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 Contradictory
初春的某个周一早上,白石惠在阳光中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余光扫过闹钟,她咕哝一声,随后猛地坐起来,强忍着眩晕跌跌撞撞跑去洗漱。
大概是昨晚和绯山美帆子打了很久电话而过于兴奋,这位一向从容的新人警部补,完全忘记早上系里要开会所以要提前起床的事情了。她匆匆穿上西装,喝了一杯浓缩咖啡作为早饭,就冲出了门。犹豫着看了一眼门边停着的摩托,白石咬咬牙还是飞奔着去了车站。
看来有空得考个轿车的驾照了!她开始认真考虑昨晚绯山的第一个提议。至于第二个,年轻而固执的警官根本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
“你要不还是搬到离那边近一点的地方去吧。”
那是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带点成熟的宠溺,相当有说服力。
而白石难得对这种语气不为所动。“不,那样就离你远了啊!”她耷拉着眉毛,顿了顿,又小声说,“……其实,我更想和你住一起。”
绯山脑补着她的表情,只是笑了笑,没等多久,白石自己就乖乖放弃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啦……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
成为警官之后,白石惠的生活变得繁忙起来,当然和学习的日子相比还是轻松得多,毕竟在警视厅,career的精英总是被高看一眼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白石自己不怎么在意,别人也不给她找麻烦,她也就乐得轻松。毕业后被分到搜查一课实习已经过了一年,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年就会升为警部,据说以后的升职道路完完全全是一条康庄大道。说实话,有点无聊,她倒觉得跑现场更有意思。不过这都无所谓,反正她本来也不是因为喜欢、或者想要伸张正义这种事,才想要当警察的。
况且,不能那么随意地出现在绯山身边,才是眼下最让她感到痛苦和无奈的事。
好不容易没有迟到。白石在楼下平复了一下心情,满面春风地走进了大门,笑着和路过的同事点头致意。年纪轻轻,又是精英,还没有一点架子,最主要长得还很好看,这样的白石在搜查一课十分受欢迎,大家就算不喜欢她,至少也对她没什么坏印象。
只有一个人除外,那是她的同期冴岛遥巡查部长,号称搜查一课的冰山美人,好像总是看白石不顺眼。不过白石不讨厌、甚至还很信任她,因为她朴实的个性,并且能力也真的很让人佩服。就比如今天早上,白石踩着时间走进了屋子,冴岛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冷笑着说:“白石警部补,你今天来得很匆忙啊,是不是睡过头了?”还特意强调了“警部补”几个字。白石尴尬地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这时,系长橘启辅一脸严肃地走进来,宣布早会取消。
“有案子。”两个同期的女生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白石的心提了起来,而抵达现场之后,这颗心也再也没能沉下去。她担心了一整年的场景,终于还是出现了。
于是那天晚上,白石破天荒地来到久违的赌场。
“绯山桑呢?”她问门口的黑衣人。然而,年轻警官万万没想到的是,代替他们回答她的,是某个有点熟悉的冷漠声音。
“老板有点事,晚点才回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身西装的蓝泽耕作面无表情地看着白石惊讶的脸,观察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向上扬了个不明显的弧度。
“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你吧……白石警官?”还没等白石回应,他飞快转了个身,说,“要不要玩一场德州扑克?”
白石愣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蓝泽像屋子的主人一样走着,咬了咬牙,迈着大步跟了上去。
“你要坐庄么?”她沉声问,眯着眼睛审视着对面熟悉的陌生人,严肃的表情让藤川这样的熟人都没敢出声搭话。
“那样的话,打败你就没有意义了。”
蓝泽的语调毫无起伏,可气氛远远剑拔弩张得多。而且,白石显然处于下风,即便她当了了公务员之后也仍然喜欢研究打扑克,可纷乱的思绪还是让她不能完全集中精神。明明这里是白石无比熟悉的地方,反而是蓝泽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这可不是个好选择。”白石加注后,蓝泽抬眼轻瞥她,“你那副可爱的‘扑克脸’呢?”
“你是这么喜欢说话的人吗?”
