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再见到深海晶,北泽尚仍然一眼就认出了那张熟悉的、人偶似的笑容,完美到面对着她,就算再忙也愿意分出一份精力去听她说话。起码在两人对视之前,她的母亲,也就是KITA Ladies Clinic的负责人北泽薰女士,甚至还没彻底弄明白所谓的“架构”和“系统”究竟指的是什么,就隐隐决定将诊所的信息化系统改造交给EC网络制作公司了。
深海晶也认出了北泽尚,所以她的笑容有一瞬间僵住了,本来在自信地滔滔不绝,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哎呀。”
北泽薰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深海晶作为营销总监的职业笑容很快就恢复,但她女儿可是从小就不懂得掩饰情绪,而现在,这个女儿的反应不太对劲。
“你们之前已经见过了?”
北泽尚急忙把目光从深海晶身上移开,又把装着茶水的杯子一个个慢慢放到桌上。
“没,这位小姐只是长得像我的一个朋友,乍一看有些惊讶而已。”
深海晶悦耳的声音听来柔软,但语气十分坚定,再加上笑容又那么有感染力,北泽薰也跟着笑了。“那还真是巧啊,对了,她是我女儿。”她十分优雅地回过身,对匆匆离开的女儿说,“小尚,你也过来听听吧,年轻人可不能被时代抛弃哟。”
“知道啦。”
北泽尚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到她母亲旁边,拿起一本深海晶带来的演示文稿随意翻着。深海晶也没再看她,很快又把话题拉回到升级系统的方案上,游刃有余地解说起来——都虽然这本来是她身边正坐着吃东西的同事上野发的工作——介绍说用APP可以实现网上预约、查询、信息发布和各种会员功能,能极大地提高管理和运营的效率。她耐心地解答北泽薰提出的问题,情绪兴奋得恰到好处,又不会显得太过急切。北泽女士非常喜欢这位营销总监,连价格都没再商量。
“我觉得可以,你说呢?”她转头问女儿。
而北泽尚双手交叉在胸前,似乎不太满意。
“虽然你说得很好听,但是我们这种诊所,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传统的方法也完全够用。再说,来的人多数是年长女性,智能手机程序对她们来说,还不如一个电话或是传单方便,这样相当于把我们的管理和记录工作转嫁给客户了,你说是吧?”
“这……”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应用一定不会是一成不变的,那更新内容和系统,岂不是又要找你们来做,对我们来说,似乎变得更麻烦了吧?”
北泽薰对女儿语气中的强硬拒绝感到不可思议,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反正我就是这个意见啦。”北泽尚撒娇般地对母亲说,“最后当然还是得我们的院长大人定啊。”她站起来,面带微笑地望着对面两个乙方,欠欠身说,“抱歉,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又对一脸疑惑的母亲眨眨眼,“你介绍的井原医生。”
北泽尚挥了挥手便走掉了,这让她母亲稍微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她散漫惯了。”北泽女士对深海晶说,后者摇了摇头。针对北泽尚提出的问题,深海晶很委婉地做了解释,但气势显然受到了些打击。最后北泽薰还是决定再考虑考虑。“如果能再简单些就好了。”她说。“我会转告我们的系统工程师的,改日再和您商量。”深海晶离开前如此回答。
“北泽女士的女儿还真是强势呀。”刚出门,上野就偷偷对她耳语,又好像被吓到似的摸了摸胸口,“幸亏晶前辈在,要是我的话,这项目肯定没戏了,九十九社长一定会骂死我的!”
