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高的欧式建筑坐落在狭窄石板路的尽头，黄色的墙面和红色尖房顶，让站在它面前的北泽尚嗅到一丝午后阳光的味道。

她来到这里已经两天，此时正值夏日，这座以海闻名的小镇也迎来了相当数量的游客，人群带来的吵闹让波涛声变得不再洗涤心灵，连广袤的大海都变得世俗，北泽在沙滩上躺了没多一会儿就头痛不已。

因此她决定向里面走，顺着颇有年代感的石板路，走在安静的小巷子里。一路时不时能看到各色各样的房子，没有著名建筑群那样的历史光环，但在北泽眼里，却因为那独特的孤寂而更加有吸引力。

就像这座矮小的书店，与不远处高耸的哥特式天主教堂相比，它的外表并不太华丽，也没有能够举办热闹结婚仪式的广场，只有门口生锈的老爷车、零零星星的顾客、以及一位看书多过卖书的店员。北泽走进去的时候，年轻的店员淡淡地和客人打了个招呼，说了句“请随意”，就又低下头看她手里的那本《伊斯坦布尔的假期》。

书店里古朴的装修和摆设都十分考究，架子上除了为数不多的畅销书，更多的是经典书目和本地风物志。西斜的太阳从雕花窗户透进来，一只正在看书的小狗塑像拉出长长的影子，旁边放着一本五颜六色的书，在胡桃木色桌面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惹眼。工整的《孤独图书馆》几个字旁边写着片假名的Akira，水彩风格的封面上画着一座独自伫立在海边的外形奇特的建筑，稍微摸一下，手指尖竟然还沾上了一点点大海的蓝色。北泽轻轻翻开第一页，生怕力气太大会让这书散了架。 

店员似乎发现了北泽在窗前站了许久，用那仿佛和翻书一样清脆的声音说：“想要看的话，可以到楼上去。”

“这是您写的？” 

“不是啊。阿江——就是店长啦——她说要放在那里来着，”店员说，“虽然不知道作者是谁，但那封面画得还不错吧？”

“确实。”

还能闻到通透的水彩颜料的气味，隽秀的字迹丝毫没有受到水彩纸纹理的影响，认真得没有一丝涂改，配上蓝色和绿色这般冷色调组成的画面，北泽甚是喜欢。

“我可以把它买走么？”

“可以吧，既然摆在那里。”

店员头也没抬，也没说价格。北泽想了想，拿出一万日元放在桌上，就在店员震惊的注视下，一手拿着画册，另一只手抚摸着古朴的楼梯扶手，脚步也因为莫名的兴奋而雀跃，即便踩到松动的地板发出咣当一声，在她听来也更像是庆祝的礼炮。

轻呼一口气，北泽站在楼梯口环顾了一圈。眼前的房间像是个小型展览馆，而左手边有着大窗户的房间应该就是阅览室，里面只有一个戴着beats耳机的小伙子，双臂交叉在胸前，面前还放着摊开的书，像是睡着了。左手边的房间里也放着桌子和书架，桌上像是放着一本字典。

走近才发现那也是手制书——说是书，倒更像是把一摞略旧的纸用线简单绑起来——封面上写着“小镇回忆”几个粗体字，里面则是不同颜色、不同形态的文字和图画，有秀恩爱的，有留下未来美好愿望的，也有给自己加油的，还有小镇上发生的趣事。北泽一开始感觉在这本子上写“希望能考上东大！”这样无意义的宣言还不如去好好学习，结果她看着看着，竟然也跃跃欲试了。

正在她一直引以为傲的理性开始敌不过趁虚而入的浪漫细胞时，一段十分工整的文字映入眼帘，第一句话写着：

『辞掉工作的第48天，我又一次造访了这个小镇，于是我将这段话写在了这个本子的第48页。』

“这么精确，一页是两面还是一面啊？”

北泽用笔夹住刚才那页，并且从头开始数，数了一会儿，得出了“一张纸是算作两面”的结论。她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好奇继续看下去。

『和社长出差来这里的时候，整个人都紧张兮兮的，根本顾不上看风景，更不曾注意到这里的建筑、大海、还有一草一木，竟然都是这么的生动而有魅力。那时的我付房租都有很大压力，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工作和别人身上，解决烦恼的唯一手段就是让自己累到只有力气睡觉，渐渐地，好像连自我都快消失了。有个朋友和我说，人应该为自己而活，应该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我尝试了一次，结果只是另一段友情的结束。也许是在小圈子里太久了吧，已经忘记了怎么样好好活着——或者说，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活着。所以我决定离开，为了找到答案。这里是第一站，终点还不知道在哪，也许是塔克拉玛干吧？』