蓝泽未置一词,把牌摊开。“同花顺。”
白石面不改色地把筹码交给蓝泽。“继续。”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比赛也越来越激烈,但总的来说,情况还是一边倒。一个小时之后,白石终于输光了所有的钱。“看来我该走了。”她站起来,奉上一个礼节性的、没什么温度的笑容。蓝泽也站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时,白石的手机响了,她扫视一眼屏幕,就转身向外边走。
“你不该来这里,你这样会给她添麻烦的。”一成不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白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赌场附近不远处的公园里,绯山美帆子正靠在一座大象滑梯旁边,一边抽着烟,一边在和谁打着电话。她穿着一条贴身的黑色长裙,身上披了一件明显大了好几码的外套。看到白石走过来,她弹掉了烟,匆匆挂了电话,展开一道月光似的笑容。
“你……怎么了?”看到白石抿着嘴、似乎不太高兴,绯山把嗔怪轻轻咽了下去,有些担忧地问,“是工作不太顺心么?”
白石本来怀着满心哀怨和一大堆疑问,结果在看到绯山怜惜的眼神之后,一瞬间就投降了,直直地走到娇小的人面前,把她抱在怀里,头埋在她的颈窝蹭个不停。
“……我好想你。”她闷闷地说。那身上醉人的香气似乎掺杂着其他什么,她眉头微皱,手指轻轻用力,绯山的外套就滑落到地上。
绯山侧着头看了一眼地面。
“你……见到蓝泽了?”
“他也是你找来的吗?”白石捏紧拳头,定定地看着绯山,黑漆漆的眼睛里似乎有着说不尽的话。
“没有,是他自己过来的,还是为了你呢。”绯山移开目光,随意地说,好像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后来,我问他要不要来我这里做事,他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而且……不得不说,他真的很适合这一行……在各种方面。”
说着说着,那表情变得明亮而刺眼,白石的呼吸不由得加快了些,甚至也想从兜里掏出一颗烟吸两口。可最后,她只是抬手捧起绯山的脸,送上一个缠绵的吻。
“……我不想听他的事,我想听你的事。”她说,双眼泛红,“绯山桑,今晚,能来我家吗?”
说完,脱下自己的外套为绯山披上,又没忍住抱了抱她。被整个环住的黑道大佬无奈地摇了摇头,但笑得很开心,对于这种孩子气的可爱举动,她简直是越来越无法招架了。
于是绯山跟着有点占有欲过剩的年轻警官回到公寓。度过了一个惬意的晚上,有些疲惫的她很快就陷入了梦乡。但是没过多久就醒了,即便在白石的怀抱里也没有能继续睡着,而且,越是想着睡着,脑子里就越是闪现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绯山的手从拂过白石精致的侧脸,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容。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和这个孩子在一起,而且这个孩子,竟然还成了一名警官。“要是老爸和白石博文知道的话,估计真的会气得活过来。”她恶趣味地想。
年长者大概能理解自家孩子为什么会选择做一名警察,所以,当她在那个樱花飞舞的暮色中听白石表明心迹之后,也郑重其事地和仍然有些天真的年轻人描述了一个不太明朗的未来。
“做警察的话,我们就算是对立的关系了。也许你会看不惯我做的一些事,也许你会因为我受到牵连,也许有一天……你会亲手把我送进监狱。”
“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地见面,也许你会遇到更好的人,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对你说的话感到后悔,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她还记得白石委屈巴巴地说自己绝对不会后悔,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受了伤的小狗。
这孩子,在天真和固执的这点上,和她的父亲真是一个模子。绯山翻了个身,借着窗帘透过的月光,端详起白石平静的睡脸,毫无防备,彻彻底底的安心。也许天使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心间好似有蜜泉和小溪在流淌,为了能永远守护着这种表情,绯山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
事实上,就像白石分不清自己这种感情究竟是怎么样的爱,绯山也分不清自己对白石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混杂着对待孩子的爱护,又有着恋人一般的亲密,有些责任,还有些愧疚。绯山自嘲地笑了笑,这简直就和她乱七八糟的人生一模一样,做了一个最糟糕的选择,就一发不可收拾,最终陷入混乱而幽深的泥潭。
翻来覆去,她也没能再次睡着。感慨着自己年纪大了,绯山索性从床上起来,轻手轻脚地拉开阳台的窗子,坐下来点燃一颗烟,透过那朦胧的烟雾,过去和未来在夜色中展开。但烟毕竟不是致幻剂,未来,也不都是那样美好的。
恍惚间,白石温柔的声音出现在耳边,痒痒的,但并不讨厌。
“睡不着么?”
