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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在工作日下午到“彩吹”闲逛的乐队老爷爷们今天却皱起了眉,甚至一度怀疑走错了地方,因为他们非但没听到美丽的店长弹奏动听的钢琴曲,那架高贵的三角钢琴还被一群人围了起来,其中有几位看上去一点音乐都不懂的样子。而他们来店里的理由之一——气质优雅身材高挑的店长柏木由里,居然被隔在了圈外,那张好看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我说,你们非要在这里练习吗?”
“这店里只有钢琴附近够大啊。”
“我就是说为什么要在店里啊!”柏木沉声道,配上她时常冷峻的表情,甚是可怕。
“反正也没人嘛,而且她们都在这。”
吉野绘里香完全忽略了这位被迫离开最爱钢琴的钢琴家的怒火,她手里拿着一摞纸,是她们音乐情景剧的剧本。她身边还站着两个穿黑色西装、打扮干练的女性,她们是这剧本的作者。两人不太好意思地望着柏木,又说了些感谢和道歉的客套话,试图收拾自家室长给别人添麻烦的“烂摊子”。
见到有客人来,胸前别着“吉川”名牌的矮个子女生放下她的小号走过去。只是两个老爷爷对她不太满意的样子,一边挥手一边把她打发走了,柏木能看出她强装的礼貌笑容正在崩溃。另一位扎马尾的高个子女生——姓中川——笑眯眯地取笑了吉川两句,后者对此十分不满,撅起了嘴。这两个人开始吵个不停,但她们的朋友燕釜和安达对此好像见怪不怪了,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一边象征性地劝她们小点声,一边继续研究手里的木琴和三角铁。这几个大学生就是伞木找到的能给情景剧伴奏的人,小团体中有长笛、小号、打击乐、上低音号,差不多是可以演奏一首层次分明的曲子的组合。
“年轻人啊,还真是有活力。”吉野对柏木说。
“就是啊,感情真好。”
柏木叹了口气,但看着吉川和中川斗嘴,她总是会想到她和吉野,因此心情也没那么烦躁了。据伞木说,吉川和中川都是她初中和高中的好朋友,大学虽然不是同一个专业,但仍然在一所大学,而且从初中开始她们就都在参加吹奏部。和为了在东京租房而天天都要打工的伞木不一样,中川来打工除了赚房租、更多的理由是“不打工怎么叫上过大学?”,而吉川则更是只因为“来看看希美和夏纪打工的地方”,结果在见到弹琴的柏木时瞬间就被圈了粉,才克服困难“勉强和夏纪待在一块”。当然,就连初次见面的吉野都看出来了,吉川的傲娇度堪比柏木。她嘴上说着“夏纪大笨蛋”,还总和中川吵架,但其实她们俩租了个小公寓住在一起。
吉野本来和乐团约在周日,今天只是因为伞木说其他人今天都会聚在一块,她才过来初步核对该在哪里加什么样的音乐,这样的话,周日一整天的时间就可以尝试着表演了。而吉川虽然偶尔会耍小脾气,但认真起来效率很高,她很快就从被老爷爷忽视的打击之中恢复,和吉野她们继续讨论剧本,很快就把初步方案定好了。
“柏木店长,您觉得怎么样?”吉川问柏木,兴奋中略带害羞。
柏木放下了正在写乐谱的笔。刚刚她装作一副毫不在乎、也没在听的样子,没想到吉川会来问她。不过当然,她们讨论得那么开心,柏木想忽略也忽略不了,干脆听了听。尽管她主修是钢琴而不是管弦乐和打击乐,但她对编曲还算在行,也确实还觉得有些美中不足的地方。
“要说合奏的话,音色还是差了点,大概是因为长笛没加进来吧,如果再有一个木管就更好。”
“啊,果然吗。”吉川咬着指甲,好像很不甘心的样子,愤愤地嘟囔道,“我早就让她去邀请霙了,希美那家伙……”
“算了算了,希美说得也没错,霙很忙的,而且她学校离这里又很远。”
“你就知道替那家伙说话!”
