音。
“比以前反应快多了。”
“呼……还好你没拿三节枪来吓唬我。”
在某些喝醉的酒客过来找麻烦之前,千代赶紧拽着乙橘离开。出去之后,她气势忽然不那么足了,躲到一处阴影里,神神秘秘地说:“其实这不是师纲先生的授意,是我自己要接的。说实话确实有点害怕,但槙绘姐在就不一样了。”
千代说,最近两个月以来,江户町每到夜晚就会出现拦路斩人魔,有时被杀的是町外赶夜路的旅人,有时候受害者是町里的醉汉或是揽客的游女,闹得人心惶惶,晚上大家都不敢出门了。
“城里的老爷不管这事?”
“北条大人确实派了人,可是那杀人狂也狡猾得很,周围有武士埋伏的时候他从来不出现,师纲先生有一次想要诱骗他出来也没成功。”千代悄声说,“所以现在也有谣传,说那其实是一个御前之类的妖怪,是织田氏放火烧了比叡山之后从冥界溜出来的。因为是妖怪,所以才对人类的行动了如指掌。据说它在杀人的时候嘴里还会念咒,让被盯上的人动弹不得。晚上就算它不出现,也总能听到它的狂笑声。”
“妖怪可不会专门挑弱者下手。”乙橘用鼻子哼道,“所以你原本打算以一己之力吸引斩人魔的注意,然后趁机收了他?”
“嗯!”
“不害怕么?”
千代支吾着低下头,摆弄起和乙橘十分相像的小辫子。
“有点,但我不想再看到无辜的人死掉了。”
这嫉恶如仇倒是和她父亲一个模子。乙橘扶额,算了算性价比,她便提出要悬赏的奖金的一半作为报酬,和千代约好晚上在宿屋门口碰头一起解决这件事。然后赶去马市,花掉所有从高虎那里抢来的钱才买了一匹白马。她牵着它往宿屋走去,盘算着如果晚上的差事不成,她还能做点什么来赚到旅行的不菲路费。
廉果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屋里休息,乙橘回来的时候,她正和某人在大街上聊得热火朝天。那个人背着药箱,从背影看比廉高出一个头,身着比普通农家华丽些的小袖,发型却随意得不似武士或者贵族。
“乙橘小姐,你回来了啊!”
廉隔着老远就发现了她,陌生人闻风也转过身。这一转身可把乙橘惊到了。“白…白泽医生?”她以为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快步走过去才发现不对劲——陌生人生的细皮嫩肉,又笑眯眯的模样,有着阴柔的女性美,仔细看却是个大男人。
“抱歉,我认错人了。”她低声说。
“没关系。”男人笑笑,“你说的白泽医生是我堂姐,我们长得很像。”他眯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捏着下巴说,“就是你吗?……原来如此。”
乙橘感到一股强烈的被打量着的感觉,本能地全身紧绷起来,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相柳先生和乙橘小姐认识?”廉插话道,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噢,我真是的,激动得竟然忘了礼数。”相柳抓了抓乱七八糟的灰色头发,弯腰鞠躬,“在下名为相柳,是个云游列国的郎中。”
相柳其人,和白泽给人的感觉完全相反,后者是冷淡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温柔的心,而前者,乙橘现在只觉得笑眯眯的面具下藏着一只野兽。但他似乎没有恶意,至少看起来如此。廉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她们的相遇:她想在乙橘回来之前到大街上买点吃的,被人撞到不说,对方的态度又非常粗鲁,公主自然受不了这个气,而且也根本不因为对方是个高大的男人就心生畏惧。两人大声理论,相柳从边上路过,三言两语就把那人说得哑口无言,还拉了某个不明所以的浪人进来,成功吓住了撞人的家伙,得到了那一句道歉。
“所以我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地待着……算了。”
乙橘为接二连三的问题儿童感到十分无语,要是可以的话,她真想骑着马把廉赶快送回春日城去。
