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橘x廉】碧玉(十一)(感觉已经难以收场了 七色花田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0 1908



乙橘槙绘和廉相遇的地方,是春日城附近的山崖上。


彼时乙橘刚刚从致命伤中恢复不久,走起路来身上的各处伤口还隐隐作痛,但在看到那位衣着锦缎的少女正站在山崖前摇摇欲坠的时候,还是快步走上前去拽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掉下去怎么办。”感受到对方的挣扎,她摘下兜帽,试图表示自己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但少女完全没有因为那忧郁而美艳的脸产生任何动摇,甚至没有抬眼看她。


“放开我,让我跳下去吧!”


少女的声音很细,看上去年纪应该也不太大。乙橘一向半睁着的眼睛难得瞪大了一些,她仔细打量着眉头紧蹙、留着黑色公主发型的少女。


“啧,怎么自杀还要排队。”她小声嘀咕一句,手上使了使劲,让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少女转过来面对自己,语重心长地说:“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看你这样子倒像是个大家闺秀,是……和家里闹别扭了吗?”


少女听到这话,眉皱得更紧了,紧闭的嘴唇张开吸了两口气,便抽泣着哭了起来,她用藏在长袖里的手胡乱抹着脸,却仍然泪流不止。乙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想到小时候被母亲摸头的时候,所有的悲伤都会暂时消失,于是暗自埋怨起眼前这人为什么长那么高,一边走上去把哭着的大小姐抱在怀里。


后来等少女的情绪稳定之后,她们才得以坐下来仔细谈谈这位大小姐的往事。名为阿廉的公主,是春日城城主的小女儿,北关东的某位大名为了抢她回去做夫人而发动了一场合战。春日城虽然在三个未来人的帮助下没有被攻陷,但廉的青梅竹马又兵卫将军战死,公主本就因此悲痛不已,如今又受到不死心的大名的威胁,她受不了子民和父亲遭受痛苦。既然心爱的人已经死去,不如跟着又兵卫一起死去。


乙橘听完,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未来人什么的倒没让她太惊奇,毕竟她自己也遇到过拥有不死身的家伙,但公主要寻死的理由可真是有点难以理解。


“……你这大小姐可真是矫情啊。”


“什么?”廉瞪着她的大眼睛,在透过树荫的阳光下闪烁着亮光。乙橘用鼻子笑了笑,随后站起身,把兜帽戴在头上。


“走吧,我送你回家去。”


“不,那我还不如死在这里!”


“我说公主殿下,”乙橘的声音忽然冷下来,“我劝你还是不要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相信我,真正想让人死掉那种绝望,你是不会想要经历的。”


她甩了甩白色的斗篷,看到坐在地上的少女有些畏缩地颤抖着,于是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收起了不小心散发出的气势,换上一副尽量温柔的语气说:“咳咳……我的意思是……你才十多岁,因为这样的事而失去体验生活的机会,有些可惜……不过这个世道,对女孩子来说,确实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还不如找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嫁了,安稳地度过一生比较好。”


廉听到这话,柳眉倒竖,愤怒地说:“他是杀了又兵卫的凶手,让我今后一直跟那个残暴的人生活,还不如……”她看了看乙橘,扁着嘴狠狠别过了头,这让女剑士觉得很是有趣。


“这样啊……那你想不想报仇?”乙橘勾了勾嘴角,有些玩味地问,“比如,杀了他,就不用担心他再来骚扰你了。”


“不可能的,又兵卫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人能——”


“假如,假如有人能做到呢?”她盯着那双纯净的眼睛问。


“……不。”公主愣住一会儿,又摇了摇头,“那样的话,就会没完没了了。会有更多的人陷入悲伤,而我也不会比现在开心多少……毕竟又兵卫已经不在了啊。”


“你就那么喜欢他?”


“嗯,最喜欢了。我从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人。”


我看你只是没机会遇到更好的人吧。乙橘腹诽,但看到公主的表情第一次变得柔和起来,也就没说出这种破坏气氛的话。这份天真让她想到了跟在某个不死身糙汉身边的小女孩。


公主发现对方盯着自己笑,赶忙用袖子捂住了嘴,正色道:“总,总之这是我的事……大姐姐你不要管我了。”她站起来,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那我就此告辞了。”她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没走两步,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又鞠了一躬。


“谢谢你救了我。”


乙橘看着瘦高的身影渐渐远去,忽然很好奇,就远远地跟在她身边,想看看这位公主究竟是会继续寻死觅活,还是想办法在这片林子里生活。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被那名叫高虎的大名派人抓回去吧。


好在廉公主虽然天真但不傻,竟然真的独自在林子里生活了好几天。当然这离不开一位叫文四郎的小男孩的帮助,他们一家人偷偷帮自家公主在山崖下的洞里做了个小房子,不仅带了很多粮食来,还教她怎么辨别哪些果子可以吃。到了晚上,就用树枝和石头把洞口堵住,这倒是让睡在树上的乙橘有些羡慕了。


