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の绊】半熟卵(梅×遥,2014) 台柱公园 梅遥 已完結

9 台柱公园 2019-6-7 1742

齐藤遥:折翼天使 第二夜 桜


川原小梅:父女七日变



深夜,东京都,某区。


下班高峰早已过去,只有三三两两的加班族间或出现在各式各样的高楼门口,有的匆匆钻进路边的出租车扬长而去;有的笑着说着呼朋引伴拐进了射着昏暗光线的通宵酒吧中;也有带着一天紧张工作后已然麻木的表情,呆立在初夏的夜风中等待夜班车的。


即使街道愈来愈沉静,忠于职守的霓虹灯依然闪烁着。光线无声交错,跳跃,变幻,更添一份五光十色的繁华之余,也使得这座不夜的都市在深夜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面貌。


停在路边等待客人的出租车越来越少了,夜班车也已经来了两三趟,运走了自己的乘客。某幢高高商务楼的感应门自动向左右两边拉开,一名男子低头看着手表,小跑着向一百米开外的车站赶去。随着他的一路急行,镶嵌在一座高楼外墙上的硕大时钟奏响了午夜十二点,于是,方才还渲染着五彩斑斓的光潮逐渐暗淡退去,周遭顿时暗了下来,只剩下了照明用的白色路灯。


到达车站后,男子松了口气,开始一个人专心等待巴士。


他约摸五十来岁年纪,个子高高的,大概有一米八,不胖也不瘦,黑白相间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全身西装革履,右手拎着公文包,一望就知道是在附近哪个大会社工作的上班族。此刻,因为安心,他的脸上露出了悠闲的神色,只是在扫到路边的出租车时,喉头伴随着哀怨的眼神上下滚动了一下。


片刻之后,从另一侧走来了一名年轻女子,不知为何,走路的时候像喝醉了一样步履不稳。走到中年男子身边后,她停了下来。


一辆重型卡车“刷”的一下驶过车站,疾风扑面而来,男子扭头避过风头,却见那名本就摇摇晃晃的女子似乎弱不禁风似的,“唉哟”一声后便倒来。他本能地伸出左手接住她,但是单手未能承受住一个成年女子的重量,最终,女子整个人压到了他身上。


“诶诶诶?小姐你没事吧?”抱着女子,男子低头慌慌张张地问道,想要看清她现在的状况,尚未得到回音,耳边便响起了另一个男声:“小樱,小樱,你怎么了?”同时,怀里的女子被一股大力拉离。他抬头一看,女子已被另一个年轻男子扶住,白色的路灯下,年轻男子一头的金黄,格外显眼。


沉默了一会儿,“胸部……他碰到我胸部了……”,女子说。


“啊,您两位是认识的吧,那我就……”正打算脱身的中年男子,一下子被女子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几乎成O型,硬生生地吞回了后半句话,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见年轻男子不假思索地冲了过来:“敢借故骚扰我女朋友,大叔你不想活了是吧!!!”中年男子急忙分辩:“没有,我真的没有啊!!!小姐,你不能这样诬蔑人的!!!”


“小樱才不会骗我,走,去派出所,我要告你性骚扰!”黄毛小子一边嚷着,一边拖住中年男子。


“诶?派出所?这下可闯祸了……”中年男子哭丧着脸。


“哟,大叔,要哭了啊?看在你也许不是故意的份上,不想去派出所也行,赔钱怎么样?”


“赔、赔钱?那要赔多少?”


“不多,三十万吧。”


“三十万?!!!你这是抢钱啊!”


“那就去派出所,上法庭!”


“诶?!!!”


远处聚集了几个围观的路人,正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这场午夜纠纷,坐在对面大厦门口保安室的警卫也伸着头看了老半天了,见黄毛小子动了手,他唬了一下,立刻抄起手边的电话拨通了110。于是,正当纠纷主角们还在争吵不休时,一名巡查警员骑着自行车赶到了现场。


几番盘问之后,见双方仍在牵扯,“那就先跟我回派出所吧”,警员说。


“诶——?”当事人们一起发出了同一个语气词。


经过人群聚集地的时候,警员例行向路人们询问是否有目击者,可是刚才还聚精会神围观的路人们,有人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往另一边跑去,剩下的,看手机的看手机,赶路的继续赶路,顿时作鸟兽散。见此状况,中年男子原本就垮着的脸更失望了。


看着散去的路人,警员摇了摇头,推着自行车,带着三个当事人向派出所走去。


“阿喏,我……”一个女声突然自背后传来。四人转身回望,只见一个穿着驼色薄外套,有着一头黑色中长发,不高也不算矮,手里抱着三个大袋子的女子站在后面正注视着他们。


年轻男女的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而中年男子则几乎是用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眼神看着女子,大概就差没有痛哭流涕地去抱住她表达谢意了吧。



派出所内。


“姓名?”


“川原恭一郎。”


“年龄?”


“54。”


“职业?”


“大手化妆品株式会社美生化妆品改革推进部部长。”


“请描述一下事发当时情况好吗?”


……



另一房间内。


“姓名?”


“齐藤遥。”


“年龄?”


“24。”


“职业?”


“丸内事务所派遣员工,目前在立山商事工作。”


“能告诉我们您看到的情况吗?”


……



凌晨两点。


齐藤遥走出派出所,深吸了一口夏夜略带潮湿的空气,向两边张望了一下后,判定方向,往车站走去。才走了百来米——


“哟,这不是证人,齐、藤、遥小姐吗。”


一把故作夸张的轻浮声音,和路灯下两道长长的影子,迫使她停下了脚步。


白色的灯光下,抢眼的金黄色头发再一次映入眼帘,带着一脸的戾气;挽到小臂的衬衫袖子里露出了半个刺青;一边浓妆艳抹的女人也射来挑衅的眼神,刺得齐藤遥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这两个人,没有被拘留吗?


“真是可惜哟,就算有证人小姐的证词,也无法证明那大叔没有骚扰行为哟~”


“你们这明明就是诈欺……”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诈欺了?良一,教训教训她,叫她坏我们的好事!”女人尖声道。


“就是。小姐,下次跟别人一样,学聪明点,遇到这种事情走走开,要不然,你的下场就是这样!”被叫做良一的男子捋起袖子,作势冲了过来。


齐藤遥本能地后退几步。


挡在面前的屏障一会儿就被男人粗暴拨拉到了一边,继而摔在了地上,果蔬食品、调味料罐子和药瓶哐当滚落了一地,带着猛力的拳头则向她的脸上砸来。眼看无路可退,瘦弱的身躯不得不放弃了抵抗,同时不禁对两个多小时前发生的事情产生了万分后悔。


啊,我一定是上班上久了,脑子坏掉了,那时才会跑出来作证的吧!齐藤遥懊悔地想,同时紧紧闭上双眼,准备承受意料之中的袭击。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身体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推,睁开双眼时,已经瞬移到了另一个位置。不良少年的脸部肌肉紧紧绷着,原本用来行凶的右手,此刻牢牢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得救了……”她捂着心口,大大喘了口气。


川原恭一郎用力将良一向后一推,年轻人踉跄了好几步,随即稳住了身子又扑了过来,两个男人顿时在寂静的街道上扭作一团,直到一方被另一方死死压制住。


“派出所就在附近,这次要是进去的话,恐怕出不来了吧”,川原恭一郎喘着粗气,从地上大力拖起死鱼一般的良一,扭着他向派出所方向去,冷不防女人斜刺里窜了过来死命拉住他,扯着嗓子叫:“放开他,放开他!!”恭一郎略一愣,良一趁机挣脱钳制,迅速拉着女人跑到了几米开外。两人惊魂未定地看了看人高马大的恭一郎,又对视了一眼。“今天算你运气好!”狠狠地瞪了齐藤遥一眼后,良一示意女友撤退。然而,才走了没几步路,女人忽然转过头来阴阳怪气道:“证人小姐,今天运气好,不代表今后每天运气好。我可不是第一次见你哦,立山商事是吧——”说完,得意一笑,挽着男友消失在了暗处。


两人刚刚放下的心,一时又吊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川原恭一郎弯下腰,默默捡起散了一地的东西,齐藤遥也慌忙蹲下身子跟着一起捡。收拾完毕后,抱着袋子,她向对方微微欠身:“太感谢了,今天多亏有您。”


“哪里哪里,是您先站出来替我作证才会这样的,说谢谢的应该是我这边。”川原恭一郎摇摇头,整了整领带,退后一步向齐藤遥鞠躬九十度。


“不,不,那么,我先告辞了。”


如果时光倒流再来一次的话,我可绝对不会再犯傻了!


心里虽这么念着,齐藤遥表面上还是欠了欠身,向前走去。


“等一下,小姐,你的鞋带都散了。”


“诶?”


越过袋子一看,果然,大概是刚才纠纷的时候散了吧。虽说是皮鞋上装饰性的鞋带,不过现在要系起来也很麻烦啊。齐藤遥叹了口气,正想放下袋子,不料对方抢先一步单膝跪下,转眼之间,左右鞋上便都出现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齐藤遥一度呼吸不能。




不知道是因为过了睡点,还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虽然一直念着“再不睡明天上班就要犯困了”,大脑却数羊数到愈发清晰,于是粉红的薄毯便一直呈不规则圆筒状在床上翻来扭去。如此持续了不知多久,眼看天色就快发白,齐藤遥认命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放弃了入睡的努力。


一股淡淡的红药水味从右手指尖传入鼻中,那是几个小时前替大叔上药时留下的。


真是个迟钝的人,怎么连自己受伤了都没感觉到呢?她不由得想,幸好自己今天采购的东西里有一些常用药,不然发现迟了,伤口感染就麻烦了。


“嘶……嘶……哎唷……谢、谢谢啊,还有,您好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在公寓门口上药时,那个人疼得龇牙咧嘴的,一边结结巴巴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一边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最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来。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坚持送自己回家加上这种烂俗的搭讪方式,早就被齐藤遥在心里耻笑了一万遍了,可是面对眼前这个人,不知为何,她仅是低眉抿唇,继续在他掌心仔细涂着红药水。


从不远的铁道上传来了火车的隆隆声,连带房间也微微震动开来。搭在额上的手放回了身体一侧,齐藤遥又在床上翻了一翻,天色已微微发白。


狭小的空间里,顺着前方望过去,玄关口的鞋柜距离床铺亦不过数步之遥,微光中,蝴蝶结一左一右,静静地停在皮鞋上。


“川原……恭一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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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9 台柱公园 201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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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嗯,没事,我在东京很好……妈妈还好吗……多谢你……哦,是吗……嗯,知道,有时间我会回去的……不说了,我有邮件进来了……好,挂了哟。”

    切换到邮件界面,齐藤遥叹了口气,握着笔在求职列表最后一个职位处打上一个叉。

    三天工夫就丢了工作,这就是作证的结果。

    “我们是小会社,得罪不起这一带的黑道组织,你工作能力的确不错,学东西也快,不过我们实在爱莫能助了。”小野课长几天前把她叫到办公桌前,一脸为难地传达了上面的意思,仅仅两个星期之前,他还对齐藤遥的企划文案大加赞扬了一番,并表示将竭力为她争取转正的机会。

    如果没有遇上这件事的话,现在已经在瑞士参加新进员工进修了吧。

    在一个承认黑道为合法组织的奇怪国家里,出现这样的事情也并不稀奇,是保住一个派遣员工重要呢,还是保住会社免受黑道骚扰重要?想来日本不会有管理人员为这种选择题而苦恼。


    事务所很尽责地又为自己的员工介绍了很多工作机会,但是在目前的环境下,大家都以节省成本为第一要务,东京都这种地方又有谁会雇用一个学历不高、没多少工作经验且处于适婚年龄的女孩子呢——除了那些隐藏在都市光鲜外衣之下、无处不在的灰色行当。


    曾经混迹边缘地带数年之久的齐藤遥,对那些影影绰绰的地方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得上十分熟络,也知道那是能轻易弄到大把大把钞票的地方,然而,四年前那场“恋爱”,就是那几年的惨痛代价。

    高中—大学—公司—家庭,原本摆在面前笔直的一条路,由于老天的作弄而变得荆棘丛生、曲折不平。眼看曾经的同学顺风顺水地进了有名的女子大学,胳膊紧挽的是帅气逼人的男朋友,进出坐的是黑漆名车,心底的怨忿、不甘和欲望便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肆意狂奔开来,最终拖着她在歧路上一发不可收拾。

    天生的好头脑和好皮相给了她放纵的资本,也成为了她的灾祸和不幸。

    自以为活得精彩,自以为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和幸福,直到被骗得渣都不剩后才发现,最无知的那个,其实是自己。

    刹车终于被踩下,只是,回头已不见来时路。

    只能龟缩在家的港湾中,既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未来,在漫无答案的每一天里,人生就好像被狠狠甩出去的列车一样,脱轨了。

    过了一年,连一家之主的父亲也倒下了。

    曾经嘲笑过父亲的迂腐,曾经觉得他是那么没用,甚至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咎在他的头上,可静静守在灵前的时候,她方才从母亲和吊唁者的口中知道了很多不曾想到的事。

    人总是失去之后,才知道后悔和珍惜。


    葬仪结束的那天晚上,跳动的烛光伴随着母亲低低的啜泣声,她无意识地拆开了葬仪中剩下的一个一个信封,将盐倒在掌心。

    松开拳头,看着盐粒从指缝中陆陆续续漏下洒在身边,“好像,应该重新开始了吧”,忽然有这么种念头从心底升腾而起。

    一条路的终点,也许是另一条路的开始。尽管在感情路上碰得头破血流,年轻的心仍未安分,似乎还未丧失在另一条路上与现实斗争一番的力气。

    所以后来只有母亲一个人回了老家。


    一年来几经努力,好不容易取得了小小的立足之地,满心以为能一步一步回到原来的轨迹上,但是现在,一切都要付诸东流了。


    看来这个月是不能给母亲寄家用了,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本月房租还没交啊!

    算了,大不了回关西老家去安安分分地呆着。

    虽然这么想着,她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努力在事务所提供的信息中找寻自己的机会。


    “咦,美生化妆品推广企划部?美生?”似乎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啊,不过到底是在哪里呢?

    过了几秒,“啊!”她急急起身在床头柜的抽屉中一阵乱翻,总算在一堆杂物中找出一张名片:
     
                        美生化妆品

                        改革推进部  

                     川原恭一郎   部长


    这是那天贴完创可贴后,大叔递过来的名片。她看了看时间,现在正是会社的午休时间,于是立刻拿起手机,按照名片上的电话一个一个输入数字,可是就在按下通话键之前,她陷入了犹豫。

    这样真的好吗?接通后要说些什么、怎么说呢?对方又会怎么看自己呢?

    她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出了一会儿神后,合上了手机。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毫无预兆地响起。她吓了一跳,把手机扔在桌子上,跑到猫眼前一看,头皮开始发麻。慢吞吞开了门,房东柏木太太那张发福的脸便呈现在了面前,皮笑肉不笑。

    “您好,请进来坐一下吧。”心虚的房客侧身让出空间,感觉这次大概糊弄不过去了。

    “不用了,齐藤小姐”,房东的身体没有要移动的意思,“我就单刀直入了。齐藤小姐,一号就是该交房租的日子,我儿子来收过,可是你没有按时交,看在你确实有些困难的份上,就给你延缓了几天,不过一直这么拖下去可不行啊,我们也会很困扰的。”

    “我知道,但是,能不能请再宽限几天,您也知道,我工作上有点麻烦……”

    “嘛,早就跟你说过,一个单身女子,哪能顺顺当当在东京这种地方过日子,你看,现在出问题了吧,还不如趁早回家找个人嫁了去。”

    “……”齐藤遥皱了皱眉头,但仍堆着笑:“是是是……不过房租的话……”

    柏木太太眯起眼睛,将齐藤遥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估摸着今天确实还榨不出房钱来,于是连装饰性的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月底。月底之前一定要交出来……否则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多谢您,我月底前一定交上。”

    房东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可是——

    “上次不是还带了个男人回来嘛……”

    离开时的一句小声咕哝,完整钻入了鞠着躬尚未直起身子的人的耳中,陪着的笑脸瞬间冷了下来。


    回到房间,趴在小桌子上对着美生化妆品提供的薪资吞了半天口水,又慎重斟酌了下那几条职位要求,她再一次拿起了手机。






    美生化妆品是近年来少有的逆势而上的日本会社,在其他公司想尽各种办法裁员的时候,它却还在年中雇用了相当数量的派遣员工。


    齐藤遥提着便当盒走进了食堂,看见落地窗附近有人朝自己挥手,赶紧快步走过去。

    “啊,遥你真慢,中西你说是吧?”说话的女子略年长,身形瘦削,戴着一副眼镜,相当干练的样子。

    “二阶堂前辈,这也不能怪她,这会儿等电梯的人很多嘛。”个子高高,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立刻为自己的新同事辩白了下,尔后殷勤地为她拉开椅子。

    齐藤遥歉意地低了低头,二阶堂拍开中西鬼鬼祟祟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

    另一个从里到外都整整齐齐、头发已经有点花白的男子则已经拿起了叉子,开始解决面前的意大利面。


    两轮面试只是过过场;企划部的新同事们也不难相处。

    中西同样是新进员工。他刚刚从东京的一所普通大学毕业不久,外向活泼,同时没能免去年轻男孩的毛躁。

    头发花白的男子姓武宫,据说是从业务部门调过来的,带着上一辈员工的认真执拗。

    二阶堂一贯冷静淡漠的,不过就算这样,她也是部门的主心骨,而且听说是为数不多的会社内有升职潜力的女性员工之一。起初,她是齐藤遥在办公室唯一的紧张感来源——入职不久,齐藤遥便感到,那双眼睛似乎能看透自己的一切。她觉得这个人一定很不好接近,不过朝夕相处下来,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这个看上去很难相处的人,迄今为止倒是照顾她最多的人。

    整个会社氛围也没有其他大公司的严苛和压抑,反而比较趋向欧美公司。

    难怪美生能放下矜持,积极与小型超市和便利店合作,最终在这种世道下突围而出。齐藤遥思忖着,解开便当外面的套子,打开盒盖准备进餐。

    盒盖被打开的一瞬间,两个男人同时发出了“好可爱”的感叹。

    “诶?”齐藤遥低头,看向自己的午餐。

    便当盒的格子内,除了米饭之外,无非盛放着煎成了章鱼样的红色小香肠、切成狭长条状的金黄猪排条以及铺在下面的水煮卷心菜,外加一点渍物而已,都是寻常菜肴。如果要说可爱的话,就只有——

    “哦,很可爱哟,这个煎蛋”,二阶堂也将头伸了过来:“这是什么形状?太阳?还是花瓣?”

    一枚黄白分明的煎蛋柔软地躺在米饭之上,周围的一圈白,不是常见的圆形,而是规则的五瓣形,中心一团嫩黄,稍稍一动,里面的液体便鼓鼓的四处晃荡,仿佛要突破那层薄薄的壁垒似的。


    “是花瓣。”制作者笑着回答。

    “溏心的?”中西凑近。

    “半熟卵?”二阶堂瞥了一眼齐藤遥,瞳中掠过一丝惘然。

    “真怀念呐!以前妈妈经常做给我吃,可是现在她不愿意了,说总是吃得一嘴蛋液太难看了。”中西一脸感慨,好像想起了童年似的。“像你这么年轻,料理又那么好的女孩,现在可不多啦,啊,对了,这个还能弄成心形的吧,什么时候我也能吃上这样的爱心便当啊!”一边说着,一边还朝齐藤遥眨了眨眼。

    料理啊,还真是在那几年里练出来的呢,现在又一个人住,不会做饭的话岂不是要饿死!还有,心形不心形的,跟你没关系吧!

    在心里对中西的放电翻了个白眼,避过对方视线,齐藤遥拿起筷子,轻轻一戳,半熟卵里的蛋液便流了出来,渗到了米饭中。


    “我说,你们再不吃,午休一个小时很快会过了的哦。”一直没有说话、已经解决了差不多半盘意大利面的男子咽下口中食物后提醒道。

    “不要总是那么紧张,武宫前辈,是一个小时左右。”中西笑嘻嘻,“我们公司可不像那些棺材里的日本企业,死抱着严苛的传统不放。”

    “严格而明确的制度是日本企业赖以制胜的优点。”武宫头也不抬。

    “还跟那些传统企业一样的话,美生能走到现在吗”,中西不屑道,“我进美生可就是看中公司相对弹性的文化。”

    “呵呵,这你可得感谢改革推进部的川原部长哦!”二阶堂的眼中忽然放出了异样的光彩。

    齐藤遥的筷子停了下来。

    中西挠挠脑袋。说实话,进公司以来,好多人他都还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传说中的川原部长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二阶堂闲闲地喝了口水,开始给新人普及:“要不是川原部长当年在御前会议上大胆发言,颠覆了美生原来的那一套东西,我们会有今天吗?要是一个一个都像他——”,她伸出食指指了指武宫,武宫闷声不响,“美生早完了!而且,川原部长那么可爱的人……”

    齐藤遥手一抖,刚刚夹起的香肠又落回了便当盒中,同时,她很努力地屏牢自己的上下唇,以免嚼了一半的米饭很不雅观地冲出来。

    上次送资料去改革部的时候,她曾借着半掩的门看见过川原恭一郎,还一度以为自己眼花了——那个坐在办公室里愁眉苦脸看着文件的人,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大叔,完全不见了魅力,何况可爱?!

    “停停停停!!你确定你在说可爱这个词?”中西顾不上吞下嘴里的东西,连说带比划地打断了对方的发言,却又遭一记白眼:“你才进公司多久?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就不要乱说!”

    两人正你来我往之际,一边的武宫站起身子:“我已经吃完了,三位慢吃。齐藤君,部长下午就要出差回来了,吃完后赶紧来帮我整理下资料。”

    齐藤遥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后开始快速扒饭。

    “别紧张,那家伙看起来一副严肃样,其实人很好哦,特别照顾年轻人的。”二阶堂适时宽慰道。

    齐藤遥点点头,扒下最后一口后收拾完东西,匆匆向剩下的两人道别。


    “说起来,小遥今天是第一次面对部长汇报资料吧?”停止嘴仗的中西嚼着一块叉烧口齿不清。

    “……,确实呢,第二轮面试后,部长就出差了,而且……”二阶堂望着消失在电梯口的人影,先前谈论川原部长时的兴奋目光,逐渐变为了明灭不定。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3


    早晨8:57分。

    推广企划部内擦桌子的擦桌子,理文件的理文件,正领带的正领带,照镜子的照镜子,所有人都是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二阶堂从门外跑了进来,大喊一句:“长谷川部长的电梯已经上来了!”还在收拾桌子的中西心一慌,“哐当”一声,玻璃杯摔了个粉碎。

    “啊呀!!叫你平时懒懒散散不收拾,现在可来不及了吧!”二阶堂急得冒火,齐藤遥见状,抓起扫帚冲到中西身边迅速清理干净玻璃渣。

    “立花部长又没那么严厉……”中西委屈地咕哝。


    时针指向九点,走廊电梯口处准时出现了一群人。企划部的十几名员工,此时已整整齐齐分两列站在了办公室门口,望见人群向这边过来,立刻齐刷刷弯腰九十度。

    被人簇拥着的为首者一眼都没有看两旁的人,带着身后的人笔直走进了办公室。

    “咳咳,我叫近藤佑司。诸位,因为公司人事变动,立花部长已经调任,这位就是接替他的长谷川部长,想必大家也已经有所耳闻了。”待到所有人在室内立定,一个站在长谷川身边,戴着眼镜的瘦高个说道。

    “我们推广企划部全体,欢迎长谷川部长及诸位的到来,相信在长谷川部长的领导下,推广企划部一定会更好!”武宫贤二作为代表上前一步鞠躬,目光没有与近藤接到。二阶堂和齐藤遥的眼光则不约而同地落到了新部长另一侧的女人身上——虽然穿着职业装,但怎么都看不出干练劲儿来;眼里一汪春水,正盈盈地扫视着企划部所有人,而被扫到的男性员工无不面上一红,见此情形,女子笑得愈发开心。

    长谷川点点头,示意武宫退下。“望诸位通力配合,继续努力,以后就请多关照了。”只说了一句,他便转身向里面的玻璃单间走去,直接窝进了宽大舒适的沙发椅里,随行而来的人员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开始了部门一天的工作。



    立花部长突然被调走,出乎所有企划部员工的意料之外,除了事前得到了些许风声的二阶堂。

    长谷川贵义,庆应大学商科毕业,一般意义上的精英,社长弟弟的后辈,可谓年轻有为,而他的业绩,据说是在大阪分社的时候将销售额提高了一倍——一个在此世道下令人惊讶的数字,因此四十多岁已经升到了美生中层,而且大有坐火箭继续上升的趋势。

    至于近藤佑司,似乎是一直跟在长谷川身边的得力助手,那个女人的话,只知道名字大概是相马南香,现在是长谷川的秘书,其余情况不详;二阶堂得到的情报就是这些。



    企划部内的正式员工总共是十个人,连同齐藤遥在内的剩余五人则为派遣员工,此次随长谷川一起来的人就有五个,企划部全体派遣员工的心,自从新部长来之后无一天不是吊着的。

    已经明显人浮于事了。

    转正的希望几近破灭,连能不能保住这份工作都成了大问题。


    不过,长谷川倒并没有立刻下手裁减人员,派遣员们松了口气,可是没过多久,就渐渐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数据小数点统计错了;

    联系的印刷厂离都内太远,给同事造成不必要的时间浪费;

    午休时间内擅自外出逛街,无视部内工作;

    方案写得太笼统,该细化的没有细化,考虑太不周全;

    没有把紧急资料送到指定人的手上……

    随着部长助理近藤隔三差五的呵斥,三个月派遣期还没过一半,整个企划部就只剩下了一名派遣员工——齐藤遥。




    加班至夜晚,武宫整了整手头的东西,打算起身放到部长处。

    “什么东西呐?”近藤突然凑了过来。

    “新产品的宣传计划。”

    “呵呵,交给我吧,我来交给部长。”

    “这一向是我做的……”

    “由我审核后递交才是正途……”近藤斜睨了他一眼。

    没等武宫反应过来,对方便将他手里的计划一抽,转身就走。


    “近藤君,你够了!”武宫的手指紧紧扣着桌沿,爆发出一声低吼。

    背影停了一停,慢慢转回。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这样!”