“哈哈……”
诚然,九十九社长生气时的夺命连环炮很可怕,但深海晶还是有点期待北泽女士马上打电话说要终止合作。要是她早知道这个诊所就是北泽尚的家,无论松任谷怎么求她,她也不会同意接手这个项目。两人回到公司之后果不其然被骂了,“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连个外行人都忽悠不明白?”九十九拍着他的光头叫嚷道,“不行把她拉出来喝个酒就解决了吧?”他似乎完全忘了北泽家是什么样的家境,但深海晶也懒得解释,只点头应和着,像往常一样等待暴风雨过去,反正只要忍一忍,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她开始出神,九十九的话从左耳进右耳出,而深海晶的思绪早就跑到别处去了。
准确而言,是跑到北泽尚的身上。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愈发清瘦,添了一份成熟稳重的气质。很难想象,家里开私人诊所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小姐,当年也做过未到饮酒年龄却偷着喝酒的事,会因为深海晶被“朋友”欺负而生气,会想办法捉弄别人为她出头,会和她溜进烂尾楼的屋顶。和北泽尚一同度过的大学时光,也许是仿若无尽隧道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暗淡的灯光下闪耀着异样色彩的泡泡,而可惜的是,这些泡泡被她亲自戳破了。
***
就算装作毫不在意,但北泽尚的约会确实被这意外的重逢打乱。井原侑市是个优秀的医生,也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少爷,他的兴趣爱好可以说是高雅,从约会地点选在美术馆就可见一斑。她们聊艺术,聊医学,对结婚的态度也出奇地一致,不得不说这门相亲是北泽尚近来参加的最和谐的一次。和谐,但总有些无趣。北泽尚努力地回应着井原侑市,却总是时不时地想到白天某个同样无趣的笑脸,那耀眼的笑容让她烦躁、甚至恶心、又难以忘记,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过。接下来的一周,她努力把深海晶从自己脑袋里赶走,却不得不与本尊再次面对面——不知深海晶是打了什么鸡血,才过了两三天,就带着新的方案跑到诊所,而北泽薰又刚好很忙,便借一句“是小尚提出的异议,就由你来决定吧”,就这样把女儿推到了桌前,还把她的联系方式交了出去。
“……总之,我们会提供一套方便的信息修改系统,然后,APP也可以做成轻量化的,只要用户手机里有line就行。”深海晶又拿出一份PPT,顶着黑眼圈,有些疲惫地说。
“可我还是不知道这对我们究竟有什么好处。”北泽尚自觉语气太刻薄,尽量避免目光接触,就好像这样可以减轻一些罪恶感。“本来这就是我妈妈她被你们华丽的PPT骗了吧,其实这系统根本不适合我们这样的诊所。”
深海晶依然维持着完美的笑容,礼貌地说可以再考虑考虑,又说了很多客套话。“如果还有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可以继续修改。”
北泽尚忽然就很生气。
“您不必费心,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她有种强烈的既视感——她们的相遇好像也是在这样一个充满对峙的场合。在某个高档餐厅里,还是大学生的北泽尚,初次见面,就对佩戴“深海”名牌的服务生印象深刻。长得相当可爱,应该是打工的学生,却比很多正式工都要熟练,不仅那服务性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连接厨房和客人的工作也做得如鱼得水。她确实是个合格的临时工,拿着微薄的薪水,承担了所有额外的责任。那天晚上,深海晶因为后厨的过失而被两位看上去就很刁蛮的客人指责,也仍然一边微笑着一边道歉,对方反而变本加厉,经理为了息事宁人,最后以把深海晶开除作为补偿。“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朋友小声对北泽尚吐槽,“那个深海可讨人喜欢,太可惜了。”看她的样子,北泽尚笑道,“你不会是因为她才总过来吧?还骗我说食物好吃。”
北泽尚当时就暗自把这家店pass了。后来她只来过一次,还带上了被开除的深海晶。故意刁难值班经理、用盛气凌人的语气说话,这要是让她母亲知道了,又要说她“不够从容优雅”。当然,为深海晶出了一口恶气,这对当时的她来说,比什么都开心。
她和井原侑市又见了一次,去河边散步赏花,然后去餐厅谈天说地,都是很常规的流程。晚上他送她回家,说如果对他没兴趣的话、下次就不需要再见面了,这让北泽尚以为自己的漫不经心在约会中表露了出来。
“不要误会,我觉得北泽小姐非常优秀,和你度过的时光很开心,我这边是非常希望和你发展下去的。只是毕竟我家里比较着急,所以不想耽误太多时间。”他真诚地解释。
“嗯,我明天会给你答复的,井原医生。”
她目送着他那辆黑色雷克萨斯远去。说实话,相亲这么久,她头一次有一种“这个人可以”的感觉,倒不是有多喜欢,只是她不讨厌他。反正按母亲的说法,喜欢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也许她明天就会答应他了,再也许,如果一切顺利,她们不久就会结婚,一年之后就会有孩子。未来一片光明,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回到家,她换掉华丽的衣服和妆容,穿着一身朴素但不失时尚的便装,匆匆下楼。北泽薰听到响声,拖着略带困意的长音问道:“小尚?约会怎么样啊?”
“我等下再和你说……或者是明天吧!总之我先出去一趟。”
“出去……都这么晚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没事的,妈妈你先睡吧!”