流浪的剑士不知道公主究竟想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这样注视着她。大概是那笨拙但固执的身影散发着一种活力?年少的公主虽然说着要寻死,但表现出的却是一种不服输的力量,就像一块不甘于光芒被平凡的石衣掩盖而不断打磨着自己的璞玉。又过了几天,廉公主的生活越来越步入正轨,在打点好生活之后,乙橘发现她总会去某个湖边,坐在那里望着远方出神,直到夕阳沉入山谷才起身离去。沉静的侧脸掩不住眼中的深情,粗布衣服被柔光染上一层金色,祈祷时虔诚的样子让她看上去就像被迫从高天原离开的神明。欣赏这幅美丽的画面也成了无所事事的女剑士每天最期待的事。所以,当某些不速之客想要破坏她唯一的乐趣的时候,她自然也不会轻易让他们得逞。


这些穿盔甲的士兵应该是早有预谋,在日落之时忽然骑着马从湖的另一边冲出来,数量还不少。乙橘正想着怎么才能把这些人赶跑还不会吓到公主,就听到她有些稚嫩却透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高虎,你放弃吧,我就是死也不会和你走的。”公主挺直了身子,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马上的人。


“廉,这身衣服太不像话了吧。”高虎惋惜地说,那表情意外的真诚,“这地方不适合你,我会让你过上舒适的生活,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不用说了,你回去吧。”廉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小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如果你愿意带着我的尸体一起的话,也没问题。”


乙橘惊讶于公主的刚烈,几乎要从草丛里跳出来了,听到高虎大笑了一声,又打算再观望观望。


“不愧是我看上的女人。”他说,然后挥了挥手,几个士兵从后面走出来,还带着几个被绑起来的人。


“——文四郎!”廉有些震惊,但仍没放下刀子。


“这些人让你住山洞,我已经很生气了。当然,如果你死了的话,除了他们,春日城的人都得为你陪葬!”高虎恶狠狠地说,“如果没有那三个奇怪的家伙,还有什么又兵卫,我早就能把你带走了,真是,浪费了这么长时间。”


“你这卑鄙小人!又兵卫放过了你,你还……”


公主咬着嘴唇,拿着小刀的手颤抖不停,过了一会儿,她认命般地丢掉了那小刀,捏紧双拳瞪着高虎,昂着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这还差不多,虽然我很欣赏你这种样子,但女孩子,还是要老老实实地——”


高虎还没得意一句话的时间,就因为乙橘的忽然出现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穿紫色和服戴着兜帽的女人款款走来,优雅得就像一位真正的平安时代的公主,纤瘦的身形和苍白的脸有些病态,两端略微上扬的红唇却让她显得更加诱人。将军不由得看呆了,但也只愣了一会儿,便举起马鞭,问道:“你是何人?”


“只是路过的浪人。”乙橘旁若无人地走进包围圈里,对一脸震惊的廉点了点头,又对高虎说,“为了你们好,还是回去吧。”


将军本来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但发觉女人垂着的眼里竟然透着怜悯,这让高傲的将军很是愤怒。


“你是在羞辱我吗?我不想伤害女人,但是,”他给边上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如果你执意要寻死的话,那我也只好帮你这个忙。”


“哈……”乙橘叹着气,捡起地上的小刀,“我真的,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你们就不能行行好,离开这里么?”


“你在开什么玩笑?”


“没在开玩笑哦。”


那懒洋洋的眼神忽然变得犀利起来,冰冷低沉的声音像一把剑穿透了将军的铠甲,征战多年的本能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可对方明明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他只能故作镇定地对部下说:“快把她拿下!”


“不要——”廉大喊,但马上就被此起彼伏的金属摩擦声淹没。她紧紧闭上眼睛,却无法隔绝混乱的喊杀声。最终,从未听过的清脆的声音响起,她缓缓睁开双眼。视野里是遍地尸体,而那带着白色兜帽的人站在中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


“啊啊,我还挺喜欢这件白色的斗篷的。”


与满不在乎的语气相比,她那半睁着的眼里是满满的悲伤,让夕阳都黯淡了许多。廉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虽然见过比这惨烈得多的战场,但肃杀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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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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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乙橘槙绘从一开始只打算陪廉公主在武藏国内走走,并没真的要传授什么剑术,毕竟她自己也从未正式学习过,而且从第一眼见到这位公主时,乙橘就认定她不擅此道——廉个子太高、失掉了敏捷,还瘦弱得没什么力气,再说又过了练习的关键期,也许只有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像个合格的剑客。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救。”

     

    在公主委屈巴巴的目光攻势下,乙橘为自己刻薄的评价感到后悔,安慰她说:“如果只是为了自保,能躲开别人的攻击就好了。”

     

    听到这话,廉又兴奋起来,但她实在没力气用语言表达,只有眼睛闪闪亮亮的。从春日城离开之后,她们几乎一刻不停地走了一整天。早知道牵两匹马出来就好了!廉懊恼地想,脚下发软,但还是顽强地坚持着没掉队。夜色悄然降临,她们总算穿过竹林,视野一下变得开阔,溪流像是流动的月光,让公主疲惫的心情一扫而空,她不知哪来的力气飞奔到小溪旁边,捧起清凉的溪水,总算感觉活了过来。

     

    小溪旁有一座木屋,窗口黑漆漆一片。乙橘走进去点上蜡烛转了一圈。房间朴素而整洁,但并没有人。她微微叹了口气。

     

    “这种地方竟然有如此整洁的房子。”廉站在门口,软软地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打扰了”,便走进去,大眼睛四下张望。

     

    “我们今晚就住这里吧。”乙橘丢下包裹,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上面的三弦琴。

     

    “这……擅自闯入没问题吗?”