“塔克拉玛干？！”

北泽被这几个奇怪发音搞得被口水呛到，脑海中搜索着这几个字的意义。

 这好像是中国西边的大沙漠吧！？

中性笔在细长的指间来回打转，思考了一会儿，她摇着头念叨“这样太蠢了”，还是在旁边写下了一段——完全超出自己预料的那般——长长的话。

『这个人没有说谎，的确是第48页，我刚刚数了一下……』

轻点纸面，近期积攒的孤独顺着笔尖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最近因为某个契机——或者说是误会，我忽然发现，如果我随时都可能死掉的话，那种像火车一样被定好轨迹的生活就完全没有意义了，像任务一样的结婚更不会为我的余生带来最后的快乐，于是我离开了家开始独自旅行，但愿我能够到真正喜欢的东西，也希望旁边这位朋友也能够找到答案，共勉！』

写完之后，北泽又笑自己“好蠢”，但还是认真地把字迹吹干，心中产生了一种倾诉后的解脱感。接下来的时间，她在洒满阳光的大屋子里看着那本意外买到的书。她很喜欢它，明明用的是水彩这种肆意的颜料，画的内容却收敛着情绪，字里行间透着不安和犹疑，尽管不怎么强烈，也能看出作者想要冲破某些束缚的意愿。每张画里都有一个只有眼睛而没有嘴的小人，华丽斗篷罩着破破烂烂的内衬，在周围纷杂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却让北泽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她看得很慢，太阳快要落山才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片冷色调的沙漠，小人站在沙丘的顶部，望着远方的天空和大地，投在废墟上的背影孤寂无比，却显得比之前几页高大了许多。

那幅画的角落里，用花体字写着“塔克拉玛干”。

“这么巧？”

她噌地站起来，把身边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小孩吓得发出哼唧一声。双手合十说了声抱歉，北泽回到那个放着“小镇回忆”的房间，迅速翻起来。可她还没翻到第48页，就又在一片鬼画符中发现了一块工整的文字。

『今天又和社长来这里出差。他真的好厉害，能让如此平静的小镇充满了焦躁的氛围，这也是一种才能吧。虽然满足他无理取闹的要求很累，但至少远离了其他糟心事，倒是也不错。说到这，社长又给我发信息了，他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样有精力啊？把这些事写出来之后心里舒坦多了，就这样吧。继续打起精神工作！』

将厚字典和水彩画里的文字对比一番，北泽觉得这应该是出自一人之手，这让她愈发对这个叫Akira的人产生兴趣。怀着一丝小小的期待，她继续在“小镇回忆”里寻找着这个人的蛛丝马迹。

『这次和同事来做营销，上次的客户很热情地带我们到附近的咖啡厅吃了个饭，同事们跑去海边玩，我只好到这里来继续工作。兜里的手机仍然震个不停，我仍然为了下个月的房租而烦恼，好像所有事情都仍然没什么起色。嗯，不说这个了，还是要打起精神来才行，加油！』

看到这，北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否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让这个乐观到盲目的人变成了向往沙漠的人呢？她合上书，决定去打听打听这个作者的事情。

两天后她见到了店主，一位稍微年长的女性，身上萦绕着知性的优雅。

“你说阿晶么，”她捂着嘴轻笑一声，“那是她一边打工一边画着玩的，还不错吧？”

“画着玩？打工？在哪？”

“在这啊，我这里4天，其余时间在别处。昨天你要是来的话，就能见到她了。”

“诶？”

因为店员说了两天后店主才会回来，所以她昨天就在屋子里一边喝茶一边又看了一遍那本画册，结果反而错过了和作者见面的机会。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对自己以外的事都漠不关心的？北泽心里发着站不住脚的抱怨，表面上也是难掩的失望。不过她马上就振作起来了，反正明天再来就好。

于是第二天，北泽一早就走进了有着好看木质地板和书架的房间，而这次，书桌后面还多了个好看的人。和第一次见到的店员不同，这个人虽然有着年轻的娃娃脸，可神态上要成熟许多，眼神像是经历过很多事情那样，透过清澈晶莹表面，里面是铺满碎石的黑色池底。她笑着和北泽打了个招呼，手将掉落的头发别到耳后，在这晨光中，犹如她的水彩画那般淡雅而清新。

