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暖暖地撒在身上。
飄在空氣中的音樂，是紅茶的香味，與人們細碎的低語。
如果能夠更加專心，也許還能聽見，身後那面牆上掛鐘，時間流動的聲音。
 
大概已經很久沒有像是這樣。
享受短暫地空閒。品味等待的時光。
 
上原忍不住輕輕地舒了口氣，指尖從溫潤的瓷杯杯緣滑過，心不在焉的猜測著等待的那個人是否能在這杯茶冷去之前到來。
 
也許會早一點。也許會晚一點。
無論如何，這都是兩人自從大學畢業後的第一次私下見面。
 
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在對方眼中是否還是跟以前一樣？而那個人，會不會還是上原真理子記憶中的〝香坂佳乃〞？——其實都是些無謂的問答題。是與否，有的時候，並沒有這麼重要。
 
那麼。
就這樣吧。
 
如果香坂能在這杯茶冷去之前出現，她或許會放棄延續學生時期習慣的決定——露出一個無奈的微笑，然後說著『妳又遲到了，佳乃。』這般完全沒有責備意思的抱怨。
 
但是。
或許，真正的答案是誰都沒變也說不定。
 
香坂還是那個會比約定時間晚上15分鐘才到的香坂——即使出了社會，頭髮染成了保守的黑色，也不再臉上擺弄誇張的眼妝，她還是那個上原回憶中的〝佳乃〞；而上原，依舊是那個會看著冷去的半杯紅茶苦笑的〝真理子。〞
 
「妳又遲到了呢，佳乃。」
「對義大利人而言，我可是很準時的。」
 
看吧。
就連推託的理由也是從未改變。
 
意識到這點而不禁笑出聲的上原，理所當然惹來了香坂困惑又不滿地眼光——肯定是沒發現吧。這名就連遲鈍都猶如過往的友人，一定無法理解、自己的這份感傷與安心。
 
×　×　×
 
會再相見，是命運嗎？
上原很確定自己無法用任何詞彙去形容當時在居酒屋與香坂重逢的感受。
 
不只有喜悅。
大概，還摻和了一些，已經好久沒在心底萌芽的悸動。
 
是呢。
雖然那是個一直到畢業為止，都沒有說出口的秘密。
不過，在大學的四年間，上原真理子確實喜歡過香坂佳乃這個人。
 
偶爾會覺得奇怪。
 
不是因為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香坂；畢竟比起任何人，上原更有自信能毫不猶豫的說出香坂的十個優點——溫柔，美麗的笑容，以及其他——就連香坂的任性與蠻橫，都能一併喜歡著的上原，那時候的確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而這正是讓上原感到最不可思議的部份。
 
儘管從高中時代那段可笑的虛偽戀情中就能夠得知，萬能的上原真理子在這方面意外笨拙得可以；不過——
 
看著眼前正埋頭研究Menu的香坂，認真地猶豫不決的模樣，彷彿跟就學時期的身影重疊。
 
巧克力聖代。
偷偷在心底呢喃著下一秒，香坂會轉過頭、對著服務生點下的菜單。
 
「服務生。對不起，請給我一客巧克力聖代。」
 
因為今天是冬季難得溫暖的晴天。
如果下雨，會點杯微酸的藍山咖啡，憂鬱；如果放晴，最適合的甜品肯定就是色彩繽紛的聖代——這就是連猶如孩童與成人混合起來的矛盾習慣都沒有改變。那個，學生時代自己最喜歡的佳乃。
 
「真理子都沒變呢。」
「…嗯？怎麼說？」
 
心臟似乎因為香坂這句無心的話緊縮了。
真的沒變嗎，佳乃？現在坐在妳面前的這個上原真理子。
 
撩起陲落耳際的長髮，這個緊張起來就會不由自主如此的習慣，就連上原自己都不曾發現；她端起了重新被沖上熱水的紅茶，啜了一口，味道有些淡了。
 
「像是，那個簡直就是剽竊聖母的微笑——還有，剛剛妳緊張了一下吧？」
「…欸？」
「因為妳把頭髮撩到耳後了。」
 
看著彷彿正在炫耀自己說中而遮不住得意洋洋神態的香坂，上原一時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回應——因為，有那一剎那，眼淚，差點就忍不住滑落——只能苦笑。用著被香坂式的讚美形容為剽竊聖母的笑容。
 