     

    “我认识这家主人。”剑士一用力,竟然把三弦琴拆掉。原来这琴只有个空壳,里面装着一把长枪似的武器。她抚摸着看上去就很锋利的枪刃。“就是送给我玉坠的那位医生,我本来是想顺路来看看她。”

     

    “原来如此。”

     

    廉这才把自己的包袱也慢慢放在地板上,看到乙橘对着枪出神,便凑到她旁边。

     

    “这是?”

     

    “我用了很久的武器。”

     

    “原来乙橘小姐不是剑客,而是枪术师啊。”

     

    “你这是什么语气。”乙橘小心地把三节枪收好,弹了弹好奇心过重的小孩的脑门,让她远离这杀人利器,“教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呜,我不是这个意思。”

     

    廉白天还有力气说话的时候,就已经问了不少问题了,来到这里却又生了更多问题。然而,最终疲惫还是打败了好奇,在乙橘的保证下,她怀着对第二天的“课程”的期待,很快便睡着了。早上她是被烤竹笋和鱼的香气叫醒的。吃饱喝足之后,乙橘带着她走进林子里的一块空地,然后蒙住她的眼睛。

     

    “先测试一下你对周围环境的感觉。”

     

    “难、难道不应该循序渐进吗?”

     

    “别说话,集中精神。”

     

    乙橘安顿好她,坐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把捡来的木棍削成木刀。廉在一片黑暗中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只能听到隐约的风声和流水声,站到胸口都有些闷。一旁的剑士看到她摇摇晃晃像是要睡着了,便起身向她走去。多年的训练让乙橘可以隐去移动时的声音,她从左后方接近,并起两根手指,以手为刀向廉的肩膀戳去。

     

    这样不会吓到她吧?乙橘犹豫片刻。而就在这一秒,廉忽然转过头,反而让剑士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乙橘小姐?”

     

    没得到回应,廉好像很困扰的样子,又重新面朝前方。乙橘定了定神,又从另一个方向走过去,这次她走得很慢,让自己彻底与周围融合在一起。但迎接她的仍然是公主带着些疑惑的面庞。她又再次退开,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目光锁定在公主笔直的站姿、歪着的脑袋,最后落在她白皙的脖子上。不知不觉,并拢的指刀积聚了大半力量,只需一下就可以轻松杀死敌人。她慢慢接近廉,举起手,然后肃杀的气氛就被一个大大的笑容彻底击碎了。乙橘这才猛然回神,她因为这一股荒唐的好胜心而心生羞愧,甚至脸颊发烫。而这时,廉举起胳膊把呆立的剑士牢牢地抱在怀里。

     

    “抓到啦!”

     

    她把蒙住眼睛的带子拽下来,很是得意。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

     

    相反的,断了弦的乙橘挫败感十足,声音都像耷拉着脑袋的苇草似的。廉神神秘秘地笑着,她说这只是一种感觉。剑士点点头。对危险的觉察确实是一项很重要的技能,她和那么多武力高超的剑豪们对战还能不分伯仲,靠的不是力量和具体招式,而是一股天生的“感觉”。这感觉让她能避开一切危险,而且能够准确地发觉对手的要害,再加上无与伦比的速度,这就是乙橘槙绘在乱世中生存的最大武器。然而讽刺的是,如果没有这样的天赋,说不定她根本就不会在乱世之中漂泊了。乙橘习惯性地叹气,又想到某个公主又该因此而唠叨,干脆憋了回去。

     

    “说不定你真的能学会个一招半式呢。”她转移话题道。

     

    “真的?”

     

    廉受到鼓励,拉着乙橘折腾了一天,到后面已经是玩耍大于练习了。晚上回到小屋,她们烧了一大桶水。泡在热水中赏月,年轻的公主感到十分满足。

     

    “乙橘小姐,我们明天要往哪里走啊?”

     

    “嗯?离春日城最近的,就是江户城了,江户城下町靠着大海。……你见过海吗?”

     

    “没有。我只知道,海比湖还要大得多,真想看看啊!”廉靠在木桶旁边,拖着长音说,“不过,到江户之后,我一定要买一匹马……”

     

    乙橘把一段竹子丢进火里,不由得牵了牵嘴角。照顾小孩子的第一天,感觉竟然还不错。廉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她在开心之余,却又感到惶恐。躺进被子里的她猛然发觉,自己竟然一整天都没有想过又兵卫。乙橘抱着木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感觉到廉的呼吸仍然不似入睡,便微微睁眼,借着月光瞧了瞧。

     

    “怎么了,睡不着?”她轻声问道,“不会是想家了吧。”

     

    “不是。”廉用把被子往拉了拉,闷闷地说,“我只是想到了又兵卫。”

     

    “……快睡吧。”

     

    夜色大概天然就有着带来烦恼的奇妙力量,年轻人如此,年长者也不例外。乙橘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铁炮撕开的狰狞伤口、连同让她烙下叹气恶习的肺痨都不可思议地消失了,这种奇迹简直和她认识的不死剑客不相上下。难道自己也变成不死身了?乙橘眼前浮现出同样不可思议的医生的影子,又偷偷地叹了口气,放空思绪,渐渐进入浅眠的状态。

     

    两人在第二天下午抵达江户町,中途遇到一伙儿山贼,还好木剑派上了用场,只送给他们一身淤青就结束了战斗。这是她们自离开春日城以后遇到的第三波山贼了,公主一开始还很害怕,现在已经非常冷静,但这冷静与其说是习以为常,不如说是悲伤又无奈。

     

    “为什么他们不安心做点什么呢?种地也好,当商人也……”

     

    “这就是现在的世道。”

     

    乙橘拍了拍廉的后背。她本想说点更刻薄的话,但想想还是算了,反正这涉世未深的小孩也不会理解。好在廉的注意力转移得也很快,到达江户町,她的失望很快就从对山贼转移到对这座町上了。虽然走遍列国的乙橘没有感觉,但廉一到这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里怎么这么平啊?”