“欢迎光临。”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鞠了个躬。

“你笑得好勉强。”北泽看了一眼店员胸前的牌子，“深海小姐。”

“诶？”深海的笑容僵住了，瞪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她歪着头有些为难地说，“上次我是被人形容为恶心来着，这算进步了么？”

“哈哈哈哈，大概吧。”

北泽觉得这人还蛮有趣，第一印象和笔记、或者她那本书给人的感觉都不太一样。怎么说呢，好像有点呆，也不知道是不是累的。北泽坏心眼地想，干脆逗逗她好了。于是她也没提买走那本书的事，就像个普通的路人一样，买了本茨威格的苏格兰女王传记，然后径直向楼梯走去。

“小心！那边的楼梯地板有点松动。”

北泽一只脚还没踩上台阶，深海就急忙跑过来，亲自为顾客指了指台阶松动的位置，还又说了好几声抱歉，双手搭在身前站着，一直目送着北泽上到二楼去，那认真的样子和她的文字如出一辙。逐渐有顾客和参观者来到楼上，在小屋里的记事本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而这其中也包括了那位书店员深海。中午北泽出去吃了个午饭，下午回来的时候刚好撞见她从楼上下来。随后北泽像做贼似的打开了那本“小镇回忆”，意外却也不意外地发现了在自己那段文字旁边又多出新的回复。

『随时会死这个假设有点可怕，很好奇这位朋友的契机是什么。不过说起来，有时候的确是不被刺激一下就难以迈出前进的那一步，原本以为自己做了很多事，结果全都是在原地打转。不管怎么说，祝您好运。』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人写“竟然真的数了，难道是太闲了吗ww”或者是“真好啊，我也有同感，有机会也想出去旅行啊~”这种。北泽拿出笔在旁边画了个框框，笑意盈盈地写道：

『契机很简单啊，就是被诊断出恶性脑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晕过去就醒不过来了。我以前和母亲经营着自家的诊所，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对象也是一名医生，我们在各方面都十分合拍，本来都要结婚的，却发生了这样的事。虽然被人家退掉婚礼有些郁闷，可拜之所赐，我才大彻大悟了。你又是什么契机决定离开的呢？』

她坐回大屋子的角落里继续看书。晚上，深海上楼提醒屋子里唯一的客人书店要关门了，北泽点点头准备收拾东西，就只见身材略高的女性走进了旁边的屋子，没过多久，一声软绵绵的惊呼从屋里传来，北泽用书捂住嘴才没笑出声。

“那、那个，”深海有些犹豫地探出头来，问道，“刚才有看起来很像是……生病的人进去过吗？”

“倒是进去了很多人，生没生病我就不知道了。”北泽随意地回答，然后拿着书离开了书店，期待着后天再来时，笔记上能够多出新的回复。她完全忽略了自己几天前还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有很多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和谁说的话，写在那个本子上就变得毫无顾忌了，反正也没人知道是谁写的，她于是彻底被这原始而隐秘的交流方式吸引。

『有些震惊，不仅是这个事实，还有您的心态。感觉我说些什么都很苍白，总之，希望您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吧。我来旅行的契机有些难以启齿，就是我那天终于没忍住和社长说他很过分，却被他轻描淡写地忽略了，还让我‘忍受不了就辞职’。这确实是我的问题，不知什么时候产生了那种错觉，以为公司离了我就没办法运转下去。但现在我知道了，没什么人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无论是我那沉迷传销的母亲、优柔寡断的男朋友和住他家的他的前女友、还有我那个酒友，本来相处得很好，却因为一时冲动，再也做不成朋友，可做恋人又差了那么一点。他离开之后，忽然我觉得那个地方除了一团糟之外什么都没有，于是我也离开了，给自己放一年假。唔，抱歉说了这么多无聊的事。』

以北泽这段时间的观察，这个高个子店员经常会说出非常有趣的话，没什么事的时候会全神贯注地画画，对所有人都能露出完美的笑容，对客人的所有要求又都会尽力满足，似乎不太懂得拒绝，虽说她真的能把事情都做得十分周到（尤其是和另一位店员相比），但就像北泽一开始对她说的那样，她给人的感觉总是很累。北泽想了想，在这段话旁边画上一个抽象派的鬼脸，又写道：