随之而来的还有绵绵细雨似的吻,在万物复苏的幸福之中,忽然一阵看似没来由的伤感,占据了她小小的身体。
“如果……以后我不在的话,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绯山能感觉到白石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但她仍然继续说,“也许你就会遇到真正爱着的那个人,然后……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了……成为警部、警视……和我们这个世界再无瓜葛。”
“绯山桑,你这是……什么意思?”白石后退了一步,又上前去。想到晚上在赌场发生的事,她忽然有些生气,抓着绯山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你要做什么?还是说,对这一切,对于我……你已经厌倦了?”
“不是的,我只是……”
“因为成了警察,就要从你的生活中被排除吗?”白石闭上眼睛,沉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做不做警察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并不是因为喜欢,也不是想要伸张正义。只是,只有这样,现在的白石才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爱上了杀害父亲的凶手。虽然她对父亲的记忆几乎没剩下多少,可说到底,人总是需要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
白石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眨了眨,泫然欲泣的样子让绯山再也不忍说些煞风景的话,她把大孩子抱在怀里安慰了好一阵。
“抱歉,都是我不好,”她望着白石眼中流动的夜空,有些撒娇意味地埋怨道,“不过这也要怪你啊,每次遇到和你有关的事,我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恋爱中的人会变傻,用在这里合适吗?再说……这能算是恋爱吗?绯山笑了笑,也许变傻的不止她自己。还有她家的聪明孩子,犯傻时那又呆萌又愤世嫉俗的样子,真是可爱到想让人含在嘴里。
当然,就算白石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喜欢警察这一行,但她难以否认的是,她真的很适合做这个工作。这个精明的年轻人刚到搜查一课不久就崭露头角,不仅具备高超的搜查能力,甚至武术也相当了得,连听到枪声会被吓一跳都因为太可爱而成了加分项。而这样的白石,在上次发生的凶杀案之中,根本就无心搜查,装作认真的样子,却只是在原地转圈。即便敏锐的冴岛对她冷嘲热讽,她也只是傻笑着糊弄过去了。那个死者最后被定性为黑道的报复性杀人,就结了案,被转交给组织犯罪部继续调查。那天晚上,白石本来打算问绯山知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因为种种原因没问出来,她也就忘了这件事,而直到两周后,另一个受害者的出现,那种不安就像黑潮一样将她淹没。
“虽然伪装成了随机抢劫,但这绝对是谋杀。”冴岛如此判断,“白石警部补,你怎么看?”
“这个……我不太确定,还是继续调查才能下结论……”
冴岛审视的眼神下,白石难得心虚地避开了目光。她宁愿这两起案子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单纯的杀人案,绝对……和那个人没有关系。每每想到那天晚上绯山说出的莫名其妙的话,她就感到胃痛不已。年轻的警官忽然发现,她变得不是那么了解那个人了。绯山思考的时候喜欢抽烟,薄薄的烟雾将两人隔开,朦胧后面,是越发看不透的双眼。而那烟雾里,竟然隐隐约约闪现过蓝泽的脸。
白石再次来到赌场。这次甚至都没有提前和绯山联系,直直地走进了她的办公室。坐在老板椅上的黑道头目正在和人打电话,听到有人闯入,面色不善地抬起头,看到是气势汹汹的白石,便惊讶地站起来走到里屋。白石没有跟着,过了一会,绯山才笑呵呵地回来跟她打招呼。
“惠,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这里就像是我的家,我不能回来看看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绯山坐到桌子上,手撑着膝盖,意味深长地看着表情严肃的年轻人,“生气了?”
“……没有。”
白石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或者用手提着嘴角,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失态。说来也奇怪,她最不想的就是在绯山面前表现出那种不成熟的样子,结果,反而只是在那些外人面前达到了想要的效果。她叹了口气,低着头走上前去。
“我只是有点事想问。”白石从衣服兜里拿出两张纸,盯着绯山的眼睛,“这两个人,绯山桑认识吗?”