     

    说起来这江户,确实不如春日城附近那样地形起伏,唯一可见的富士山还受制于天气经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繁华程度和相模的小田原町更是没法比。

     

    “但是这里的人很不错。”乙橘说,带着廉穿过并不宽敞的街道,来到一家宿屋门口,“我想,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江户一定会发展得更好。”

     

    “乙橘小姐对这里很熟吗?”

     

    “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乙橘没怎么费口舌解释自己的身世,但花了很多时间说服廉老老实实在房间里休息。“你不是怕我把你自己丢在这里吧?”后来她使出了激将法,才得以从不愿服输的公主那里脱身。倒不是不愿意带廉去,只是马市距离宿屋很远,她还想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去茶舍看看有没有赚钱的法子。

     

    从被赶出家门,到被影久请去做杀手这之间,乙橘一直都在江户生活。她为了避开不必要的重逢,所以基本是绕着圈子前进,但没想到还是在茶舍遇到了熟人,而且还是对方先认出她来。

     

    “你是……槙绘姐吗?!”个头稍矮的、忍者打扮的少女小跑过来,“我以为……你是槙绘姐吧?我没认错吧?”

     

    “好久不见,红豆。……或者还是叫千代吧。”

     

    乙橘没怎么费力回想就认出了这位昵称红豆的少女,她的头发不知为何在阳光下会隐约泛着深红色。她本名柳生千代,乙橘上次见到她已经是七八年前。那时候小千代就总是一副仰慕的态度跟在她槙绘姐姐身后,动不动就抱过来,总是让内向些的乙橘感到不知所措。看来时间还是让小女孩成熟收敛了不少,这次只是牵住手而已。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听说那次战斗特别惨烈,连、连影久阁下也——”

     

    乙橘感觉心被扎了一下,微微皱眉。千代似乎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一脸紧张地闭上了嘴。乙橘摸了摸她的头,吐出一口气,柔声问道:“你怎么会在江户?我记得你父亲应该是在奈良开了道场吧,难道是搬到这里来了?”

     

    “哼,别提那个家伙了。”千代刷地变了脸,学着混混的模样假装吐了一口唾沫,又踩了两脚,狠狠地说,“老头子为了在奈良站稳脚跟,非要让我和城主的儿子结婚,我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现在在师纲一羽先生的道场挣点钱养活自己。”

     

    又是一个刚烈的小公主,不愧是剑豪柳生宗严的女儿,而且在另一位剑豪的门下做事,真不知道他父亲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来砸场子。乙橘脑补着她那位曾经“同伴”横眉倒竖的表情,畏惧中还觉得有点可笑。

     

    “对了,那件……事情结束之后,槙绘姐在做什么啊?”

     

    “随便走走而已。”乙橘用眼神指着千代腰间别着的刀和一卷纸,又转移话题问,“接了悬赏任务?话说师纲就放心让一个小女孩在这种地方乱晃么。”

     

    “他当然不放心,我是偷跑出来的。”

     

    乙橘没作声,倏地抽出怀中的肋差向千代刺去。千代还没来得及瞪大眼睛,就瞬间拔出她的小太刀。金属碰撞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两位女性一声不吭地拔刀相向,还是引来周围人的侧目,闹哄哄的茶舍瞬间没了声音。

     

    “比以前反应快多了。”

     

    “呼……还好你没拿三节枪来吓唬我。”

     

    在某些喝醉的酒客过来找麻烦之前,千代赶紧拽着乙橘离开。出去之后,她气势忽然不那么足了,躲到一处阴影里,神神秘秘地说:“其实这不是师纲先生的授意,是我自己要接的。说实话确实有点害怕,但槙绘姐在就不一样了。”

     

    千代说,最近两个月以来,江户町每到夜晚就会出现拦路斩人魔,有时被杀的是町外赶夜路的旅人,有时候受害者是町里的醉汉或是揽客的游女,闹得人心惶惶,晚上大家都不敢出门了。

     

    “城里的老爷不管这事?”

     

    “北条大人确实派了人,可是那杀人狂也狡猾得很,周围有武士埋伏的时候他从来不出现,师纲先生有一次想要诱骗他出来也没成功。”千代悄声说,“所以现在也有谣传,说那其实是一个御前之类的妖怪,是织田氏放火烧了比叡山之后从冥界溜出来的。因为是妖怪,所以才对人类的行动了如指掌。据说它在杀人的时候嘴里还会念咒,让被盯上的人动弹不得。晚上就算它不出现,也总能听到它的狂笑声。”

     

    “妖怪可不会专门挑弱者下手。”乙橘用鼻子哼道,“所以你原本打算以一己之力吸引斩人魔的注意,然后趁机收了他?”

     

    “嗯!”

     

    “不害怕么?”