×　×　×
 
「…聽說妳到了國外。」
「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接下來的對談，大概就與同學會上會出現的寒暄話題類似，又有些不同。
凝視著香坂將最後一口半融的香草冰淇淋放到口中，然後滿足瞇起的眼睛弧度，上原忍不住覺得，總是將眼前風景與過往對比的自己有些煩人。
 
「從這裡就可以看出我們有多久沒聯絡了呢。」
 
平鋪直述著某件事實的香坂，語氣中不見緬懷的憂傷，也沒有責備。
她只是伸出舌尖、舔去沾在唇角的巧克力醬，不以為然的伸了個懶腰。
 
「總覺得畢業之後，這種事情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佳乃…」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重逢了。比起那些開始時熱烈聯絡，後來卻不了了之的朋友而言，真理子不覺得這樣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嗎？」
 
大概很難瞭解香坂對於分離與重逢的美好定義。
上原笑著，眼下深琥珀色的熱茶，已經不再飄散熱氣了。
 
「…對了。」
像是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香坂微蹙著眉，表情帶著細微的試探，彷彿受了傷、卻必須涉水般的小心翼翼：「真理子，應該有對象了吧。」
 
她說。肯定句。
這讓上原不禁沉默。
許久，才回以一個不算答案的反問。
 
「…佳乃呢？」
「欸、我…？」
 
香坂的慌亂讓上原有些黯然。
為什麼要難過？這明明就是理所當然地結果。
 
「…那個，沒有喔。我又不像真理子這麼受歡迎。」
 
沒想到，香坂親口承認的事實卻更讓上原驚訝。
她眨了眨眼，眼底落下了香坂一口灌下手邊全部冰水的窘迫模樣。
 
「我並不受歡迎啊…」
「一個禮拜會收到十個以上聯誼邀約的真理子是最沒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那也同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居酒屋的那次不是嗎？」
 
上原知道香坂說的是那次讓她們重逢的居酒屋應酬。
 
她努力的思索著那究竟算不算得上是聯誼會？…大概，是吧。
只是，當初為什麼會答應呢？——唔，似乎是被半拐半騙的帶去的。
 
現在想起來，其實並不算什麼好回憶啊…被全組的女員工團團圍住的拜託、什麼的；但是，不可否認的，卻也多虧如此，才能與香坂見面。
 
×　×　×
 
離開咖啡廳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
冬天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早。上原看著左腕上的手錶，已經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吧…？
 