北泽尚出门后,望着自家诊所外华丽的灯光,心里渐渐泛起一阵恐慌。明明没什么在追她,更没有任何人在等,她却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
深海晶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和男友花井京谷相约在5 Tap酒吧。一周没见,她们互换了很多趣事,作为交往了两三年的男女朋友、稍微展望了一下未来,深海晶一个没留神,就把之前的自我告诫抛在了脑后。
“京谷,她……还是?”
花井京谷支支吾吾算是承认了,他的前女友现在仍然住在他家,尽管他一个月前就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把她赶出去。深海晶心底涌起一股悲哀,也许是对她自己的,或者是对他的。他离开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手机叮咣响个不停,是九十九社长安排她明天的工作,深海晶头皮发紧,认认真真地一一回复,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便打来电话,听上去好像喝多了,不仅安排了好些下周出差的事,还借着酒劲狠狠批评了近期越来越不成体统的员工们。“深海啊,为什么他们不都是你呢?”深海晶还没来得及感到丝毫高兴,他又生起气来,“但你也还差得远呢!诊所的事这么久都没搞定,明天给我再去一次!然后晚上和我去见另外两个客户!对了,别忘了设计宣传海报,拍照片!”他一口气说完,便自顾自地挂了电话。
可怕的通话界面终于消失,看了看时间,她铁定要错过末班车了。垂着头叹了口气,深海晶往与车站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很久没回到学校附近,曾经那栋烂尾楼已经被人接手,变成了一座不起眼的大厦。深海晶顺着消防梯,爬了十多层楼来到屋顶。这里的景色未有变化,只是多了一圈冰冷的铁丝网,远处闪亮的摩天轮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大楼之中的一道亮丽风景。这应该能够满足九十九所谓的“创意”。深海晶掂起脚,高高地举起手机拍下这画面。她从以前就很喜欢这个屋顶,包裹在一片漆黑之中,倚靠繁华的灯火,安静但不寂寞。
但是今晚的情况不太一样。摩天轮转了几圈,一种深深的寂寞,连同委屈也在眼前盘旋,有过去的,有现在的,早先北泽尚冷漠的眼神扎得她心上生了个洞,这些暗淡而汹涌的感情便深深地钻进去。她拿出只剩下一点点电量的手机,点开通讯录。在看到北泽尚的名字时,她的手倏地停住,但她忍住要拨过去的冲动,顺势坐到某个凸起的边缘,放下手机,倚着铁网,望向那充满回忆的摩天轮。
“要是刚才多喝点就好了……”
或者,她也可以像曾经那样,提着一箱精酿,在这里喝到天亮。
那时候,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基地,是一个藏在黑暗中的小家。她不遗余力地把这屋顶的烂沙发和垫子收拾干净,还趁着深夜背了一包杂货爬上十楼,就算累得摊在地上也能发自内心地大笑。仿佛只有到了夜晚,自己才终于属于自己,什么都不用想,脱离一切在白天斩不断的关系。也许人内心深处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会与黑夜产生共鸣,偶尔,还会做出一些超出常理的、疯狂的事。而白昼到来,期望变成了后悔,也许只有用忙碌才能让自己忘记烦恼、随波逐流。只是现在,她的列车在生锈的铁轨上艰难前行,遇到一块断裂,好像随时都要脱轨了。
“没关系,反正总会过去的。”
深海晶为自己打气,试着笑笑,感觉脸有些僵硬。她想,也许可以给花井母亲打个电话,刚好之前对方寄来土特产,还没有来得及道谢。希望她还没睡。深海晶急忙拿出电话,想要找到花井千春的名字,在看到北泽尚三个字的时候,轻轻按了下去。
“糟糕!”
她的额头瞬间渗出汗来,想着赶紧挂掉,但手指不听使唤。“算了,就装作误拨吧。”她把手机放回包里,头抵着冰凉的铁网。
直到她听到身后传来微弱的音乐声。
***
北泽尚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她后来尝试用好多年去遗忘它。那也许是她真正意义上的青春,兴奋、紧张、刺激、羞耻和愤怒,随着落在消防梯上的每一个脚步,交杂着从心底苏醒、升腾。
在校园里第二次和深海晶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们之间的关系会发展到那样深刻的地步。那时候的北泽尚只知道,深海晶是她隔壁学校的学生,特意跑到她们医学院,是为了替一个朋友和她男友说声分手。这个男友刚好是北泽尚的同班同学,去见他倒是可以,但她是在是对深海晶这朋友的行为表示很疑惑,哪有说分手还让别人替的?深海晶抱着据说是要还给他的东西,十分无辜地摇了摇头。“她求我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啊,毕竟是朋友,就帮她了。”北泽尚无奈地说她“真是个老好人”,便带她去了那位阔少的宿舍。之后,北泽尚便说要请客,不知为何,深海晶被开除这件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
“哎?为什么啊?”