     

    千代支吾着低下头,摆弄起和乙橘十分相像的小辫子。

     

    “有点,但我不想再看到无辜的人死掉了。”

     

    这嫉恶如仇倒是和她父亲一个模子。乙橘扶额,算了算性价比,她便提出要悬赏的奖金的一半作为报酬,和千代约好晚上在宿屋门口碰头一起解决这件事。然后赶去马市,花掉所有从高虎那里抢来的钱才买了一匹白马。她牵着它往宿屋走去,盘算着如果晚上的差事不成,她还能做点什么来赚到旅行的不菲路费。

     

    廉果然没有老老实实地在屋里休息,乙橘回来的时候,她正和某人在大街上聊得热火朝天。那个人背着药箱,从背影看比廉高出一个头,身着比普通农家华丽些的小袖,发型却随意得不似武士或者贵族。

     

    “乙橘小姐,你回来了啊!”

     

    廉隔着老远就发现了她,陌生人闻风也转过身。这一转身可把乙橘惊到了。“白…白泽医生?”她以为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快步走过去才发现不对劲——陌生人生的细皮嫩肉,又笑眯眯的模样,有着阴柔的女性美,仔细看却是个大男人。

     

    “抱歉,我认错人了。”她低声说。

     

    “没关系。”男人笑笑,“你说的白泽医生是我堂姐,我们长得很像。”他眯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捏着下巴说,“就是你吗?……原来如此。”

     

    乙橘感到一股强烈的被打量着的感觉,本能地全身紧绷起来,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相柳先生和乙橘小姐认识?”廉插话道,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噢,我真是的,激动得竟然忘了礼数。”相柳抓了抓乱七八糟的灰色头发,弯腰鞠躬,“在下名为相柳,是个云游列国的郎中。”

     

    相柳其人,和白泽给人的感觉完全相反,后者是冷淡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温柔的心,而前者,乙橘现在只觉得笑眯眯的面具下藏着一只野兽。但他似乎没有恶意,至少看起来如此。廉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她们的相遇:她想在乙橘回来之前到大街上买点吃的,被人撞到不说,对方的态度又非常粗鲁,公主自然受不了这个气,而且也根本不因为对方是个高大的男人就心生畏惧。两人大声理论,相柳从边上路过,三言两语就把那人说得哑口无言,还拉了某个不明所以的浪人进来,成功吓住了撞人的家伙,得到了那一句道歉。

     

    “所以我不是让你老老实实地待着……算了。”

     

    乙橘为接二连三的问题儿童感到十分无语,要是可以的话,她真想骑着马把廉赶快送回春日城去。

     

    既然相识一场,相柳也决定在这间宿屋下榻。安顿好马之后,三个人一同前往町里最受欢迎的小吃摊。正如千代所说,宿屋的老板也很友善地提醒她们夜路危险,要早点回来。夜色降临之后,街上的人全都行色匆匆。相柳倒是对此不屑一顾,仍然笑嘻嘻地一脸轻松。乙橘虽然觉得他很可疑,但既然有人能替自己和止不住问题的好奇宝宝聊天,她也非常欢迎。廉喜欢听相柳讲一些奇闻异事,比如常陆的不死凶犯,淡路的海贼幽灵船,京城的火阎魔,甚至在若狭也有过类似拦路斩人御前的故事,有些乙橘也有所耳闻,但她几乎没怎么加入到对话之中。她唯一想知道的事,就是白泽医生现在身在何处。

     

    但她没机会问出口,而且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件事关乎到她过两天是否还能吃到米,也许还关乎到江户百姓的安危。月上三竿,估摸着廉也睡熟了,乙橘思来想去还是拿起了她的三弦琴,蹑手蹑脚地从窗户溜出去。柳生千代如约在宿屋口等着她,两人按照计划,由千代装成赶路的艺伎,提着灯笼独自走在土路上,而乙橘则隐匿气息,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在小巷里穿行的时候,乙橘忽然感觉这个计划不太可靠。如果那“妖怪”知道城主大人派兵埋伏在附近,那自然应该也知道有人揭掉悬赏,按理说今晚就不会出现了。千代的灯笼越走越远,已经出了町门,乙橘刚准备跟过去,一阵战栗穿头破脚。她预感到身后出现了巨大的危险,猛地转身却不见人,只听到一声狂笑,紧接着就是混乱的脚步声,以及她熟悉的、微弱的尖叫声。

     

    “廉?”

     

    朦胧中两个黑影正向她靠近,乙橘眯起眼睛才在夜色中看清楚——那果然是廉,没提灯笼,似乎被什么追赶着。她直接把三弦琴狠狠地敲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发出巨大的回音,也许能吓唬住那杀人魔。脚步声停住了,乙橘飞奔过去,手腕轻抖,三节枪就像鞭子一样伸长,将将挡掉了杀人魔反射着月光的刀。在那道亮光之中,她看到一副青鬼面具,以及一双充满血丝的、疯狂的眼睛。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青鬼昂起头发出一声不满的尖啸。

     

    “乙橘小姐!”廉还没被吓得呆住,只是声音在颤抖,倒是让人佩服这份胆色。

     

    “等下再和你算账。”乙橘把廉拽到身后,用枪指着鬼面杀人魔,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清晰的杀气,“是人是鬼,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个耍杂技的女人。”青鬼说话了,嘿嘿笑着,然后又捂住头,语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快……快跑,我控制不住自己!”