然后开始观察着她的表情。绯山不为所动,对着两张图看了半天,摇了摇头。
“怎么了吗?”
“没什么,在调查而已。”
敲门声响起,绯山答应了一声,蓝泽耕作走了进来。他好像是要说些什么,看到白石在,就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绯山。
“没关系,你们忙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然后赌气一般地快步走了出去。
第三个受害者没过几天就出现了。白石认识他,曾经她在赌场的时候,就总是能看到这人和绯山说一些“会吓到小孩子”的事情。那位男士风度翩翩,虽然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但白石实在是难以相信他会像现在这样,头顶被人开了个洞,面目全非地躺在一个潮湿的角落里,只能靠指纹来确认身份。
“是M60。”冴岛把科搜研的报告丢在桌上,“杀害尾泽和三浦的,也是这个型号的枪。”
“连续作案么……组织犯罪部那边怎么说?”橘问。
“只是说这个樱木老头所在的组织最近好像和别的组织起了冲突,具体不清楚。”冴岛说,瞥了眼白石,“我看他们根本就没想调查,说不定,是怕黑社会报复。”
白石背脊发凉。她好像记得,绯山上锁的某个抽屉里,正放着一把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M60。绯山很少把它拿出来,白石也是偶然间,看到绯山坐在桌子前脸色阴沉地盯着那把枪,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边摸着枪身一边在思考,过了一阵子,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又把那把枪放了回去。那时候白石才刚上高中,着实因为赌场老板可怕的表情吓得好几天没敢和她说话。
绯山自然以为白石不知道这把左轮手枪的存在。这天晚上,她又把它拿了出来,漆黑的枪身已经不再散发出金属的光泽,绯山修长的手指穿过扳机孔,枪口对着灯光,拇指无意识地转动着弹仓。每当她要做出一些不怎么光彩的决定和选择的时候,都会把它拿出来端详。浑身的细胞在逐渐兴奋的电弧中穿梭回十年多年前,白石博文冷峻的脸和她父亲张狂的脸交替出现,绯山感觉自己在发抖,耳边仿佛响起枪声,她紧紧捏着那把枪,闭上空洞洞的双眼,让之间传来的冰冷渐渐浇灭身体中的狂躁。这就像某种仪式,能让她从内心的黑暗中清醒过来,但那过程实在有些痛苦,于是她锁了门,而这次,回忆变得愈发真实,她连敲门声都没听到。
咚咚咚的声音逐渐剧烈起来,绯山回过神,扫过手机屏幕上白石的好几个未接来电,于是慌忙把枪收回了盒子里,匆匆放好,深呼吸之后才跑去开了门。
“这么着急?”笑意盈盈的双眼中有些疲惫,白石一眼就看出不对劲。
“绯山桑,你怎么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她说,“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白石狐疑地看着这个最近变得陌生起来的人,跟着走进屋子。
“樱木大叔被人杀了。”
“哦,是吗?”
“你不知道?”
白石目光跟着绯山回到老板桌后面,她扫到桌子上放着一把小钥匙。绯山注意到了白石的眼神,但她装作没看到那把不起眼的钥匙,继续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才发现,和之前两个受害者一样,都是被M60手枪射杀的。”白石说,“组织犯罪部那边说是他们内部在进行肃清……”
绯山的电话响了,她只是看了一眼。
“不接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事?”白石双手撑在桌子上,弯下腰盯着绯山的眼睛说,“那个上锁抽屉里的东西,才比较重要么?”
“你怎么……!”绯山再也维持不住冷静的表情,惊讶地张开了嘴。
“绯山桑,你最近是不是有事瞒着我?”白石屏住气,空气安静到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绯山半天没有回应,白石的心越跳越快,张开嘴猛地呼吸,然后痛苦地、又略带讽刺地笑了笑。
“希望你不是这一系列谋杀案的凶手。”
如果不能让她实情相告,至少能激怒对方也好。年轻的警官甚至觉得,就算对方对自己大发一通脾气,都比被这么忽视要好得多。可她显然错估了绯山的反应,还有自己的承受能力。
“……是又怎么样?”绯山冷笑一声,仿佛变成了一只放弃伪装的狼,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那是白石从来没见过的样子。她挑着眉笑道:“这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双手沾满血腥,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代价,尾泽也好,樱木也好,白石博文也好……”
“……你!”
