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话说这日白石惠才将给一人家看了病,正欲返回归雁堂,便听街上有孩童啼哭之声。待她循声走近,方才见一男子怀抱一婴儿鬼鬼祟祟正向城外走去,白石惠心中疑惑,遂上前询问。
那男子正是城中粮店老板,叫青木润之助的,打外面瞧上去朴素老实,却也不过是个抠门掌柜罢了,他见白石惠眼神关切,只将怀中女婴抱去给她看,白石惠一看便知,这女孩不过几个月大,却生了兔唇,看上去实在丑陋可怖。
白石惠问道:“青木先生便要抱她去看这兔唇么?”那青木润之助似是半信半疑,惊道:“这病……竟有也法可治?”
白石惠闻言轻声叹了口气,心下感叹弘州百姓,往好了说是心思淳朴,往坏了说,便是民智未开了,到底藩主也该号召人读书识字的,答道:“可治,你且跟我去归雁堂,我只动一修补术便好。”
青木润之助闻言面露喜色,抬脚便要随白石惠走,后复一思量又停下脚步,待白石惠回头看他,他眼里竟滚下泪来:“医生,我怕是掏不起这看病的钱,我……我……”白石惠见他神情凄惨,不解道:“看不起病,那你原本要去做什么的?”青木润之助老实答道:“我,我想左右小女来到人世也是受苦受难,不若我寻个地方将她埋了,倒也干净!”
白石惠心中又惊又怕,见他又迈步欲往出城的方向去,忙拦他道:“你放心吧,归雁堂岂会见死不救?我不收你的钱就是了,快跟我走吧!”
于是那青木润之助喜不自胜,跟着白石惠便去了归雁堂。原来他本也不是付不起医药费的,只是见妻子这胎是个女儿,又生了兔唇,便生出丢弃的想法来,可巧碰见一贯软心肠、又是刚来此地不久的白石惠,计上心头,只想着诓她一诓罢了。
待他们至归雁堂,刚欲进门,便碰上回春馆一名唤铃木和也的年轻医生。原来那铃木和也刚因葛根汤的事挨了黑田攸二的骂,为解心中郁气,便在城中乱逛,刚巧又碰上了出诊归来的白石惠,白石惠见他面色不善,扭头欲走,铃木和也见状,高声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白石大医生!”
却说绯山美帆子本在回春馆正看书,遂听馆中弟子们突然炸起了锅,她最烦这伙人三五成群闹成一团,毫无规矩的样子,本欲再寻个清净处,便被一少年拦下,那少年是个好热闹的,张口便问:“绯山,你可听说了那归雁堂的事了?”
绯山美帆子纳罕道:“归雁堂什么事?”“原来你竟不知,”少年得意扬扬道,“听说,那归雁堂的白石惠要给粮店的青木老板新添的那个女儿,免费施什么兔唇修补术,也是倒霉催的碰上那无法无天的铃木,张口就寻她的不痛快,现下两人正在归雁堂门口僵持不下呢!”
“岂有此理!”绯山美帆子闻言,将手中书本撂下就急匆匆奔归雁堂去了,只留馆中被她吓了一跳的几个人,皆纳闷道:“归雁堂出了事,她着什么急?”
绯山美帆子心里只觉自己像那热锅上的蚂蚁,越想越担心,脚下生风,还没走到归雁堂便见前方聚拢了一大群人,遂更着急,忙挤了进去,便听铃木和也挑衅道:“我听说这给婴儿治病可尤其得小心着,婴儿体弱,稍不注意便会一命呜呼啊!白石医生你看个病连药都带不全的,也真不怕再砸了你父亲的招牌!”
白石惠闻言,只当耳旁风,便要进门去,谁知那铃木和也无赖地又在门前拦住她,接着道:“还免费么?白石医生可真是个圣人!要说这也算积德了,不知这样可否让将军大人感念你父亲的功德,早日调他回江户啊?”
饶是再好脾气的人,也禁不住这般挖苦的,白石惠听罢气得浑身发抖,只是她素日温和,鲜少出言不逊,最后也只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话来:“你……颠倒黑白,无耻之至!”
铃木和也见她生气,内心涌起得逞的快意来,又与左右同伴嘲笑道:“瞧瞧,瞧瞧,恼羞成怒了不是?”
“铃木和也,你好不要脸!”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熟悉的响亮声音,铃木和也回头一看,正是从回春馆匆匆赶到的绯山美帆子。绯山美帆子气得脸上飞红,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胸无点墨,搬弄是非!我且问你,见天儿给患者喝葛根汤的是谁?挨了先生的骂,反倒还不思进取在街上乱晃的又是谁?你可知你一人成了庸医,整个回春馆都要受你的连累?”
那铃木和也本来就妒忌绯山美帆子医术高他们一等,现下又被她戳到痛处,不论三七二十一,便讥讽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你,来得正好!我倒也想问问你,你个吃里扒外的,天天来归雁堂凑什么热闹?见了什么狗屁兰学就忘了正统,到头来连个截肢术也做不成,又高贵到哪去!”
“你个下流种子!你看我今日不撕烂你的嘴!”绯山美帆子气极,抬手便欲扇他的嘴巴,白石惠见状,恐生事端,又在一旁拦她,那边铃木和也又不依不饶起来,抓了她的衣袖朗声道:“怎么?便是要和我撒泼?我看你敢是不敢!”
绯山美帆子见他紧紧抓了自己的衣袖,心里一阵恶心,几欲作呕:“你放手!”