     

    乙橘大感纳闷。只见青鬼刚说完那句示弱的话,就举起刀不加犹豫地砍下。久经战阵的女剑士一眼就看出那把刀的锋利,她的三节枪头因为刚刚的接触甚至已经卷了边,因此不敢强行抵挡,只得推着廉后退了几步。“哈哈哈!别跑啊!”鬼面杀人狂似乎很享受,又挥刀砍过来。不过他也好像只是凭着气力在挥刀,毫无章法的剑术在专业人士面前当然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几回合过后,乙橘彻底丧失了耐心,打飞了青鬼的面具,才发现这真的是个活生生的人,才又放心地一个手刀放倒了他。

     

    “呼……差点以为要死了。”廉跌坐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胸口。

     

    “我说你啊……”乙橘想要好好训斥一下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鬼,但又不知该从哪讲起,最后只得敲了敲她的脑袋。

     

    千代气喘吁吁从远处跑回来的时候,那个杀人狂被自己的衣服捆住昏了过去,借着月色,她一眼就认出这人是谁。

     

    “这不是锻造屋的小六么!明明是个老实人啊!”

     

    千代跑回町里叫了士兵,才把这个开铁匠铺的男人搬回去。据说第二天他接受审讯的时候,哭哭唧唧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又把所有的一切推给了那把刀——铁匠小六说,这把刀是从尾张来的某个大人物那里得到的,据说是用八岐大蛇的鳞片打造的妖刀,和天丛云剑同源,得到他的人就会得到斩杀八岐大蛇的力量,却也会被它的狂气附体。但那把所谓的妖刀乙橘拿了一路也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后来交给守城的士兵,他也这么说,再根据几个目击者的证词,小六的结局估计不会太好。

     

    “呵呵,把什么都推给八岐大蛇什么的,可真是方便啊。”相柳双手插在袖子里,还是保持着他招牌的微笑。

     

    “但也有传言说,织田信长公正是因为去热田神宫祭拜,受到天丛云剑的影响,才会变得这么残暴。”千代插嘴说。

     

    “那只是他的本性而已,哪有什么怨灵恶鬼附体。这个小六,估计也只是借着这刀的名义,到处发泄他不可告人的欲望罢了。”相柳远远望着堂里跪着发抖、胆小如鼠的铁匠小六,摇着头道,“毕竟这世道早就礼崩乐坏,在斗争的漩涡里越陷越深,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这是实话。乙橘深以为然,毕竟她自己就已经离经叛道,这边还有两个本应结婚却跑出来的小女孩。世道真是变了。

     

    廉在一旁听千代和相柳讨论,有点不明所以。她怎么都没办法把白天和夜晚的小六联系在一起。就算是为了发泄,一个普通人会因为一桩谣言而变化这么大吗?

     

    “也许吧。可以一夜之间改变一个人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眼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廉垂下眼帘,想到又兵卫,她的声音也失去了活力。

     

    “悲痛和绝望是两回事。”乙橘拍了拍她的肩,“真正的绝望,希望你永远都不会感受到。”

     

    骚乱平息后,乙橘如愿得到了几乎全部佣金,和廉又在町内逗留了两天。两个年轻人看上去非常投缘,她们对被逼婚这件事一秒钟就达成了共识,抱怨的话说了一路,让跟在后面的乙橘脑袋嗡嗡响。相柳早早便与众人告别,临走前他悄悄告诉乙橘,白泽医生应该是去往常陆的方向,如果要找她的话,可以去鹿岛神宫。

     

    “刚好我也要去那,希望过后还能遇到你们。”他笑咪咪地挥挥手,背着他的药箱欠了欠身就离开了。

     

    分道扬镳的时候,千代万分不舍,乙橘和她保证还会回来,她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送别的脚步。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廉坐在马上,望着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的千代,扭了扭发酸的脖子。“要去鹿岛神宫吗?”

     

    “你听到了?”乙橘斜眼望着廉大大的笑容,也不由得笑了,“那样的话,就会离开北条家的地盘了,真要发生什么,你这个公主的头衔可就行不通了啊。说不定还会被绑架。”

     

    “我不怕,反正有槙绘姐在啊。”

     

    “我说你这是和谁学的……”

     

    乙橘故意深深地叹气。她不知道千代对廉说了些多少她的过去,但愿不要太多。

     

    “事先说好,下次可不能再乱跑。”

     

    “可本来我都睡着了,是槙绘姐溜出去才把我吵醒了呀。”廉鼓起脸气道,“叮——的一声,是玉的声音,吓得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乙橘拿出那两块白泽医生送给她的剑鞘和剑形状的玉,对着晨光观察了好一阵。光线像是在剑刃中流动一样,颇有些神圣的感觉,好像光是看着就能让内心平静下来。她试着晃了晃,玉响很清脆,可也不至于那么大声吧。

     

    “……所以在竹林的时候,你也是听到这个才知道我在哪?”

     

    “嘿嘿。作弊了,抱歉。”廉拉起围巾遮住脸,试探着问,“我还有机会学会一招半式么?”