“哎哎,两位要吵回家去吵,现在还有正事呢。”安达敲了下她的三角铁。中川笑了笑,按住吉川的小脑袋,然后抱歉地对柏木说,“店长,还有什么建议吗?”
“安达同学,我这里有小军鼓和铃鼓可以借给你,要想体现出搞笑的部分,乐器种类多些总不是坏事。”柏木对安达说完,视线又转向燕釜,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严厉视线把燕釜吓了一跳,“还有,木琴和低音号、小号的节奏总是有不到1秒的延迟,燕釜同学,你敲木琴的时候有注意中川同学和吉川同学吸气的动作吗?”
“呃,这……我好像从没注意过。”
“必须要注意,要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还有中川同学,你的呼吸不太稳。吉川同学,你要注意不要让小号太突出才行。”
柏木本来只是想鼓励鼓励这群热爱音乐的学生,确实对于这些不主修音乐的年轻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但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顾问式的指导,她在10分钟以前绝对没料到会说这么多话。视线在几个学生身上转了一圈,落到了吉野身上,只见这警官笑得两眼弯弯,于是柏木咳嗽一声,摊摊手说:“其实对于警察们写的情景剧来说足够了,你们做的不错。”
“柏木老师,听您这意思怎么好像瞧不起我们警察写的剧本呢?”吉野摇着头说,“我们室的年轻人听了该多受打击啊。”
“我可没有这种意思,请吉野警官不要阴阳怪气地过分解读。”
柏木这才想起吉野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虽然她本意并不像吉野说得那样,但她害怕被误解,忽然感到一阵羞愧。刚好她要和新来的经理塚本交代库存状况,就借机起身离开了。从狭小黑暗的库房出来之后,柏木来到店门口,伸了伸胳膊,呼吸着春日微风中的花香。倒不是刻意从人群面前逃走,只是她更多时候喜欢安静,而且也远没有吉野能在吵闹与安静中穿梭自如的那份定力。独自一人回味着刚刚和吉川她们的对话,柏木有些想念五岛中学那群合唱部的孩子们了。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干什么呢?中学生也好,大学生也好,为人师、指导年轻人进步的这种成就感和满足感,可比讨好观众演出大得多,也激发了无所事事这么久的柏木的奋斗心。在接手这家乐器店之前,柏木也收到过东京音乐大学的邀请,希望她这个优秀毕业生能够回到母校去做助理教授,但那时她觉得技术和知识还配不上任何“教授”的称号,而且也不愿意刚离开被资本和大众的意愿裹挟的舞台、就又跳到有着严格组织和层级的圈子里去。
不过现在,她有那么一点点后悔,而且开始设想真的去了大学之后,她会是什么样子。
“在想什么?”
吉野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把一瓶红茶塞进柏木手里。没等柏木回答,吉野就自问自答道,“我猜猜,你不会是想仲村她们了吧。”
“……”
柏木难以否认,只能拧开瓶盖喝下一大口红茶。吉野笑笑又说,“我是不是说过?你比你以为的更适合做老师。”
“是吗?”
仿佛受到了鼓舞,柏木提起勇气,决定直面她最近的烦恼。
“周六有空的话,要陪我去音大看看吗?”