    “这句话应该是我送你的吧!还像以前那么顽固!要是那时采用我的建议,我们会被全体清洗吗?就是因为你那么迂腐,我们才会被发配到分社去!不过还好我遇到了赏识我的长谷川部长,又杀了回来,你呢?哼,看看你,都坐到窗边去了,这个年纪,早就是弃子一枚,一辈子都没希望了吧,哈哈哈哈……哦,对了,不妨告诉你,我们部长可不喜欢成不了战斗力的人,就这些活儿,居然还需要派遣员工,啧~解决了派遣员之后,你就等着吧!”

    “哎呀哎呀,对曾经的上司竟然如此不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二阶堂从门外走了进来,将手里的文件“啪”一下往桌上一扔,冷冷地叉着腰,“要说战斗力的话,你们部长带过来的女人,才是薪水小偷吧,我们齐藤可比她强多了,凭什么要对一个认真的孩子下手?”

    “竟敢这么说部长!”

    “有什么不敢,他在,我一样敢说!”

    “哈哈哈哈哈,早稻田毕业的也不过如此嘛,难怪找不到好男人结婚~凭你们这种脑袋,永远都搞不清上面在想什么吧,你们以为部长有那么笨吗?算了,跟你们说也说不明白,好自为之吧。”近藤两手一摊,走进自己办公室。

    二阶堂走到武宫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武宫绷紧的身体慢慢松了下来,铁青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常态。




    三个月的派遣期眼看就要到了。

    齐藤遥觉得自己根本是如履薄冰一般度过这段时间的。

    她敏锐地感觉到公司里的气氛与刚进来时已经不太一样,但是作为一个新进的派遣员工,她无从得知更多的消息,只有中西偷偷跑来给她献殷勤的时候无意中说起,社长似乎快不行了的样子,而最有希望接管美生的,就是社长弟弟。

    传闻中,社长弟弟当初极力反对社长和川原部长的改革计划,中西颇后悔在这么个点上舍弃了原来的美企而选择了美生。“而且,连小遥的笑容都越来越少,班都快上得没意思了”,他瞅着齐藤遥说。

    闻言,齐藤遥赶忙趴在桌子上拿起小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的嘴角果然是向下垂的。

    努力回想了下,上次在办公室开怀,还是因为看到某旧产品宣传小样上整页的小黄鸡小黄鸭装饰胶带——当听说那是经过川原部长亲手修订过的时候,她突然领会到了二阶堂所说的“可爱”,然后偷偷把头埋在资料堆中笑了好长时间。

    在那之后,还真就没什么笑一笑的心情了。

    大公司啊,果然很容易衰老吧~

    不过,比起关心公司里的各种状况,她更担心自己。

    以往上手都很顺利、不论是小野课长还是立花部长都没提出过什么意见的做法,频频被秘书相马南香挑出刺来,有一天她甚至看都没看递过去的文件,只顾揶揄齐藤遥:“长得这么地味就不要企图在大公司获得什么机会了。”

    那时,齐藤遥差点想把怀里的文件全部都扔到她脸上去,可是身边的中西紧紧拽住她的后衣襟,而陷在老板椅里的长谷川部长,居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才出声制止了自己的秘书。


    “到现在都还没解雇她……那种长相,就是你喜欢的吧。”

    “放心,不是那种原因……我对小女孩没兴趣,她怎么可能比得上你呢。明天产经的山本那里还得靠你……”

    关上门后,隐隐约约传出了这样的对话,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员工面面相觑,终于明白了一些事。


    除了相马外,近藤佑司这个人也让齐藤遥越来越烦恼。如果说中西毫无技巧但单纯讨好的接近还不至于让人反感的话,那么近藤靠近时的一举一动都让她产生本能的抗拒。

    要是不能获得续约的话,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能离开这个猥琐的助理——生气的时候,她也这么想过,然而,仅仅是想想而已。

    此刻对她来说,稳定丰厚的薪水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就算不能续约,至少也要保证在剩下的时间里不出事,否则的话,薪水可是会大打折扣的,为此,齐藤遥不得不接受了更多本不是她份内的工作,例如跑外勤、准备会议资料、分发文件等等,就如这个中午,她又不得不单独留在办公室努力处理未看完的邮件。

    “赶紧把下午会议的资料拿到办公室来!”荧幕上又跳出一封内部邮件。

    抱上准备好的资料走到助理办公室。

    玻璃间四面的百叶都已被放下,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通过百叶的折射,映得房间里到处都是明暗相间的条纹,也映在近藤的脸上,使得齐藤遥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近藤助理,资料已经放在桌子上了。”转身就走。

    “啊啊,齐藤君,等一下,我的名片盒不见了,能帮忙找一下吗?”近藤叫住她。

    齐藤遥只得在办公室内到处搜寻开来。不一会儿,她就在文件柜底下找到一个塑料盒。

    “啊,真是帮了忙了。”近藤说着,伸出手来。


    时间凝固了三秒。


    名片盒没有被接过去,齐藤遥整个右手却被牢牢地抓住了!

    她的心一沉,马上反应了过来,脸上也同时呈现出了极其厌恶的表情。

    “呵呵,怎么样?要不就跟我吧?跟了我的话,转正肯定没问题,更别说续约了。”大脑还在急速思考怎么对付,近藤已经边揉捏着细滑嫩白的手,边不怀好意地走至贴身处。


    眼看另一只手就要搭上腰,齐藤遥来不及思考更多,果断抬起高跟鞋——

    “近藤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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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4


    门突然打开,来人向里面望了一眼便两步冲到办公室中间,一把将齐藤遥拉到身后。

    !!

    又是……他?

    近藤在看到来人之后,满脸的恼怒立时转为了惊惶:“啊、啊哈哈,川、川原部长,您大驾光临,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有什么事我们去您那里就行了,怎么还劳您亲自来呢?”

    “哼,怎么,我不能自己来吗?”川原恭一郎拉长了脸,而近乎小孩子一般的语气,使得身后的齐藤遥满腔被骚扰的愤懑顿时化作忍俊不禁。

    “怎么会,怎么会呢。”

    “你们部长呢?我带了文件来,有事要问他。”

    近藤呆了一下,赔着笑脸道:“长谷川部长不在,出差去了。”

    “这样啊”,恭一郎黑着脸,将左手的文件扔给他:“就算他不在,你们也有必要解释下这个。还有,近藤助理,刚才是……”

    “不不不,您误会了,绝对不是您想象的那样的!”近藤使劲朝齐藤遥递了个眼色,齐藤遥却还了他一瞪。

    “……”恭一郎黑着脸,没有再说什么,在近藤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牵起齐藤遥的手径直出了办公室。


    眼看煮熟的鸭子一下子飞了,近藤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他将文件抛到角落,在办公室来回走了几圈,一拳打在墙上的镖盘上,盘面上的飞镖应声而落,扎得他抱着脚哇哇乱叫了一阵,外面四个刚刚午餐回来的年轻员工听见,纷纷笑出了声。


    “已经开始上班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部外的电梯口,恭一郎一手按下电梯按钮,一手斜插在裤袋里,与齐藤遥并排站在一起。

    “因为想着也许会给您造成不必要的麻烦……”齐藤遥不断拨弄着自己手指,回想起不久前送资料去改革推进部给他时,他投来的陌生眼神,心下有些莫名。

    恭一郎想了想两人的认识过程,不禁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在企划部啊,还真有点怀念。不过立花突然被调走了,现在的长谷川和这个近藤……你真的不要紧吗?”

    “没关系,等派遣期到了就行了。”

    “派遣?那不想续约,甚至转正吗?”

    这么大一个公司,这么优渥的待遇,说不想肯定是骗人,毕竟谁愿意一直做一个随时丢饭碗、朝不保夕的派遣员?可是如果是在长谷川和近藤手下做事的话……
    齐藤遥不自觉地低下头,心中万分纠结。

    螓首低垂,楚楚可怜。


    “叮。”电梯到达。

    门一打开,中西、二阶堂和武宫就看见齐藤遥垂着头一副委屈样,旁边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正对着她目不转睛。

    “小遥,你怎么了!”中西立刻冲到她身边关切地问,齐藤遥抬起头,一脸不解。

    “大叔你谁啊?竟然敢到我们企划部来骚扰员工!”中西气得脸都发青了。

    “哈?我?骚扰?”恭一郎只觉得胸口一闷。

    齐藤遥不禁偏过头去,“噗”的笑了一声。

    “看你色迷迷盯着我们小遥的样子,肯定是痴汉,话说你到底怎么混进我们公司的……哎唷!”中西尚在义正词严,脑后猛挨了一个暴栗。

    “川、川原部长,请、请原谅他,他才进公司没多久!”二阶堂已经惊吓到说话都结巴了,武宫也哭笑不得地看着中西。

    “什么川……啊?川原部长?”中西这才把目光移到对方的ID卡上,看清之后几乎懊恼得跳脚:“实在太抱歉了,请您原谅我刚才的口无遮拦!”只能鞠躬。

    恭一郎看了看脸几乎贴到大腿的中西,又望望齐藤遥,脸涨得通红,半晌,说了一句“算了”后走进电梯。

    “哈哈哈哈哈哈哈……”等到电梯门关上,二阶堂和武宫都笑了出来。小黄鸡和小黄鸭又在眼前冒了出来,齐藤遥也忍不住笑起来,中西却以为她也在笑自己,窘得恨不得在把自己脸都遮起来。


    此后几天,川原恭一郎便时常出现在齐藤遥的眼前。

    有时在企划部门口一闪而过;有时也会出现在正午的食堂里,往往恰好在不远处,虽然没有坐在一起,视线却常常不经意交汇,似在确认她安好与否,直到她微微颔首,才慌忙将视线转开。

    有时也看见他在车站等车,西装考究,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提着松屋的草莓蛋糕,轻松地与身边的年轻女同事相谈甚欢。

    就连在宠物店也能碰到。

    齐藤遥在店里半蹲着逗小奶狗,正感叹着好可爱的时候,耳边同时也传来了“好可爱,好可爱”的声音。她隔着笼子,看到对面有条小拉布拉多乖乖仰在地上,那个人轻轻挠着狗狗肚皮还傻笑着,眼神清澈而温柔。

    那样的眼神,没有直接投射在自己身上真是太好了,她静静地看着他,忽而起了这么一种庆幸。

    她终于相信了公司内关于他的前秘书疯狂爱上他的传闻,也明白了二阶堂和众多女职员为何如此喜爱他。

    的确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呢~看他被讹时的傻样儿,绝对是个很好上手的猎物吧~偶尔,心底会钻出这样的想法,不过马上就被她自己摁了下去——那种事情,还是不干了吧。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不久之后,齐藤遥和川原恭一郎就迎来了在美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是齐藤遥作为派遣员,在美生工作的倒数第八天。

    下午13:00,她惴惴不安地推开沉重考究的36楼会议室大门,看到公司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五名委员已经在面前一字排开,最左边坐着川原恭一郎,武宫贤二、近藤佑司和相马南香已坐在委员们的对面。看到齐藤遥进来的一刹那,一丝惊讶在川原恭一郎的脸上一闪而过。

    坐在正中的白发委员长宣布询问会开始时,企划部的四个人还没摸着头脑,等委员们开始一一提问,他们才知道这是一场针对推广企划部招待开支情况异常的询问会,而发起者正是对公司运营也负有一定监督责任的改革推进部部长——川原恭一郎。

    首先是武宫。被问到招待开支上升的情况时,“我……我不是很清楚”,他回答,“立花部长临走前做了一半,长谷川部长来了后,我就没有再参与了……”

    委员们互相看了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接着是近藤。

    “这个……我觉得不太可能……”他说。

    “已经有统计结果了,”川原恭一郎出声截住他,“而且根据现有名单和资料,这些招待对象根本不可能使整个支出提高了十多个百分点。据我所知,长谷川部长不怎么处理这些例行小事的,所以与酒店的协议续签或改签之类的,应该是近藤助理去做,相马秘书负责文书的吧?前几天我给你的财务相关报告,你没把它当一回事么?”

    报告?

    难道是……那天那份?

    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啊!!

    近藤暗暗叫苦,不过想了一想,他立刻稳住,挺起胸脯说:“是的,和几个主要酒店的续签工作,是我来了之后做的。可是,是不是统计错了?靠着我的努力,酒店给的价格和去年一样啊,怎么可能支出反而上升了呢?”

    “酒店跟财务对过帐了,确认统计无误。”一个委员说。

    “该不会是近藤君你才升助理不久,什么地方弄错了吧?”恭一郎靠在皮转椅上双手环抱,左腿架在右腿上转了半圈,语气冰冷。

    近藤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这个突如其来的询问会实在有点蹊跷,而且挑在部长还没回来的时候开,是故意的吧?如今根本没有时间去搬救兵,只能靠自己了,可是都还弄不清楚哪里出问题了,到底顶不顶得住呢?

    “根据统计,支出提高的主要原因就是这两个多月来招待关系户的酒店住宿费上升。我们各部门和主要合作酒店都有协议价,这几年就算酒店涨价,协议价也没有涨很多,所以这次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一名委员举起手里的表格问。

    此时,武宫突然想起了什么:“近藤君,你签约的时候有没有仔细看条款?酒店跟你谈的价格……该不会是……净价吧?”

    近藤茫然,一会儿,他忽然“啊”了一下张大了嘴,面如土色。

    委员们顿时议论纷纷。

    “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把去年的全价当今年的净价给你了!难怪上升了十多个百分点,公司真是白白多付了那么多钱啊。”川原恭一郎放声大笑。

    “近藤君,这可是低级错误啊”,委员长皱着眉说,“负责文书的相马秘书也没看出来吗?这真是……太没常识了……”

    相马南香一副“我哪里懂这些”的样子,不过却毫不惊慌:“不关我的事,那次不是我做的文书,是齐藤君做的。”

    “诶?”恭一郎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委员们则齐齐看向齐藤遥。

    齐藤遥终于明白了相马为何通知自己来询问会,但是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点头承认是她做的文书。

    “她只是个新来的派遣员,没看出来也是正常的……”恭一郎急了,“而且这种事情不应该是相马君你份内的事吗?”后一句话一语中的,立刻把相马南香的脸色给逼绿了。


    询问至此,事情基本已经明了。

    弄错价格的近藤、将份内事推给别人做的相马,和没有看出这种简单问题的齐藤遥,被命令回到自己的部门等待相应处分。


    委员们收拾着手头的资料,恭一郎也垂头丧气地从座位上起身准备离开。

    近藤和相马各怀心事,面带沮丧走出了会议室大门,跟在后面的齐藤遥一回头,武宫却仍没有动。

    “几位,如果要处分的话,请追究我的责任!”会议室里忽然响起武宫洪亮的声音。

    在场的人全都大吃一惊。

    “是我在交接的时候没有跟近藤助理讲明白,而且齐藤也是我负责带的派遣员,所以要追究的话,源头应该在我!”

    近乎于天真荒唐的说法。

    会议室里的人面面相觑。

    近藤顿在了门口,相马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近藤左手攥得紧紧的,向电梯走去。

    而会议室内——

    “武宫君,委员会会作出决定的。”委员长最后说。

    武宫慢慢站起,用力向他一鞠躬,久久没有起来,花白的头发和九十度的身姿映在大门左右两面大镜子上,也落在了齐藤遥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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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5


    厨房的水龙头哗哗流着水,川原理惠子就着水,把切成块的牛肉清洗干净后放进炖锅里,再加上各种佐料。焖了十多分钟后,咖喱的香味便飘了出来。接着,她敲碎一个鸡蛋,蛋清和蛋黄流到平底锅里滋滋作响,见煎蛋已经成形,她踌躇了会儿,最后决定把它完全煎熟。过了好一会儿,客厅里居然没有任何动静,她不禁从厨房的门看出去,只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川原小梅歪在沙发上,仍然保持着一小时前刚躺下去的姿势,一动不动。

    这种情况令她十分纳闷。

    那孩子已经24了,从国外回来后也工作两年了,本以为会渐渐懂起事来,能觅得一位精英夫婿,但事实证明,母亲的这些期望都落空了。

    一贯的任性;

    在家整天丢三落四的;

    爱吃,料理却差劲到底;

    薪水不够的时候要零花钱的本事没退化反而进步了;

    工作也没多上进,靠着小聪明倒是一帆风顺。

    更弄不懂的是,女儿行事有时不太像个少女,举止时不时透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以致于除了校友会外,很少外出参加什么活动,不小心还会露出相当正式、相当男性的用词;自从几年前跟那个什么前辈分手后,就再也没听说过有男朋友了,三天前好不容易替她约了个相亲晚餐,她居然像她父亲一样翘着二郎腿跟对方大谈国会选举新闻,吓得对方母亲没吃完就拉着儿子跑了。

    为何人家的孩子都顺利结婚了,自己女儿到现在都还没嫁出去,反而越来越奇怪了呢?理惠子总是在反省这件事,有时还抓着丈夫一起讨论,丈夫恭一郎却只会说“她已经长大了,没问题的”。

    没问题?明明怎么看都有问题吧!


    今天发呆的时间又长了不少啊。理惠子一边看着炉火,一边寻思,要是平常的话,这种时候她肯定已经凑到厨房里来先吃为快了。


    “我回来了。”玄关里一阵悉悉索索。

    “欢迎……”

    “爸爸你回来啦!”

    理惠子的话还没说完,小梅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到玄关,拉住恭一郎就往楼上跑去。

    咦,什么时候跟爸爸和好了?这个月不都在为一点点小事一直吵架冷战么?理惠子又纳闷了。

    “爸爸,小梅,吃饭了。”过了一会儿,看看牛肉炖得差不多了,她大声叫道。

    “嗨!”从楼上传来了应答声。不久,板着脸的恭一郎和无精打采的小梅走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小梅竟然没有抱怨煎蛋不是半熟的,这又一次出乎了理惠子的预料。



    近藤和相马都降了职,武宫也自动领了扣除一月奖金的处罚,至于齐藤遥,二阶堂去了趟上面,起先已经成功说服他们作出扣奖金的决定了,可是听说她前脚离开,后脚相马就进了办公室,之后人力资源便发出了要求齐藤遥提前退职的正式通知。

    晚饭前,从打车瞎报销到胡乱召集纪律委员会,一桩桩一件件,川原小梅忍着顶嘴的冲动被父亲责怪了半天,然后听到了想要的消息。

    “后来我去问HR的南野部长,为什么非解雇那个派遣员不可,可是他只说是为了我好……”川原恭一郎一脸纳闷。

    唯一的听众半天说不出话来。



    入夜,川原小梅趴在床上来回翻弄着手机,想从相片库里找出某天随手拍的那个人的照片,从头翻到底都没有到后方才想起,那照片不在自己手机里,而是在父亲的手机里。

    是的,因为身体交换了,所以圈子、工作、手机……什么都得交换才不会露出破绽来。

    奶奶说只要两个人互相理解,和睦共处就不会再有交换,但是一起生活的父女,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摩擦呢?

    因此,交换事件在七年里一直有发生,除了大四出国的那一年之外。

    生活渐渐产生了变化。清晨醒来,甚至会出现“今天是去六本木还是该去美生”之类的困惑,自己搞不清楚到底处在哪个角色中;看到的事物、认识的人、需要对付的应酬都与同龄人大不一样,行事和思维方式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乃至于自己都觉得与一般的女孩产生了差距,再也回不到交换之前没心没肺的状态了。

    这次原以为能借机为齐藤遥除去麻烦的人,却没想到连带把她也牵扯了进来。


    一个派遣员工,还是个年轻女性,又有麻烦的上司和同事,在大公司会有多么难,从十七岁开始就断断续续在美生中层混日子的川原小梅很清楚。她本打算今天为昨天的意外善后一下,免得齐藤遥无辜受罚,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没办法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浮现出昨天的一幕——下班后,一直在公司门口等到齐藤遥出来,相对无语之时,她结结巴巴地问了句“你还好吧”,对方突然就哭了出来,而她自然而然上前拥住了她,仿佛本能一般。

    一股悔恨涌上心头,使得小梅更加烦躁,干脆坐了起来。


    所以,这次等于是害了她吗?

    真是的,怎么就在这种紧要关头换了回来呢?

    生平第一次,川原小梅不希望换回自己的身体。


    上次跟父亲冷战后,已经交换了三次,明天再发生交换的几率基本不存在,可是闯出了这样的祸来,要是不做点什么的话,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么?

    于是,她在床上咬了半天被角后跳下床,踢踢踏踏跑到主卧外敲开门,把父亲叫了出来。


    “又怎么了?”恭一郎小声无奈地问女儿。

    “爸爸把齐藤遥招到改革推进部去吧。”

    “什么?绝对不可能,我那里已经满员了!”

    “那么爸爸总得再想想办法吧。”

    “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是你闯的祸吗?你自己负责解决!”

    “负责就负责,那把你的手机给我!”

    “你要干什么?”

    “爸爸不用管!”

    “那不能给你。”

    “不给的话马上告诉妈妈你手机里有年轻女同事的照片!”

    “诶?你!”




    连续两次提前退职,事务所的经理来美生办理手续的时候,脸色相当难看,不过面对二阶堂等人的时候,他还是摆出了职业化的笑容,感谢这些正式员工对齐藤遥的照顾。

    “这样下去事务所很难再给你介绍啊。”分别的时候,经理说。


    回到家,用力扯下箍在身上的套装,齐藤遥彻底瘫在了床上。


    累了。

    真的好累。


    她思路紊乱,想了老半天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于是情绪恶劣,连做晚饭的心情都没有,也根本没去在意已经开始咕咕叫的肚子。一不小心,从狭小的单人床上滚了下来,后背摔得有点生疼,她便索性摊开手脚躺在了地板上。

    对面墙上的日历红红绿绿的圈了不少圈,离今天最近的那个红圈,是原定的顺利结束派遣期日,想起呕心沥血兢兢业业的日日夜夜,泪水就在眼中开始蓄积。


    为什么近藤和相马就可以凭着正式员工的身份继续在公司呆下去,派遣员的自己就非得被辞退不可?


    到头来,父亲还是错的吧!

    什么努力就会有回报,

    自己努力了这么久,回报呢?回报到底在哪里啊!!

    根本是,什么都没得到吧!

    迂腐就是迂腐!

    这个世界,本来没有公平可言!

    算了,不干了,

    这么累、又看不到希望的路,根本走不通吧!

    她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角,起身走到衣柜前,连拖带拉扯出一个大红行李箱。

    小背心、衬衫、家居裙、薄毛衣、风裙、工作套装……

    箱子里塞满了一件件衣物后被“砰”的一下关上,接着屋内的日常杂物一个个被扔进大纸箱内——塑料杯碗、首饰盒、化妆包、充电器、书籍……最后是床头柜上的相框。

    相框里是幼小的自己和父母的合影。

    那时都说了不要的,可母亲临走前硬塞了过来。

    相片色彩已不复当年的鲜艳,右下角的标注日期亦已模糊不清,可上面那笑得傻乎乎的父亲,和满脸幸福的母亲,仍然好好的在看着自己。


    堵在胸口的气渐渐消散,最后,叹了口气,红着眼睛坐在床上。


    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这是现在唯一能做的,对父亲的回报。

    而且,就这么离开东京回家乡去的话,不能,不舍得,也不甘心。

    可如今还有哪里能去呢?

    她呆坐着,脑中跃出的却是数个聊天店、交友店,甚至是夜店的名字。她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赶忙牢牢按住心房,但是,无数个店名裹挟着过去的碎片满脑盘旋着,不论怎么挣都挣不脱。

    她呼吸急促,扑倒在床上紧紧抓着枕头,就在几乎就想大哭一场的时候,手机铃声适时响起。


    “摩西摩西,小遥?”