『确实很无聊，但我感觉你好惨。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早就辞职了，不仅辞职，还要把公司的人都带走，和那老板对着干！还有那种男友，应该丢给你们老板去调教调教才好！不过嘛，这只是些风凉话而已，我们经历过的太不一样了，你当初没有做出决定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不过现在也不晚。恭喜脱离苦海！』

为了不暴露自己，闲得没事已经看完两本书的大小姐会刻意挑选深海不在的日子去书店，结果过了两天，她发现深海在别处打工完之后竟然会回到书店，还坐进了阅览室里北泽最爱的位置，贼头贼脑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偶尔还请阅览室的客人喝店里那台机器做的咖啡。这简直是侦探游戏，北泽都快忘了一开始明明是自己想要找深海来着，她们的立场好像反了过来，书面对话的频率也加快了。

『您还真是善解人意，一定是一个温柔的人吧。多亏了您，我去旅行的想法变得更坚定了，也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您呢？下一站准备去哪？』

『我没想好。你要去塔克拉玛干的话，一年可能不够哦。对了，我买了那本《孤独图书馆》，那是你画的吧？我很喜欢。只不过里面都是冷色调，真的和名字一样孤独，感觉你对未来并不是那么憧憬，好像自己和整个世界都不相干似的。』

『是您买的啊！真是受宠若惊。孤独么，我偶尔会有很强烈的感觉。身边不是没有朋友，可真正想要倾诉的时候，却不知道可以打电话给谁。离开那里之后我又变成孤身一人，说实话，在这个熟悉的小镇停留这么久，除了要赚点钱之外，也可能是因为我潜意识里还是害怕改变，一想到要去很多陌生的地方就莫名恐惧。』

『有限的生命浪费在恐惧上实在是太可惜了。唔，对不起，我是不是又说风凉话了？不过我觉得，人本来就是孤独的，能遇到知己是幸运，遇不到的话，就和自己作伴吧。你要开启的那个寻找答案的的旅程，就算有人陪着，也程注定是孤独的，不过嘛，倒是可以尝试给湖水加上一点暖色。』

『才不是风凉话呢，以您的立场说出的这些话，我才觉得自己太矫情，您让我受到了很大鼓舞！知己的话，我可能已经遇到了。至于暖色，可水本来就是蓝色的啊？』

『湖水也不一定都是蓝色的啊，西非的沙漠附近有一个粉色的湖，很美。不过啊，游人会觉得那里是仙境，而湖边以盐为生的人们，忍着疼痛和暴晒，为了活着拼尽全力，根本无暇顾及什么风景。咦，这不是曾经的你吗？（笑）可能这样说对他们不公平，但一想到这些，我就会对现在的一切充满感激。』

『真是对不起！我真的应该去塔克拉玛干看看，在水泥森林里生活太久，竟然忘记世界还有那么大。话说您连我之前写的都看到了么，有点羞耻。没想到随便写的东西竟然会被人回复，还聊了这么多，但我从您身上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勇气。所以』

话写到这里，中间隔了一段空行，好几个弯钩都歪歪扭扭的。

『我能和您见一面吗？』

北泽看到这已然难掩笑意，虽然边上没有人，她却像害怕别人发现自己揣着宝贝似的，深呼吸两次，又使劲捏了捏手指，写道：

『只是某人因为寂寞写下的东西，刚好被另外一个同样寂寞的人看到了吧。真亏我们能像这样对话这么久。P.S. 其实我来书店的时候和你说过话，也算是见过面吧？』

『那不算！……』

想起深海那竖起耳朵、大眼睛滴溜溜转的样子，北泽的心里就像吃了糖。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人了，很想逗她玩，很想看她的文字和涂鸦，喜欢远远地看着她认真做事的样子，一想到她就要离开这个书店，那种失落可比被人拒绝结婚强得多。真是奇怪，她一向被相熟的朋友说成“热情的身躯里住着一个理性又冷漠的哲学家”，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之后，竟然会被这种文艺清新的小浪漫打动，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并不是出于责任或者惯性的、纯粹的好感，而她们甚至都没“说”过几句话。于是她放任自己遵从着内心的喜悦，很自然地写道：