既然相识一场,相柳也决定在这间宿屋下榻。安顿好马之后,三个人一同前往町里最受欢迎的小吃摊。正如千代所说,宿屋的老板也很友善地提醒她们夜路危险,要早点回来。夜色降临之后,街上的人全都行色匆匆。相柳倒是对此不屑一顾,仍然笑嘻嘻地一脸轻松。乙橘虽然觉得他很可疑,但既然有人能替自己和止不住问题的好奇宝宝聊天,她也非常欢迎。廉喜欢听相柳讲一些奇闻异事,比如常陆的不死凶犯,淡路的海贼幽灵船,京城的火阎魔,甚至在若狭也有过类似拦路斩人御前的故事,有些乙橘也有所耳闻,但她几乎没怎么加入到对话之中。她唯一想知道的事,就是白泽医生现在身在何处。
但她没机会问出口,而且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件事关乎到她过两天是否还能吃到米,也许还关乎到江户百姓的安危。月上三竿,估摸着廉也睡熟了,乙橘思来想去还是拿起了她的三弦琴,蹑手蹑脚地从窗户溜出去。柳生千代如约在宿屋口等着她,两人按照计划,由千代装成赶路的艺伎,提着灯笼独自走在土路上,而乙橘则隐匿气息,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在小巷里穿行的时候,乙橘忽然感觉这个计划不太可靠。如果那“妖怪”知道城主大人派兵埋伏在附近,那自然应该也知道有人揭掉悬赏,按理说今晚就不会出现了。千代的灯笼越走越远,已经出了町门,乙橘刚准备跟过去,一阵战栗穿头破脚。她预感到身后出现了巨大的危险,猛地转身却不见人,只听到一声狂笑,紧接着就是混乱的脚步声,以及她熟悉的、微弱的尖叫声。
“廉?”
朦胧中两个黑影正向她靠近,乙橘眯起眼睛才在夜色中看清楚——那果然是廉,没提灯笼,似乎被什么追赶着。她直接把三弦琴狠狠地敲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发出巨大的回音,也许能吓唬住那杀人魔。脚步声停住了,乙橘飞奔过去,手腕轻抖,三节枪就像鞭子一样伸长,将将挡掉了杀人魔反射着月光的刀。在那道亮光之中,她看到一副青鬼面具,以及一双充满血丝的、疯狂的眼睛。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青鬼昂起头发出一声不满的尖啸。
“乙橘小姐!”廉还没被吓得呆住,只是声音在颤抖,倒是让人佩服这份胆色。
“等下再和你算账。”乙橘把廉拽到身后,用枪指着鬼面杀人魔,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清晰的杀气,“是人是鬼,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个耍杂技的女人。”青鬼说话了,嘿嘿笑着,然后又捂住头,语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快……快跑,我控制不住自己!”
乙橘大感纳闷。只见青鬼刚说完那句示弱的话,就举起刀不加犹豫地砍下。久经战阵的女剑士一眼就看出那把刀的锋利,她的三节枪头因为刚刚的接触甚至已经卷了边,因此不敢强行抵挡,只得推着廉后退了几步。“哈哈哈!别跑啊!”鬼面杀人狂似乎很享受,又挥刀砍过来。不过他也好像只是凭着气力在挥刀,毫无章法的剑术在专业人士面前当然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几回合过后,乙橘彻底丧失了耐心,打飞了青鬼的面具,才发现这真的是个活生生的人,才又放心地一个手刀放倒了他。
“呼……差点以为要死了。”廉跌坐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胸口。
“我说你啊……”乙橘想要好好训斥一下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鬼,但又不知该从哪讲起,最后只得敲了敲她的脑袋。
千代气喘吁吁从远处跑回来的时候,那个杀人狂被自己的衣服捆住昏了过去,借着月色,她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
“这不是锻造屋的小六么!明明是个老实人啊!”