“乐意奉陪。”
吉野故意挨得近了些,抢走了柏木手里的红茶,还趁机碰了碰她的手。
柏木可太喜欢吉野欲盖弥彰时偷偷摸摸的样子了。
在外人面前,她们两个除了言语上的你来我往之外,基本不会有什么明面上的出格举动。这倒也无可厚非,要是哪天吉野突然在乐器店突然吻过来,柏木自觉一定会下意识一巴掌扇在她脸上。但另一方面,吉野把她介绍给同事时说她只是“好朋友”,倒也让柏木耿耿于怀了几分钟。这人啊,还真是矛盾,总是又想这样又想那样。就像指导大学生实现梦想很不错,可柏木又很怕麻烦。助理教授基本算是大学职员里除了讲师外最累的那部分人,要想一步步升到教授、过上对别人颐指气使的日子,用吉野的话说,就是要“忍辱负重”才行。吉野说这话的时候相当严肃。柏木知道她的目标,或者说是野心,也能理解她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所以并没有开玩笑问她“音乐剧也是其中的一环么”。但是,柏木自认为没有吉野那样的情结,她的情况是,如果真有人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她也不会“惯着他们的臭毛病”。当然,经常被人说三道四可能会搞得她心情很差甚至不愿意弹琴,但最不济还可以甩手走人,就像她离开商业演出那般。
但是她并没有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吉野,只是先帮甩起尾巴的小猫顺顺毛。周六,她和吉野并肩走在音乐大学的校园里,再次陷入了这样的矛盾之中,不禁感叹起学校里那股青春向上的氛围来。说到底,要是人身上没点活力,怎么能算是活着呢?
“总要有舍才有得,就看你更看重哪方面了。”吉野对柏木说,“无论怎么选,希望你能选一个你喜欢的。”
“你觉得哪个比较好?”柏木问。
“我没办法觉得,因为我们不一样。”
要是铃木的话,估计会先说一堆“为了你好”的大道理,然后叫她乖乖回去当钢琴演奏家吧。相比之下,吉野这种直白的回答好像也没那么令人失望了。
“不知道怎么办的话,慢慢想也可以,”吉野又说,用一种很是包容的、难得柔软的目光望着柏木,“既然有能够选择的幸运,就好好享受它吧。”
“……你这是怎么了,居然会说这种安慰人的话?”
“那也得分对谁说。”吉野得意地昂起下巴。
对了,很久以前在五岛中学,这个嘴笨的家伙也是一边支支吾吾地说了许多这样安慰人的话,一边送了她一只音叉。柏木想,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对这个外表凶巴巴但内心善良的警察有好感了吧。心底涌上阵阵温暖,她想对吉野笑笑,可周围渐渐聚集起一群认出她、想要让她签名的学生,就只好先应付他们。人群散去之后,吉野才从远处走回来。
“抱歉,你觉得很无聊吧?”柏木说。
“还好,那边好像一会儿有人要表演节目,要去听听吗?”
吉野说的是旁边的下沉广场,大概有50来个学生已经拿好了乐器正在准备。据围观的学生说,这好像是一位有名的教授在学校挑了些他看好的学生组成的乐团,而这个教授,柏木也认识。
“他挑人的眼光很不错,这个乐团的演奏值得一听。”
“你认识他?”
“当初就是他最先建议我去做职业演奏的。”
“所以你这是在自夸吗。”
柏木不置可否,但不管怎么说,钢琴家对演奏自然有几分自傲,而且她相信下面那些被选中的学生也是如此。至于其他人,要么就是因为羡慕和不甘而更加努力,要么就因为被选中的不是自己而觉得不公平、甚至心生怨恨,柏木身边就有几个学生在窃窃私语,说得话不太中听。
“铠冢霙那个阴暗的自闭少女,凭什么才一年级就能被小杉老师选上啊?”
“就是,她那双簧管吹得一点也不好听,难道是因为长得好看?”
柏木不知道她们在说谁,只是作为同样被网络暴力针对过的人,有点不太舒服,她颇为同情这个无辜的一年级学生。而且最重要的是,身边还有个刺猬最听不得这样的议论。她斜眼一看,果然吉野的脸色不太好,警官此时抱着双臂,手指不耐烦地敲来敲去。柏木拽了拽她的袖子。
“要不我们到那边去吧。”
“没事。”
吉野阴沉地说。柏木叹了口气,只想演出赶紧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