听到父亲的名字,白石全身的血一下子涌进脑子里,她两眼发黑,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但应该很难听吧,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之后,完全断绝了和绯山的任何联系,一门心思投入到了别的案件的搜查之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几天,她收到了一通意料外的来电。
“小惠!!你快来!老板她……”
藤川听起来快哭了。而等到白石骑着摩托赶到医院、看到ICU里的绯山的时候,她眼眶一热,这些天来的委屈和悲伤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停都停不下来。房间里只有机械冷冰冰的滴答声,那个小小的身体毫无生气,随着呼吸机才有轻微的起伏。眼泪流干之后,白石空荡荡的心里剩下的只有自责和懊悔。真是可笑,说什么“只在乎你”,说什么“成长”,说什么“可以依靠”,到头来,自己还是那么天真,根本就……没有资格在她身边。
而现在,就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
渐渐地,懊悔开始变了味,白石麻木的表情变得阴郁起来。她发誓,如果找到那个凶手,绝对会让他付出代价,绝对。
来提醒她探视时间已过的护士犹豫了半天也没敢走过去,这时,一个卷发的英俊青年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了ICU。
“白石,表情太难看了。”他说。
“蓝泽,”白石的声音有些沙哑,转过头,蓝泽冷冰冰地站在她身后,无处发泄的火气总是是找到了一个对象,她站起来揪住来人的领子,低声吼道,“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你代替了我的位置,为什么不能替我好好保护她!?”
蓝泽难得别开了目光,只轻声说了一句:“你这样会吵到她的。”
白石瞪着虚空,老老实实地跟蓝泽走出了ICU,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找到凶手,然后,让他也尝尝被射中心脏的滋味。
“绯山桑失去意识之前,对我说了一句话。”蓝泽一路沉默把白石送到了楼下,等到了大门口的时候,他才幽幽开口。白石停下脚步,蓝泽继续说,“‘如果小惠要去打爆他的头,你一定要阻止她。’……我当时根本没理解,但是现在,见到你之后,我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白石咬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蓝泽又说:“把他抓住,送到法庭接受审判,这才是你的工作。至于其他的,是你不该越过的线。”他斜眼看了一眼年轻的警官,“要调查的话,我随时配合。”飞快撂下一句话,蓝泽转身就走掉了。
接下来的一周里,冴岛遥惊讶地发现,那个心不在焉的白石忽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虽然仍然满面春风地游走于人与人之间,表面上对黑道凶杀案唯恐避之不及,但其实还是偷偷地到现场查看,不厌其烦地去见一个又一个目击者。入职一年来,她从未见过这个同期如此认真地调查一个案子,偶尔陷入沉思,表情不但和可爱相差十万八千里,还让人有种她才是凶手的错觉。但是冴岛因此对她的印象好了许多,看来,比起那个虚伪的可爱大小姐人设,还是现在这样的白石惠更像个有感情的人类。于是巡查部长也全力配合,他们发现凶手是警视厅内部的某个不起眼的巡查,一番调查之后,锁定了有可能和他产生冲突的黑道人物名单。最终,白石在蓝泽的引荐下,找到了下一个有可能被杀的佐藤。
“你还真是不赖。”蓝泽说。
“你也一样。”白石发自内心感叹,无论自己对蓝泽嫉妒也好,讨厌也好,但还是得承认他很优秀。这么短时间内就被业界如此认可,绯山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准。而说到仍然昏迷着的黑道头目,白石更是又佩服又气愤——她竟然暗地里做了这么多事,收集到很多间接证据,多亏了她,调查才会如此顺利。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一起设了个局。白石在警视厅内散布了虚假的消息,同时蓝泽他们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于是那天晚上,在佐藤看上去最放松警惕的时候,一个蒙着脸的矮个子出现了,动作干净利落,先把佐藤撂倒,然后拿出一把枪直指他脸,嘭——的一声枪响,佐藤的脸没开花,倒是蒙面人的手腕在不断流血。白石从暗处跳出来,把蒙面人踹倒在地上。她发现这个人身体相当瘦弱,撕开面具,下面是一张有些苍老的脸,那是公安部的一条警官。
但白石仍然很生气,看到他的表情没有一点悔恨的时候更加生气。她把手中的M60抵在他的胸前,凑到他的脸面前,掐着他的脖子,咬牙切齿地问:“你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吗?”