千代跑回町里叫了士兵,才把这个开铁匠铺的男人搬回去。据说第二天他接受审讯的时候,哭哭唧唧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又把所有的一切推给了那把刀——铁匠小六说,这把刀是从尾张来的某个大人物那里得到的,据说是用八岐大蛇的鳞片打造的妖刀,和天丛云剑同源,得到他的人就会得到斩杀八岐大蛇的力量,却也会被它的狂气附体。但那把所谓的妖刀乙橘拿了一路也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后来交给守城的士兵,他也这么说,再根据几个目击者的证词,小六的结局估计不会太好。
“呵呵,把什么都推给八岐大蛇什么的,可真是方便啊。”相柳双手插在袖子里,还是保持着他招牌的微笑。
“但也有传言说,织田信长公正是因为去热田神宫祭拜,受到天丛云剑的影响,才会变得这么残暴。”千代插嘴说。
“那只是他的本性而已,哪有什么怨灵恶鬼附体。这个小六,估计也只是借着这刀的名义,到处发泄他不可告人的欲望罢了。”相柳远远望着堂里跪着发抖、胆小如鼠的铁匠小六,摇着头道,“毕竟这世道早就礼崩乐坏,在斗争的漩涡里越陷越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这是实话。乙橘深以为然,毕竟她自己就已经离经叛道,这边还有两个本应结婚却跑出来的小女孩。世道真是变了。
廉在一旁听千代和相柳讨论,有点不明所以。她怎么都没办法把白天和夜晚的小六联系在一起。就算是为了发泄,一个普通人会因为一桩谣言而变化这么大吗?
“也许吧。可以一夜之间改变一个人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眼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廉垂下眼帘,想到又兵卫,她的声音也失去了活力。
“悲痛和绝望是两回事。”乙橘拍了拍她的肩,“真正的绝望,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感受到。”
骚乱平息后,乙橘如愿得到了几乎全部佣金,和廉又在町内逗留了两天。两个年轻人看上去非常投缘,她们对被逼婚这件事一秒钟就达成了共识,抱怨的话说了一路,让跟在后面的乙橘脑袋嗡嗡响。相柳早早便与众人告别,临走前他悄悄告诉乙橘,白泽医生应该是去往常陆的方向,如果要找她的话,可以去鹿岛神宫。
“刚好我也要去那,希望过后还能遇到你们。”他笑咪咪地挥挥手,背着他的药箱欠了欠身就离开了。
分道扬镳的时候,千代万分不舍,乙橘和她保证还会回来,她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送别的脚步。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廉坐在马上,望着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千代,扭了扭发酸的脖子。“要去鹿岛神宫吗?”
“你听到了?”乙橘斜眼望着廉大大的笑容,也不由得笑了,“那样的话,就会离开北条家的地盘了,真要发生什么,你这个公主的头衔可就行不通了啊。说不定还会被绑架。”
“我不怕,反正有槙绘姐在啊。”
“我说你这是和谁学的……”
乙橘故意深深地叹气。她不知道千代对廉说了些多少她的过去,但愿不要太多。
“事先说好,下次可不能再乱跑。”
“可本来我都睡着了,是槙绘姐溜出去才把我吵醒了呀。”廉鼓起脸气道,“叮——的一声,是玉的声音,吓得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乙橘拿出那两块白泽医生送给她的剑鞘和剑形状的玉,对着晨光观察了好一阵。光线像是在剑刃中流动一样,颇有些神圣的感觉,好像光是看着就能让内心平静下来。她试着晃了晃,玉响很清脆,可也不至于那么大声吧。
“……所以在竹林的时候,你也是听到这个才知道我在哪?”
“嘿嘿。作弊了,抱歉。”廉拉起围巾遮住脸,试探着问,“我还有机会学会一招半式么?”
“不好说。”
乙橘笑笑,跃上马背。在廉的惊呼声中策马奔驰,成功让风掩盖住某个微弱的抱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