拉扯之间,只听“哧啦”一声,只见绯山美帆子的衣袖被他自中间扯开了一条大口子,那正是白石惠与美帆子初识之时穿的,是绯山的父亲从江户托人带来的,上好的名贵布料,才上身没几回就被他扯烂了,这下白石惠也沉不住气了,面上尽是怒色,还未发作,人群里又走出一高大男子,原来是刚带人巡逻至此的水野信太郎。
水野信太郎也不与铃木和也废话,拔了刀指着他便道:“光天化日之下,寻衅滋事,你未必也太不把本大爷放在眼里了吧?”那铃木和也见状,仍嘴硬道:“我只拉她们俩说话,犯了什么法?”
水野信太郎见他嚣张模样,心中更是不屑,遂又将刀插回腰间,铃木和也本以为他是理屈词穷,谁知他冷笑道:“你是不是姓铃木的?我依稀记得藩主大人府邸里有个手付也姓铃木,你敢如此放肆,可是为此?”
原来铃木和也的父亲便是在大名府上管采购的小官,既是大名府里的人,便行事蛮横些,这铃木和也平常耳濡目染父亲作风,才成了今日模样。如今听了水野信太郎的话,只恐父亲丢了饭碗,吓得手脚发软,赶忙赔了不是,便衔恨离去了。
“哼,无耻之徒,”水野信太郎朝他啐了一口,扭头又见绯山美帆子和白石惠模样,展颜道:“两位医生快进门治病吧,患者是万万耽误不起的!”
语毕,他略一思索,又高声对绯山美帆子道:“我知那日,有半条命是您给的,虽没福气让您亲自治疗,然而若不是您早早看清情况,我这整个左手怕也要废了,再耽误一会,小命也没了,一直没来得及道谢,赶早不如赶巧,今日有幸能为您和白石医生解围,真是一大快事!”
绯山美帆子知他这番话,半是说给围观者听的,为的便是让她们日后不再让人寻了短处,又来欺辱诟病,心中感动,只冲他感激地点点头,便跟着白石惠进门了。
绯山美帆子与白石惠数月间没少打交道,也培养出几分默契,她进了门,便与白石惠说:“是要去配麻药吧?不若我来吧。”
白石惠因点头应了,遂又去准备器具去。绯山美帆子配完药水,见青木润之助只在厅中木讷站着。白石博文痴迷西洋医学,因与华冈青州有几分交情,医术上也自他那里取长补短,白石惠师承白石博文,自是差不到哪去,此时瞧她方备好的用具,那青木润之助自觉稀奇古怪、不知用途,遂一副呆愣的样子,绯山美帆子见状,便知留他在此观看她们施行手术不妥,又打发他去庭院中去了。
青木润之助在庭院中一边歇息一边观景,好不惬意,没等他享受一番,便见绯山美帆子抱着自家女儿自房里出来了,白石惠同她一同出门来,面色较之前已大为放松了。
“好生照顾,三五日内不可哭泣大笑,仔细别让她受凉打嚏,待缺口长好,便可拆线了。”白石惠叮嘱道。
青木润之助欢天喜地地接过女婴,道了谢便走了。绯山美帆子呼出一口气,望着他的背影道:“什么付不起医药费?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他在弘州是出了名的吝啬,横竖是在唬你呢!”白石惠也不在意,道:“我也猜是这样,但这点小事,倒不至于斤斤计较了。”
绯山美帆子点点头,也要离开,白石惠见她模样,皱着眉头问:“你可是就打算这么走了么?你这衣袖让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绯山美帆子闻言抬了手,见自己的衣袖几乎被撕成了两截,惨不忍睹,遂无奈道:“不然如何?这衣裳算是废了,我改明儿写信让我爸爸再令人做一件便罢了。”白石惠听她如此说,倒吸一口凉气,笑道:“倒犯不着,败家子!你随我来,我且帮你补上一补,保证不留痕迹!”
于是绯山美帆子便又随白石惠进了寝殿去,路过前厅时,只见厅里不起眼之处放了一盏青瓷灯,光彩夺目,精美非常,心下疑惑,待白石惠挑了合意的针线来,她脱下外衣,一边瞧白石惠缝补,一边问:“我见前头有一瓷灯,样子很漂亮,可有什么来历。”
白石惠一笑,道:“那盏灯啊,原是将军大人送别爸爸时赐给他的,因其上雕有几只大雁,故称作‘归雁青瓷灯’,将军觉得兆头好才赏的。”绯山美帆子了然,原来白石博文素日也非凭空抱着回江户的念想的,道:“所以‘归雁堂’中的‘归雁’,出处便在此吧?”
白石惠手上不停,答道:“正是。”
绯山美帆子于是便想到白石博文或许随时会携妻小回去,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因试探道:“倘若你爸爸回了江户,你可是要跟他走?”白石惠听她如此问,停手认真思索了一会,道:“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再做打算吧。”
于是二人竟都无话了,直到白石惠又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将那缝好的衣服递给绯山美帆子,绯山美帆子接过来一瞧,果真如新的一般,任谁也不会相信这衣袖曾被撕扯破了的,惊喜道:“你手可真巧!怎么缝得这样好!”
白石惠只笑,见她高兴自己也高兴,又想了想,开口道:“若爸爸真有重回将军身边侍奉的那一天,我也可独当一面了,回去做什么呢?”
语毕,只见绯山美帆子更为欣喜,连眉毛都喜悦得上扬开来,她自己不知自己藏不住乐,喜怒哀乐全让白石惠看进眼里去了,仍是道:“哼,我看你离独当一面也还早得很!”
白石惠知她个性,也不戳破,只让她快把外衣穿上,担心她着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