    “晴美?”

    “啊,好久不见,小遥,怎么好长时间都没你的消息了,真不够意思。呐,最近真无聊,出来玩吧?我们去老地方~”

    “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啦,没兴趣。”

    “诶?”

    不等对方追问就挂断了电话。

    “你有邮件,你有邮件……”

    才隔一秒,手机又吵了起来。

    “怎么又来了!”

    正想切掉提示音,盖子上显示的却是“川原恭一郎”五个蓝字。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6


    站在六本木中心商务区的高层商务楼前,齐藤遥迎着耀眼的阳光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深吸了口气,她走进大楼,坐电梯直至19层HBD公司的前台。前台小姐询问了来意,看了她好几眼后将她引至一间小会议室内。


    公司的规模并不大,一路走来,可以这么判断。

    能看到的员工大致只有十来名,办公的房间也不过五六间。不过能在这样地方租下办公室,本身就说明公司情况还不错吧。

    才丢了工作,就有新面试,虽然是只一份截止到年前、薪资一般的短期合约,还附带外勤要求,其他福利待遇却并不区别于正式员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探底反弹?

    ……

    正在胡思乱想,外面一阵脚步声,她赶忙捋了捋左右两边的发丝,挺直了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的。

    前台小姐将门打开,先进来的是一个外国人,金发蓝眼,高高大大,标准的欧美帅哥型,足以秒杀任何一个花痴少女。看见应试者,他一声“HELLO”,咧嘴微笑。

    然而,几秒后,微笑→微笑→尴尬——

    应试者,没有反应。

    是的,没有反应!

    没有脸红也就算了!

    没有星星眼也就算了!

    连一个回应都没有!

    虽然他本身并不喜欢享受女人的尖叫追捧,但是,今天的应试者严重挫伤了他的自尊心!

    他重新收拾了下表情,把嘴咧得更开些,试图在应试者的眼瞳中找寻自己的影子,结果——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他只得彻底放弃了自己的魅力实验。


    齐藤遥并不是没注意到男人。

    她也知道此刻应该向两位面试官礼貌打招呼,然而,魔怔了一般,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仿佛一股熟悉的气息跨越了时间的瀚海,终于到达了长久旅行的终点。


    “我们……以前见过吗?”

    差点失口而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自己瞬间有些失笑。


    她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一步,一步,仿佛来自积满尘埃的久远过去,那一颦,那一笑,都在心上烙出了浓浓的暖意,甜蜜而哀伤,令人无比怀恋。

    短短一瞬,恍若隔世。


    “哎,齐藤小姐真是太漂亮了!”

    突如其来的赞扬使她从恍惚中醒来,脸上顿时烧红。但是,发出赞扬的人眼中一片澄澈,毫无矫揉造作,这又使她心中生出了莫名的欢喜。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对方在自己身上不断逡巡的目光,视线最后停在了那双前系带高帮女式单鞋上——漂亮的蝴蝶结,一左一右。

    “小梅你不要这样,会吓到人家的。齐藤小姐你好,我是托马斯”,老外开了腔,操着一口别扭的日语,“我们两个今天负责你的面试。”他说着,和小梅一起坐在了对面。


    川原小梅?她就是川原先生的女儿?

    她知道川原恭一郎把自己引介到了他女儿的公司里,但是压根没想到在面试时就遇上了她。

    把川原小梅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后,她禁不住感叹,女儿还真是跟父亲一样,也那么高啊。


    而另一边的川原小梅,即使已经坐下了两分钟,脸上的笑意仍然收都收不住。

    面试邀请能被接受真是太好了!

    上次用父亲的手机向她发出工作邀约,就怕她不接受,如果那样的话,自己恐怕会愧疚死的吧。

    而且今天,黑色上装里妥贴地衬着蝴蝶结领白色小格子衬衫,及膝套裙下是黑色细跟圆头高跟鞋,虽然是普通的面试定装,但是穿在她身上真是漂亮啊,刚才一不小心说了出来,不过应该没关系吧~~

    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致于一旁的老板朝她使了好几个眼色都没发觉。

    托马斯没办法,看看自己痴汉般的员工,又看看对面好像也在发呆的面试者,咳咳了两下:“小梅,我们要开始了。”

    “啊,是是!”

    还在神游的两人这才回过神来,对望了一眼后又同时有点难为情起来——

    差点把面试都给忘了啊!!


    整个面试大概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并且在托马斯的要求下以全英文进行。

    齐藤遥的英文并不滥,毕竟当年也没少上补习班,而且已经考上了大学。在立山商事的时候,为了把握进修机会,她还特意在家自己恶补了不少。然而毕竟长时间没有用了,有些单词,特别是术语,仍然妨碍了她的理解。还好有内应在,每当她露出迷惑的神色时,川原小梅总是恰到好处地插几句话,或者提示她回答思路,或者替她再解释一下问题的意思。

    面试结束,齐藤遥大喘了口气。

    以前从未试过这种涉外企业面试,全英文还真是需要人集中精神全力以赴啊。

    面试结果需要回家等通知,不过还没等齐藤遥到家,手机就响了起来,川原小梅以她一贯元气的声音传达了录取消息。

    那一刻,齐藤遥在摇晃的公车上忍不住低泣开来。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对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道谢,而川原小梅听见她颤抖的声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断地劝她别哭了,齐藤遥却怎么都止不住抽泣,急得川原小梅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问:“齐藤小姐,你不要紧吧?那个……你在哪里方便告诉我吗?这样实在叫人不太放心啊!”听到这里,眼泪流得更快了,唇角却不可自抑地向上弯开了弧度。最终,她擦干涕泪,再三向电话那头保证没事后,那边才挂了电话。



    上班伊始,齐藤遥被分到了最左面的办公室。

    她刚踏进办公室的门,劈头就来了一个眼睛圆圆、脸也圆圆、个子矮矮的女孩,头上顶着个发髻,两耳还吊着时尚感十足的大耳环。女孩见她进来,立马冲到她面前看了半天,然后,“你就是小梅姐招进来的那个齐藤遥?”她问。

    齐藤遥点了点头。

    “哼,你跟她之间有什么关系,快说!”瞪起了圆圆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莫名其妙摇了摇头。

    “咦,她费那么大劲儿说服了托马斯让你来面试,怎么可能没关系?”女孩一脸狐疑,随即又嘀咕:“不过看你这么地味,也不会是她喜欢的类型……”她说着,伸出手来:“我叫小岛优乃,今后我们就是同事啦。”

    “请多关照。”即使已经鼓起了腮帮子,可是面对这么个小女孩,齐藤遥又无法真正生气,只能啼笑皆非地跟她握了握手。

    “告诉你,小梅姐是我的人,不许你打她主意!”握完手,小岛突然又冒出来这么一句,说完,得意洋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剩下齐藤遥站在门口整个人都石化了。

    天啊,这到底是家什么样的公司?怎么除了老板之外好像都不太正常啊!


    新公司的每一天,都与以往工作的日子截然不同。

    公司的主营业务是酒店室内设计,为数众多的设计师分布在世界各地,六本木的这个地方只不过是个驻日办事处而已,统共只有十多名员工,最高负责人就是托马斯,此外,负责营销宣传的是一个名叫北村奈央的女子,负责客户相关事宜的是一个名叫大道寺友介的男子,经常出差,所以不太在公司出现,川原小梅就隶属于他的麾下,而齐藤遥则归北村奈央管。尽管整个办事处被分为两大部门,但由于人手少,很多事情做起来并不是分得很清楚,比如有时候大道寺的人会被叫去做宣传,而北村的人也会过去帮忙接待客户,负责人更是时常跟员工混在一起做事。

    这样的办事处和以前等级严格、分工明确的立山商事很不一样,和即使经过改革的美生公司也不太一样,而且由于人少、员工年龄普遍不大,说话的方式都比较随意直接,几乎没有什么顾忌。面对这样的环境,已经习惯了在日本公司结构中的齐藤遥顿时觉得自己放松了不少,仿佛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某天,临近午饭时,小岛说楼下的餐厅一到中午就人满为患,先溜出去替同事们占位了,进公司以来已经习惯参加工作餐的齐藤遥等到时钟敲过12点,也打算起身去餐厅跟新同事们汇合了。

    正要出门,川原小梅从右边的办公室朝这里走来。

    她本能地停住脚步,却见小梅走进了斜对面的办公室。

    一阵自作多情的尴尬涌了上来,她赶紧装作忘了拿东西的样子,又回了趟座位后才关上门向电梯走去,不过,还没按下电梯按钮——

    “齐藤君!”


    看见齐藤遥转过身来,川原小梅开心地跑到了她面前。

    “齐藤君,最近的工作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我哦!”她指指自己鼻子。

    “还、还行吧。”瞥了一眼她透明文件袋里,缠着满满小黄鸡小黄鸭胶带的水笔,泛起了笑意。

    “那就好。。那个,那个,齐藤君要是在这里有什么不开心,要是有谁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啊~”川原小梅收起方才的笑颜,脸色转为严肃认真——

    那天晚上琢磨了老半天,决定请来她自己公司工作,不就是怕她在外面有什么闪失么。

    眼前的人与另一个高大的男子重叠了起来,而一样认真的眼神,似乎又触动了心底的某一部分。

    齐藤遥使劲甩甩头,告诉自己这很正常——他们是父女啊,眉宇间神色相似是很自然的事情。


    电梯到了19层,她走了进去,按住HOLD键。

    “不了,我有带便当,你去吧。”川原小梅笑着摇摇头,向后退去。不过——

    “可以叫你遥吗?”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总是齐藤齐藤的好别扭。”

    “当然可以。”齐藤遥笑笑。

    “太好了,那以后你要叫我小梅哦~~”突然又兴奋起来的样子,蹦蹦跳跳地走了。

    真是个元气的孩子呢~每到一处都散发着无比的活力和热量,相较之下,自己却再也找不回那份无忧无虑了。

    想到这里,看着川原小梅的背影,齐藤遥不禁起了几分羡慕。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7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以前古文老师教给齐藤遥的一句古语,但事实证明:饭桌永远是世界上最八卦的地方之一,参加了午间工作餐后,她更确定这是一条放之四海皆准的现代真理。

    以前在美生企划部已经觉得中西够八卦的了,没想到HBD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吃饭的时候抢着给自己普及所谓的HBD常识:

    例如如果要整大道寺的话可以偷偷在他的食物里加入一点迷迭香之类的东西,保管他第二天过敏不能上班;

    例如要挖苦北村手下的山本的话,一定要当面嘲讽他是个小气的处男,活该自撸一辈子,此招屡试不爽;

    例如听说其实大道寺很中意川原小梅来接他的班,但是小梅好像一直没什么想法;

    又例如隔壁的新垣和户田听说已经登记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还瞒着全体同事……


    等等等等,这不是人家公司的事情么?齐藤遥内心不禁吐槽。


    而且由于没有严格的上下级制度,连老板的料她们也敢爆——例如托马斯每年都带舞伴去参加巴黎总部的年会,而且去年和今年的舞伴都是川原小梅!

    齐藤遥一口米饭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噎得脸都红了。

    与小梅同一个办公室的伊东明穗眼珠一转,马上笑着解释说,小梅跟托马斯可绝对没有什么关系哦,托马斯是个不折不扣的GAY,因为不能带男伴去,每次才临时找一个女性舞伴去装点下场面,自从小梅来了之后,托马斯觉得她的身高挺配自己,才连续两年都选了她。

    齐藤遥刚咽下的米饭,闻言又差点喷出来。

    圈子里十个设计师九个GAY,千万不要以为他们高高大大够英俊够时尚就轻易动心,这是新同事们又传授给齐藤遥的常识之一。

    “不过啊,小遥姐一来就很受欢迎啊,”聊到后面,一边的本田奈奈了叹了口气,“柏木、桐谷、吉田和十七楼那个胸肌很大的男生,都递了情书在前台这里了,小遥姐,等下上去我给你吧。”

    伊东的眼神锐利地在齐藤遥身上扫了一圈:“哦嚯嚯嚯嚯,果然是我们HBD之花么,据说楼里好多上班族暗地里都想追你呢~”

    齐藤遥勉强微笑了下:“没、没有的事。”

    作为新人,还是低调些为好吧。

    “哟,奈奈酱,你这次倒是尽忠职守啊,不过给我们六本木蝴蝶的情书,你和优酱到底偷偷丢了多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伊东忽然话题一转,揶揄笑道。

    虽不知伊东的话到底指什么,但鞋帮上的蝴蝶结自然而然地飞进了齐藤遥的脑中。

    被伊东当众爆给新人,本田奈奈和小岛优乃瞬间开始不安,于是伊东更加兴致勃勃,开始八这两个人的事。

    “喏,这个人,”她指指本田,“有一次被前来咨询的一个大客户给气哭了,当时只有小梅冲到接待室里把客户强拉了出来勒令他道歉,自此以后她就喜欢上小梅了,不过因为胆子太小,从来就没敢表白过”,“还有这个人,”她又朝小岛优乃努了努嘴,“刚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整天闯祸,虽然小梅训了她好几次,但最后都替她摆平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缠上小梅了,还曾经做过便当去表白,结果话还没说出来,小梅就被她的便当咸哭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齐藤遥忍不住大笑起来,而本田和小岛两人,一个拼命按住伊东,一个使劲捂牢她的嘴,满脸的气急败坏。

    但是,为什么这两个人都会喜欢上同性呢?笑完之后,齐藤遥有些不解。

    小岛看出了她的问题,“哼”了一下,说:“有什么好奇怪的,喜欢就喜欢咯,不过正好是个女的而已嘛,况且小梅姐真的好帅的!!”

    一旁的本田频频点头。齐藤遥乍听一惊,细思数秒,又把川原小梅代入了下“恋人”这个角色,居然没有一丝违和感,于是她也颇为坦然地接受了小岛的理由。

    伊东摇摇食指:“NONONO,你们两个,趁早放弃吧,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也得看看人家小梅的意思吧,她都被你们弄得不敢来参加工作餐了啊!”

    两个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说得好像明穗姐你多有经验似的。”小岛不服气,反驳了一句。

    “啧,总比你们这些小鬼强……不过话说回来,我可从来没看见过小梅为了一件事,那么认真那么有耐心地缠了托马斯整整三天哟~”伊东瞟了齐藤遥一眼。


    此时,正在自己办公室里吃便当的川原小梅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奇怪,没有风啊。

    她四顾了一下,唇角沾着一粒白米饭,一脸茫然。



    俗话说,东西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乱说,一语成谶的事情可不少见。

    工作餐八卦后的第二天,托马斯宣布大道寺友介因意外吸入大量迷迭香挥发油而紧急入院,相关工作由川原小梅和伊东明穗共同分担。

    于是,小梅不得不因为工作量的增大而时常留在了办公室里,更令她担心的是,下半年了,新年之前照例应该陆陆续续拜访完各地主要客户,顺便把该续签的合同都续签了,这些工作原本都是负责人大道寺做的,如今他躺在医院,弄不好,就得自己跟伊东去做了,这就意味着,也许要出差!

    对,没错,出差!!

    在HBD的两年,但凡遇上加班和出差,她能逃就逃,能躲就躲。

    虽然薪水不算高,但与其加班出差,还不如在家吃吃喝喝睡睡享受生活!

    上班≠卖身,这是她信奉的哲学,她可不想跟大道寺一样。

    不过后来听说大道寺的情况很严重,没十天半个月出不来,她便彻底放弃了向佛祖耶稣真主和八百万神祷告,无奈接受了必须出差的现实。

    万幸的是,不必把全国的客户都跑一遍,只要在大道寺出院之前搞定两个预定见面的客户就行了,所以不会出长差,问题在于,副手的人选不好定。

    大道寺出差,只需带一个副手就行了,现在她和伊东两个人出差,就代表要两个副手,而大道寺手下一共只有五名员工,刨去小梅和伊东,得留两个在办公室轮值留守,还剩下一个,等小梅打电话去联系时才得知,早已被伊东提前挖走了!!


    伊东明穗你这只狐狸!!

    眼酸头疼放下电话,川原小梅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工作两年,大概就拿这个同办公室的人最无奈了吧。

    明明年纪比自己大好几岁,却整天吊儿郎当的,耍滑最上手,加班时逃得比自己还快,时不时还伪造情书、散播谣言……成天坑自己。


    脑中浮现出那张透着狡猾劲儿的瓜子脸,小梅又忿忿拿起电话,想找伊东好好谈谈人生,但是一想到搞不好她会怂恿小岛来做自己的副手,她冒了几滴冷汗,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电话。

    算了,要不明天问问北村那边的文美好了。


    收拾完桌上的东西,套上米色中长风衣下班。

    才走出商务楼大门,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她皱了皱眉头,改道至附近的料理店。


    街上的料理店就是不如妈妈做的好吃啊,不过好歹填饱肚子了。

    她喝完最后一口汤,招呼店员来结帐。

    店员一脸笑容递上帐单,然而,直到他笑到脸部肌肉僵硬,小梅只在包里翻到自己坐车用的IC卡!

    诶?

    努力想了半天,她“啊”了一下——早晨出门的时候急急忙忙,钱包放在书桌上了!!

    眼看店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她屏着气,慢慢把IC卡递给他。

    “小姐,这是IC卡。”店员的语气很平静。

    “啊哈哈,IC?IC卡里有很多钱哦……有的地方不是能用IC卡在便利店消费什么的吗……”努力睁大眼睛,笑得无辜灿烂,她知道这招一般挺管用。

    “请付现金或刷卡。”店员嘴角开始抽搐。

    糟了,作战失败。。。。

    她立刻敛起笑容,左右环顾了一下,结果悲哀地发现周围一个哪怕是脸熟的人也没有。

    经验丰富的店员干脆利落地把领班带了过来,川原小梅急得满头是汗,她可不想长这么大了还要打电话回家让父母来领自己,更不想再进一次派出所!

    急中生智,她翻开手机拨通了公司的值班电话。

    现在只能希望值班的人能及时接到电话赶来帮忙了。



    十五分钟后,齐藤遥进店。才听见一声欢天喜地的“遥”,整个人就陷进了一个不明怀抱中,同时,不明怀抱的主人还不顾周围人的注视,呜呜呜的在自己肩上蹭了起来,仿佛有多大委屈似的。

    齐藤遥觉得自己都快替她脸红了。

    真是的,太丢脸了!

    吃饭没钱,这种错误超过十岁就不会犯了吧!

    挣脱怀抱,她不断鞠躬向店员道歉,尔后付清了800円饭钱,领走了川原小梅。



    走出店门,小梅乖乖跟在齐藤遥身旁,低着头亦步亦趋。

    齐藤遥偷偷瞧了她好几次,怎么都无法相信身边这人跟本田和小岛口中那个很帅的人是同一个,明明更像孩子吧!

    又走了十来米,她停在路口,准备回对面的公司值班。

    “那么,我,我坐车回家。”小梅抬起头来。

    “好吧,明天见。”

    走了几步,齐藤遥想了一想,转身张看,见小梅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看到齐藤遥回头找寻,她笑了一笑,眼里忽而放出一种明亮的光彩。

    咚,

    咚咚,

    咚咚咚咚!

    糟糕!

    齐藤遥急忙稳了稳心跳,装作镇定走到离她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个,我忘了问你,回去的车钱有吗?”用了比平常谈话稍高的音量。

    “有!我IC卡还是带了的!”小梅举举手里的皮包。

    齐藤遥点了下头,转身就走。

    “等等,遥!”

    “嗯?”只是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安静了片刻。

    “来做我的临时副手吧!”小梅在后面大声说。

    ……

    “什么嘛!”齐藤遥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

    “还有!”

    再次绷紧。

    又安静了片刻。

    “谢谢你又救了我,800円明天一定还你!”信誓旦旦中气十足的承诺。

    @#¥%※

    姐姐,说话不带这样的啊!

    还有,齐藤遥啊齐藤遥,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单手握拳,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却完全忽略了某个奇怪的用词。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8


    才进公司的人,是否有资格马上作为副手出差去,齐藤遥十分怀疑。她第二天就向川原小梅表达了类似疑惑,小梅坐在自己的转椅上咬着笔,又闭着眼睛转了半圈后告诉她,一定没问题的。一旁的伊东笑嘻嘻地劝她对自己要有信心,也要对小梅有信心,这话齐藤遥怎么听怎么奇怪。

    见她仍有些犹豫,“出差每天有不少补贴哦,而且是美金”,川原小梅最后一句话,打消了她所有的动摇。

    托马斯对川原小梅的申请没有任何异议,他一向觉得小梅不是个拿工作开玩笑的人,所以尽管小岛跑来毛遂自荐并抗议一个新人跟小梅出去,他还是大笔一挥签了字。

    接下来的几天,小岛都嘟着嘴没理齐藤遥,不过不管她如何不高兴,川原小梅还是按照预订计划,与齐藤遥一起开始了两年来在HBD的首次差旅。


    一大早在新宿高速巴士总站会合后,踏上了两个人的旅程。

    目的地是位于本州地区一个叫浮春的靠山小町。

    名字很好听,但小町交通很不方便,在烽火连天的年代甚至没有一个大名要这块地方,除了温泉之外,也没有别的资源,因此也成了日本诸多温泉町中的一个。六年前,曾经委托HBD总部对全町做了一个规划,建成之后,一切后续沟通、维护等事宜就顺其自然地由日本办事处承揽了下来,不算大客户,却是老客户。

    从东京出发,汽车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向北而行。

    已是十一月仲秋,残暑消失殆尽,干爽怡人的秋风挟着草木清香和充足的负离子从车窗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呼吸起来格外沁人心脾;阳光松软而温和,天空湛蓝湛蓝,很高,也很远。向外眺望,很多树木都已由绿转黄,大批枫树上跳跃着的橙色和火红色连同这份枯黄一起将路边和远山的景色渲染得五彩缤纷。


    巴士没有满员,大约坐了三分之一的乘客,大家都不说话,看书的看书,听音乐的听音乐,安静得只能听见汽车行驶的声音。

    川原小梅和齐藤遥坐在巴士左侧后端的并排位置上,因为起得太早,在汽车开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后,已经双双败在了睡魔手下。

    小梅的头靠在玻璃窗上,而齐藤遥的左手撑着自己头,随着汽车的启动、加速、减速,她的头一顿一顿,左手不堪重负后,一歪,倒在了川原小梅的右肩上。小梅只觉得肩头一沉,朝右边迷瞪了下,见是齐藤遥倒在自己肩上,便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腰防止她下滑,不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司机一个猛刹车,小梅往前一冲,睁开了眼。

    抬起左手看看时间,距离出发时已经快过了三个小时了,大概再过三个小时就可以到了吧。

    想再来一觉,可是刚才已经睡足了的样子,已经困意全无了。

    发现自己手在齐藤遥的腰上,她有些迷茫,同时,右肩上传来了一阵一阵酸痛的感觉,连带右手也发麻了。

    试图将手抽回来,齐藤遥的身体与座位之间却毫无缝隙,将她的手臂夹得牢牢的。

    又小心动了动肩膀,齐藤遥模模糊糊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抬起右手巴住了“枕头”。

    于是她放弃了做无用功,任凭肩头和手臂继续酸痛发麻下去。


    名义上是第一次出差,从川原小梅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兴奋和新鲜,仿佛家常便饭一般,甚至还有些倦怠。

    在HBD是没出差过,在美生可是好几回了。

    她看着窗外的景色,百无聊赖,身体始终不敢动一动,结果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仅右半身完全麻掉了,连脖颈也僵住了。

    只得扭扭头换个方向,自然而然地,在欣赏右面的景色之余,她也没法对肩头的人视而不见。

    车身一震,齐藤遥的发丝散落了下来,遮住了她小半个脸。

    她替她将发丝挽了过去,手指滑过面庞时,似是不经意般停留了几秒,接着,自己受惊似的赶紧缩回了手。

    左顾右看了下,车厢里没人看这边,她定下心来,眼珠继续装腔作势朝窗外,思绪却在身边绕来绕去。


    第一次见面,进了派出所,害她丢了工作;

    第二次,在近藤的办公室里帮她解了围,自那以后就一直担心近藤对她不利,总是忍不住从改革部跑到企划部去,确定她无事才安心。

    第三次是在美生纪律委员检查会询问现场。藉着财务报告里的低级错误,突然就想到了整近藤的点子,结局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七绕八拐的,现在竟然在同一间公司了,难道这就叫……缘份?

    不过,把她拉到自己公司来,虽说的确藏着一份不想让她在外面再遇上近藤那样的人的想法,也不完全是出于私心,毕竟与她相处以来,以她在美生的表现,绝对当得起这份工作——有的人,并非缺能力,而是欠一个机会而已。

    仔细看看现在的她,唇边略带弧度,应该睡得很安稳,不像平时,虽然在人前一直微笑着,却总叫人不自觉地想去抚平那淡淡蹙着的眉心——

    明明年纪还比自己小了两个月,为何却满腹心事的样子呢?她的过去,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事呢?


