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每当我走在通往医院停机坪的大道上遥望夕阳时，还是经常会想起绯山医生眼睛里荡漾着的温暖的橘色。她推着轮椅上的我，用低沉柔和的嗓音讲了个故事——她的故事——淡淡的，仿佛对着夕阳自言自语，就把一个对未来深感担忧的青春期少女从短暂的自暴自弃中拉了回来。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只是一个倒霉的高中生，顶着低烧在高考前突击复习了一周，却在参加考试的路上遭遇车祸，不仅断了好几根肋骨，本以为是小小的感冒居然还发展成了严重的肺炎。我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穿过透明软管，像命运捉弄人的尖啸，让人不爽却又没什么办法。现在我有点记不清当初到底给我的主治医添了多少麻烦，应该不少，毕竟我直到现在也成为一名医生，还是没能改掉那个坏毛病——多愁善感。就如我的朋友们所说，我好像一遇到不可抗力导致的挫折，就特别喜欢自闭，思考究竟为什么会如此不幸，直到想出一个能让我自己接受的理由。在那之前如果被人强行劝说，我还会发脾气，用滔滔不绝的歪理邪说和诡辩让对方彻底闭嘴。我那时大概是把我年轻的主治医说得快要哭出来，然后，她的上级医生才会就那么闯进我的世界里，一直过了这么多年，还依然是我心里最温暖的底色。
我放弃了读数学或者哲学，转而朝着医学院努力，决心成为一位像她那样的医生。多年之后，以实习生的身份回到这座我熟悉的医院，却得知那位绯山医生已经不在这家医院里了。但曾经关照过我的横峰医生还在。这位当年差点被一个小屁孩说哭的大小姐，因为那段缘分而自告奋勇要当我的导师。我从横峰医生那里学到了很多急救方面的知识，当然更重要的是——还好她还像当年那样八卦——也得知了绯山医生身上发生的事。这个故事的另一位主角我也认识，只是那时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只记得一个高高瘦瘦的挺拔身影。
白石医生。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横峰医生忍不住叹息。而一旁的灰谷医生，他给我留下的急救队leader的飒爽印象一点抵抗都没有地塌掉了。
我刚到翔北急救中心时，藤川部长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直升机急救医生是一个风险很大的职业。”所谓的风险包括但不限于工作时间不定容易引发家庭矛盾、工作量大加班多容易猝死、陷入医患纠纷甚至受到人身伤害、在事故现场救人却遭遇二次事故、由于不可抗力导致直升机坠机等等。听上去像是在开玩笑，但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绯山医生曾经心脏破裂、还卷进了医患纠纷，藤川医生曾经被塌掉的石头压断了腿，蓝泽医生曾经在触礁的船舱里触电休克，而白石医生，就像是什么魔咒一样，在一次坠机事故之后，左腿再也没能有任何知觉。
在初来乍到的我看来，灰谷医生有些不近人情。他不怎么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每次都能给出正确的判断。横峰医生说，他觉得白石医生左腿瘫痪全都是他的错，虽然她觉得只有一半是，但从那以后，灰谷医生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和传说中的蓝泽医生越来越像了。我想她应该是有些喜欢灰谷医生的，但还是打断了她对灰谷医生的种种数落。然后我才知道，白石医生离开之前，绯山医生就离开了。至于原因？横峰医生眨了眨她闪闪亮亮的大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她只在仓库门口听到她们争论着什么，具体没听清楚，只听到绯山医生说了一句，“那好，如你所愿，我们分手吧。”然后没过多久，绯山医生就不算低调地和一位高大帅气的患者交往起来，又没过多久，她就跳槽去了另一家医院。半年之后，白石医生遭遇那场事故，辞了职，和她们这帮后辈断了联系。也许只和藤川部长或者冴岛护士长还有联系吧。横峰医生说。
不知是不是因为横峰医生的这席话，我的记忆被我自己篡改了，我居然能回忆起白石医生时不时就流露出的隐忍着的热切目光，而这目光的终点就是绯山医生。那目光的确可以称得上是爱慕，仿佛除了心爱的人之外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又闪烁着些许可望而不可即的遗憾。得知急救科的往事之后，我原本期待着能更解绯山医生的雀跃心情，被白石医生的悲惨遭遇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我甚至有点后悔回到这个地方。我陷入了感叹命运不公的消沉，这时候，有个人跳着过来拍了拍不断叹气的我的肩膀。从那时起，我遇到了真正属于我的“绯山医生”，但其实，她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和绯山医生完全不同，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她也说过， “心怀理想向着目标前进，在这期间遭遇的所有的挫折，都可以是当做是稍微绕路多看了两眼风景”这句话。当然，她在夕阳下那充满活力的、精致的侧脸是一方面，我被她吸引更多还是因为，她是为数不多能在我多愁善感发作的时候，愿意和我聊到天昏地暗、愿意接住我抛出的各种离谱问题的人。