     

    “不好说。”

     

    乙橘笑笑,跃上马背。在廉的惊呼声中策马奔驰,成功让风掩盖住某个微弱的抱怨声。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2
    0 3
    一嘛蘑菇 哇哇哇哇是新坑!还要是古代! 这玉应该不简单吧?
    确实不简单……新坑……大概要月更了……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2
    0 4
    小小汪7986 难道这玉要分一半给公主?!
    不用分她们就已经绑在一起了(柴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2
    0 5
    小小汪7986 嗯?!这么说是会在一起了!!!!!兴奋jpg 我可以斗胆求一个HE吗/手动狗头/
    在一起……在一起确实是在一起啦,但是,呃,我能说,这是个友情的故事吗哈哈哈哈哈哈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3
    0 6
    生火杀夜 红白女孩好卑微,就连同人都是友情,需要自己yy她们在一起
    友情多好,要么就亲情也行XD
    这位作者真的很难提起性致(捂脸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3
    0 7
    一嘛蘑菇 我就说红白荡猿最佛系了...
    毕竟蒸煮就佛系,传染了w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3
    0 8
    小小汪7986 没关系,只要一直在一起,我全凭想象也可以当作她们是爱情/卑微/XDDD
    哈哈哈哈哈,可以脸红心跳,但应该不会有那样色色的想法啦,毕竟要做的事情(在我脑子里)那么多(就是没空写出来)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5
    0 9


    常陆当地流传着这样的传说:男人名为小右卫门,在百年前的那场大乱中随东军大杀四方,后来凭着战功在水户城主身侧混了个职位。他利用自己的淫威在暗中控制着商品和粮食的价格,大肆敛财,也做过逼良为娼的勾当,他逍遥许久,但最终由于影响太过恶劣被送进了大牢。两个月后城内不明原因起火,大家都以为小右卫门被烧死了。然而二十年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出现,凶手自称小右卫门,不仅长得和他一模一样,还记得当初所有的事情。众人为绝后患先把他斩首示众,又把尸体焚化。结果又过了二十年,小右卫门卷土重来出现在土浦城。于是人们便送给他“不死鸟”的称号,因其每次在火中获得新生,再加上应仁之变后天下大乱愈发不可收拾,小右卫门已经和传说中的妖怪一样,成为大人吓唬小孩的存在。黑夜里,他会随着阴影偷偷潜入烛光之中,将邪恶之火引到他看中的东西上去。据说,他尤其喜欢卷轴挂画,还有长相甜美的小女孩……

     
    “哇!”
     
    相柳阴森森的话音未落,屋子里唯一的火光便随着一阵穿堂风“噌——”地窜起来,着实把认真听着怪谈的廉吓了一激灵。她猛地拽住身边乙橘槙绘的胳膊,顺便把伸手去拿水壶的乙橘给吓到了。
     
    “……别吓唬小孩子。”
     
    乙橘拍了拍廉的手背。她把水壶拿过来倒进三个杯子,先递给相柳,看着他喝下去,又自己尝了一口。这壶里面装着云游郎中调制的某种可疑的药,据说可以驱寒祛湿,防止感冒。汤药散发着乙橘熟悉的草药香气,她凭着经验感觉不像是下了毒,这才又递给廉。不管怎么说,虽然雨还没下起来的时候她们就很幸运地躲进了这座破庙里,身上多少还是被淋湿了。她自己这幅被百般蹂躏过得身体还好,但有点担心被宠惯了的小公主。用余光瞥了瞥端着热汤乖巧地喝着的廉,乙橘觉得又可爱又好笑。
     
    两人才进入常陆地界不久就遇到了相柳。乙橘特意没有走官道,而是抄近路前往鹿岛,她怎么也没想到背着药箱独自一人的卖药郎也会做此选择,毕竟这条道上盗匪颇多,而且对鞋十分不友好。“因为走这条路比较近嘛。”相柳推了推头上的斗笠,笑眯眯地解释道,“我除了这药箱之外身无长物,又是个大男人,哪个盗匪会来招惹我啊?”
     
    话虽如此,但保不齐会有人认错,再说这癖好是美男的人也大有人在。乙橘腹诽。她可还记得江户町里某个隐秘的男子街呢。
     
    “但加上你们两位可爱的姑娘就不一样了,估计我的好日子要到头咯。”
     
    “这个嘛……”
     
    廉好看的脸上半是害羞半是无奈。其实自打从江户离开,路上的歹徒多是看上了她们那匹马,两位女性反而更像是附加品,这种感觉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相柳说,他几个月前在京城遇见了一位东渡来的和尚,得知了某个唐土很有名的传说,是三位妖怪护送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师历经磨难去西天取经最终成佛的故事。“……这么看来,我是背着行李的河童,廉小姐是骑马的三藏法师。”他一边回想一边说。
     
    “咦,我是法师吗?”廉又惊又喜,问道,“那乙橘小姐呢?”
     
    相柳回头对乙橘笑道:“牵着马的,是一头猪。”
     
    “哎~”
     
    “但论武力的话,应该是那只猴子吧!”
     
    “……”
     
    听着她们的谈话,乙橘槙绘急需遇到一伙倒霉的强盗来让她撒撒火。
     
    但强盗没遇到,却遇到了一场雨。尚未到酉时天色已一片漆黑,湿漉漉的空气黏着得叫人喘不上气,没过多久,噼里啪啦的水滴落到斗笠上,转瞬就变成倾盆大雨。夏日傍晚的雨来的急走得也快,雨停之后,她们也决定不再继续赶路,就在破败的庙里将就一晚,围着地炉烤烤湿掉的衣服。相柳尽管举手投足见都透着可疑,但也不像心怀不轨的家伙,他很自觉地坐到她们对面,就连脱个上衣也要征求一下两位女性的同意。乙橘无意之间发现,他脖子到后背有一道长长的刀伤,在那白皙的皮肤之上显得愈发狰狞。生好火架好壶,他为了打发时间,就提议讲些好玩的故事,虽说这故事讲到最后,好像又变成了怪谈。
     
    “我不是故意的呀,再说,小姑娘是被火吓到的吧?”
     