“你别管了,反正……你想吃什么?”
在深海晶的提议下去吃了烧烤,为了消化又跑去海边散步,聊天聊到口干舌燥。有什么好聊的呢?无非就是说说各自学的专业,聊聊学校里的八卦。北泽尚喜欢深海晶柔软的嗓音,也喜欢她好看的笑容,最喜欢她那些难以想象的打工遭遇,以及她讲述它们的风趣口吻。一开始,深海晶对北泽尚的直来直往感到不太适应,但很快她就被对方的活力所感染,这个大小姐好像和她以往的朋友不太一样,便渐渐放下戒备,开始享受起这样真诚的对话。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没事会发些不痛不痒的信息。北泽尚以为,深海晶也不过是她不温不火交往着的朋友之一,只是圈子相差太多,有些猎奇的心态在里面。大概一个月后,北泽尚发现,她那个莫名被分手的同学又活泼了起来,说他和前女友又复合的八卦也不胫而走。
“复合了?”北泽尚很疑惑,她没听深海晶说过这件事啊?
“是啊,据说那这是个误会,是那女生的朋友嫉妒她有这个阔少男友才从中作梗。”告诉她八卦的朋友摇着头说,“说那个人是个穷鬼,听说专门到豪华餐厅或者奢侈品店打工,就为了傍大款。”
“他真这么说的?”
北泽尚气得直接站起来,顾不得一直以来维持的端庄大小姐形象,中午饭都没吃完,就跑去隔壁学校。随便一打听就知道,深海晶在学校里很有名,学习刻苦,成绩优秀,每学期都能拿到她们学院的全额奖学金,但她仍然一直在打工,日常大家会在各种奇怪的地方见到她。北泽尚震惊了,她从没听本人说起过这些。紧接着她就看到深海晶走在一群打扮时髦的女学生后面,拿着四个书包。领头的女生走着走着崴了脚,撒娇地说自己腿有点疼,想喝水。“小晶晶,能帮我去便利店买一下吗?”她的模样很可怜,深海晶无奈地笑了笑说好,便提着包往远处走去。“真不愧是我的好朋友!”那个女生又说。北泽尚听了其他人对深海晶的揶揄后才知道,原来这做作的女生就是又复合又散布谣言的家伙。于是她追上深海晶,到便利店买下所有的饮料,拽着高个子回到她朋友身边,把四个装满的塑料袋递过去。
“这些够喝了吧?”
她又把深海晶身上的包丢在地上,然后拉着一脸呆然的高个子离开了那里。
“你知不知道她们背地里说你什么?”北泽尚看到深海晶有些抱歉的八字眉,火一下就泄了,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这样的……也算是朋友吗?”
“她们其实……人还不错啦,在学校里也蛮照顾我的……”
这算哪门子照顾啊?北泽尚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深海晶笑了笑说,“这只是她们之间相处的方式而已”。那笑容,是北泽尚乍一看觉得很漂亮,完美到耀眼的笑容。
“那和她们做朋友,你开心吗?”
“她们是学校里的明星,愿意和我一起,我还觉得很自豪呢。”
“我又没在问这个。”北泽尚忽然凑近,把深海晶吓了一跳,“还有,强颜欢笑一点都不可爱。”
“哎,不可爱吗?”
“别装傻啊。”北泽尚说,“她们不值得,我真是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
深海晶听罢,便向后退了一步,垂下眼帘,轻声叹道:“是啊,北泽同学你……是不会懂的。”
北泽尚对这种态度感到很烦躁,便决定不再管她,也不再发消息过去。正好马上要期末考试,北泽尚便投入到了紧张的复习之中。暑假期间,她被父亲安排到某私立医院妇科见习,也就是在那里她再次见到深海晶,之后,那忧郁的、还带着点解脱的侧脸就在记忆里留下深深的印记。那双眼就像装着深邃而神秘的宇宙,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会让北泽尚忍不住回味,猜测她究竟在想什么、有着怎样的过去、因为何事而感到悲伤。她想要走进那片宇宙之中。
于是她来到急救科门口,拍了拍深海晶的肩膀。
***
北泽尚出现在眼前时,深海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大概很糟糕,否则对方脸上的表情也不至于那样纠结,早先的冷漠和强势在微弱的灯光中虚化成一片混沌,只有波光闪动大眼睛里,映着一个蜷缩着坐在楼边的狼狈身影。
“你怎么了?”