「佳乃…」
「真理子，難得見面，要不要再去別的地方？」
 
略快上原一步的香坂突然停下腳步，打斷就連本人都不甘願說出的道別。
 
「有間店，我一直很想去呢。」
 
回過頭，這麼說著的香坂。
笑容在昏黃路燈的照耀下看起來竟然有些靦腆與青澀。
 
怎麼可能會拒絕呢？
從以前到現在，上原唯一一次的拒絕，是在畢業典禮的那天——她鬆開了欲言又止的香坂，在東京大學校門前、拉住自己的手。
 
「…真理子？」
「說得也是…難得見面，就一起去吧。」
 
淺笑著掩蓋自己失神的尷尬。
上原想不起當時自己放手的原因——明明，還喜歡著，直到現在。
 
一直以為已經忘了、這份感情，實際上卻從未消失。
沒有熄滅。也沒有癒合。傷痕或是愛戀，也許是會在下意識之間滲透理智，直至崩潰。
 
這是否就是原因？——在那之後，上原不只一次、反覆的責問自己。
 
在離開當天第三家餐廳後，微醺的香坂說著『末班電車都已經離開了啊…』，對猶豫不決的上原嚷道——
 
『來我家吧，真理子。』
 
而後，就這樣答應下來；又去超商拎著啤酒與零食回到香坂住所，簡直比學生時代還要更加瘋狂——
 
確實也只能用瘋狂來形容了。
忘記是由誰先開始，說著或許是因為寂寞而低喃的喜歡與回應。
比帶有酒氣重疊的雙唇還要炙熱的，是自己或對方在耳邊迴響的心跳聲。
 
——然後，也許哭了。
悲傷、疼痛、喜悅，怎樣的情緒都好。留在眼角的痕跡，一直延續到隔天的晨光碎了滿地凌亂。
 
To be continued

她還記得上原的吻，帶了些略鹹的啤酒味。
這樣的親吻，比起想像中還要更加真實一點。
畢竟香坂早就過了，那個還會期待著接吻會如棉花糖般柔軟香甜的年紀。
 
…其實應該先告白的吧？
在趁著酒意吻上對方的唇角之前，香坂的腦中曾經閃過這個念頭…不，似乎已經說過了，我喜歡妳；然後，真理子也回應了——
 
『…我也是喔，佳乃。』
 
因為酒精的緣故，而變得柔軟的聲線。
在連空氣都被溼潤的眼神染上曖昧的那個瞬間，就連撥開上原柔順貼在額前瀏海的指尖都是一種挑逗。
 
所以，是誰先開始的都無所謂了。
舌尖嚐到了上原噴灑在鎖骨上的香水氣味，是揮發後期的溫醇香氣，適合上原真理子這個人的味道。
 
如果解開了套裝襯衫的白色鈕扣，是不是還能遇見，那個在學生時期同宿時，烙在眼角餘光的青澀？——不可能吧。意識到了自己的天真，吮吻著上原脖頸的香坂忍不住笑了。都已經是大人了。
 
從凌亂的衣擺下，深入的手掌，與她纖柔的腰際曲線只有些微的間距；那個距離，比熱烈的舌尖還要遙遠，卻比深邃的親吻還要更讓人心急——但是，不行。雖然焦急，香坂還是想要給自己，或是對方，最後一次反悔的權力。
 
她在她的耳畔呢喃著上原的名字。
差點又無法控制的吻上那已經變得通紅的耳際。
 
「真理子…」
「…嗯？」
 
會後悔嗎？如果這麼做的話。
這是本來應該給予的選擇，為什麼卻怎樣都說不出口呢？
 
「我喜歡妳…」
 
最後；不該是這樣的。
這算不算是某種程度上的趁人之危呢？
一邊對著這樣的自己感到不齒，同時也無法放開、汲取著上原溫暖的香坂，如果這樣發展，只是因為寂寞——
 
「我喜歡妳，真理子…」
 
就算，這份心情，在怎麼真摯…也是不能被原諒的吧。
 
×　×　×
 
從香坂的房間窗戶，看不見月亮。
唯一的光，是源自對街那盞時閃時滅的路燈。
 
沒有多餘的情調。
那種東西，也不被需要。
 
香坂淺吻著上原的眉心，食指撓起她頰畔被細汗濡濕的髮，想起了這個人在緊張時候——總會將落髮撩到耳後，眉間皺著小小地弧度，接著會開始著手進行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例如：喝茶、或是書寫——的小習慣。
 
這個習慣，連上原本人都不自知，本來是只有香坂佳乃才知道的小秘密。
但是，今天，卻說出來了呢——大概，是因為害怕吧。害怕今天之後，下次見面的遙遙無期，或是，任何可能捎來的改變。
 
畢竟，已經沒辦法在和學生時代一般，即使說著『明天見』，隔日，在教室的同一個位子上，還是能再見到那張同樣的笑臉。
 
所以，才制止了上原離開的意圖。
這樣任性的自己，真的很差勁吧？
 
細碎的吻著上原的胸口，聽見了對方從來未曾在面前出現的嘆息。
香坂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就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般，以為這樣就能夠掩飾一切，甚至假裝所有的錯誤都只是一場夢境。
 
自欺欺人而已。
即使是這樣，也沒關係。
 
她早就已經不願意再去思考，這將是個多容易被戳破的謊言——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佈置任何的偽裝。
 
喜歡著一個人。
多年以後，以為這段感情，就已經隨著對方在畢業那天的校門口、放開自己的手而斷絕的現在，卻能這樣擁抱著——就算不被原諒，不被應允，也已經無所謂。也來不及了。
 
當指尖，觸及到上原敏感的柔軟時，與她的無助嗚咽在空氣中同樣破碎的，是香坂忍不住從眼眶溢出的淚水。
 
×　×　×
 
為什麼那時候會伸出手呢？是因為離別讓自己畏懼。
好喜歡妳。好想告訴妳——如果是真理子的話，肯定會溫柔又堅定的拒絕吧？
 
老實說，還因此有點感謝。
對於那時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憑藉著衝動的自己，露出了一如以往的微笑，再悄悄收回手的上原。
 