    川原小梅神思悠远。


    “你喜欢她吧。”

    脑中钻出伊东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说这句话时,小梅正千方百计说服托马斯给齐藤遥一个面试机会。

    但是,喜欢?

    大四去欧洲做了一年交换生,回来的时候,男朋友已经成了别人的,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毕业后,因为讨厌日本的会社而选择了一家气氛宽松的欧资设计公司,结果所接触的男人里多半是GAY。

    三年来的几次被动交往,一次被嫌不够人妻样;一次受不了在影院的动手动脚而发怒离场;一次拒绝了对方的暧昧要求后便没了下文;最近的一次相亲也因为交换身体的缘故被父亲搞砸了。

    奇怪的是,近年来不知为何频频收到女生的示好,有校友会里的,有客户里的,也有公司里的,伊东说这也很正常,可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不喜欢,你干嘛那么起劲?”伊东的声音又响起。

    不,应该不是那种喜欢吧,因为,跟中学时迷恋前辈的感觉,不太一样。

    而且已经很久没有喜欢过、也不敢喜欢什么人了。

    一个不定时会跟父亲交换身体的人,根本无法对恋人负责吧。

    那么,是感激,愧疚,还是欣赏?抑或兼而有之?

    她越想越搞不清,越想越头疼,眼皮又打开了架,于是当汽车穿过昏暗的穿山隧道时,她又睡了过去。


    “各位乘客,各位乘客,本次旅程目的地即将到达,请做好下车准备……”

    整车昏昏欲睡,或已经陷入睡眠的乘客被车内广播惊醒,纷纷开始从行李架上拿下大包小包,车内喧扰了起来。

    齐藤遥的耳朵也接收到了广播,但身体却还不想醒来。

    这一觉,睡得真沉啊。

    没有梦到父母的哀愁,

    没有梦到各种各样男人的嘲讽怒斥,

    也没有梦到成堆的表格数据文书,

    只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到底有多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呢?


    感觉到汽车开始慢慢减速,她终于不情愿地动了动身体。


    “你醒了?”

    “嗯。”

    耳边传来轻柔的声音,她含糊应了一声,双眼半睁。

    一双清澈而温柔的眼睛出现在离她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梦中淡淡的香气也在现实世界中再次包围自己。

    齐藤遥盯着那双眼睛足足有十多秒。

    时光好像倒流回了四年前的喧嚣大街上,手机摔落时,那个人一回头的那一瞬。

    彼时的甜蜜心动,她仍然记得,但更刻骨铭心的是,付出全部身心后,被背叛的痛不欲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咬牙,硬生生扯开视线。

    然而,当意识到对方动作有些僵硬的原因时——

    “是因为我……一直靠在你肩上?”

    “唔……”

    “应该把我推回去嘛。”

    “可是遥看上去睡得好好,我怕弄醒你。”

    她的泪差点就落了下来。

    伸手替她拿捏了几下肩头和手臂——

    真是个傻瓜!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9


    高速巴士只到县首府,川原小梅和齐藤遥下了巴士,又搭乘前往浮春的乡间支线小列车,在小小的车厢里咣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终于到达了终点站。

    去町案内所询问了一下,里面的人便将她们带到了相关负责人那里。因为时间已经临近下班,双方议定明天详谈,两人便被安排到了老街上的一所小旅馆内。安顿完后,天时尚早,两人换上浴衣,外出信步在了街道上。

    浮春一如其他温泉小町,古旧,安静,地方不大。小街小巷纵横交错,所有的房子几乎都是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瓦。数千年前的火山爆发为小町提供了质量上乘的雪之汤,浮春川则从山的西面流淌而下,约莫一公里的老街便沿河建了起来,两边商店和旅店林立,夹杂着细窄的神社、佛寺和民居。

    看似初到,一切风物却异样亲切。

    温泉旅行的旺季还没完全到,町内的游人也并不多,走在路上的,凭在河栏边的,在旅馆门口泡着脚的,都带着似是而非的表情。

    从某处忽然拐出的艺伎吸引了大部分路人的目光。

    她垂着头,一身盛装,在街上显得那样突兀;

    她行色匆匆,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要往何处去,木屐一路发出着轻微的嗒嗒声。

    此番情景是那样熟悉,以至于齐藤遥停下了脚步,惘然目送那背影消失在小巷中,直至“咕——”的一下,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她略一愣,看向身边,小梅的脸上马上染了一层红。她掩嘴而笑,“那里有很多小吃店的样子”,指了指对面,“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接下来,她跟在川原小梅后面,几乎不可思议地看她横扫了一遍河两边几乎所有的小吃店,鸡肉串、炸年糕、棉花糖、仙贝、鲷鱼烧……直到最后坐在和食店里解决了一碗叉烧拉面后,小梅才满足地伸了伸懒腰,同意回旅店去了。


    “啊啊,真舒服啊”,走在街上,吃饱了的小梅迎着微甜的晚风,一副精神十足的样子,“和东京真是不同的世界啊,这里真的是日本吗?”

    “你没来过温泉町么?”齐藤遥随口问,可心里却在想,这家伙还真是能吃啊……

    “不是啊,但是好像真的很久没来了,小时候的温泉旅行记忆也很模糊了。”

    “哦,温泉旅行啊,我也去过。”

    “是吗?”

    “是哦,大概两岁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吧,现在就记得吃了温泉蛋,觉得特别好吃……”

    “遥的家是在温泉附近吗?”

    “嗯,算是吧。我家原来在神户,那里旁边也有这样的小町,小时候常常去玩,后来父亲开了厂,家也搬到了东京。”

    “遥的爸爸好厉害啊,我爸爸就只会在公司里唯唯诺诺。”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啦,后来工厂倒了,父亲也已经去世了。”

    “啊,抱歉……”

    “没关系……小梅的爸爸其实也很出色哦,美生的人都这么说呢。而且,他也一直很照顾我,是非常温柔的人哦~”

    “咳咳……才不是……”小梅干咳两下撇撇嘴:“我爸爸啊,其实总觉得。。他很没用的样子。。”

    “……,我爸爸呢,我也一度觉得他很没用,还跟他作对,但是他从来没有怪过我……而且,他过世后,我才知道了很多事……所以其实我很羡慕哟,小梅有那样的爸爸……”

    西边余辉在齐藤遥脸上折射出几分柔软的惆怅,小梅看着她,情不自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一时,两人都若有所思,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

    “那个,遥……这是什么地方?”

    “呃……小梅,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于是,原本晚上应该进行的泡温泉活动,因为两个迷路人回来得太晚、温泉池已经关门而泡汤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准时到达了町办事处。

    由于是整体合同,所以只需跟一个负责人续约就行了,麻烦的是,负责人本间说有必要听听各位旅店业主的意见,就带着川原小梅和齐藤遥一一拜访了老街上的旅店业主。

    町内各式各样的旅店总计达十多家,最小的不过三五间客房,最大的也不过二十来间。每家业主都有自己的意见和建议,有的抱怨当初的设计图跟最终效果有出入;有的要求改造通风系统;有的认为配电能力应当进一步增强,有的想要重新装修为欧式风格……

    整整一天,齐藤遥跟着川原小梅奔波在町内各处,小梅负责相谈,她在一边负责记录。

    走了四五家后,小梅就因为连续交谈,声音明显哑了。齐藤遥多次暗示她停下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但那个人似乎完全进入了状态一般,连水都顾不上喝,只知道一家接着一家跑。

    问候,倾听,询问,解释,磋商……

    每家店内,沟通之专业和周详,完全超出齐藤遥的想象。

    有条有理的冷静与耐心,

    跟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成熟,

    专注时散发出的奕奕神采……

    她极清楚公司的立场是什么、条件有哪些、自己的任务又是什么,也洞悉客户们需要什么、期盼什么,因而能在短时内对所有状况作出相当精准的决断,然后用最清晰最得当的话语传达给客户,使他们一改先前嫌她过于年轻的态度,转而真心与她商讨各种情况,最后又心悦诚服地接受她的意见。

    齐藤遥不知道那是她天生带来的,还是后天磨练出来的,一路上,她只觉得她身上笼上了一层光圈,与先前认识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趁着谈话停歇的间隙,她甩甩业已酸痛的右手,取过茶壶为自己添水。

    瞥了瞥身边,川原小梅正微微蹙额,下颌略上抬,半阖眼皮思考着什么,左手食指无意识轻抵着木桌,少了几分女子的柔媚婉巧,却别有一种清朗明爽。

    水漫过了茶叶,又漫过了杯沿,无声在桌面上形成一汪反光后,汇集至桌角,滴溜到了地板上。


    马不停蹄下,两人终于在赶在一天之内完成了所有的工作,累得都快趴下了。

    下班后,本间热情邀请两人参加晚上的招待晚餐,脑子已经发嗡的川原小梅客气地再三拒绝,然而一听见有本地特色的烧牛肉定食,她立刻抛弃了回旅店睡觉的想法,带着齐藤遥直奔料理店而去。


    直到深夜时分,两人才回到旅店。

    齐藤遥几乎是连拖带拽把川原小梅带回来的。

    晚餐的前半段还挺正常,宾主双方有礼有节,可是,在本间介绍着名景浮春夕阳,拿出一瓶本地酿的春之夕之后,气氛全变了。

    他先是自己喝了好几杯,接着醉醺醺地拉着小梅跟齐藤遥一起喝,见两人没动便开始发怒,说来浮春不喝春之夕就是看不起浮春人。齐藤遥只好勉为其难把酒端到嘴边,不料小梅站起来一把夺下她手中的酒杯,一仰头,一口干,接着又喝完了自己杯里的酒。本间见状兴奋了起来,马上又斟满了酒杯,小梅横眉冷目挡在齐藤遥前面,面不改色又全都喝了下去。等到本间第三次斟酒,小梅突然爆发了,对着本间大喝“你够了没有?没看见我们家遥为难的样子吗!要喝酒你不会自己回家去喝啊”,接着追得他满屋子乱跑,齐藤遥拦都拦不住,逮到本间后又大力揪住他的衣领,吓得本间酒全醒了,急忙结帐送她们出门,为表歉意还顺手从包里掏出一沓招待券塞给了齐藤遥。

    刚出门时,小梅还愤愤不平地嚷着“所以我才讨厌出差这种事情”之类的话,到离旅店大概还有一百多米距离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对身边的齐藤遥说:“遥,扶我一下。”齐藤遥还没来得及伸手,一声闷响,小梅就整个人倒在了她身上。


    齐藤遥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她拖进了旅店,在老板娘的帮助下又架着她回到二楼房间。

    正要将醉鬼扔到榻榻米床铺上去,店主的小女儿在门后露出半个脸:“妈妈,这两个人昨天在街上拉着手,她们是恋人吧?”

    齐藤遥脚一软,自己先跌到了榻榻米边上,小梅的体重便顺势全压在了她身上。

    老板娘笑着摸摸女儿的头,拉上门离去。齐藤遥红着脸,用力想把小梅推到一边去。

    “……太前……辈……”

    嗯?

    “健太……前辈……”

    她竖起耳朵,第二次终于听明白了。

    谁?

    那个人……是谁?

    手停在了小梅腰上。


    沉默许久,她吃力地把小梅翻到床铺上,不曾想小梅又折了回来,“哇”的一下——

    毫无预警地,尚未消化完且泛着酸味和酒味的胃纳物一下子喷了出来,齐藤遥猝不及防,被吐了一身。

    ……

    ◎#¥%※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自己喝了!虽然谈不上拼酒多厉害,至少不会几杯就醉成这样啊!


    只得换上自己的衣服,跑到楼下借来两套浴衣和若干工具,先将房间清理干净,又请老板娘撤了小梅的床铺。之后,她跪坐在榻榻米上,一手按住小梅的肩,一手检视她的浴衣,挑开胸襟时,比指甲壳略大的胎记露了出来。

    胭脂色,淡淡的,宛如雪上绽放的梅花。

    她的脸忽而热得厉害,赶忙替她拉上襟口。



    洗完澡后,在她的再三摇晃下,小梅抱着新浴衣昏昏沉沉进了浴室,十来分钟后又昏昏沉沉出了浴室,一头倒在唯一的床铺上便不动了。

    齐藤遥无语,只有使劲将她推过去一点,自己蜷在了床铺边缘。

    “不能喝就别喝啊!!逞什么英雄,笨得要死!”

    忍不住低低抱怨,顺带轻轻戳了下小梅的脑门。

    下一秒,居然发现小梅的眼睛睁开了,她吓了一跳。

    “因为……这次一定要保护好遥……都是我不好……”只说了一句,小梅头一歪,再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的呼吸声。


    阴霾了好久好久的世界,突然明净温暖了起来。


    齐藤遥鼻子一酸,再也无法自制。

    她挪近了些,靠在她身边,听着她有力的心跳声。

    伸出手,缓缓抚上她的脸庞。

    指尖一点一点描绘着好看的唇形,几度来回后,闭上眼,印上了柔柔一吻。
  • 9 台柱公园 2019-6-7
    1 10


    下午13:00,本州新泻高速巴士站。

    巴士司机看看休息室里的时钟,估摸着差不多了,喝了口水后便上了巴士。

    正要关上车门,忽然左侧一阵风卷起,有什么东西从身边一闪而过。他揉揉眼睛,发现是两个拖着行李的年轻女孩在最后一秒前风驰电掣般跳了上来。

    “喂喂,你们两个,这样太危险了知道吗?”他不满地大声嚷了一句后,又前后仔细检查了一下,关上车门启动引擎。



    “呼……呼……呼……”

    川原小梅和齐藤遥双双喘着气,瘫倒在座位上。


    原本预定早上九点赶到车站,坐巴士去往京都市,未料一觉醒来,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没有时间去思考任何事情,也顾不上宿醉后的头痛欲裂,川原小梅叫醒齐藤遥,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洗漱、整理和退房一系列事宜。


    “终于、终于赶上了……”齐藤遥捂着狂跳不已的心脏。

    旁边的小梅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有点头表示同意。



    在座位上休息了很长时间,两人才缓过气来。

    齐藤遥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面包和饮料递给小梅,小梅接过,先打开瓶盖,一口气喝下大半,又几口解决了面包,见齐藤遥正看着自己,霎时对自己的吃相感到一阵汗颜。

    “还要吗?”齐藤遥晃晃手里的面包。

    小梅尴尬地摇摇头,拿起纸巾擦擦嘴,同时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退房的时候——

    “遥怎么会睡得这么死啊!”

    “还不是你昨晚在折腾!”

    “噗……”

    老板娘突然笑出了声,两个人的耳根都红了。

    最近,怎么总有奇怪的想法窜进脑中……

    她拿起瓶子,小口小口抿着,同时又思索起了一件非常令自己在意的事情。


    小梅是被隔壁房间隐隐传来的吸尘器扫除声催醒的。

    醒来时,左手在齐藤遥身下,揽着她的腰,已经麻了;而齐藤遥的头贴在自己胸口,兀自睡得不知晨昏。

    要不是对着这种奇怪的睡姿发了好长时间的呆,也不会错过了前一班的乡间列车吧!

    她记得自己喝了酒,也知道自己大概吐了,可是,除此之外,根据情况判断,应该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靠着车窗想了很久,还是想不起来有过什么事。

    但是,那种诡异的姿势,难道喝醉后真的发生过什么?

    她有点着慌。

    偷偷看看齐藤遥,总觉得视线相接时,她看自己的眼光有点不一样了,而且越看越像有什么事儿,她很想开口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当看到齐藤遥拿出记录草稿开始整理时,她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汽车开开停停,半路上还碰到车祸处理,堵了将近一个小时。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很多旅客都打起了瞌睡。

    由于光线不足,齐藤遥收起了手头的公文。见小梅又开始揉拍自己的脑袋,“还在头痛?”她问。

    “还有点痛,不过比早上好很多了。”

    她伸手替小梅按了好几下头顶和颈后:“要按这里啦。”

    “遥怎么好有经验的样子……”小梅感到头部轻松了不少。

    “……”

    跟裕香和晴美一起在夜店游荡的日子里,齐藤遥自然没少喝过。

    喝到七颠八倒,第一选择往往是夜不归宿,跑去裕香的家,因为她父母常年不在。

    要是回自己家的话,就一定被会母亲说教,接着又是一场大吵。

    不过就算如此,母亲还是忍不住会来给自己按摩头部,尽管那时自己一句话都不搭理她,并不认为犯了下什么错误。


    见话题中断,小梅咬咬下唇,小心翼翼地问起几乎亘在心间一天的问题:

    “咳咳,那个,遥……”

    “嗯?”

    “我昨天……好像吐了吧……”

    “嗯。”

    “对不起,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没关系。以后不能喝就别喝了。”

    暗戳戳地察言观色,齐藤遥脸上风平浪静,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谢谢……那个,醉了之后,我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还是确定下为好。

    “……,有啊。”

    “诶——!!!!!”

    除了司机,全车的人都转头看向小梅。


    这家伙……还真好骗呢!

    见小梅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滚圆,齐藤遥突然心情大好。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的笑,饶有兴味地看着小梅一副狼狈样,恶作剧之心顿时升起。

    故意显出一副略带困扰的表情,欲语还休,几经吞吐——

    “一直抱着我,说你喜欢我哟。”

    一抹桃色在脸上晕染开来,却非计划之内。


    小梅的魂,一刹那飞到了九霄云外——

    坐在榻榻米上,满面酡红衣衫不整,不顾对方抗拒紧搂住那纤细的身体,喷着酒气叨叨不休着醉话……最后,吐了对方一身!!


    她面红耳赤,越烧越烫,不敢再脑洞下去,只是张口结舌地看着齐藤遥,手心里满是汗水。

    糟了!喝醉后不小心进入了什么诡异状态了么?

    这……算不算骚扰下属?

    依据厚生劳动省新修改的《男女雇用均等法》,同性间不当言行亦是性骚扰,何况是……

    完了完了!

    会被投诉吗?

    会被告吗?

    就算不会,以后在她面前头都抬不起来了吧!

    怎么办,怎么办!


    混乱了半天,她忽然福至心灵,干脆眼一闭:“没错,我、我是很喜欢遥!”

    “诶?”这下轮到齐藤遥瞠目结舌了。

    心跳开始不规则,她一下子忐忑了起来,但是——

    “遥人又好,做事又周全又快,跟大家相处得也不错,还懂好多生活上的事,不止是我,大家都喜欢遥嘛!”川原小梅一番文不对题的振振有词,刹那间浇灭了所有的心情。


    “……,哈哈哈,骗你的啦!这么认真干嘛!”方才勾人心魄的迷人眼神已荡然无存,撒谎者在夜色的掩护下笑得天衣无缝,瞳中却是一片静寂。

    而被耍了一道的川原小梅在尴尬之余,藉着窗外射来的路灯灯光,留意到那个人的眉心,又轻轻蹙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汽车驶下了高速公路。矗立在两边的街灯越来越明亮,一直绵延至远处。

    “哦,就快到神户了。”

    正闭目养神的齐藤遥,忽然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贴在玻璃上足足有五分钟,看着越来越熟悉的街景,不好的预感充满了心间。略一沉吟,她推推身边正在浅眠的人:“小梅,小梅,能把票拿出来给我看看吗?”

    小梅迷迷糊糊地把里外衣袋都摸了一遍,最后从裤袋里掏出了两张巴士票,齐藤遥靠过去一看,脑中冒出一个词:“完了”。



    晚上10:00,川原小梅和齐藤遥拖着行李站在神户交通中心出口处,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路发呆。

    关于坐错车的原因,据小梅事后分析,大概是太匆忙的缘故,她在自动售票机上点错目的地了。

    事已至此,彼此埋怨也没用,目下亟需决定的问题是,今晚留在神户呢,还是再花一个小时去京都?

    “啊、啊、啊啾——”满脸自责的小梅打了个喷嚏后揉着脑袋说:“要不马上去JR站?应该还赶得上吧。”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倦意。

    齐藤遥望了望乌云遮蔽的天空——

    要下雨了吧……



    晚上11:00,川原小梅坐在矮桌边,捧着热茶喝下了一大口。半个多小时前,她刚狼吞虎咽地解决了一盘炒面,然后舒舒服服冲了一个浴。一条狗温顺地趴在她脚上,在客人的爱抚下不时露出享受的表情。

    一个中年妇女从一间房里出来,递给她一片感冒药。虽然小梅觉得自己不过是因为风吹的关系打了两三个喷嚏,并没有感冒的迹象,但不忍拂逆长辈的好意,她还是乖乖和着热水吞下了药片,然后好奇地打量起了周围。

    房子非常狭窄,除了厨卫之外,就是两间卧室和一个小客厅。客厅里除了必要的家具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最显眼的大概就是一张供桌了。

    中年妇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背脊笔直,衣着朴素,一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见小梅的眼光落在旁边的供桌上,她拿起抹布,擦了擦供桌上的照片说,那是她的丈夫。

    也就是遥的爸爸咯?小梅仔细端详了一下照片。

    难得见到女儿带朋友回来,齐藤遥的母亲显得十分热情,拉着小梅问东问西,后来又拿出了女儿的出生照,从学步讲到上幼儿园,从温泉旅行连吃四个温泉蛋讲到后来自己教她料理,最后说到了父亲对独生女的溺爱。当提到丈夫因为没能送女儿去念大学而深感愧疚,以及清算完债务后为了买下这间栖身之所拼命过度时,她原本愉悦的语调开始微微发抖,不过,谈及现在的情况,她又笑了:“我家小遥啊……咳,咳,现在家里全靠她了……咳……咳咳咳咳咳……”

    川原小梅的手攥住自己衣角,起了一阵羞愧;一转头——

    “妈妈,你怎么什么都跟小梅说啊……快休息吧。”

    哗哗的水声消失,浴室门打开,白色蒸汽四泻而出,齐藤遥拭着头发,套了一件睡袍,赤足走在客厅柔和的灯光下;见小梅和狗挨在一块儿,眼睛却黏在自己身上,她不禁眉眼一弯,报以浅浅一笑。

    小梅的心,一阵酥软。


    “啊啦啊啦,没有啦,就是闲聊而已,我们在说……”,母亲略一停顿,“小遥,难得回来,不见见竹太郎吗?”

    不知为何,改了话题。


    “都这么晚了,早点休息吧,妈妈也是。”

    小梅从座位上被拉起,狗也摇着尾巴,跟在主人后面想要进房,齐藤遥蹲下身,摸摸它的头:“小比,今天不行哟,去妈妈房间吧。”听懂了话的小比呜咽了下,回头撒蹄到了母亲身边。

    一旁的川原小梅从那过于宽松的睡袍领口中,窥见黑色发梢末的水珠正顺着白皙脖颈一路而下,在漂亮的锁骨周围恣意纵横出一条条不规则水痕,因着重力的作用合并延伸成几路之后,最终蜿蜒向了更下方。



    深色的窗帘密不透光,隔远了不夜的城市,寂静中,敲打在玻璃上的雨点声令人格外焦躁。


    有点热啊。

    窗关得那么紧,刚才吹风机的热量都散不出去吧……

    小梅一连翻了几个身。


    “睡不着吗?”

    “唔……遥,竹……”

    “嗯?”

    “不……我想说……炒面很好吃~”

    “谢谢。”

    “……,不一起睡吗?”

    “……”

    “……应该可以挤一挤吧。”

    “你身体不舒服,快睡吧,明天还要去京都。”

    小梅望着天花板,不再作声。



    尽管吃了感冒药加独占睡床一晚,川原小梅起来的时候,不仅顶着两个黑眼圈,鼻子也还是塞住了。

    齐藤遥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烫,松了口气,又问她要不要再休息一天,但这位临时上司不愿跟客户更改约定时间的态度意外坚决。


    齐藤妈妈坚持送两人到车站。


    “小遥啊,总是口不对心,有时有事也不肯说,倔强得很,要是能像你这么开朗直率就好了,以后千万请多关照一下她……”等车的时候,似乎有些放心不下的齐藤妈妈悄悄说。

    好像,这几天是自己受她关照多一点吧,小梅吸吸鼻子。


    “真的不跟竹太郎见一见吗?”母亲问一边的女儿。

    齐藤遥摇摇头:“代我向他问好就行了……”话音未落——

    “小遥!!小遥!!”