深海晶记得,父亲遭受意外去世的那一天,北泽尚也是这样过来拍她的肩膀的。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有点开心,但是,我明明不应该开心啊。”
当时深海晶也这样回答,只不过那时候是指父亲遭受了意外、而她自己居然觉得一身轻松这件事。北泽尚轻叹一声。她从来都受不了深海晶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就算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想忘记一切,最后还是认输了。她也坐到旁边,但两人都没继续说话。半晌,北泽尚放松了紧绷着的肩膀,语气有些缥缈。
“你怎么会在这?”
“……没什么。”深海晶摇摇头,反问道,“你呢?”
“我?”
北泽尚愣了愣,然后笑起来,故意大声回答:“这里对我来说很重要啊,为什么不能来?某人趴在我肩头大哭一场,才终于愿意打开心扉,对我讲她欠了债的父亲,乱七八糟的家庭,让我帮她曝光伪善的绿茶婊,邀请我去她的秘密基地,一起看摩天轮,还骗我装成大人买了酒喝,喝到天亮,还——”
北泽尚忽然打住了,因为她想起,好像先告白的是她自己,主动吻上去的也是她自己。那个疯狂的夜晚,她们都喝醉了,被酒精麻痹了正常的思考,由着冲动在黑夜中肆虐,超越常理的刺激和无与伦比的欢愉,让新的关系在一片废墟之中建立,那是彻彻底底只有她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我只是以为……你早就不想再提起那件事,也不想再见到我了。”深海晶脸一红,害羞地笑了笑,这让北泽尚的心又抽搐了一下。“而且,今晚你应该在约会吧?”
“妈妈说的?我不是说不需要那个系统吗。”北泽尚本想装得严肃一点,却失败了,语气软绵绵的。“所以你到底怎么了?还……还给我打电话。”
“一言难尽啊。你愿意听吗?”
“我就当天台上刚好有个喝醉的流浪汉在说胡话好了。”
北泽尚耸耸肩,深海晶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她抱着膝盖,轻声开口。从她离开北泽尚的那一天起,讲到毕业后和朋友辛苦创业却在一切走上正轨之后被排挤出去,和黑帮纠缠的母亲和她断绝关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温柔的男友,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迟迟难以推进,雷厉风行的上司会24小时提出无理要求种种。她本来没想让自己听上去太过悲惨,但说着说着就把独自吞下的痛苦和悲伤全倒出来了,它们顺着脸颊缓缓流淌,她却越说越起劲,甚至开起玩笑来,只因为身边那个人让她感到安心。
“对了,最近的项目进展不顺利,因为有个客户一直在挑刺。”
“……你在说谁呢?”
北泽尚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深海晶,后者满脸泪水,却笑得傻呼呼的。她一下就心软了。
“唉,你为什么不拒绝呢?……工作也好,还有你那优柔寡断的男友,留着有什么用?”
“我需要钱,需要工作,需要有个人能和我分享生活,不能还像学生时那样、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拒绝啊,总要忍一忍的。”深海晶说,好像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声音越来越小,“而且,京谷他是个好人,他也有难处。”
“和你一样的烂好人,顺便,还很渣。”北泽尚冷哼道,“你拒绝我的时候可没这么拖拖拉拉的,说什么,啊,我和北泽同学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的人生轨迹没有交集,在一起一定会后悔,不想破坏你的未来……”她捏着嗓子,表情非常生动地学着深海晶的语气,“但现在这样,你开心吗?”
“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深海晶把头埋进膝盖。
“你又……你怎么就是不懂呢?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的,我真是——”北泽尚没能继续说下去,她咬住嘴唇,颤抖着说,“我真想不去管你,可是,你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面前?如果这是一场错误的话,为什么……还要打我的电话?”