我不得不承认她把我吃得死死的，现在如此，或许从我们刚认识不久时就初见端倪。她看出我的郁闷，便偷偷找到冴岛护士长，特意打听白石医生的情况。冴岛护士长没有透露许多，只说了一句话：“她们现在过得都很好”。我总算觉得好受一些。我的女友——虽然那时还不是——打趣道，说我居然会被两个十多年前认识的人影响心情。我反驳说，绯山医生那可是我初恋一般的存在，虽然她比我大了二十岁都不止。而且我想，绯山医生也一定是喜欢白石医生的，否则，她每次提到“某个家伙”时，也不会露出那样嫌弃中带着宠爱的表情了，虽然这也有可能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但是，没有什么比明明两情相悦却求而不得更让人悲伤的吧？从古至今，这都是爱情悲剧的固定桥段，但都能一次次地感动各个时代的观众。就在我发表关于悲剧如何触动人的一番演讲的时候，我的护士前辈淡淡地插了一嘴：“我可不想变成悲剧的女主角，但我好像还没告白就失恋了，而且竟然输了十多年。” 她说完之后，小小的仓库忽然安静下来，我僵硬地扭头看她，她也盯着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歪着头瞪大了眼睛。她也瞪着眼睛，表情无辜地点头。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先笑出来，然后，就一直以恋人的身份相处，现在则变成了各自家人一般的存在。时光飞逝，我也到了绯山医生遇见我时的年纪。我很庆幸我们能够生长在这样的时代，更加开放，更加包容，庆幸有着开明的父母。就算两个女生决定共同分享彼此的一生，他们也没有激烈地反对，或是送上恶言恶语。
而绯山医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父母得知了她和白石医生之间的事，父亲还好，母亲本来就生着病，直接威胁她说，如果不和白石医生分手，就拒绝做手术。绯山医生那般要强，而且以她对白石医生的感情，自然没轻易妥协。她一边低声下气地劝说母亲，一边又从父亲这边吹风。可白石医生看了绯山医生母亲的病例之后，觉得不能再拖延否则手术的风险会扩大，于是就用她难得露出的怨怼表情、和某些惯常的理由——诸如未来没有保障、社会压力大等等——对绯山医生说要分手。绯山医生不知白石医生的用意，在对方严肃决绝的态度下，一生气就同意了，还立刻就找了个男朋友。原本只是赌气，她也不是特别喜欢那个男人，却假戏真做；白石医生又是个在恋爱上不怎么自信的闷骚。就这样误会越来越大，绯山医生接到其他医院的邀请离开翔北，两人渐行渐远，原本应该再难有什么交集，直到那场坠机的事故蓦然降临。
白石医生似乎认为这是某种宿命的轮回，很淡定地接受了现实——至少看起来如此——只带走了一根拐杖作为供职十余载的纪念。要不是藤川部长强烈要求至少让他把她送回去，她可能就趁着某个忙碌的早上独自坐着轮椅黯然离开了。只是她回到家时，怎么也没想到绯山医生会出现在公寓门口，而她从没让朋友告诉绯山医生她受伤的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想让绯山医生看到自己这副沮丧模样，干脆操纵着轮椅背过身去。绯山医生什么也没说，跑到白石医生面前，凝视了她一会儿，就从她手里抢过钥匙，推着轮椅进了屋子。绯山医生说“突然想起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忘记拿走”，就自顾自地搬进这个她无比熟悉的地方，像几年前一样，在白石医生的沙发上安了家。她辞掉青南围产期医疗中心的医局长的职务，在附近一家私立妇科诊所挂了名，虽然少了些救死扶伤的成就感，但远离大医院里权力的纷争，拿的钱也没怎么太少，还给了她很多自由得以照顾白石医生的起居，她很满意这份新的工作。白石医生表示伤了一条腿而已，并不需要照顾，之所以辞职，只是趁着这机会让奔波了大半辈子的自己稍微歇口气。“绯山医生你是疯了吧？”她对这位曾经的同僚和女友的举动相当不理解，而且用她软绵绵的、暗含愠怒的声音一再拒绝着对方的好意。按照白石医生的性格，她根本不想打乱绯山医生原本的生活，也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所以才默默承担着一切，甚至还庆幸父母因为早已去世才没有被拖累。可轮椅的控制权掌握在绯山医生手里，白石医生只能无力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轻车熟路地打理好一切。绯山医生对此只是耸耸肩，“你管我干嘛，我要是厌倦了自然就会离开，又没要你付我钱。再说我东西还没找到呢，没让你赔那是我大度好吗？”