    三人循声看去,只见有个人从另一边一面大喊一面飞奔而来。素来安静的小比突然躁动了起来,双耳竖起,尾巴下垂,冲着来人的方向开始狂吠,齐藤妈妈连忙拉紧了手中的绳子。

    人到面前站定,小梅才看清,是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体型瘦弱,也不太高,手里还拎着公文包,看上去正要上班。

    哆哆嗦嗦躲开一起一伏的可比,跟齐藤妈妈打了声招呼后,男子好像没有看到川原小梅似的,直接把齐藤遥拉到了一边。



    “那是小遥小时候的玩伴哟,呐,你看,他们两个感觉多好啊!”齐藤妈妈眉开眼笑。

    小梅没有声音,只是微微张开手指,缓慢安抚着小比。

    一会儿,“遥,上车吧。”

    她站直身,走到兀自喋喋不休的男人面前牵起齐藤遥,向齐藤妈妈道别后飞速上了车。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11
    十一

    故意推迟了中午下班的时间,等到整个办事处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之后,川原小梅方才溜出办公楼,一连穿过几个红绿灯,选了一家定食店坐下。

    要是被知道这几天都没有便当带的话,一定会被拉去参加群体午餐了,她可不愿成为八卦的中心。

    定食店没有面朝大路,而是藏在边上的一条小巷中,附近没有商务楼,也不会有多少上班族愿意步行十几分钟来这里吃一顿工作餐,就算现在是饭点,店里的客人也是稀稀拉拉的。

    她坐在临街的位置上,要了一份酱油炒面。

    店员麻利地送上了热气腾腾的食物,可是没吃几口,她就绷起了脸。

    面条好像太软了;

    卷心菜怎么这么老?

    胡萝卜切得也太大了一点了吧!

    最重要的是,煎蛋不是溏心的!

    难道厨师不知道,要戳破半熟的蛋黄、让蛋液流到面条中拌起来一起吃才是最美味的吗?!!

    她怏怏放下筷子。


    三天来,不知怎么的就想吃炒面,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那天晚上的味道,尽管如此,还是在不同的店里坚持点着酱油炒面。

    难道没法再吃到那样的炒面了?她靠在椅子上哀伤地想。

    不行,等下得找遥把秘方要来,不然再这样下去,自己会一辈子都咽不下其他炒面的!

    但是遥的话……好像出差回来后一直没看到啊……


    她没敢找同事打听齐藤遥没来上班的原因,怕引起不必要的追问,然而四天差旅中发生的一点一滴,和她每一个表情,都在萦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曾经有意无意把这些事情穿插在工作事件中向伊东提起些许,伊东一反常态没有笑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听出那一声叹息里,蕴含着比言语多百倍千倍的东西,不过她并没有问下去——这样的叹息,她只在某次跟伊东聊感情时听过一次。那时,那个一贯无法无天的人虽然仍嘻嘻哈哈地搭着话,却突然站起来去倒了一杯咖啡。不过,咖啡机在室内嗡嗡作响开来后,仍没挡住一丝细微的叹气钻入她的耳中。

    自那以后,她就也再没问过。

    心里似乎能理解伊东的意思,却说不清,道不明,无法言传。

    总觉得要是再使点劲想一想的话,答案一定就出来了;

    但是,好像会是个不得了的答案呢。

    况且,有着不为人知秘密的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准备来承受这个答案,以及它带来的后果?

    大概,没有吧。



    不知不觉又拿起筷子拨弄起面前的炒面,等回过神来,盘子里只剩下了一丝热气。

    她托着腮,夹起一根面条放进口中细嚼了一阵,最终还是招来了店员:

    “请再给我一份鳗鱼炒饭。这个……打包吧。”


    勉强扒了大半份鳗鱼饭后,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她提着外卖盒走出定食店,沿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


    上午还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样子,中午以后忽然起了不小的风,天上大块大块的灰云急速移动着,秋风卷起的落叶飞到半空中到处乱舞。

    街上的清扫工左奔右跑,把四散飘零的枯叶扫做一堆,行色匆匆的路人们纷纷自觉绕开,川原小梅却仍沉浸在方才自己不明不白的心情中,不小心,一脚踩进了叶子堆里,发现犯错后,她急忙向清扫工欠身道歉。


    “诶?”

    马路对面,无心听同事们七嘴八舌,正将注意力放在清扫工身上的人小声发出了一个疑问词。

    不是每天都带便当的吗?

    嘛,大概偶尔换换口味吧。

    可是,需要走那么远买回来吗?

    走路时分神很危险的知不知道啊?

    怎么一离开工作就糊涂了……



    “呐,小遥,小遥?你去不去?”忽然被本田摇晃着。

    嗨嗨着回过头来,小岛的脸在眼前放大:“喂,跟你说话都听不到,在想什么呐?”

    “抱歉……你跟我说什么了?”

    “在说庆祝大道寺出院的事情。”伊东重复了一遍。

    大道寺?他出院了?

    “北村去看过他了,周末就出院了。北村说要办个庆祝会,庆贺那家伙捡回了一条命。”本田学着北村的口气。

    没这么夸张吧,迷迭香过敏而已,需要办庆祝会?

    “其实……你可以当作是大家最近太无聊了……”面对齐藤遥眼里的不解,伊东支着下巴叹了口气,“忙到现在,每个人都紧张兮兮的,找个借口聚一下当是放松咯。”

    “所以小遥你去不去呢?”本田重复刚才的问题。


    “你有邮件,你有邮件……”,手机铃声打断了谈话。

    (雄一今天要来,你晚点回来吧。)

    看了一眼,齐藤遥合上手机盖:“当然去。”


    “明穗姐,那小梅姐去不去?”小岛最后提出了一个核心问题。

    “不知道,你自己问她。”伊东耸了耸肩。


    小岛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她几乎能想象小梅面对自己时礼貌客气不远不近的姿态。

    “不行啊”、“也许吧”、“再说吧”……诸如此类的说辞,就是川原小梅除了工作之外跟她说得最多的话。

    因此,能不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她没有把握。

    但是她不怪她——

    总不能勉强一个人来喜欢你吧。


    “小遥,你去问!”考虑了一会儿,她摆出前辈的样子,下了命令。

    “诶?我?”

    “小遥姐你去吧,而且,我也有事拜托你……”本田红着脸,吞吞吐吐。




    “你真的要去?”办公室门口,伊东侧头问。

    齐藤遥还在犹豫,身后小岛猛的一推,她就哭笑不得地瞬移到了室内。

    始作俑者跟本田迅速逃到墙后,只伸出两个头来观察情况。



    外面的伊东徘徊了一会儿,轻轻拉上办公室门,走进了角落处的小小休息室。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见齐藤遥从办公室出来,小岛跟本田急忙迎了上去:“怎么样啊?”

    齐藤遥伫在门口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本田低头,从她手中抽回两张被攥紧的菊花祭票子,默默回到了前台。

    见此情形,小岛也不再追问,嘟着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这样的结果,你早就知道的,是吧?”

    与对面走来的伊东擦肩而过时,小岛忍不住问。

    “你不也早就知道么?”伊东走过,目不斜视。

    小岛回头望了眼齐藤遥,泛起一丝酸涩。



    宽敞的现代欧式包房内,刺身拼盘、寿司饭、铁板烧、清酒等横七竖八地摆在长桌上,房间内弥漫着一股酒气,围桌而坐的十来人大半已经酡红的脸色都可证明聚餐已经酒过三巡。

    落地大窗外,大小轮船星星点点游弋在东京湾上,璀璨的彩虹桥横贯每个人的视野,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在无数灯光的照映下勾划出一道连绵起伏的绚丽天际线。

    这是位于台场某餐厅内的高级海景包房,订下它的人,正是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道寺友介。

    今晚,这位主角仍没有出现——听说,昨天接到电话,又要临时出差了。可订好的房间不能退,于是,一口都吃不上的悲催男人在北村和伊东的起哄下,莫名其妙负起了“伤害同事感情”的责任,狠狠被敲了一笔后含泪启程去了四国。

    与其他兴高采烈尽情放松的同事相比,某些人却因川原小梅的缺席,在长桌的一角提不起兴致。

    “所以说,是校友会的缘故,没法来咯?”本田奈奈晃着半瓶汽酒。

    “嗯,就是这么说的。”齐藤遥应了一句。

    全场最嗨的就属数瓶各种酒类下肚却毫无醉意的伊东了,此时,她正在另一端哈哈地抓着山本豪放拼酒,而山本已经脸色夹白,待到又被灌下一杯酒后,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没用!”伊东丢开山本,望着一屋子歪歪斜斜的人嗤笑了一下。

    “果然没有小梅姐就是不行啊。。。真没意思。。等下早点走算了。”恹恹的小岛面前摆了一堆惨遭腰折的牙签,受害者还在不断增加。她刚“咔”的一下又折断一根,冷不防伊东从背后冒了出来:“就是就是!这里真没劲!走,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再喝!”不等小岛答应,伊东一把搂住她就往外走。

    “包!我的包!奈奈!小遥!”小岛急得大喊。

    本田和齐藤遥慌慌张张收拾完随身物品赶到路边时,伊东和小岛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本田从窗户中把包塞给小岛,伊东却开了车门,热情招呼她们两个一起上来。本田和齐藤遥望望小岛求助的眼神,又对视了一眼,还是慢慢转过了身去,气得小岛两眼直冒火。

    正欲脚底抹油,“不陪我的话,就不告诉你们小梅的事情哦~~”伊东不怀好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咕咚”一下,背对着出租车的两人同时咽了口唾沫,乖乖回来钻了进去。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12
    十二

    舞曲强劲,节奏沸腾;台上,舞者热辣,台下,舞池中一具具相似的疯狂身体令人难辨彼此。动感的灯光来回变换着急速扫过全场,扭动着的人们的脸上,一会儿有着绿色的瞳,一会儿有着紫色的舌——

    赤,橙,黄,绿,青,蓝,紫,

    狂野与热情波及到了整个酒吧,只有吧台的白衣酒保调着奇异色彩的鸡尾酒,仿佛对一切视若无睹。


    好像转眼间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有多久没来这种夜店了呢?齐藤遥自己也记不清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模糊了一切有关的记忆,不过,再次踏进PUB的一刹那,过往还是浮现在了心头,令她顿生出一股闷痛。

    所幸的是,现在的齐藤遥,和当初齐藤遥,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以此安慰自己。



    本田瑟缩在角落里,明显适应不了这样的地方,小岛似乎对热烈的氛围无动于衷,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软饮,伊东驾轻就熟地跟酒保要了一杯威士忌,一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有点出息好不好!”

    小岛瞪了她一眼:“呐,是你说有关于小梅姐的事情,我们才来的,要是没有的话,我们马上就走了!”说完,拉起本田作势要走。

    “哎哟哎哟,不愧是六本木的蝴蝶,每天被那么多不死心的人追逐着~我怎么就没那么大魅力……”伊东不慌不忙坐上吧台转椅,一口喝完杯中物后熟稔地朝身边抛了个媚眼,三人顿时满头黑线。

    “喜欢就是喜欢呗,哪有那么容易死心。”小岛撅起嘴。

    “呵呵,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你们确定是喜欢,而不是小女孩的花痴崇拜?”伊东把空杯递给酒保。

    “……”小岛和本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者说,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嘛,撇开这个问题不说,你们也不管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吗?”伊东的眼光转向齐藤遥。

    齐藤遥心里“咯噔”一下,浮春之夜听到的名字一下子闯进了脑海中。

    心脏绞成一团,却还要装作半开玩笑的样子:“哈哈,她该不会有喜欢的什么前辈吧……”

    另外三人一起愣了一下,接着,伊东“噗”的一下差点把酒喷出来:“看你一副机灵样,老以为你跟我是一类人,我这是看走眼了么……哈哈哈哈——”

    齐藤遥一头雾水。

    “喂,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她喜欢你吧?”伊东拨开小岛,凑近了诧异道。


    脑袋里“轰”的一下,齐藤遥当场呆滞住。


    “她喜欢你……她喜欢你……她喜欢你……她喜欢你……她喜欢你……她喜欢你……”

    伊东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反复激荡在耳边。

    是不是听错了?

    她看看扭过头去的小岛,看看沮丧的本田,又看看盯着自己的伊东,从三人的神色上找不出任何玩笑的痕迹。

    “我就不信你笨到没任何感觉!”伊东伸出纤纤玉指,在齐藤遥的肩窝上一阵猛戳。


    耳边的嘈杂声慢慢远去,四周,灯光逐渐暗淡褪去。


    “哎,齐藤小姐真是太漂亮了!”

    “咦,她费那么大劲儿说服了托马斯让你来面试,怎么可能没关系?”

    “要是在这里有什么不开心,要是有谁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啊~”

    “可是遥看上去睡得好好,我怕弄醒你。”

    “因为……一定要保护遥……是我不好……”

    “唔……遥,竹……”,“不……我想说……炒面很好吃~”

    “遥,上车吧。”

    ……

    相识几十天以来的一幕一幕不断闪回,最后定格在几天前——听说票子是本田的之后,那个人脱口一句“原来不是遥吗?”几秒之间,语气就从局促演变成了失望,还夹杂着一丝莫名的不悦。

    她全身一颤,宛如过电。

    然而——

    “遥人又好,做事又周全又快,跟大家相处得也不错,还懂好多生活上的事,不止是我,大家都喜欢遥嘛!”

    到底是哪种喜欢?

    她能轻易识破形形色色男子冠冕堂皇下潜藏的欲望,也曾经不费吹灰之力编织各种甜蜜谎言来套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如今,在那个人心中,自己的份量有多重,有多轻?地位是高,还是低?她根本无从判断。

    道是无情,却似有情;

    道是有情,却又无以言明。

    以往从异性身上得来的经验,似乎全都失了效。

    难道因为这次对方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自己在意的女人?

    呵呵,确实从来没想过怎么去揣摩一个女人的心思呢!她苦笑。


    “我、我不信!小梅姐怎么会喜欢她这种呢!!她哪里配得上小梅姐!”小岛突然就哭了出来,伊东摇摇头:“优酱啊,不可以这么说话,也别再骗自己了……”

    “我就是不信,我就是不信!除非你能证明小梅姐喜欢她,不然我绝对不承认!”小岛一把抓住伊东。

    “啧,要不要这样啊……那么,不如来打个赌?”,伊东神秘一笑,“如果你们赢了的话,下个月午餐我全包;如果我赢了的话,优酱,奈奈酱,你们就死心吧,怎么样?”



    高中毕业已经六年,这个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自助餐厅的六十多号人中,既有原来班级的同学,也有社团同伴,除了前辈和同级生,后辈们也已经多了好几届。

    川原小梅已然忘了其中大半人的姓名,剩下的小半中,能把名字和脸对起来的也不多了。不过所谓校友会之类的事情,又不是去检验自己记忆力有多好,在川原小梅来看来,也没有在这种场合发展人脉的必要,之所以来参加这次的校友会,无非是因为那个长久不见的中学兼大学死党——中山律子。

    律子毕业后不久就突然嫁了一个公务员,婚后随着丈夫外派到了东南亚,今年才调回,此次又是校友会的组织者之一。接到她的电话,于情于理,川原小梅都不得不放弃公司的聚餐来见好朋友一面,不然的话,从内心深处来讲,她还真不想来了——

    “川原前辈有没有男朋友啊?”

    “啊,小梅你还没结婚吗!”

    “小梅,你要是没这么高的话,我这边可有好几个兄弟哦~”

    “前辈你看我这条裙子漂亮吗”

    “前辈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呢?”

    “哈哈哈哈小梅你居然又坐成个大叔姿势了……”

    ……

    身边挤着一圈认识或不认识的男男女女,耳朵被闹得片刻不宁,也完全没法好好吃饭。

    这种情况,与上次几乎如出一辙。


    律子数次企图钻进人墙里,可是几次尝试均告失败,她一气之下走到麦克风前:“嗨,各位请注意了,本次校友会限定追加纪念品现在开始发放,请大家到前面来排队领取。”

    围在小梅身边的人这才陆陆续续离开,趁此机会,她跑到小梅身边,带着她拐进了光线阴暗的角落里。

    “果然还是律子你最好了~”川原小梅如释重负,一把抱住律子。

    律子轻轻推开她,从经过的侍者手上取过两杯果汁,递过一杯给小梅。


    久未谋面,两个旧友从同学聊到老师,从社团聊到教授,共同的花季回忆使得两人不时捧腹大笑。叙旧完毕,约定了下次一起回大学后,话题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两人的现状。

    “小梅……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恋人呢?明明现在还那么受欢迎。”律子望着仍聚集在小梅原来座位上的人群。

    那些人,如果知道我是个怪物的话,还会围过来么?小梅顺着律子的目光,自嘲地想。

    “你……不寂寞么?”

    小梅笑着摇摇头。

    什么样是寂寞?怎样才不是寂寞?

    律子却以为她仍对某人念念不忘,犹豫再三,忽然抓住了小梅的手:“那个,小梅,有件事对不起你……”

    小梅疑惑了一下,正待律子说下去,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她起身,走到一边按下了通话键:

    “明穗,怎么了?”

    HBD的人,应该在台场那边享受高级海景房才对吧,怎么电话里听起来如此嘈杂?

    小梅拧起眉头,将手机贴紧了耳朵,几经分辨才勉强听清伊东说的话。

    “优酱哭了?你又弄哭她了吧……不,不行,我离台场很远好不好,你自己摆平,就这样。”不等伊东再说,立刻挂上了电话。

    不要每次玩脱了都来找自己收拾好不好!

    何况凭着以往的经验,搞不好这位姐姐又喝多了,正下了套等自己去钻呢,鬼才知道优酱到底哭了没哭。



    回到座位上,“呐,律子,刚才你要说什么?”

    “我、我没跟你说,其实今、今天,大杉前辈也说要来的……我怕说了,你就不来了。”律子低下头。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她抬起头,发现小梅面无表情。

    “小梅,还是很在意吗?跟他再见面什么的,毕竟当年是他……”

    小梅叹了口气:“说不在意,怎么可能……不过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到见一见都不行的地步。所以,你也不用说对不起什么的啦。再说,就算我不想见他,也总得来见你吧!”说着,又笑了起来,律子的不安,顿时在那灿烂笑颜下消融了不少。

    气氛刚刚恢复,两人还没来得及再起个话头,“哟,小梅,好久不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13
    十三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听见前男友的声音,川原小梅脸色还是一沉。

    她深吸了口气,转向来人:“好久不见,健太前辈。”尽量挤出了个微笑。

    “我、我去那边看看委员会还有什么事。”律子轻手轻脚端走了自己的盘碗刀叉。


    这是分手两年多后的第一次重见。

    大杉健太看起来成熟了不少,穿着也不复当年的休闲风,不出意外的与其他与会者一样,衣冠楚楚,细节考究,只是身材有一点点发福,显示出近年来的运动不足。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大杉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刚刚从海外飞回来,其实,是因为律子告诉我你一直有出席校友会,我今天才特地来的……你还是这么漂亮呢……”

    小梅没有搭腔。

    两年前的分手过程仍历历在目。

    从欧洲回来,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打电话,他的声音却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和高兴。

    过了几天接到要求见面的电话,兴奋地穿起在欧洲买的可爱休闲公主裙,准备给他一个惊喜,出现在约定地点的人却多了一个。

    果然,一年的空窗期还是太长了,他说,而且,与能够通过激烈竞争的小梅相比,被涮下的自己忽然就自卑了,也开始怀疑以后两个人能不能继续顺利相处下去。而她——他拉着身边娇小女子的手,和你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怀孕了。

    小梅从没想到过,人生第一次的恋爱,会以被背叛的形式结束。

    那,你去欧洲踢球的梦想呢?我们几年的感情呢?是谁说过要好好珍惜我的呢?她问。

    对不起,小梅,毕业了,我才发现,很多事情是很现实的,他说。


    后来,听说他们结婚了,后来,又听说那个女孩子,原来是大杉新入职公司专务的女儿,再后来,川原小梅就再没听到任何消息了。


    她笔直坐在座位上,认真听着这位前男友此刻所说的每一句话,好像不是在面对一个旧情人,而是处在一个商务会议上,不停分析猜测着对方的真实意图。

    大杉继续表达着他的意思:“小梅,我们能不能去咖啡厅,我有话要跟你说……”

    小梅越听越有某种预感,这时,手机又一次兹兹震动起来,中断了男人的话。


    一看又是伊东打来的,她皱起了眉头:又怎么了,还没完没了是吧!

    “都说了你自己摆平啦,别来找我!”接起来就没好气,可一转眼,脸就白成了一张纸。

    收起手机,她抓起皮包就走。

    “小梅?”大杉不明所以地叫住她。

    “抱歉,前辈,我出去一下,回来再说吧。”小梅边说边奔向大门,身后留下一路错愕的眼神。



    酒吧内一角,伊东气定神闲放下电话,打了个响指:“OK,搞定。”

    才欣赏完伊东声泪俱下表演的三人已经齐齐张着口完全呆住,只有吧台后的酒保依旧不紧不慢擦拭着杯子,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什么在夜店遇到不良,对方人多,大家难以脱身,尤其是小遥云云,这种鬼话,伊东居然能闭着眼睛张口就来,还描述得有声有色,细节丰富得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就连曾经撒谎不眨眼的齐藤遥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但是,明显离奇得跟电视剧一样的情节,会有人信吗?何况对象又是多次被坑、曾经发誓再也不相信她的川原小梅。

    “你们等着看咯~”看三人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伊东得意洋洋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自顾自地蹦到舞池里逍遥去了,留下后辈在吧台前面面相觑。


    不消半小时,酒吧进口处就出现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影子。伊东立刻从拥挤的舞池中挤出来,跑到吧台一把拎过齐藤遥,二话不说将她扔进了舞池。

    一头砸在人肉里的齐藤遥眼冒金星,正逢DJ接了一支震耳欲聋的舞曲,舞池内的人群霎时被引爆,甩头跺脚好不兴奋。她本就没站稳脚跟,这下更难保持平衡,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晕头转向之际伸手不知抓住了什么才不至于跌倒。定下心神,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抓着的,是一个留着莫西干头、穿得五颜六色的胖男子!她一阵鸡皮疙瘩,赶紧放开手,胖男子却流着哈喇子紧紧抓着她胳膊。

    居然会在夜店碰到这么可爱清纯的OL,简直是天降艳遇啊!!胖子两眼放光,嘿嘿笑了几声,双臂一收,将齐藤遥圈进怀里。

    “放开,放开!前辈,伊东前辈!!”

    可在高分贝的音乐之下,无论怎么叫喊都无济于事。

    眼见色狼要对齐藤遥上下其手,本田和小岛惊得张大了嘴,立马就要冲过去救人,伊东伸出手臂拦住了她们,同时以眼神示意右边方向——

    有个高个子疾冲进舞池,在人群中扳过一个一个长发女孩的肩头,最后踹开胖子挟着齐藤遥奋力出了舞池。

    “小梅姐!”本田和小岛同时喊出声。


    “伊东明穗!!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放下齐藤遥,忍着刺鼻的酒精味儿,见伊东居然在悠哉优哉地喝酒,川原小梅气不打一处来。

    “急什么,不是没事吗。”

    “没事,这叫没事?没看见刚才多危险吗!!怎么带同事来这种地方,太过分了你!”想起刚才一幕,小梅更是身子发抖。

    “嗨嗨嗨,所以我才说我不行了,叫你来啊~喏,人在这里,你嫌危险的话,就带走咯。”伊东将齐藤遥一推,推到小梅身边。

    “……,走!”本想好好跟伊东理论,无奈场子里实在太吵闹,小梅只得怒瞪了伊东一眼,拉了齐藤遥快步离开。


    “怎么样?你们输了。”伊东拍拍手。

    小岛这回又哭了,嚎啕大哭,哭她今夜结束的人生第一场单恋。

    本田也抹着泪:“明穗姐,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输?”

    “哦,我随便说说的。”伊东的回答漫不经心。

    本田和小岛同时一口血喷出来。


    嘛,我怎么知道那家伙真会信了这种连编造者自己都觉得破绽百出的故事呢?伊东心想。

    倒是低估了她的心思。


    六本木天空中最翩跹的蝴蝶,也终于寻到了自己的那朵花了呢~

    她感慨着旋回高脚凳,喉咙里倒进第八杯酒后伸出手去:“龙,再来一杯。”

    酒保微笑着接过酒杯,

    “几年不见,还是没变啊……”

    细不可闻的一句话,湮没在了夜店的喧哗中。



    被川原小梅紧紧攥住手,齐藤遥不得不连跑带奔跟在她身后,直到出大门时绊了一下,小梅才回过头,惊觉自己走得太快。

    她扶住齐藤遥,单膝跪下察看,确定无事后起身:“还好,没扭到。”

    见齐藤遥愣在原地,她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几晃。

    一定是刚才吓坏了,她想,坑自己就算了,现在竟然连遥也一起坑,有机会一定要问候问候伊东明穗那个混蛋,把这笔帐讨回来!

    啊,忘了把优酱和奈奈酱带出来了!算了,反正她们两个看起来也没事,不过——

    “诶,对了,遥,不是说遇到了很多不良吗?”

    她忽然反应过来。

    “……,啊哈哈哈……”顿了一下,齐藤遥爆发出一阵笑声,接着越笑越大声,一直笑得弯下了腰,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难道……又被耍了?

    这下可丢大了!

    真是鬼迷了心窍才又上了伊东的当!

