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身在現場好似上個世紀的事,不可置信卻又在意料之內的慌亂,當手術刀在眼前隨著無法克制的右手微微顫抖,劃開手套血綻虎口的那瞬,取代被意識剝離的痛感是一捏及碎的虛偽空殼下,「我根本還沒準備好當回醫生」的吶喊。
當FELLOW在實習生涯會面臨的極端一件件發生在自己身上時,罵自己愚蠢也不是,抱怨也同樣忍住了,凝視張貼的四人飛行次數記錄,墊底的自己,知道出氣無用仍搥了白板一拳。
赭紅的傷疤自鎖骨豎至胸骨末端,是指尖怎麼撫也撫不平的存在,穿上高領不是為了躲避他人目光,而是沒有勇氣在工作區域能反射自身的鏡面,大方展現給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勾起事故當下的衝擊,限制在病床插管的難耐,我是好勝心過強了吧,這麼做也只是想讓自己減少分心,專心工作好快些追上你們,但受過傷的心臟卻不允許。健康對醫生而言好似浮雲,對高壓高強度的急救,甚至有腦梗塞危險的人更是,所以我很氣,為何妳有時間來逼我動心臟動手術,不抓緊機會增加自己的患者量,卻要浪費心力在甩到車尾的人,傲慢醫生的典型,只要不順妳的意決不善罷甘休……以前,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出口的話,妳是頭一遭,自從遇見妳我不斷地在改變,討厭、不解、改觀、不捨,看妳在車站執行開胸手術不被四周影響的沉著,把班表塞滿要搶走所有人的工作、不累壞自己不行似的,要妳別什麼事都悶在心裡、自己默默承擔的我,真的……好奇怪!
而且物極必反,那麼簡單的道理,橘醫生不是沒耳提面命過,越是接近患者,想同理家屬心情,哪怕是一點點的失誤,回報的眼光裡憎惡滿懷,相反的,醫生,無非是最容易被滿足的職業,病人的一句謝謝會一直記在心頭,自己是否合適這份工作的懷疑頓時煙消雲散,前行的動力就是如此單純,我深信著,想多為他們做一些也好,但被喊為殺人犯的那刻,內心不是驚慌反而是大肆嘲笑自己一番,啊,過往的努力全都白費了呢,毫無懸念的褪下飛行夾克,雙眼卻不自主的留戀落地窗外,逆著夕陽降落於停機坪的紅白色機身……所以說,妳為什麼這時要遞咖啡給我呢?這只會讓我更加不甘心的,在前線越走越穩、越跑越遠的妳,明明只曉得說漂亮話,還要用動作證明妳仍在等原地打轉的我?沒能平靜地對妳絮絮叨叨,淚水又衝破防護線,安撫,我不需要,但妳又摟住我是什麼意思?妳自己不也快崩潰了,不是嗎?直升機、病患、家人……
倒是在對方律師的陳述會上,嘶吼著那些在白色巨塔下湮沒的字句,卻更感到空虛了,小翼不在了,直美女士哭泣離席,野上先生更沒有被慰藉,這對誰都沒有益處。同一時間點你們在救治的群發性的過敏休克,我連羨慕的力氣也無,那一點一滴對病人的恐懼迅速膨脹,縱使與三井醫生獲得相同的結果,訴訟的消失不代表完結,形同敗戰之人重回崗位,置物櫃內丟棄多時的聽診器,放置身側的口袋卻在肩上壓下無比重量。
隔日便讓我出外勤,不是沒有想質問排班表的人的衝動,可HOTLINE的電話一響,久違的呼喚,暫時放下畏怯,拾回醫生本能,奔跑的悸動快要失去真實感,跨進機內橘醫生望著我遲遲沒戴上耳罩,我以為藉著說出口的:「大丈夫!」心裡會好過些,誰知落地在白雪皚皚,乘著雪車前往位在滑雪中心的患者,卻是另一個世界。
……
「どうした?」
將田上先生推上直升機,思緒的紛亂糾結還未停止,依舊感受不到疼痛,便回到了初診室,三井醫生對我的問話,我答不上來。小時候練習切菜也不是沒被刀傷過,短小的刃部卻異常鋒利的手術刀,整齊的劃過表皮後,橘醫生連我負責那側的胸管都替我插入,而我卻在一旁讓冴島在虎口按上紗布,快速的纏上繃帶……好沒用,事實就這麼擺在眼前。
低著頭目光凝聚在給氧面罩,橘醫生又代替我一次,他向三井醫生解釋完,又要求藍澤幫我縫合,他自然是二話不說地答應。
常規的急救步驟行至盡頭,器具的操作、碰撞聲緩緩淡去,但還有患者最親近的人要面對,也是被上司下達指令後才有那份真實感……
抬眼與妳四目交接,欲言又止,妳從來都是這副模樣。
下意識別開眼,我怕我又被妳看出什麼,藍澤在等我了,趕快讓他縫一縫,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沒閒工夫聽妳說教。
「藍澤醫生!」
等等,白石惠,妳這又是在做什麼!?