绯山医生是个傲娇，认识她的人都知道。以我有限的交友经验来看，和傲娇相处起来太累，如果我再迟钝一些，都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的。白石医生虽然饱读医书、为人正直又善良，但很不巧，她是那种后知后觉的迟钝类型，我猜她年轻时和绯山医生相处，估计被耍得莫名其妙又乐在其中，这也是她们之间的某种情趣也说不定。绯山医生嘴上说着“谁要管你这闷骚啊”，结果还是在白石医生家赖着不走，还一赖就是十多年。白石医生最开始的时候想，也许绯山医生看到她颓废地天天坐在窗边发呆，说不定马上就会生气离开了，如果再说两句难听的话，发发脾气，效果可能会更好。于是她就这么做了，用她曾经最厌恶的语气，就像市侩一样歇斯底里。可谁知，绯山医生每每见到她这样，总会笑着说她“演技还是那么差”。后来她们都放弃了说服对方，顺其自然接受了彼此的存在，也顺从了残存在心底从未消失过的情感。这是一种很神奇的关系，又像是恋人，又像是室友，又像是亲人，偶尔白石医生被动弹不得的左腿击垮，绯山医生就会抱住她，用她坚实的怀抱传递着无声的陪伴和鼓励。又或是偶尔，旧时的激情重新被点燃，不再那样热烈，却依旧温暖。现在，她们俩买下了曾经供职过的私立诊所，那位老板因为要出国急着用钱，并且对两位医生的故事相当感动，便用一个非常实惠的价格把医院兑给她们。两位医生在这里经营着她们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还养了一只黑色的边牧，非常聪明可爱。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还要从某个下着雨夹雪的晴天说起。没错，就是字面意义上令人纠结的鬼天气，明明上一秒还晒得几乎能听见皮肤裂开的噼啪声，下一秒居然有雨滴砸在脸上，而且其中还夹着冰粒。我那时和女友正在河边的公园散步，又没带伞，只好用衣服遮住头，飞奔到旁边小卖店的屋檐下躲雨。我对她抱怨着初春的阴晴不定，但被旁边两个人的对话吸引了注意。
“好讨厌啊，身上黏糊糊的，和雪比起来，这冰雨可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毕竟雪花是飘着落下来的嘛，但夹着雨水就坠落得更快，就像……那时从天上掉下来的直升机似的，哈哈哈。”
“你这个笑话到底要说几年啊，而且一点都不好笑。”
“抱歉，我就是有感而发……”
“道什么歉啊笨蛋。……又做噩梦了？”
略低的声音带着责难，更多的却是呵护和柔情，温柔得就像要挤出水来。这声音让我感到非常熟悉，微微偏头去看，一位瘦瘦的卷发女性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的人正乖巧地摇着头，我也好像在哪里见过那张娃娃脸似的。
“美帆子，快看！”
她伸手指向河面。冰雨已经停了，阳光从调皮地翻滚着的乌云之间溢出来，穿过水汽，在河的两岸投下一道淡淡的彩虹。而这时我才知道，我惦念了那么多年的人现在就站在我的身边。我不由得吞了口唾沫，拽住女友的手，颤抖着问了一句， “绯山医生？”她循声回过头，我便又一次见到了那双宝石似的双眸，泛着晶莹柔和的光。
从那次重逢之后，我和女友便时不时地就会去拜访她们，偶尔帮忙做些家务，遛遛狗，或者聊聊天，有几次还遇到了已经退休的藤川夫妇。在这里我要澄清一下，会和白石医生她们熟络起来，当然不是因为我对绯山医生有什么执念，而是我们的确在各方面都很谈得来，我的女友也从一开始的有些吃醋，变成了对两位医生的羡慕和敬佩。她总是对我说，如果我们将来也能活成她俩的样子就好了，于是我偷偷学会了不少白石医生说情话的技巧，而且很显然的，我的女友也学会了绯山医生挖苦人的技巧。
“不过啊，我觉得我俩永远也不会像她们那样恩爱，不可能。”
有一天我们四个去河边散步，我的女友望着走在前方扶着白石医生活动左腿的绯山医生，如此说道。
“怎么就不能了？”
“因为我们之间没有那种强烈的羁绊啊，所谓患难见真情，她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才有了今天的相互依恋，但我们又没有过什么挫折，说不定哪天就分……”
“喂，信不信我哭出来啊。”
“可别，你哭起来又不好看。”
她捏了捏我的脸。明明说了那么些绝情的话，却又擅自靠在我肩头。
“等到我们也变成两个可爱的老婆婆，也要笑着面对每一天哦。”
“嗯。”
我握住了她的手，就像前面的白石医生握住绯山医生那样。我们加快脚步走到她俩身边，绯山医生的双眸含着日落温暖的余辉，而白石医生又在开她最喜欢的一个玩笑。
“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久，到底也没找到你丢的东西啊，话说你到底丢了什么啊？”
“闭嘴，丢了一根头发你也是弄丢的。”
“是是，我这辈子都赔给你了，满意了吧？”
我和女友相视而笑。其实我俩都知道，或者她们心里其实也有数——所谓“忘记的重要的东西”，早在见面的那一刻，一定就已经找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