    川原小梅一边骂自己笨,一边气恼地背过身去,然而下一秒,“谢谢你,小梅”,齐藤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同时,背上多了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

    她的脸腾的绯红起来,双手无措地搓着衣角,身体就直直挺着,直到那份温暖离开,才硬邦邦转过身来:“那个,那个,遥,我送、送你回去吧……”

    齐藤遥笑着摇摇头:“不用了,不太方便……”



    一个从对面走来的男子经过了两人身边。走过不远,他突然又倒回来,惊异地盯了齐藤遥几秒——

    “小百合!”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再一次出现。

    齐藤遥脸色倏变,一股冷汗顺着背脊直流而下。

    “小百合!是小百合吧!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啊,你怎么就不去店里了呢!”男子激动摇晃着齐藤遥的肩膀。

    僵硬地看了一眼男子,中野?金田?小泉?立川?还是大久保?

    毫无印象,完全不记得了。

    她盯着男子一开一合的嘴,从里面冒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一把铁锤,一下一下敲打在名为过去的墙壁上,想到自己刻意隐藏起来的过往即将被暴露出来,而且,还是当着小梅的面,她内心惊恐万分。

    川原小梅不悦,踏出一步挡在前面:“喂,你认错人了吧!遥,你认识他?”

    齐藤遥连忙顺势整个人藏到她身后,一口咬定不认识。

    男子尚在纠缠不清,川原小梅懒得再跟他废话,拉开路边出租车的门就把齐藤遥推了进去,而后自己迅速钻入关门。


    “呼……”齐藤遥长长舒了口气,有种逃过一大劫的感觉。

    小梅以为她在庆幸摆脱了痴汉,“所以,还是送你回去吧”,她重申了一遍要求。



    出租车在某处停下后,川原小梅有些迷惑,她记得上次送她回去的地方,肯定不是这里。

    上次那个地方虽然比较偏远,又靠在铁路边上,好歹火车不来时周围也算明亮安静,还能看见来回巡逻的警员之类的,哪像这个陋巷,街灯几乎坏了三分之二,晃荡过来的两个路人,男子趿着人字拖,叼着烟投来阴恻恻的目光,年轻女子顶了两个烟熏妆的眼圈,大块的粉红色头发跟爆了炸一样,裙子几乎短到了大腿根。

    “遥,你原来不是住这里吧?”她忍不住问。

    “你怎么知道?”齐藤遥确信自己没告诉过她此类信息。

    “啊,这个,那个……哦,你面试简历上写过嘛。”小梅暗自吐了吐舌。


    齐藤遥看上去有些不安,停在路边就想跟小梅道别。

    “不,我得送你到家。”小梅远目了下,前面一片黑黢黢。

    几个堂而皇之的借口瞬时在齐藤遥的脑中打转开来,不过几经反复,她悉数抛弃了这些想法,带着小梅走进暗暗的小巷。



    临近公寓房门,她看了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半,应该问题不大吧。

    没有掏出钥匙,而是抬手敲了敲门。

    隔了老半天,下身裤衩上身裸着的男人打开了门,驻在楼梯下的川原小梅一惊,齐藤遥适时回头对上她的视线,摇了摇头。

    一会儿,疑惑的男人身后传出了女人的声音:“谁啊?”

    “是我,晴美。”

    “哦,小遥?”一张描满浓妆的脸露了出来,“……真是抱歉,小遥……雄一他今天吃完饭没走……要不,你再晚点回来?”晴美满脸为难。

    “不了,遥她今天不回来了。”川原小梅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口,声音清冷,神情严肃。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14
    十四

    回到东京后,发现自己家门被贴上了限时搬走的通知,落款是房东柏木太太。一时气不过,还跑去找她理论了下,她却用一句“不是我要你搬,是政府要了这块地”堵得自己说不出话来。那时,才想起柏木太太的出租房比别人便宜许多的原因——柏木家做了好几年的钉子户,相关部门几乎已经弃置不管。

    现在突然要房客全部搬走,想必双方终于达成了协议,柏木家拿到了一个不错的价钱吧。

    无奈请了两天假,到处仓促联系租房不果,只能临时搬到了朋友家。

    在川原小梅的追问下,齐藤遥交代了关于搬家的来龙去脉,并再三强调只是“临时”借住,而且迄今为止也不过住了一星期不到而已。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小梅问她。

    齐藤遥答不上来。

    小梅踌躇了一会儿,替她拎过换洗袋子,说:“先跟我走吧。”



    校友会现场。

    呈蛇形排列的几溜长桌已被撤下,结束了自助餐会的场地恢复了宽敞的原貌。众人随意交谈或休憩着,侍者托着托盘灵巧穿梭在人群中,轻微的觥筹交错声此起彼伏,大家消磨时间之余,也等待着下一个环节的开始。

    大厅不起眼的一角,律子和其他组织者正核对名单,清点剩余的纪念品。无意中向远处一望,见小梅踏进了大门,她放下手头工作就跑了过去。

    “小梅,你去哪里了,打你电话也不接,健太前辈……一直在找你。”最后几个字,在瞧见小梅身后的齐藤遥,和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后,逐渐变慢,变轻。

    齐藤遥迅速缩回手,与律子目光相撞的一瞬,两人同时感到了来自对方的戒心。

    川原小梅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把齐藤遥交给律子,拜托她好好安排,听说大杉在楼上咖啡厅后,径直去了二楼。



    律子把齐藤遥带到角落里坐下。

    稍稍整理了下刚才看到的情况,她已经明白,小梅,已不再是她的小梅,自己,也不再是她最亲近的人了。

    心里的滋味不可名状。一时间,小梅十六岁的笑颜闪入脑中,紧随而来的却是公务员丈夫万年不变的扑克脸。

    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一些小梅以往的校园趣事,不知不觉,大杉健太的名字出现在了聊天中。

    “那个人啊,比我们高一届,是小梅的初恋情人哟。”她爽快告诉了齐藤遥,满意地看到她眼里黯淡下来,没有再提供更多信息便起身道别离开,只留齐藤遥一个人陷在阴暗无人的角落中。



    本以为对方一去不复返的大杉健太,见川原小梅如约回来后松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对面替她拉开了椅子。

    “要喝点什么?”绅士风范十足。

    “不用了,前辈,有什么事快说吧,还有人在等我。”小梅说得很直接。

    尽管如此,大杉还是向侍者要了一杯咖啡,以示他并未忘记前女友的喜好。

    待到咖啡上来,“那,我也单刀直入了”,他说,“小梅,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小梅先前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大杉絮絮叨叨回忆起了两人相恋时的种种。

    讨论司马辽太郎的时光;

    阴差阳错的老电影;

    据说戴上会必胜的情人手链;

    找人弄来往届考试试卷,两个人一起学习的劲头……

    在他的娓娓叙述下,川原小梅的眼神也渐渐柔软了下来,好像又回到了高校二年级的青涩时代。

    她想起了迷恋着他刻苦身姿的日子;想起了日夜苦读只为考上他的大学的日子;也想起了他描述着两个人的将来时,责任感满满的样子。

    心中五味杂陈,几乎要哽咽了。

    毕竟曾对他付出过真心,时至今日,他仍轻易能拨动她心底的一根弦。

    见小梅眼眶发红,大杉坐到了她身边,轻轻搂住她:“果然,与小梅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最令我怀念的,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那,你夫人怎么办?”出乎他的意料,小梅拨开了他的手,声音格外冷静。

    他略一愣,双手重新交握:“离婚,我已经想好了。实际上,从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后悔了。”语气格外诚恳。

    接着,妻子任性过头;岳父始终不喜欢自己;公司工作也没想象中的顺利……断断续续的嗓音一改刚才的磁性魅力,只剩下一个平凡男人的沉滞郁卒。

    川原小梅刚刚涌起的情潮,随着他的大倒苦水一点一点消退下去,先是伤心,最后,整颗心都冷了。

    任性过头?当年是谁说那个女孩娇憨可爱的?

    说那么多,不就是娶了个“有用的”千金小姐后,发现得不到所要的东西,后悔了,回头又来找自己这个所谓的“真爱”吗?

    她在心里冷笑一声,同时失望到了极点——曾经追逐过的那个足球少年,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并且,连责任和良心都一起泯灭了。

    早知如此,相见不如不见。

    后悔在这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她无心再逗留,不顾大杉还在倾诉就站起。

    “小梅,我是很认真的!”见人要走,大杉一把拉住她。

    “我无意于否定你的认真……但是前辈,夫人一定很爱你,当初才用了些手段留你在她身边。现在,无论如何,好好对她,好好照顾孩子,好好过日子吧。”平静说完这段话,川原小梅抬脚就走,头也不回。

    大杉的手静止在空中。

    桌上的咖啡已冷,仍然满着。


    两年来始终缠绕在心上的一个结,至此已完全释怀,川原小梅整个人仿佛卸下了一块石头。她离开的脚步格外轻快,走下楼梯后,她甚至前所未有地在酒店通道里迈开腿奔跑起来。



    白衣侍者迅速为飞奔而来的客人拉开复古的雕花实木侧门,顷刻间,金光流泻,乐声悠扬,一个盛大的舞池展现在面前。

    一楼大厅的中心沐浴着柔和的灯光,优美的华尔兹舞曲在每个人的步伐间流淌着,衣香鬓影,舞袖翻飞;所有人,无论是舞着的,还是坐着的,脸上都覆着一张相似的面具——这是一场策划者们精心准备的,假面舞会。

    陌生的后辈跑到小梅身边,递给她一个蝶形半脸假面——黑色的金属,镂空的花纹,饰在两侧的洁白羽毛是唯一区分男女的标识。

    她戴上假面,彷徨在大厅边上,一面竭力想从飘动的长短裙子中找出那个人的踪迹,一面又古怪地抗拒着从舞池中得到答案。遍寻不获,她反而暗暗宽下心来,灵光一闪之际,双脚自动向某处走去,终于在先前躲避的角落中,再次觅见了心尖上的身影。




    自律子离开后,齐藤遥一直缄默着,若有人留心她的话,便会发现她已经坐了很长时间,只不过她自己以为只有片刻而已。

    借着伊东的打赌,她觉得已经猜到了小梅的心意,却没料到那个在睡梦中都被念叨的“健太前辈”突然冒了出来。她知道小梅心里还有他,也知道初恋能在一个人的人生中留下多深的印记,这又动摇了她本就不确定的判断。

    到底还是不对吧,以小梅一贯的脾性,帮助同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何以见得是喜欢自己才赶来夜店的呢?

    她反反复复琢磨着,一会儿觉得伊东说的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是大家想太多,正左右摇摆,她感到有人朝这边走来。

    抬头,直视,想要看清来者何人。

    颀长的轮廓渐渐分明起来,黑色假面融入了周围的幽暗,面容不清,从那面具眼眶中,却清晰地分辨出了熟悉的神采。

    她看着她走到面前站定,注视着自己,温情脉脉,然后伸出了修长白皙的手——

    “小姐,能否赏光跳一个舞?”

    那眼眸,闪亮如星,不带一丝尘垢,驱散了弥漫在角落空气中的一切犹豫、怀疑和困惑。


    齐藤遥笑了——

    “可是,我不太会跳哦。”

    ——“舞池里的很多人也并非高手。”

    ——“我还穿着套裙……”

    ——“没关系,我也是套装呢。”


    她脱下外套,戴上假面,把手交在她的掌心,款款随她进入大厅的灯光中。


    临近舞池边上,腰被一把揽住,一转便踏上了光滑的地板。

    旋过来一对舞侣,惊异地看着她们脸上相同的假面;又旋过来一对舞侣,投来同样惊异的眼光,她们却旁若无人,自得其乐地前进,后退,摆荡,转圈,反身,追步,锁步,交叉……

    所有的动作默契十足,舞步轻盈而纯熟,一拍不乱。


    川原小梅觉得自己是上了当了。

    她讶异于舞伴娴熟的技巧,挑了挑眉,凑近,咬上她的耳朵:“你说谎。”

    齐藤遥一呆,随即反应过来:“没有啊,很长时间没跳了嘛。”假面下,她笑得狡黠。

    “跳得真好。”小梅由衷赞叹。

    “真的吗?”

    “真的。”

    “你骗我。”

    “我敢发誓,即使到巴黎的舞会上,你也毫不逊色。”

    齐藤遥躲在她怀里,在温煦目光的笼罩下,两颊微晕,低低一笑,无限风情便自眉梢和唇角荡漾起来,腰间立时又紧了一紧。

    耳鬓厮磨,喁喁私语,不知不觉,已经舞了一曲又一曲,一直到内里被汗浸透。


    场内,音乐渐轻,灯光渐暗,不一会儿,乐手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场,进入了中场休息时间。

    十五分钟后,人们重新舞起来时,视野中已经不见了那对令人目眩神迷的舞侣,直至散场,也再未看到她们的踪影。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15

    十五


    人与人的相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很多时候,见面仅仅是应酬,客气之余,不即也不离,彼此都有意识地将对方当作十足的外人,推杯换盏的热闹表象下,往往是貌合神离。


    至于朋友,虽喜则同欢,悲则同醉,毕竟相见时间有限,不像室友,同住一个屋檐下,朝朝共起,夜夜抵足,熟视无睹了对方的优点后,原先不曾知道的缺陷和秘密就会逐步浮出水面,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兴趣爱好、性格差异……任何一方面都不免带来或大或小的摩擦,最终,是会亲密无间呢,还是会变成相看两厌、一拍两散呢?


    不过,川原小梅在酒店外的两米喷泉边大声慌乱地说着“请来我家住”的时候,压根就没考虑过那么多。


    她只知道齐藤遥晚上回不了合租房;她只是感到不能让她继续住在那种让人提心吊胆的地方,而自己恰好正一个人住着一栋房子。当然,她也绝对不会想到这场邀请的结局会是什么。


    仅仅是十天半月的功夫,她已经开始每天感谢老天能让自己和这个人住在一起了,并一改以往的风格,在家变得积极起来——积极扫除,积极采购,积极洗晒……表现良好之余,她常常暗暗思忖,自己的形象究竟有没有改善一点——新房客踏入这里的第一晚,似乎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一进客厅,沙发边缘的两个圆靠垫先给客人来了个大礼,直接从沙发滚到了她的脚跟边;餐桌上一小摞报纸没有折叠整齐,垮了下来铺满了半个桌子;从厨房门口的垃圾桶中散发出一丝诡异的气味,桶盖已经无力将最上面的一个红色快餐盒压进桶中;深色的地板上,一块白色的陶瓷欠片尤为显眼;一路水渍自厨房的方向而来,在地板上形成了深浅不一大大小小尚未干透的痕迹。


    面对客厅里的这副狼籍相,以及齐藤遥惊讶的眼神,她急红了脸,赌咒发誓平时家里绝对不是这个样子,自己也绝对不是一个邋遢的人,只不过由于这礼拜工作太忙,还没来得及好好打扫而已。


    第二天,她睡到自然醒,洗漱完后正想着今天一定要大扫除,下到楼梯半当中时却目瞪口呆。


    客厅已经一尘不染,昨晚的乱相仿佛从不存在,餐桌上已摆好了简单的饭菜。


    居然让房客打扫房间还做了饭,自己却睡到日上三竿,川原小梅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上,齐藤遥却不以为意,说这是免费住宿的返礼。


    小梅坐下猛吃了个饱。自从父母去海外后,她头一次吃得这么满足,齐藤遥一面含笑,一面将纸巾包推过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唇上的金黄蛋液,一时发窘。吃完后,她捧着茶坐在沙发上眼呆呆,回味着这顿滋味无穷的brunch,却发觉这些饭菜貌似都是自己前两天嫌难吃而剩下的外卖!


    因为起晚了,所以去超市应该买不到什么好东西了,就拿冰箱里的材料加工了下。齐藤遥解释道。


    川原小梅眼里顿时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心形状物。看到齐藤遥开始收拾餐桌,她立马从沙发上跃起揽过所有活儿,然后郑重告诉道:“遥是我请来住的,不是来干活的,做了饭已经非常感激了,其它事情就请让我来吧。”


    这天以后,她一改以往的懒散,每天下班回家后必定先收拾一番。


    此外,她也会鼓足勇气,假装料理得意的样子一个人占领了厨房,然而每次必定是以鸡飞狗跳的情形收场。某天,她炖糊了一锅菜,一连打翻三个调味瓶,手忙脚乱又切到手,于是发出了一声足以贯穿屋顶的哀嚎,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齐藤遥扔下手里的衣杆就往厨房跑,看到她坐在地板上眼泪汪汪,血从右手食指流到了掌心。匆匆检查了下,齐藤遥知道问题不大,赶忙替她消毒、贴创可贴;回到院子里,晾衣杆已经滚到了地上,于是不得不洗了第二遍衣服。


    经此一役,齐藤遥算是彻底知道了为什么小梅以前一直带便当上班,而最近却换成了外卖——因为母亲不在,她根本搞不定厨房!


    被遗忘多时的炒面在锅里已经变成了黑不溜秋的一团,川原小梅在一边面有惭色。齐藤遥挑起一根试了试,总算还没完全报废。


    “对不起,遥……”


    “没关系,就是酱油放多了点,其实吃起来还不错。”齐藤遥戳破流黄,咬断了口面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做不好料理,各种步骤和成分总搞不清楚……所以上班也只能吃外卖……”川原小梅把自己的头发揉得一团糟。


    次日,她临出门前就在桌上看到了一个便当盒,打开一看,米饭和配菜赏心悦目一盒子,而且都是她爱吃的。愣了好一会儿,她赶紧摸出手机,向一早外勤的齐藤遥道谢。自此之后,川原小梅终于摆脱了靠外卖度日的状况。


    几经磨合,房东和房客之间渐渐熟悉了彼此的步调和习性,虽有些忙乱,一切也算慢慢变得井井有条、有规有律起来。


    工作日的一早,两个房间的闹铃总是先嚷起来,此起彼伏互相呼应三遍后终于听见主人们叮零哐啷的起床声。接着,洗漱、早餐、整理仪表,顾不上说多少话就一起奔赴到汹涌奔腾的人流中去,几乎天天掐着点挤上巴士。下班到家后,准备晚餐、简单扫除,周五还要加采购,一天下来积累了不少疲累,也不见得有多少闲暇心情,日子便如轻烟一般散在了琐碎平常中。


    幸好还有休息日。


    一连几周,休息日的天气都很好,于是两个女孩的周末,除去例行的扫除外,一改工作日的急促,舒缓而悠闲。


    川原小梅总是被透过窗帘的阳光照醒。


    懒洋洋踱到一楼,报纸已经放在了餐桌上,咖啡香气四溢,连同培根和煎蛋的味儿直钻鼻子,循着这些,不出意外便能寻到那个厨房中忙碌的身影。


    午后的时光是最好的。初冬的暖阳洒在街道上,也洒满整个屋子。两个人有时在热闹的商业区闲逛,一直逛到太阳血红,看着它一点一点下坠直至消失。兴起时走进路过的电影院随意挑一部片子看,闹腾也罢,安静也罢,看完后往往已是暮色四合,凉风凛凛,两人看着满街华灯次第亮起,仿佛从别人的人生里回到了自己的人生。


    当然也能选择窝在家里消磨时光。


    得到允许的齐藤遥会翻看小梅卧室里的书架。


    排列中间一层在最右边的,是一册一册的相簿,每册封面上都系着一个鲜红的蝴蝶结。


    “真是跟川原先生系得一模一样啊。”她第一次翻开的时候笑着说,可马上就招来了反驳:“哈?他?算了吧,你去看看那个!”手一指。


    顺着方向,面对咖啡盒上的一团乱麻,齐藤遥顿时无语。


    相簿一页一页翻过去。从学步到中学,从本地大学到欧洲风景,照片勾勒出了小梅完整的成长轨迹,勾勒出了一个齐藤遥所不认识、也不知道的川原小梅。


    她看得入神,主人也介绍得起劲。


    “哦,这是我们大学附近的神社,一直传说很灵,大概每个学生都在那边挂过绘马吧。”有一次,川原小梅指着一张全部都是绘马的照片,“我也在这里挂过,喏,所以还拍了张照片留念”,她点在照片上的某一处,“可惜好像不太灵呢……”说完,她自己直笑。


    下一页,是露着大大笑容的小梅站在“入学式”的牌子前。


    “啊,真怀念啊,那时~同学、朋友们都在一起~”小梅发出一声感叹。


    齐藤遥觉得这声感叹里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我也想去看看呢~”她合上相簿。


    那年,她原本也应该站在某个大学的“入学式”牌前的,可是最终放弃的,却是她自己。


    “嗯?看什么?”


    “大学啊、那么壮观的绘马阵什么的……”


    “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好了。”


    “好……”


    除相册之外,书架上就是五花八门的杂志书籍。数量占优的不是花花绿绿的时尚题材,而是《世界SPEC异能档案》、《灵魂奇谈》、《宗教神迹经验大全》之类的灵异书籍,这很叫齐藤遥意外。向川原小梅询问,对方只说是以前的爱好。她随手揭开一本,发现是上月出版的新书。


    大多数的书里都夹着形形色色的书签和乱七八糟的纸,甚至还有当年留学的申请介绍资料和笔记,粗粗浏览了一下,她居然懂了一半。看累了,她便走到卧室的窗户边,眺望远处之余,也常常俯视那个蹲在花丛中忙活的背影。


    川原小梅一直好好打理着院子里的那一片草莓花。她记得母亲教过她如何松土,如何观察水分情况,如何决定是否要摘心以免植株长太高。时间久了,齐藤遥也不禁对这种花产生了兴味,小梅给花浇水,她就自告奋勇去灌满水壶,然后交到小梅的手上。


    “都说花无百日红,可是这种花现在还开得很好呢,花期真长。”某个午后,她蹲在小梅身边感叹道。


    “是啊,所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千日红。”小梅倾下水壶。


    “这里种了这么多,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是父亲跟母亲求婚时候送的花哟,现在每年结婚纪念日都会送一盆的,所以就有这么多了~不过听妈妈说,他求婚时连花语都弄错了呢,居然说草莓花的花语是劳动,哈哈哈哈~~”


    “那正确的花语应该是什么呢?”看小梅把空水壶放到一边去了,齐藤遥递过第二壶,“喏,给你。”


    小梅正专注在新的幼苗上,没有回头,一伸手,压住一片柔腻。


    她半侧过身,对上齐藤遥的眼瞳怔了怔,“永……永恒的爱……”,呐呐一句后,再没了下文。


    壶柄上的手轻轻抽了回去,视线移到花丛中。


    阳光底下,千日红的花朵鲜红欲滴,脉脉无语,就像藏不住,又说不出的心事。



    第五个周日,太阳终于不见了。小雨从上午开始淅淅沥沥,午饭后便转成了大雨,一直下到了周一,弄得通勤的人们苦恼不堪,一边抱怨,一边纷纷猜测即将到来的新年天气会怎么样。


    齐藤遥很早便从外勤地直归。


    黄昏时分,她在厨房慢腾腾煮着晚餐,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盖过了一切其它声响。煮完,仍不见川原小梅回来,她不禁走到门口,一开门,漫天的雨水,小梅正站在台阶上努力甩干雨伞上的水,浑身湿答答的。


    于是晚餐又多了一杯生姜水。


    大道寺友介辞职了。


    小梅带回了这样的消息。


    齐藤遥不觉得惊讶。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可一年中一半多的时间都不着家门,体质又敏感,一不小心就会进医院,反而连累家里照顾,能坚持那么多年也够不容易了吧。


    “在没有确定新的管事之前,由我暂代他的职务。”小梅说着,嘴角垂了下去。


    “不是挺好么,可以升职加薪了吧。”齐藤遥淡淡一笑。


    小梅摇摇头,“一点都不好。”


    齐藤遥明白她的意思。


    代理也好,正式升职也好,都意味着川原小梅会变成第二个大道寺友介,薪水固然会加不少,但是,加班、出差、应酬,花在工作上的时间将相应多几倍。她知道川原小梅并不喜欢那样。


    要怎么办呢,她问。


    “……,先看看情况吧……实在不行就找借口推掉吧,我可不想那么累。”小梅说。


    那天,直到深夜,大雨依旧没有止住的迹象,老天爷是想除旧,还是打算下一整年的雨,谁也不知道。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16
    十六
    要在新年前找到一个能立刻入职的中层管理人员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大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总得把公司的年终奖励拿到手后才考虑下一步的方向,像大道寺友介这种连奖金都弃之不顾的员工还真不多见。

    拜他所赐,原本这阵子应该悠哉优哉进入半假期状态的川原小梅,就差没带一张床垫去办公室过夜了,多亏托马斯是个有人性的上司,特别批准小梅早上可以晚点来上班,这才稍稍保证了她的休息时间,不过如此一来,虽在同一公司工作,和齐藤遥的时间却是基本错开了——

    她归家,她已入睡,

    她晚起,她已出勤。

    就算两个人同在公司,也是各忙各的,未必能说上几句话。

    这种状态更增添了小梅的郁闷,搞得她每次看到伊东开始准备下班就条件反射散发出无限幽怨。

    “啧,明明是被委以重任了,怎么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呢?”伊东调笑道,“难道是不可以天天陪着女朋友,所以不开心么?”