北泽尚顿时感到十分委屈,她来这里只是想要彻底告别过去,想要站在这屋顶上,对想象中的深海晶大喊,“我要过上计划中的理想生活了,这下你满意了吗?”结果,都让那个招呼都不打就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搅乱了。也许现在的生活已经非常完美,但总是差了一点点,而那一点点心动,现在就在眼前,只是她想碰,却碰不到。
深海晶听出北泽尚语气里的不解和愤怒,也许还有些悲伤,就好像她们分手时那样。她尽管对自己说不能再越界,身体却早就率先行动起来,试探地攀上北泽尚的胳膊,没有感受到抗拒,她便又握住那双温热的手。然后没过一会儿,北泽尚小小的头就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深海晶忽然想到,好像她这辈子做过为数不多的、不怎么拖泥带水的决定,就是把北泽尚从身边推开。不想破坏北泽尚的美好未来,因为那时候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到她们之间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现在,也是如此。
她把北泽尚的手捏得更紧。灯光逐渐点灭、暗淡,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深海晶以为北泽尚睡着了,她便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抱歉。
“也许啊,只是我害怕自己跟不上你的脚步罢了……真是差劲。”
然后轻轻吻在北泽尚的额头上。
***
原本只是一个告别的吻,由于深海晶的一时贪婪,唤醒了两人之间微弱但从未消失的情感。她是如此迷恋那俊俏挺拔的鼻尖、热情似火的嘴唇、和那双水汽濛濛的眼睛,渴望那份得不到的洒脱,渴望那份久违的亲密。
“要……来我家吗?”
北泽尚攀在她身上,沙哑的声音在耳边挑逗,根本无法抗拒。
“你不怕被发现?”
“妈妈肯定睡着了。”
她们的手在出租车上也一直握在一起。悄悄溜进房间,扑倒在床上,笑得像两个成功恶作剧的孩子。“我喜欢你这样笑。”北泽尚翻了个身,长长的手指从深海晶脸上划过,抚摸着她的嘴唇,“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你呢?”
“嗯哼,虽然你不笑的样子更诱人,但是……”北泽尚抚平深海晶微皱的眉头,凝视着她深情中暗含哀伤的双眸,柔声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许你再露出这种表情。”
她仿佛做了个旖旎缠绵的梦,早上醒来,深海晶才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好像要迟到了。
“糟糕!”
她从大床上弹起来,在一片乱七八糟的衣服中找到了早就没电的手机,四下张望总算看到挂钟。还没彻底迟到,如果她能现在就出门搭上出租车的话。
北泽尚迷迷糊糊地醒来,揉了揉眼睛,就看到深海晶正系上最后一颗扣子。她拖着慵懒的长音调侃道:“你可以和老板说,你直接到我们诊所谈业务了呀……嗯,反正这也是实话。”
“呃。”
深海晶着实尴尬,她努力不去看北泽尚迷人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胸口。
北泽尚对愣住的高个子招了招手。“别发呆了,过来。”深海晶犹豫着坐到床边,她又说,“我想……今天我就会拒绝井原医生……不要误会,这和你怎么样无关,你大可以像曾经那样离开,”她双手垫在脑后,闭上眼睛,也许这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只是我终于知道,比起被设定好终点和轨迹的豪华列车,我还是更喜欢自由自在地享受人生,所以,我打算跳下来,趁着还来得及。”
“……如果跳到沙漠里去,可能会后悔哦。”
“沙漠?怎么可能,毕竟也是豪华列车嘛……你说的。”
深海晶尽情欣赏着她从容又自信的面庞,彻底把发飙的老板抛在了脑后。“如果是你的话,就算是沙漠,大概也会努力走到绿洲去吧。”
“要是有个人能陪我就更好了,我觉得你就不错。”
“可是,我的轮子好像卡在生锈的铁轨上了。”
“那不如,也跳下来吧?”
北泽尚睁开眼,就对上那含蓄的热切目光,她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深海晶抬起的手停在距离她脸颊不到10厘米的地方,半晌,叹了一口气,然后露出有点坏心眼的笑容。
“正好,沙漠的第一个考验到了。”
她站起来,在满脸诧异的北泽尚面前,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听,那是你母亲的脚步声吧?”她抱住北泽尚暖洋洋的身体,就像昨晚一样,笑着问,“你要怎么解释?”
“我……”
“这样你就会讨厌我了吧?然后,我们就分道扬——”
深海晶没能说完。北泽薰敲门进来,只见到北泽尚压在深海晶身上、和她纠缠打闹的、“不堪入目”的场景。
“小尚?!”
“妈妈,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