『如果是佳乃，畢業之後一定沒問題的。』
 
沒有說出任何繼續聯絡的承諾，只是單純的信任。
 
肯定是被發現了吧？
自己在心底蘊藏的、一旦說出就什麼也無法挽回的話語。
這讓香坂的胸口有些酸澀，同時，又無法控制的感到高興。
 
『這不是當然的嗎？真理子可不要輸給我啊。』
 
於是，這麼回覆了。

從此以後，就如同每個春季從樹梢飄落的櫻色花瓣般無聲無息，兩人的手機再也沒有顯示過來自對方的號碼。
 
偶爾，看著缺少〝上原真理子〞的來電紀錄攔，總會感到寂寞；也曾經，想要按通上原的號碼，卻又一再的壓抑與告誡。
 
漸漸地養成了習慣。
當一個人的時候，總會重複的擺弄手機，開啟通訊人清單，向下尋找可有可無的幾個人名後，在上原真理子的名字上定格後，再闔上手機。
 
很幼稚。她知道。
但是戒不掉，她也知道。
 
只是這樣做，總會讓香坂有種錯覺，好像對方隨時都會聯絡自己，也或許她能夠因此得知上原過得比想像中還要好。
 
說穿了也只是一種自我補償而已。
 
香坂佳乃並不是什麼勇敢的偉人。
就只是個來自龍山高中，憑藉著高三最後的過人努力，考上東京大學的笨蛋。
 
對於與課業截然不同的愛情，這或許已是年輕又笨拙的她，當時所能想出的最好辦法了。
 
×　×　×
 
被枕了一夜手臂有些酸軟。
這讓香坂怎樣也無法熟睡。
 
曾經不只一次偷偷地睜開眼，凝視著上原的睡臉——纖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激情過後殘留的水氣——似乎弄痛她了。香坂有些愧疚，雖然自己也曾經忍不住哭泣，但是，她並沒有忘記、上原咬著下唇忍耐的模樣。
 
對不起，真理子，對不起。
要是可以，像是朋友，像是戀人，輕易的道歉就好了。
 
不過，這大概只是她的癡心妄想吧…
 
畢竟，就連在這樣的早晨，對著還睡眼惺忪的彼此，相視微笑的資格都沒有了呢——因為，香坂佳乃是個只知道逃避的膽小鬼。
 
她能感覺到上原離開時減輕的重量。
被從腰際小心翼翼撥開的右手，空虛的癱放。
少了一個人溫度的床被，在冬季的清晨，變得更加寒冷。
 
真理子…
好想穿過那陣衣物摩挲的細響，呢喃她的名字。
即使被上原當作是無謂的夢囈也無妨。如果這樣就能挽留對方的話。
 
只是如果。
香坂的人生中已經有太多假設。
這次，她真的已經沒有那個勇氣，再次伸出手。
 
也許重逢，不是命運安排的機緣。
而是為了懲罰那個尚未對過往完成道別的自己——兩人都是。
 
「佳乃…」
 
在那個清晨，香坂第一次聽見上原哽咽著低語的聲音——這樣的我們，即使說了『明天見』，還能夠再見嗎？
 
The End

後記：
 
因為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所以還是寫了這樣的一個後記。
由於是幾個小時內被女人用鐵鎚劈到腦袋後寫出來的東西，所以設定上有那麼一點不嚴謹…哎唷，雖然說就算多給我幾天我還是沒辦法寫出設定嚴謹的東西就是了。（揍）
 
不過，最不夠謹慎的地方，大概就是結局了吧。
說真的，我可是完——全——沒有想到結局要怎麼寫喔！（炸）
所以雖然寫上了End，但是其實是那個喔Open Ending喔！很Open的那種！…儘管Soar說了其實有點悲傷感ry
 
嘛、但是，我認為這其實只是一種抉擇。
雖然文中的香坂拖拖拉拉的說著自己沒有勇氣，不過，就像提到過的『畢業典禮』時發生的事件，我深信當時的香坂也並沒有多想，就只是單純的恐懼離別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所以，當結局的上原說出了那樣象徵著『未來不會再見』的話語時，究竟香坂是否還能重新〝衝動一次〞？就是很值得玩味的地方了。
 
除了重逢與離別，本篇其實還有一個主旨，關於成長與改變。
上篇中的上原總是在特定時刻不停的強調著『對方（或自己）是否還與當時一樣』，就連下篇的香坂也多多少少有提到『上原至今未變的習慣』；這其中多少有點焦慮與矛盾的意味在。
 
不過，說得太透總覺得好像是硬要給自己的文加上什麼深度…所以各位其實也可以完全當作沒有那回事喔啾咪☆（喂）
 
我只是單純的想要紓解一下前幾天被糾結到很鬱悶的心情啊…還有就是貫徹『想要讓她們做』這樣的想法而已。（炸）
 
沒想到卻意外變成一篇有點沉悶的ry文了，還希望各位不要介意。＿ﾉ乙(､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