    “你又胡说什么啊!”小梅连忙摆摆手。

    “得了吧,瞒谁也瞒不过我这么聪明的人啊~都同居那么久了,快交代,是不是都睡到一块儿去了?”伊东笑得更促狭。

    “咳咳…………”小梅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

    伊东大笑起来,下班走人。刚刚出门,她又歪进半个头来:“呐,我可提醒一下你啊,别磨磨蹭蹭的,喜欢得赶快下手,不然新年假期一过,人跟什么青梅竹马跑了,你可别上我这儿来哭~我走啦~圣诞快乐~你辛——苦——了~”拖长了尾音,看到小梅额头已经浮现青筋,她跑得脚不沾地,免得被一顿追打,剩下小梅坐在椅子上切齿瞪眼。

    还嫌这样一个圣诞不够糟糕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很不愿意想起齐藤遥有一个青梅竹马,但是那个人的长相、声音和穿着,偏偏她又记得很清楚,加上齐藤妈妈对他和齐藤遥的期望,总叫她心里有点不安。

    何况齐藤遥的短约前天到期,确实跟她提过新年假期回家的事情。

    她脑补了下身穿白无垢的齐藤遥和竹太郎在一起的情形,立马把自己堵得心慌,于是忙拍拍脑袋把那幅画面赶出去。

    E-mail的到达提示音中断了她的臆想。

    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再多想也无益,她将乱七八糟的杂念暂时收起,专心工作。

    半夜下班,她在夜行巴士上困得几乎睁不开眼,模模糊糊中好像看到那个一面之缘的竹太郎站在街边,一下子惊得睡意全无。擦擦眼睛,再定睛一看,最后发现那只是一个身形很像的上班族。

    她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就是嘛,怎么可能呢。

    都怪伊东那个混蛋!

    嘛,就算是真的也无所谓~幸亏遥不喜欢他——

    小比小时候经常闯祸,竹太郎踹过它一脚。彼时,她们谈论着狗,齐藤遥告诉她时,一脸的嫌弃。


    然而,打开家门后,屋子里空空荡荡的,等待她的只有餐桌上的一张留言条:

    “抱歉,我赶傍晚的JR回家了——遥。”


    洗完澡,川原小梅回到了自己久别的房间。

    临睡前,她看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齐藤遥的。扫了眼时钟,她合上手机。

    滚上床,捻着枕上的几缕黑发,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好一会儿才闷闷睡去。

    一夜乱梦。

    次日,她醒来意外闻到一楼飘来的食物香味,连忙一骨碌翻下床,趿着拖鞋冲到厨房门口:“遥,你回来啦?!”

    “啊啦,小梅,你起床了?”

    厨房里转过来的脸,却是前阵子随丈夫出长差去的川原理惠子。



    一直没确定是否回来过年的父母,终于赶在了新年前三天回了家。

    据恭一郎说,本来手头的工作的确要延续到年后,也曾经考虑过是不是就不回来了,但是在外的时间越长,理惠子越担心一个人在家的小梅。

    ——除了留学之外,从来没离开那孩子这么久过,平时她能把自己房间整理好就不错了,料理又不行,真担心再晚一点回家,不知道她会把家搞成什么样了。

    ——她都那么大了,至于吗?在欧洲她也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跟住学校不是一回事好不好!爸爸也请稍微理解下做母亲的心情好么!



    不过要是仅仅是妻子担心女儿的话,他大可以让妻子先回来,促使他也一起回日本的决定性因素是一通问候电话——来自社长的私人秘书。

    先是寒暄了几句,提前表达了公司的新年祝福,然后问到了何时归国。当听到说大概要年后回来之后,“是吗?川原部长还真是努力呢~不过时逢新年,也该回国团聚一下吧,不光是您的家人,公司的同事们也很惦念您呢~连社长也说,啊,好久没看见川原君了……”

    他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于是用最快的速度料理完一切手头事宜后赶了回来。



    早餐开始前,理惠子里里外外巡视了下家里,发现没有想象中的乱,甚至还算得上窗明几净,连垃圾都已经准确分了类,塑料袋口扎得整整齐齐的。她又想起做早餐的时候,厨房也没有荒废的迹象,不禁大为惊讶,立刻对女儿刮目相看起来:

    “真是没想到,小梅已经这么能干了……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你嫁人后的事情了……”

    见母亲几乎掩面而泣,小梅头上顿时三道黑线。

    “冰箱里还有一些材料,中午就拿那些东西做饭吧~啊,对了,小梅当主厨好了,妈妈太期待小梅的料理了,哦嚯嚯嚯嚯……”

    “咚”的一下,小梅倒在了餐桌上。



    “齐藤遥?”

    得知女儿的料理本事并没有进步后,理惠子露出了相当失望的表情,然而关于“齐藤遥”这个名字,她觉得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见。

    努力思索了半天,她想起某天临睡前,丈夫和女儿在卧室门口窃窃私语时好像提到过这个人,此外,有一次中岛耕介来家里跟丈夫喝酒时,也谈到过这个名字,不过具体情况如何,她并未关心过。那么,小梅是怎么跟这个人搭上关系的?


    “呃……在爸爸公司认识的……”

    “那怎么又是你的同事?”

    “那个……后来爸爸介绍来的……”

    话一出口,小梅就想拍死自己,坐在旁边的恭一郎也急得用脚踢了女儿好几下。

    “爸爸……到底怎么回事?”理惠子转向丈夫。

    “诶,这个……那个……就是觉得那个孩子在美生的退职有点不公平……”恭一郎只得随便扯了一句。

    “就是那样?”

    “就是那样!”父女俩异口同声。

    理惠子还是有点半信半疑,只不过接下来的三天,打电话问候亲朋好友、买年菜材料、抢购年末优惠商品、写贺年卡……她很快便忙得不亦乐乎,无暇再细想这件事情。


    假期总是一晃而过。节日余氛中,街上店家们的张灯结彩尚未取下,店员们也仍卖力吆喝着新年酬宾,地上地下的车站已人潮汹涌,所有交通工具挖出最大潜力,源源不断地将上班族们运了回来。


    川原恭一郎回美生报到去了,小梅却仍赖在家里。

    喝过七草粥后再去也不迟啊。母亲问起来的时候,她这么说。

    事实上她也有晚去的底气。

    经过几乎不眠不休的加班,大道寺友介遗留下来的工作已在年前基本完工,剩下不多了;

    老板托马斯也给她发来了新年邮件,简述了年会情况后,也说新年假后要连年假,不到月中不回来。

    说起来,大道寺友介虽然丢给她一个烂摊子,不过事情总有两面——看到她这么忙,托马斯头一次没有请她去年会。

    前两年的年会给她留下的回忆无非是西餐吃到吐,脸笑到发僵,转圈转到发懵,面对总部同事的各色调侃还不能辩解,这次正好省得演戏了。



    邮件的最后,附加了一张年会舞会后的合照。

    一样的金色大厅,一样站满了西装和长短裙,看久了,便幻化成了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假面舞会。


    她抱紧了怀里的枕头,彼时柔软而炽热的感觉犹在,心又被捂得烫烫的。

    半晌,勾过一边的手机。

    拨了号码,把脸贴在上面,待到接通后糯糯道:“遥,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马上,马上就回来了……”听筒里传来的回答,也是一样的温存。



    第二天清晨,刚下完雪,阳光明媚,一个人影冒着漠漠轻寒脚深脚浅地出现在住宅区里。她渐行渐近,最后停在了川原家门口,红色的大行李箱在素白的通路上留下一串黑色轮辙。

    正在清扫积雪的川原理惠子停下手中的动作,对上一张陌生女孩的脸。她刚刚张开口,另一头的女儿已经撇了扫帚,飞奔过来抱住了来人。

    “这样啊……”

    已经不需要问什么了吧,母亲想。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17
    十七


    自从第一次从川原小梅口中正式听到“齐藤遥”这个名字以来,理惠子已经数不清女儿提起这个人多少次了,而且,每次提起对方时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几乎让她怀疑女儿是不是陷入热恋中了——要不是知道那是个女孩子,她早就这么判定了。

    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空下来的时候,理惠子总是在猜测。

    国定假结束不久后,降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那天早上,她终于与这个叫齐藤遥的女孩子面对了面。

    小梅拉着她走到面前后,她仔细端详了一下女孩子的模样。

    身材娇小,五官干净,眉眼含情,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礼貌地鞠了一个躬,起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几分羞涩。

    确实是很多人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印象中,就算是那个中学开始死党至今的中山律子,也不见得天天被女儿挂在嘴边。

    何况丈夫还把她引介到了女儿的公司里,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正沉吟着,“麻烦小梅很久真是不好意思,目前正在找新的地方住,找到后就搬走。”似乎是对沉默的状态有些不安,齐藤遥先表了态。

    “啊啦啊啦,就当自己家住好了~”眼前的女孩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是个坏人吧,住一段日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理惠子暂且收起胸中起伏不定的想法,微笑着招呼齐藤遥进门。



    当初自建的时候,川原家并没有考虑到家里会有第四个人,因此二楼一共只有三个房间,两个卧室,一个书房。恭一郎夫妇没有回来之前,小梅让出了自己的卧室给齐藤遥,自己宿在了父母的房间里,父母回来之后,她只能搬了回去。卧室内的单人床挤不下两个人,为此理惠子一度犯了难,她正设想着可能的解决方案,小梅已经撤掉房间中央的矮桌,铺上厚厚的被褥,自己睡在了地板上。


    本以为家里多了一个年轻女孩,大概会多一些事情,不过后来理惠子发现并非如此,不仅做饭的时候多了一个好帮手,连自己女儿在扫除和洗晒方面也更勤快了,家事的压力反而减轻了不少,这令她非常高兴,也意识到了回家后所看到的井井有条,皆来自于这两个女孩共同的努力结果,不禁对齐藤遥起了相当的好感。

    “啊,我家小梅要是有小遥一半能干就好了!”不久之后,这句话成了理惠子的口头禅。看着齐藤遥有条不紊炮制出各色料理,她就想起自己女儿的不争气,很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客厅里的川原小梅只听见母亲唠唠叨叨地揭自己短,终于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孩子是别人家的好”。数落完之后,母亲的话匣子一泻千里,又脚踩西瓜皮回忆起女儿小时候的各种囧事,当说到教她唱童谣,她却走音走得一塌糊涂时,当事人终于忍不住冲到厨房里打断了母亲的模仿秀,可惜为时已晚,看到她气鼓鼓的样子,两位主厨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

    晚上,川原小梅一边铺被子,一边哀叹自己已经荡然无存的形象。

    “妈妈真是的,怎么连这种事情也拿出来说……居然还唱起来了……”她一头蒙进被子里,简直觉得已经没脸见人了。

    “嘛,不是很有趣嘛~”齐藤遥手伸到地上掀开被子,见里面孩子气的人已经憋得满脸通红,不禁又笑了起来。

    “可是遥的妈妈就一直夸遥啊!啊,对了,这次回去,阿姨还好吧?”

    “……”

    “……,遥?”

    沉默突然而至,小梅从地板上爬起,对气氛的转换有些不明所以。

    “……,小时候,我没跟妈妈一起唱过童谣哦~”

    齐藤遥侧过身去抱住双膝,长发散落开来,遮住了她的侧脸。

    “家里隔壁就是工场,每天都是机器的轰鸣声,完全听不清妈妈在唱什么……虽然我很努力地听着,但是,总是不行……没一会儿,她就忙着到工场里去帮爸爸干活了……曾经很讨厌那样的家,可是现在……”

    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把头搁到了膝盖上,闭上了双眼。

    床边的小梅不知所措。她很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隔了一会儿,她爬上床,连人带被一起轻轻拥住。



    很快,齐藤遥便开始寻找新的出租房。小梅并不乐意看到她那么积极地找房子,可抓破脑袋也找不到阻止的充分理由,只好凑在一旁装模作样帮着一起看,好在一时也没有找到性价比都比较合适的房子。



    托马斯不久后从欧洲飞了回来。


    倒退个几年的话,哪个地方都有丰厚的预算,多请个人不是问题,不过如今不比从前,经济危机后人力成本也控制得紧……

    转正申请表摊在桌上,与交上去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多一个字。桌后的老板眼见宝贝得力下属一脸失望,生怕像上次一样被缠住,赶紧提醒她要去跟武田建设谈项目合作的事情。


    果然,这年头雇临时工好说,正式员工,没有什么情况的话,谁都不想再多养一个了。


    被老板支出办公室,川原小梅登上去往银座的地下铁。

    遥大概早就预料到了吧,相较之下,自己还劝她慢慢等托马斯的回音,不用急,真是太幼稚了些。

    可是就算如此,用得着回来之后就马上工作吗?

    而且还是早班中班通宵夜班轮流上的便利店!

    见面时间少了很多知道吗?

    这还像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样子吗?

    怎么感觉过了个新年,好多事情都变了呢?

    新年新气象不是这个样子的吧!

    列车在漆黑的隧道中与轨道剧烈摩擦,发出不大不小的噪响,暖气从座下源源不断升腾上来,烘得她思绪愈加散乱,直到下车上车的人陡然增多才发觉已经到了站,几乎她在冲出去的同时,列车关上了门。


    出站,在银座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梭,准时到达约定地点,接着是一顿伤神的晚餐。

    川原小梅不是很清楚大道寺的具体工作内容和方法,毕竟那个人不坐班,不常见面。

    她以前最多只是按照他的要求准备各种资料,其余时间都在倾听不同客户的问题、要求和抱怨,然后把能解决的解决掉,不能解决的转交给技术人员考虑。

    今晚是她第一次代替大道寺跟对方谈一整个项目的合作问题,尽管约谈的地方环境幽雅,菜肴可口,她却无心享受,大脑一直处于高速运转中。

    和谐的表象下暗流涌动,步步陷阱,她绞尽全部脑汁,一刻也不敢怠慢。几个回合下来,对方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答应改天正式拜访HBD签订合作合同。

    走出饭店,双方握手道别,看着未来合作对象上了车消失在远处,勒紧脑袋的绳子终于松开。

    该不会以后每天都这么压力山大吧!不要啊!

    她全身一懈,差点就瘫在了路边。

    晚餐时的诸多术语和条款仍像录音一样不断回放,吵吵嚷嚷的满脑子都是,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她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连肚子都开始叫了。

    不科学!刚才不是吃过了吗?

    她咽了下口水,仔细一回忆,却根本想不起来刚才到底吃过什么东西。

    还是太紧张了啊~

    那么要回家吗?

    可恶,饿得快没力气了!

    唔,银座……如果没记错的话……

    她摸了摸干瘪的胃,抬手看看表,毫不犹豫向西走去。



    “叮咚。”

    “欢迎光临——”

    听见自动门的感应门铃,店员们同时发出例行欢迎词。

    饮料区前堆着数箱货物,工作人员一边清点货架上的商品情况,一边从箱中取出相应的产品补充上去。

    齐藤遥正把几瓶蜜桃汁放进货架,右后方伸过来一只手,抽走了她手里的一瓶。

    她转头一看,不禁莞尔。


    “你怎么来了?”她小声道。

    “在附近工作,顺便就来了。”川原小梅顽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这么晚了快回家吧。”

    “我知道,可是遥,我饿……”眉毛挤成了一团,清丽的面容瞬间变成了苦瓜脸。

    齐藤遥一望店里的时钟,已经将近半夜了。附近的餐馆大多十一点打烊,难怪小梅会找到便利店来了。

    “今天有不错的鸡肉便当,可以么?”她转身在对面的便当柜中挑出一个盒子。


    小梅点点头,接过后连同蜜桃汁一起在收银处结了帐。齐藤遥替她加热了便当,她就坐在店里的白色长凳上面朝墙壁一顿风卷残云。吃完,她还坐着不走,慢条斯理喝着果汁。

    外面陆陆续续进来了几个人,“您辛苦了”的问候语随即在店里不断响起。

    她仰头喝完剩下的饮料,扔掉瓶子,走出店门,裹紧黑色风衣站在路边,任寒风吹乱了长发。不一会儿,换好私服的齐藤遥也走了出来。

    她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回家吧。”

    齐藤遥粲然一笑,连带倦容也减退了不少。




    “我渴了……进去买瓶水吧……”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女人的脑袋挂在西装男人的肩上,男人哈哈笑着在她嘴边吻了一下,一起向便利店移来。

    交身而过时,齐藤遥猛然回头:“裕香!”

    “小遥?你怎么在这里?”

    女人放开男人,别过脸来认出了旧友。

    “我……和朋友在一起……这位是?”

    最后三个字,齐藤遥把声音压得很低。

    裕香用食指在嘴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笑而不答。“改天联系~~”她挥挥手,再次把脑袋挂到男人的肩上,带着他走进了便利店。

    “遥,是认识的人?”问的是女人,小梅的眼睛却卯在男人的背影上,似乎尽力追溯着些什么。

    “呃……是以前的朋友……走吧。”

    “嗯。”

    小梅应了一声,收回视线,余光捕到对面阴暗处一个人影。

    好熟悉……

    走了几步路,再回头一看,阴暗里什么都没有。

    “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

    大概是今天太累,看错了吧。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18
    十八

    寒潮一股接着一股从西伯利亚南下而来,打败了盘旋在大都市上空的热空气后牢牢掌握了天气的主动权,不断往下投掷冰雪寒霜。

    几天低温下来,据说连隅田川和江户川的窄段都出现了结冰,只不过面上结结实实的,谁要是伸出个手指戳下去的话,铁定应声而裂。

    住宅区中央绿地边唯一的池塘也结了冰,已经看不见底下的锦鲤。边上新竖了一块牌子,写着“请勿踩冰”,尽管如此,还是有从父母身边溜出来的小孩子怀着好奇心,跨坐在平整的大青石上伸出了小脚。

    “喀嚓”一下,“哇……爸爸!妈妈!”

    两只小脚已经浸在了冰水中,嘴里哭得哇哇的,眼看就要滑下去了,忽然身子一轻,到了半空中。

    妈妈从不远处奔了过来,一把抱起孩子,连连向施救者道谢。

    “谢谢奶奶~奶奶再见!”孩子伏在母亲肩上,也挥着手道别。



    “嘛,一戳就破,真不牢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到门口按下门铃,“叮咚,叮咚,叮咚……”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出来。

    “难道都不在家?真是的,我好不容易来一趟……算了……”

    把包裹放在信箱上面,佝偻的背影蹒跚离去。


    难得晚餐聚齐了四个人,理惠子在厨房进进出出不亦乐乎,齐藤遥也帮着切菜、搅拌生鸡蛋。川原小梅已经饿得两眼发花,齐藤遥瞅准理惠子出去,偷偷把预备的餐后甜点塞给她,她几口就吞下了全部蜜饯,感到吃得不好意思,又把最后一块喂进了齐藤遥的口中。

    不一会儿,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各种蔬菜、海鲜和肉类,中间是一口锅,下面的火烧得旺旺的,里面的热水正翻腾着,冒出滚滚蒸汽。

    看看已经差不多,川原小梅迫不及待往锅里倒了半盘牛肉,数秒后捞起一片,蘸上生鸡蛋后送进口中。

    “啊,真好吃!”她吃得眉飞色舞,还不忘其他人:“妈妈,遥,快吃这个,好好吃~”说着,又捞起一片牛肉。

    理惠子递出碗去,牛肉却落在了齐藤遥那边。

    心里烧起一把无明火,她忿忿踢了丈夫一脚,可川原恭一郎忙着把食材倒进锅里,完全不理会她,她只得放弃跟丈夫的无声交流。

    这段日子以来,已经见惯了女儿跟齐藤遥的亲昵,不过理惠子始终觉得这两个人的亲昵过了头。

    逛街时候干嘛要牵着手?

    采购后用得着抢过她所有的袋子吗?

    看书需要一起看,而且头和头凑那么近吗?

    还有上次,半夜特地跑到便利店去等她下班是怎么回事啊!

    前几天她问过丈夫齐藤遥如何进美生和HBD的事情,恭一郎支支吾吾的含混不清,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她又提过女儿对待齐藤遥的态度,恭一郎还是不以为然,还说:“小遥那孩子不是挺好么,我也挺喜欢她的。”再问下去,恭一郎却转了舵,看着天花板问道:“妈妈,你觉得上次海外出差时我们住的地方怎么样?”

    搞什么啊!

    父女俩最近都奇奇怪怪的!

    理惠子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她停着筷子,一直没动,直到齐藤遥问:“阿姨,不吃一点吗?”

    小梅随即搛了一块目鱼来,理惠子一阵欣慰。

    看看家里一派融洽,她想了想,暂且把疑问都放到了一边去。


    寿喜锅晚餐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撤了锅盘,理惠子回到厨房,先打开一个包裹找了半天,后来又在厨房里四处搜寻。最后,她从垃圾桶里捡起一个广口瓶,无可奈何地看着家里两个女孩儿。

    川原小梅和齐藤遥背过去互相吐了吐舌头,然后回身一起合十低头:“对不起……妈妈/阿姨……”

    川原恭一郎放下茶杯大笑。


    晚餐流程因而提前结束。


    清完场后,“啊,今天把酱油都用光了呢”,理惠子说。

    “我去买吧。”齐藤遥套上外套就出了门。



    时针走过了半圈,仍不见人回来。

    小梅有些坐不住了,“我去看看”,丢下一句话,她跑了出去。

    理惠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时针又走过了半圈,两个女孩踏进了家门,一前一后,格外沉默。

    理惠子在这片沉默中察觉到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疏离感。

    怎么了?

    吵架么?

    不会吧,吃饭时候还好好的,打个酱油还能发生些什么?



    可是,有时就是打个酱油也会发生些什么了不得的事呢。




    破天荒的,睡前没有卧谈会。

    躺下已经一个多小时,川原小梅仍然保持着清醒。

    她听见床上的人在不断翻折,似乎也是同样状态。


    无论是闭眼还是睁眼,她都没法甩掉杂货店前看到的和听到的。

    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着面。

    女人是齐藤遥,男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一个长相普通,浑身浮夸,只是嘻嘻笑着,另一个外表帅气温柔稳重,眼带桃花,言语之间却充斥着太多难堪的词汇——

    聊天店,

    诈欺,

    虚荣,

    撒谎,

    旅馆,

    上床,

    ……

    更挥之不去的是,床上那个人在面对他时的表情。

    她依稀想起去年在夜店门口遇到的那个男人,费力地想把各式碎片拼合成完整信息,但是怎么都无法把它们跟那张泫然欲泣的脸联系起来,更不要说推理出什么内容来了。

    长得越无辜的人,可能越不是什么好人哦~

    她不记得在哪里听到过这样一句话,此时字字鲜明。

    是在说遥吗?

    一定不是的。

    听人说话不能断章取义,他们一定是在谈别的事情,谈别的人!

    但是……为什么当遥回头看见自己时,就哭了出来呢?

    哭得那么伤痛,

    那样的脸,

    认识她以来,

    从没看过。


    小梅,你了解她吗?

    小梅,你知道她的过去吗?

    她想起母亲曾经抛来的两个问题,脑中一片空白。


    心里实在烦,索性坐了起来想好好问个明白,还没等她出声——

    “是我的前男友,那个男人。”

    床上先了开口。

    “这样啊。”

    “四年前就已经分手了。”

    “哦。”

    “小梅……”

    “遥,你还爱他吗?”

    “……,不,也许从来都不是爱。”

    “搜噶。”

    “小梅,要是我以前……”

    “不要说了,睡吧。”


    坐起来的人又躺了回去,再也没有问什么,床上也再没说什么。

    是夜,皆一夜无眠。




    之后一连几天,川原家都在沉闷的气氛中度过。

    理惠子发现,家里的两个女孩儿已经不复往日的亲密。

    齐藤遥本周连续几天通宵夜班。她每天傍晚出门上班时,小梅还在巴士上摇晃;早上回来的时候,小梅又已经出勤,两人似乎有意识地都在避开彼此。

    就连可能已经有了新住处这种消息,都是理惠子转述给女儿的,小梅听了之后,默然不语。

    原先嫌两个人太过亲密的母亲,见此情形又起了几分担心:到底是吵架了还是怎么了呢?

    一面担忧着孩子,另一方面,她觉得丈夫也有些不对劲。

    最近恭一郎也总是回来得很晚,问他吃饭没,他说跟同事吃过了,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很久不出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只说,妈妈,不管发生任何事,你要相信我。


    这句话的含义,她后来才明白——


    数日后,


    “家里有人吗?快递,川原太太请签收。”

    “啊,多谢多谢。”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19
    十九

    拿起手机想给对方打电话倾诉的时候,对方也正好给自己打来了电话,这种事情的发生几率有多少?

    文科生川原小梅没有201的智商,算不出这种问题的答案,她能想到的就是:

    不愧是七年的死党!真是心有灵犀!