“……我怎么了?我是在为民除害啊。”一条冷笑道,“你也是警察,应该懂吧?有些人无论做了什么坏事都还可以继续逍遥法外,我只是替这个社会清除掉害虫而已。”
“……你只是在泄愤。”白石说,“你儿子的事我很遗憾,但是樱木大叔,其他人……他们和你根本就没有关系啊!”
“哼,亏我以为你只是一个有点蠢的警官,没想到,也是绯山美帆子养的狗。”
“你说什么?!”
“她在ICU里还好吗?”
白石牙齿打颤,费力吸进一口气,几乎就要把枪塞进那张该死的嘴里,然后再扣下扳机,让这讨厌的家伙再也没办法说一个字。一想到绯山还没醒,白石最近积攒的所有负面感情全都叫嚣起来,指挥着她的手指,几乎就要按下去。轻轻一扣,就能替绯山报仇了,如此轻松,就能让折磨自己的悔恨全都一笔勾销。
真的吗?
怎么可能。
白石咬着牙挣扎了一阵,最后还是拿出手铐,艰难地把一条警官的双手拷在一起。
……
“我承认,蓝泽确实很厉害。那天晚上他竟然录了音,昨天寄到警视厅,冴岛都惊呆了。”
白石坐在病床前,把苹果削成了一个个小兔子的形状,再逐一摆在盘子里。
“冴岛是你的朋友吗?”有些虚弱的声音带着笑意问。
“不知道啊……我是挺喜欢她的,不过她总是摆着一副臭脸。”
“也许每个人表达喜欢的方式都不一样吧。”
“啊,绯山桑,你是在为自己辩解么。”
病床上的人拿起一瓣苹果,很开心地吃起来。白石噘着嘴盯着她的侧脸,等到绯山咽下苹果,谁也没说话。于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的病人望向窗外,幽幽地开口:“没什么好辩解的。我可能只是在害怕吧,对未来,对……你。而且,我实在是不想看到你露出那种阴暗的表情了,可到最后,”绯山转回来,伸手抚着白石皱着的眉头,懊恼地笑了笑,“还是弄巧成拙,差点再也见不到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白石耷拉着眉毛,把纤细的手握在胸前,“你有事想瞒着我也好,变得不再喜欢我也好……我都可以接受。但我……只有一个请求。”
绯山歪了歪头。
“求求你,不要再……把我从你的身边推开了。”
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的样子太过可怜,绯山被戳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完全说不出一个字,她笑了,示意白石靠得近一些。
“来。”
白石靠过来,绯山摸了摸她的头。
“……就这样?”
“那你还想怎么样?我还是病人呢。”绯山见到白石又垂下头,活脱脱一副弃犬样子,便忍不住想捉弄她一下。“对了,你的生日礼物,我本来想送你一辆轿车来着,现在我改主意了。”
“要送我那辆特别拉风的摩托吗?”
“怎么可能,你骑着那个去上班,肯定会被怀疑是暴走族,然后被开除。”绯山夸张地说,看到白石变亮的眼睛又黯淡下去,偷笑了一下,继续说,“我想,送你一套警视厅附近的公寓。”
“不要!我才不要。”
“真不要?”
白石疯狂摇头。
“哦,那算了。本来我还打算和你一起住进去呢,太可惜了。”
“等……等一下!”白石唰地站起来,几乎要贴到她脸上上去了,“绯山桑,你刚才说什么?”
“就像你刚才听到的那样。”
绯山感觉脸有点热,咳嗽一声,把白石的脸推开,又拿起一瓣苹果放进嘴里。眼神飘忽到窗外,又飘回来,正好看到白石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是了然且包容的、真诚而幸福的笑容。
对于她那颗曾经沉沦的心来说,这才是莫大的救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