『好啊，那后天清晨麻烦你提前一个小时开门，我会拿着那本书，我们阅览室见。』

写完之后她暗自做了个决定，然后没多久，就看到深海在翻到那页留言时，露出了一个真正代表着开心的笑容。

深海也是用这样的笑容迎接缓缓走上楼梯的北泽的，那笑容里还带着一丝惊喜。北泽从踏上楼梯开始，心跳就越来越快，等到她走到深海的面前时，甚至又开始头疼了。她尽量忽略存在感极其强烈的太阳穴，晃了晃手中的书说：“怎么样，我说我们见过面吧？”

“您这算恶趣味吗。”深海耷拉着眉毛，十分无奈，但看到北泽头痛得难受，她又慌忙起身，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没、没事吧？”最后，她扶着北泽坐下来，自己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没事，自从来到这里我头痛好多了，刚才只是，呃，走得有点着急。”

北泽用一根手指抵着不安分的血管，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心情，结果刚睁开就又和深海的大眼睛视线相对，软软的晨光照耀在那清澈的眸子上，让北泽看清了池底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她甚至觉得有些金光闪闪的鱼要跃出来。心跳蓦地加快，她只好又使劲按了按。

“不要用敬语啊，显得好生疏。”深呼吸之后，北泽装作平静地说。

“噢……”

深海也有点紧张，咽了咽口水。这两个人明明是并肩而坐，却都扭着身子强行面对面，还都不说话，只是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深海那局促的样子让北泽不由得大笑起来。

“怎么，不用敬语就说不出来了？”

“才不是呢！我就是又开心又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深海越说头越低，嘴抿成一条缝，抬眼偷瞄的样子可爱极了。

“你不知道说什么的话，我可以说吗？”北泽用手捏着下巴，看到对方点头，便用她那低沉安稳的嗓音说，“我好像很喜欢你，虽然从没和女生在一起过，但我想试试看。你觉得怎么样？”

“诶？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北泽两眼弯弯地笑着，“我可从没有像这样发自内心地喜欢过谁哦，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

深海好像总算搞清楚状况了，支支吾吾地说：“和你一起的话，旅行肯定会比我自己更开心。”

“我说的一起，可不只是一起旅行啊。”北泽伸出手把深海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露出那略显忧郁的帅气眉眼，“还包括那种，你说你一时冲动做出的事。”

深海又狠狠地咽了咽口水，呛得自己一直咳嗽。北泽就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拍着胸脯，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觉得可以试试。”

“竟然同意了？是知道我生病了才答应的吗？”

“那你又是因为生病了才这么问的吗？”

“算是吧，毕竟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遇到那本书，也不会知道原来自己也能够喜欢一个人，视线不受控制地随着她走，期待着每天见面，为她的离开而心痛。”

深海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眼神空洞而寂寞，仿佛她画册里的那个小人。北泽很想摸摸她的头，于是她也这么做了，一边摸一边欢快地说：“不过我也说了，那只是个误会。”

“什、什么意思？”

深海攥着的拳头搁在膝盖上，两个黑洞里闪烁起些微火光，自下而上地荡漾出饱含深情的涟漪，这让北泽的心底涌起一阵爱怜，连声音都因为负罪感而变得没什么底气。

“我一开始不就说那是个误会嘛。他们给我看了脑瘤的片子，我都以为自己快死了，又告诉我那是别人的。大医院也不过如此，过度依赖机器就是这个结果啊。真是的，给别人添了这么大麻——”

话没说完，就被委屈巴巴的大个子紧紧抱住。

“所以你不会死了？”

“嗯，我只是容易头痛的体质罢了。”北泽也轻轻拍了拍深海的后背，笑着说，“什么嘛，你这么舍不得我，难道说我不是一厢情愿？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那样的话，先被甩的肯定是我。”

深海叹了口气，轻轻把北泽的手拿掉，起身走到桌子对面，在后者有些担忧又期待的目光中，从包里拿出另一本书，递了过来。

封面上没写任何字，翻开第一页，又翻开第二页，第三页，每一张画着的，都是北泽尚不同的侧面，安静看书时也好，在笔记上留言也好，满满的全是这个人的特写。抬起头，深海正背着手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惊讶的脸。

“不过嘛，我会努力不让你把我甩掉的。”

“……太狡猾了吧？”

一阵风从窗外吹来，摊在桌上的小书哗啦啦地翻着页，翻到最后，是一片翠绿森林和粉色盐湖。盐湖岸边的小船上有两个小人，一个正头顶盐袋，另一个扛着铲子，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