    约定的人在面前坐定后,她扬起了几天来少见的笑颜。



    中山律子早在进门时就注意到了小梅不同寻常的低气压。


    川原小梅是个元气乐观的孩子。

    她一贯这么认为。

    因为元气乐观,所以吸引了那么多男男女女,阿顺,健太,佐绪里、百合子……当然,还有自己。

    川原小梅也是个单纯粗心的孩子。

    因为单纯粗心,所以总是留心不到一些应该注意到的事情,所以连男朋友变了心都后知后觉。


    于是,尽管看到的是一张笑脸,熟知老同学脾性的她坐下后第一句话却是:“怎么,不开心了?”

    一针戳破。

    笑脸立刻垮下,深深叹了口气。

    继校友会后,律子第二次看到了她不曾见过的川原小梅。

    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啜了口咖啡,并不追问下去,右手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大文件袋,封面上,“赤坂探侦事务所”七个字尤其引人注目。

    “这个是什么?”

    “调查报告。”

    “哈?”

    律子打开文件袋,抽出一叠装订得整整齐齐的纸张推到对面。


    十来分钟后,面对震惊得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小梅,她倒是一脸淡然。

    “律子……怎么会这样?!”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结婚后第二年,他就开始不停出轨、玩夜店,都已经习惯了。”

    “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我受不了了。”

    “搜噶。。你说找我有事,就是这个事情?”

    凝视了一会儿小梅,律子摇摇头,又从文件袋里找出一张照片,捏住左右上角展现在她眼前:“还记得吗?这个。”


    “我渴了……进去买瓶水吧……”

    娇滴滴的声音和男人的笑声在耳边响起,而照片左边两个入镜的人,赫然是小梅和齐藤遥!


    “那天我亲自跟踪了他,没想到看到你和她……”


    见川原小梅还有些木头木脑,律子扶额,干脆把文件袋里剩下的纸张都掏了出来递给她看。


    诈欺师,目标多为……擅长料理……轰!

    骗取金额总数约……轰!

    喜爱出入夜店、奢侈品中古店,情人旅馆记录累计有……轰!

    ……

    字字戳心,句句翔实,一个一个黑点连起来,像一连串的甘油炸药。

    过去的一切认知仿佛变成了熊熊大火尖上一丛鲜红的死亡之花,一朵一朵,逐渐失色,逐渐枯萎,慢慢燃成了灰烬。


    小梅死死盯着报告末页的朱红钤印,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语不发。


    “你一向想得少,不要被看起来像天使的人骗了……她们都是一路的,一定有目的……不要沾上她们,我不希望你也受伤。”

    没有回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律子,谢谢你,我想我得先回去了。”从皮夹里随手抽出一张万元放在桌上,小梅起身离开。

    律子点了点头。


    直到小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店外,七年的死党才又一次拿起文件袋。

    往开口处看进去,袋子中,静静躺着刚才被漏下的一页。

    她把它倒了出来,雪白的,只有第一行印着字:


    其中,齐藤氏自四年前起已无活动迹象,目前以各色会社工作为主。



    始终直着的身板颓然瘫在沙发座上。

    嫉妒,

    是嫉妒。

    她很清楚刚才自己心里的嫉妒疯草似的长了出来。

    温柔的小梅,专注的小梅,满溢着爱意的小梅,痛苦不安的小梅……这些全都是因为那个名为齐藤遥的人。

    一想到这些,嫉妒便如毒蛇一般悄无声息地缠满了整颗心,等到意识回到大脑时,才惊觉自己已经完全违背了理智,做出了不该做的事。

    “对不起……对不起,小梅……”最后,只能对着对面的空气,一遍又一遍重复无力的道歉。






    三上光辉出现在杂货店前的那晚,竭尽全力想忘掉的过往,全部都随着这个男人回到了眼前。

    忘不掉就忘不掉,

    她齐藤遥不在乎,

    毕竟犯过的错不会消失,过往也无法抹掉重来。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是因为对方满怀蔑视的言语,

    而是再次为过去的无知感到后悔。

    然而,随着男人的戛然而止,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回头,眼泪夺眶而出如骤雨。


    她不怕再次面对三上,

    也无所谓这个钻在钱眼里的无业游民在狐朋狗友面前肆无忌惮地揭自己疮疤,

    但是,她怕川原小梅。

    怕自己所有的丑陋暴露在她面前,

    怕她嫌弃自己,

    怕那温暖的笑颜变成冷冷的鄙视。


    她不知道小梅是何时到的,也不知道她究竟听到了多少,看到她的一瞬间,她心存侥幸不停祈祷她什么都没听见,但从那素来澄净的眼神中透出的疑忌,击溃了所有的幻想。

    三上离去后,小梅只是替她擦了擦泪水,说了句“走吧”,就走到了前头。

    第一次,两人没有肩并肩回家。


    连续通宵夜班什么的,在正常排班中根本不会发生。出现这种情况,是齐藤遥自己要求的结果。

    日夜颠倒很累,很难受,但是她甘愿。

    以往无话不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状态已被彼此的欲言又止和无尽的沉默代替。

    既然相见尴尬,不如分开。

    第一步是值夜班,错开时间;

    第二步,就是搬离了。

    一直没找到房子的原因,一部分确实是因为出租房市场房租普遍上涨,光靠打工很难租到近一点的房子,另一方面,小梅假帮忙、真消极的小心思,其实她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点破,半推半就任由她胡闹了。

    如今,搬出川原家的时候到了——

    已经无法面对朝夕相处的那个人。


    她搜遍了工作地点附近的所有房源,还是觉得无法承担高昂的房租,想跟人合租分摊,一时之间又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室友,正在烦恼的时候,裕香倒是遵守承诺打来了电话。听了齐藤遥的现况,她笑得花枝乱颤,说,小遥,你那么机灵的人,怎么混成这样了呢?接着满口应承了房子的事情——她新买的公寓,就在银座一带。想来就来,随时恭候,她说。

    那就这样吧。

    利用白天休息的时间,齐藤遥整理起了东西。

    今天收拾两件,明天收拾三件。

    要搬离的事情,她只是含糊告诉了理惠子,没有跟小梅说,也许要等到休息日才见得上吧。

    周六一早,她回来的时候,小梅已经出了门。

    去哪儿了?

    理惠子也说不清楚。


    天色渐暗,门铃响了起来,开门,却不是小梅或恭一郎。


    “哪里送来的……”

    理惠子签了名,进门把快件放在餐桌上。

    与以往不同,这次送来的快递,送件人一栏里什么都没写。

    她满心疑惑,用裁纸刀割开边缘后取出一张纸。

    从上到下看完第一遍,她坐在椅子上,手心的汗微微粘湿了纸张。

    一字一句读完第二遍,她放下纸,双手撑头,左右拇指抵在额前,眼睛闭上,呼吸急促。


    好一会儿后,她才睁开了眼。


    “小遥,有时间吗?我有话要跟你说。”叫住了刚在楼梯口冒头的人。

    “嗨……”

    从未见过理惠子如此脸色的齐藤遥,应答声也分外弱气。



    看着人在对面坐下,理惠子心里有些矛盾。

    她不是不喜欢这个女孩子——

    乖巧,聪明,能干;

    但也从未放下过对她的怀疑——

    凭空出现在家里,表现太过周全,几乎从不提过去的事情,谈话时很懂得讨人欢心,会规避一些重点内容。

    丈夫为何要如此关照她?

    小梅又为何如此喜欢她?

    谜团太多。

    况且每次跟父女俩探询这些问题,总得不到明确的答案,这更增添了她的疑惑。

    今天,谜团似乎都可以解开了。


    她注视着面前女孩子略带紧张的脸,再三思虑,把摊在桌上的纸掉了个头,用食指沿着桌面推了过去。

    一分钟后,不出所料,女孩子的脸煞白。

    “阿、阿姨,我没有……”颤着声线。

    “你是说,这些事情都是假的?”

    “不,不……”

    “所以,你进美生和HBD,都是我丈夫打通的关系?”

    “……,是的。”

    “那么这上面印着的照片呢?是伪造的吗?”理惠子点点纸上。

    简短的信件上图文并茂,除了齐藤遥几年来的主要经历,还配上了两张彩打照片,一张上,川原恭一郎正牵着她的手走在公司过道上,另一张的场景在公司门口,相拥的两人,又是川原恭一郎和她。

    “不,不是……我……川原先生他……”语无伦次,根本无法成句。

    “小梅呢?为什么小梅会同意帮你进HBD?”继续追问。

    “……”

    “呵,好像是我多问了呢。”理惠子回想着信件上的内容,失笑了一声,“齐藤小姐那么擅长蛊惑,我丈夫和女儿,想必都没有逃出您的手掌心吧,啧啧,真是了不得的红鹭呢,连女人都知道怎么对付。”

    “进美生和HBD……确实是川原先生出的力,不过那是因为我帮他做过证人,所以他才……照片上,都是川原先生在安慰我……只是普通的安慰,我和川原先生绝对没有什么……川原先生对我来说,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尽管知道这个时候可能越辩越黑,齐藤遥还是组织了出几句意思明白的话,断断续续,底气不足。

    她尽力想保持冷静,找出能够解除误会的办法,但是悲伤、后悔、恐惧、无措……所有脑细胞搅成了一锅粥,该说什么,怎么说,不该说什么,已经没了章法。

    见对方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机敏和灵气,理惠子有一点讶异,同时,到底还是生出了一点不忍。

    “我没有听过丈夫说过那种事。齐藤小姐……”

    预感判决即将来临,齐藤遥低着头,两手交叠放在腿上,一动不动。

    “我不认为你是什么清壁白玉的人,但是”,顿了顿,“我相信我的丈夫,他是个善良的人,也许被人利用了也说不定。我也无意去追究你的所作所为,可是如果你继续在这里的话,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所以,能否请你……立刻离开我们家?”

    话都挑明了。

    齐藤遥的头仍然低着。

    片刻后,“我明白了。”音色暗昧得如哭泣后。

    理惠子暗暗舒了口气。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理惠子一直坐在客厅没有动。楼上传来行李箱的拖曳声时,她起身打开了客厅的大灯。

    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所有阶梯。到了楼梯口,齐藤遥缩回行李箱上的拉杆,提起手柄,艰难下楼。

    一步,

    两步,

    三步,

    ……

    短短一段楼梯,走得那般艰难。

    再次回到平地,她拉出拉杆,调整好角度,向门口走去。没多远,又放开箱子,停了下来。

    理惠子警觉地看着她,不料——

    “这些日子,承蒙您、川原先生和小梅的照顾。”

    齐藤遥手放在双侧,规规矩矩向她鞠了一躬。

    她一怔,望着缓慢返过身去的背影,反而自己起了几分迷惑。


    这时,

    “咔嚓,吱——”

    伴着钥匙的转动,门被打开。

    没有“我回来了”的声音。

    理惠子朝门口一看,进门的是自己女儿。


    见母亲纹丝不动坐在餐桌边,而齐藤遥拖着行李箱在沙发前,小梅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还没等她弄清楚状况——

    “小遥决定搬走了。”

    母亲说。


    看了眼齐藤遥,她甩掉鞋跑到母亲身边刚想问“怎么了”,眼睛斜到桌上的东西。

    她抓起纸,扫完后默不作声。

    “无论是真是假,都会妨碍你父亲工作的。”母亲低声道。


    她转头,看见齐藤遥眼眶泛着红,朝自己拼命摇头,她懂她在说:“我没有做”。


    她当然知道她没有做。

    安排她进美生和HBD,

    忘记了交换状态,去牵她的手、拥她入怀,

    全部都是自己的私自行动,

    怎么可以怪到遥的头上呢!

    她张开嘴,想替齐藤遥辩白几句,可是,“谎言、虚荣、情人旅馆……”这些字眼始终盘踞在脑中,她又迷惘了起来。

    是装的吧?那副无辜的表情;

    哭出来的泪水,是想流就能流下来的吧?

    善解人意,料理什么的,也是必备技能吧;

    是不是骗过不少人?就像去年夜店门口那个男人?

    诈欺师的伪装,听说是天衣无缝的呢……

    这么一想,她垂下眼睑,闭上了嘴。


    而原本希冀着小梅的齐藤遥,见她嗫嚅了半天什么都没说,终于带着渗出眼角的泪水
    再次挪开步子,踏出了川原家门。


    听着行李箱轮滑声的渐渐远去,小梅的脚不自觉就要追去。刚跑出一步——

    “小梅,不许去!”

    母亲的命令自背后压迫而来。

    “妈妈……”

    “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但是,她会毁了我们家的!”

    她回头,慑于母亲的威严,最终倒栽在沙发上。



    “嘀铃铃铃铃,嘀铃铃铃铃……”

    池塘边,外衣口袋里的手机响起。

    “摩西摩西,竹太郎?”

    ……

    放下手机,她跌坐在水边,背靠一棵樱树。

    月光照下来,池塘泛着银色的微波,倒映出失声痛哭的侧颜。

    深夜过路了几个人,没有人过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只有听见声响的锦鲤争先恐后挤在池边噗噗冒泡。寒风中,树叶萧瑟飞散,泪珠乘着叶子轻轻飘落到地上,结成白色的冰霜,沾湿了整片草地。

    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精疲力尽,最后,反而迸出了几声惨笑——

    笑自己被迷昏了头;

    笑自己的短浅;

    笑自己以为已经为过去付出了足够代价;

    笑一个多月来,镜花水月的每一天。


    月亮一步步爬上中天,夜极静。

    樱树下,疲倦的人站起,拖着沉重的箱子消失在茫茫夜幕里。

    来时成双,去时影单。



    眼泪会流干,

    依靠会消失,

    只有宿命始终摆脱不了。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走了那么久,依然只是画了一个圆。
  • 9 台柱公园 2019-6-7
    0 20
    二十
    今年真是东京都多年来最漫长、最糟糕的一个冬天。

    雨雪霏霏,连绵不绝,能见到日头的时候少之又少,到了三月底,又来了倒春寒。


    谁让年前下了那么多雨呢,就不是个好兆头。有人说。

    一直见不到太阳的话,据说会得冬季忧郁症呢。又有人说。


    是吗?这就是大街上为什么那么多人一脸抑郁,好像随时都会奔赴自杀之路的原因吗?

    伊东明穗戳了下碟中的太阳蛋,一面听着旁桌人的碎碎念,一面认真思索冬季忧郁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无奈知识不够渊博,除了好像记得那是个30多岁已婚妇女和老年男人的常发病外,实在没想出什么具体症状来,一向自诩脑袋灵光的她因而有点丧气。不过,仅仅一秒钟后,她就从谷底攀上了谷峰——嘛,有什么好丧气的,所谓的冬季忧郁症,肯定就是川原小梅那个样儿吧!

    嗯嗯,一定没错,她点点头——

    不然要怎么解释一个20多岁的女孩,突然之间就变得跟老年男人一样正经呢?

    整天端着架子指挥下面做这个做那个,把同事都折磨得鬼哭狼嚎,完全没了以前的亲和样儿,别说本田和小岛,连自己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做错事被逮住训一顿。

    而且,明明以前一直说再找不到大道寺的替代者就撂挑子不干,现在居然对招聘的事情一声不吭,常常在办公室坐到半夜也没回家的意思,只是埋头在工作中。

    喂喂,一直半夜通宵的,你是要死吗?

    要不要这样拼命啊~~不过是代理主管而已嘛。。。

    她用力戳破太阳蛋,只流出了一点蛋黄。

    真是的!

    不是说了要半熟的吗?这种程度叫半熟?还不如自己做得好!

    她扔下筷子就要找店员理论,不防墙上的电子钟响了一下,她脸上起了一阵痉挛,赶忙从零钱包里找出一个500円和两个100円拍在桌上,起身就以百米短跑的速度冲出店门。




    “下午迟到了5分钟。”

    推门而入,对面的人头也不抬。


    “啊哈哈,不、不就5分钟嘛,小梅~~”


    气喘吁吁地讨饶。

    “不是第一次了,你自己说,都第几次了?”

    “川、原、小、梅!你给我听好!第一,我们公司没有打卡上下班的规定,你爱怎么折腾自己就怎么折腾,别强加到别人头上!第二,请你体谅一下中午外出吃饭的同事,你有遥做的便当,可以不用出去,我们可没有!”

    累积了多时的不满吼了出来,但是吼完之后,心里倒有些忐忑了——毕竟她是代理上司呐,毕竟,是自己迟到了呐。

    办公室里出奇的静。

    看看没反应,她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回自己的椅子里,才拿起手边的水杯——

    “便当,不是遥做的。”

    一句之后,又是出奇的静。


    哦?原来如此啊~~

    她喝完水抹抹嘴,顺手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今天事情不多,下班后去喝一杯吧,我请哟~”

    对面的人像往常一样没有吱声,她见怪不怪耸了耸肩。


    上一次跟川原小梅喝一杯,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就算是普通同事关系,这种情况也有些反常,何况还是要好的同事呢?

    然而伊东明穗确实只跟川原小梅喝过一次酒。

    那还是在新进员工欢迎会上,彼此都不熟,见新同事只抿了一口清酒后就再也没动过杯子,她以为是新人的矜持。

    此后她三番四次邀请她参加下班后的聚会,却没有一次成功,拒绝的态度还相当坚定,至于理由,从没说明白过。

    这个疑惑一度困扰了她相当一段时间。还好她向来不是个纠结的人,日子久了,也习惯了。

    人嘛,总有点怪癖吧。

    只不过出于恶作剧心理,她还是会时不时找准机会劝诱她一下,开始的时候还抱着一分期望,后来就纯粹变成口头调笑了,所以,当在文件的重点语句上划下一道荧光时听见“好的”两个字时,她下巴差一点就掉了下来。

    然后,当天晚上,她想明白了个中原因。


    一到酒吧,川原小梅就连灌了三杯。

    喝完第一杯,开始大声咳嗽;

    喝完第二杯,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奔到了她脸上;

    喝完第三杯,正当伊东满怀热切开始期待所谓的酒后吐真言,对方却“扑通”一下砸在了沙发上。


    不过是普通的啤酒而已!

    伊东满头黑线。


    搞半天,原来是不能喝啊。。。。

    可是,这下好像亏大了——

    川原小梅,

    你还一个字都没说呢!!

    她在心底发出一声怒吼,瞅着满脸通红紧闭双眼的同事,简直不晓得该如何浇灭自己已经熊熊燃烧的八卦魂了,一时不忿,她扑过去掐住川原小梅的脖颈使劲摇晃:“你别睡啊,倒是起来跟我说说你跟小遥的事啊!!喂喂!”

    也不知道是晃过头了还是掐太重了,小梅还真睁开了眼:

    “遥……遥……?”

    伊东大喜,立马竖起耳朵准备接收内幕,孰料川原小梅浑浑噩噩坐起,一把勾住她:“遥……遥,妈妈说你不清白,不准我提你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我心里有多难受……”

    刚刚还处于八卦亢奋状态的伊东闻言,蓦地心脏一紧——


    “你出身不清白,根本配不上我们二小姐……她已经知道你的背景了,不会来了,你还是死心吧。”


    多年前的一腔轻蔑飘荡了回来,抬高了下巴的倨傲神情又刺痛了某根神经。


    她不管小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趴在她肩上,一动不动。


    “明穗,你说遥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有没有骗过我呢……呜呜呜呜……”川原小梅继续涕泪交加。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呵,彼此彼此!你也到底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她挣脱小梅的胳膊,一气喝干手头的一瓶白兰地。

    几分钟后,她的额上冒出一层汗,眼前的光线和一切人物开始剧烈摇晃。


    你骗我……你骗我……

    你骗我……你骗我……

    ……

    良久,她才从晕眩中恢复过来。


    “想知道么?”她俯视川原小梅,后者已经滚回了沙发上,把自己笔挺的外套碾成了咸菜,“自己亲自问问不就行了?为什么不亲自去问!”

    音量突然就失了常。

    小梅被她吓醒了一半酒:“明、明穗……”


    “现在是信息社会,想问清楚还不容易吗?!你不会去问吗?”

    “通讯软件上,看不见了。。。我还偷偷、偷偷去过她打工的地方,但、但是他们说她已经辞职了……”

    “你没她电话吗?!”

    说着,伊东从小梅身下拽出外套掏出手机,塞进她手里。

    小梅乖乖打开手机盖,却没有按键,伊东抢过,检出齐藤遥的号码后按了下去。

    “喏,给你。”嘟嘟嘟的电话递了过来。

    小梅稀里糊涂接过。


    “摩西摩西?”话筒里传来一个不甚清晰的女声。

    “遥,是、是我、我,小梅、梅……”酒喝多了,舌头含混不清。

    “抱歉,您是哪位?”

    “哈?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了吗?!”

    “实在抱歉,要是我们朝露本店会员的话还是请说明一下吧……喂,喂,到底是哪位?”

    手机从小梅手里滑落。

    “怎么了?”伊东关切道。

    “她不愿理我了……”

    “……,那,就去把她找出来!”伊东眼光一凛。




    “小遥,你刚才的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我替你接了下。”

    “谢谢。谁打来的?”

    “不知道,没有名字显示,好像喝了酒,也说不清是谁。”

    齐藤遥翻开手机,抿紧唇。

    “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她淡淡回答,合上机盖。


    “啊啊,由利香~”

    听见客人招呼,她一转头,换上了标准的职业微笑,不疾不徐走到他身边坐下。


    老男人的手在腰间的丝滑面料上抚摸了好一会儿后,搭上了圆润的肩头,她身体一僵,旋即泰然,接着朱唇轻启:

    “三桥先生,自上周一别,还真是想念您呐~”

    对面,老友兼同事的担忧随着她的镇定,化为了安心。

    男人大喜过望:“由利香,你还记得我吗!”

    “三井精工株式会社的庶务部长,能不记得吗?”笑语盈盈调着一杯鸡尾酒。

    冰块与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五彩斑斓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摇晃,眼看就要漾出杯口,却又适时流了回去。

    酒香四溢,杯子映衬着削葱五指,举到了客人鼻前。

    才见过一次就被记住会社名和职务的男人受宠若惊,一口干完杯中之物,不上五分钟,轻声细语中,绚烂的第二杯又递了上来。


    几番来回,客人已经喝得醉醺醺。

    “由利香,快再来一杯”,他直嚷嚷。

    “您醉了,不能再喝了。”怀里的人软言劝道。

    “别跟我家里老婆一样烦~再开瓶红酒!”说着,放开细腰,胡乱抓过公文包掏出一沓哲学家掷了一桌子。

    酒杯倒下,酒水翻出,污了晚礼服的下摆。

    无声叹了口气,“失礼了,我得去换套衣服,顺便替您把红酒拿来吧。”想站起来去换套衣服,却被客人缠住。

    向对面传了个暗号,对方心领神会,立刻走来这边。



    再次回到酒桌边,一边安抚男人,一边抽空向帮忙的人低低道了声谢。

    被谢的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又抛了个眼波给客人,起身离去。未曾走远,听到喝醉的客人已经开始骂骂咧咧,从上司骂到下属,又从下属骂到老婆儿子,她连忙转身,看见男人粗鲁地摇着陪酒人。

    担心新手应付不来,她决定过去解一下围,可新手不慌不忙勾搂上了客人的脖子,不知说了些什么,客人便大笑了一阵,停止了发泄。



    服务生从面前跑了过去,转过几个坐台到妈妈桑跟前耳语了几句,妈妈桑眉角抽了抽,向大门口走去。经过时,“裕香,你一起来看看。”她斟酌了下,决定带上个姑娘。

    门口有两个奇怪的人,看门的起先用会员制的理由拦了下来,可后来其中一个说话带了流星会的切口。虽说是个破落到基本销声匿迹的组织,但是道上历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能不得罪还是尽量不得罪的好。

    服务生跟在妈妈桑后头,边走边汇报。


    临到门口,看到是两个女人,妈妈桑瞪了人高马大的保安一眼,心里盘算着回头是不是要重新雇人,免得被人说,堂堂朝露本店,连两个女人都搞不定,传出去的话她还要不要在这一带混了!


    “不知两位有何贵干?”先礼后兵,妈妈桑堆出热情的笑容。

    “废话,来店里当然是找小姐的,难不成还是来卖身么。”矮个儿说话直截了当,毫不客气。

    “啊哈哈哈哈,说得也是……”

    头一次看见女人说要来找小姐的,妈妈桑的笑容有点僵硬,不过到底见惯风浪,一转念便释然。

    现在牛郎店都接待同性了好不好,如今这世道,什么事儿都有呢。


    “但我们朝露实行的是会员制,二位是不是先入会?”她拿眼睃了睃,两人穿着普通,一个外套还皱得不成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拿得出昂贵会费来的人。

    “入会?”矮个儿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你说我是打给四丁目2号好呢,还是打给五丁目18号呢?”,她扬扬手机。

    妈妈桑脸上的肉抖了下。她腹内一筹措,“算了,今天就让你们进去,捣乱的话可别怪我不客气”,说完,示意保安退下,自己往回走去。


    “可以进去了,小梅。”

    伊东扭头,旁边的人却原地不动,霓虹光亮下,她看见她脸色惨绿。

    沿着视线,过道上迎面来了一男一女。

    两边一照会,女子搭在男人腰上的手骤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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