本來想當場甩開妳,礙於走廊的人來人往,我任由妳扣著,比上回稍弱的力度,接近轉角的護理站,正要提醒妳該鬆手之前,妳便放開了。
「我以為……」
「嗯?」
「緋山醫生……會抗拒。」
縮了縮下巴,妳側過頭,語調輕柔的令人皺眉,果然,妳還是那個只會想著他人的妳。
「哼,要是我弄傷搶著要縫合我的財前教授怎麼辦?」
沒好氣地回應妳,沒想到妳卻揚起嘴角,淡淡一笑,表情格外認真。
「緋山醫生,還是……好兇呢。」
「……笨蛋!」
……
戴好手套妳夾起一塊塊紗布,傷口依然滲著少許的血,鋪上洞巾拿起抽好局部麻醉藥的針頭,平行推入怵目驚心的裂口前,又望了我一眼,像是要獲得我的核准才敢進行下去。
「妳是要我指導妳怎麼縫嗎,還是要我去把藍澤叫回來?」
我覺得自己需要說些輕鬆的,才能適應周圍的平靜,醫院仍在運作著,不像我,停下了腳步。
妳沒回應什麼,又專注於手頭的工作,一邊打一邊將針回抽,全身麻醉我沒什麼印象,親自體驗局麻,真實感受病人脹痛的五官都要糾纏成一塊。
用鑷子輔助持針器,針線平穩的來回穿過皮膚,想在妳的眉宇找尋主動要求縫合我的緣由,那未曾有過的大膽,倒是想起在聖秀實習時有前輩半開玩笑地說,從縫合的技術能看出這個醫生的前途,看著妳毫不馬虎的打結,計算過一般,乾淨俐落沒什麼多餘線頭需要剪去。我不是沒比較過我們之間的手藝,但妳就是絲毫不給人贏的機會……
「嘶!」
即使上了麻醉,周圍肌膚忽來的扯動,眼神瞬間找回焦點,反射性的弓起指尖。
「會痛嗎?」
雙手停頓,妳才要舒緩的眉尖又皺起。
「ううん,沒事……反正這點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直截否認,我又迴避了妳的注視。
「……緋山醫生真正痛的,也不是傷口吧。」
「……」
戳破了,剎那,薄如泡沫的外殼。
吸了吸鼻子,勉強的勾起嘴角,仰頭想排除胸口那份窒礙難行……
好沒用呢,仍舊換得最不想在妳面前的潰堤。
私、変なの……
放下工具,挪動了椅子,原先在對面的妳坐到我身旁。
擋住,其他人的視線嗎?
「快縫好了,再忍耐一下。」
妳那是什麼,我哭出來很好的神情……
掙扎還是放棄了,側過身子,一把將臉埋進妳的肩窩。
就讓我……放肆一會兒吧。
「會怕就跟我說,」寬闊的肩頭鬆下,妳的唇鼻離我的耳廓好近,「我一定會陪著妳的……說好了,一定可以的,兩個人的話……」
這是什麼,狡猾的說詞?
「……笨蛋……大笨蛋!」
後腦杓一陣輕拍,把妳制服用溼還嘴硬的自己……
好討厭。
「緋山醫生……」
「……」
「我喜歡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