    相柳喝掉药茶,很满足地长吁一口气,就像一位老爷爷。
     
    “话说,你们想听真正的怪谈吗?据说再往前走,就在下妻村后山上的森林里,有着一口被诅咒的泉水……”
     
    “被、被诅咒?”廉咽下口水,但仍然探出身子去,想要听清楚相柳故弄玄虚的低语。
     
    “据说是黄泉川的泉眼,路过的人全都会被死神引诱,不自觉地跳下去溺水而亡。每年误入其中的旅人手脚加起来都数不完。”火光在他脸上留下的阴影让他那张娃娃脸看上去十分可怕,他嘿嘿笑着说,“据说泉水会发出噗叽噗叽的非常恐怖的声音,这就是那诅咒的源头。”说着,他还模仿得惟妙惟肖,尖细的声音在破庙里伴着风声回响,确实是很吓人。
     
    咣当!
     
    “啊!”
     
    廉这下直接扑到乙橘的怀里,小脑袋在她肚子上蹭来蹭去。乙橘没办法只好像安抚受惊的马儿似的摸着她的头发。
     
    “下雨让这庙的屋顶塌下来而已,别怕。”
     
    相柳恢复了他那有点沙哑的嗓音,摇着头不满道:“乙橘小姐太破坏气氛了。”
     
    “说得好像是你故意弄出这些声音似的。”乙橘甩去审视的目光,相柳耸着肩说自己只是个卖药的,可没那种本事。“其实我之前一直觉得,风啊,洪水啊,这些才是最可怕的神怪。”他叹了口气,又顿了顿,继续说,“但后来我才知道,比大自然更可怕的,是作孽的人类才对。”
     
    “你是说小右卫门这种人么?”乙橘说,“但也许,大自然已经让他遭到了报应,而后来的那些,不过是没法确认的传说而已吧。”
     
    “原来你有在听我讲故事啊。”相柳做受宠若惊状,但只一瞬,便又沉声道,“或者是,后来的那些,不过是另有图谋的人编织出来隐藏自己的黑幕呢。”
     
    乙橘抬眼,但看不透他笑意的背后到底是什么。
     
    “……乙橘小姐,你相信神话吗?”
     
    同样是在烛光下,白泽也曾经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虽然怪人见过不少,但我从没见过真正神话中的人物,所以并不相信。”
     
    尽管曾经和白泽就此谈论了很久,乙橘仍然说出了她一开始的回答。而相柳也如她所料,有着和他堂姐相同的观点。
     
    “南至萨摩,北至虾夷,这篇土地上的人们生来就对太阳与天空心怀尊敬,对黑夜与巨兽心怀恐惧,那些神明和妖怪就是自然的意志化为的意象,根植于最初的人类的内心深处,从一开始就是世界的一部分。不过……神话人物是一回事,但其中那些故事经过代代相传,早就不存在所谓真假了。”相柳说着说着,语气逐渐变得轻蔑起来,“乙橘小姐,眼见不一定为实,即便是谎言,如果所有人都相信,那它就是真的。同样的,如果大家都不相信,那谁又能说那是不是谎言呢?”
     
    这倒是个没听过的观点。乙橘不知道他是想说小右卫门,还是想要说些别的什么事情,眼前这张和白泽相似的脸上,同样像是罩着一层模糊的影子。
     
    “……嘿,看来是我们的对话太无聊了,”他抬抬下巴,暗指趴在乙橘膝上、一动不动的廉,“小姑娘好像睡着了哎。”
     
    “你那药里放了什么?”乙橘抓起身边的三节枪。虽然枪刃卷了边,但她自认对付一个郎中还是绰绰有余的。
     
    “别激动,只是些安神的草药而已。”相柳用手比划着,赶紧解释,“你也太宝贝她了吧?还是说,我看起来就那么可疑?”
     
    “相当可疑。”
     
    “唔,此话怎讲?”
     
    “你讲了很多故事,但从不讲你自己。”
     
    相柳听罢,大笑两声。“可是乙橘小姐,你从不讲故事,但你的故事并不少吧。”他用玩味的目光打量着她,“你这样武艺高强的女人本身就很传奇了,还带着一个小姑娘乱跑,就不可疑吗?”
     
    乙橘没接话,从行李之中抽出一件斗篷盖在廉的身上,一直盯着她平静的睡脸。相柳也不再自找没趣,打了个哈欠便也背过身睡下了。他那狰狞的伤疤从白色衬衣的领口露出个头,像一条蛇,在火光中隐约要从那衣服里钻出来一样。乙橘定定神,赶走炉火带来的幻觉,一手搭在廉的身上,一手握着三节枪,闭上眼睛进入浅眠。
     
    雨后的天空万里无云,晨光大好,三人一早便重新启程。相柳大概是经常往来鹿岛和佐仓两地,对此间道路熟悉得很,在他的带领下,他们中午之前就抵达了下妻村。廉对村口的一大片黑色石墙十分感兴趣,因为它和整个村子比起来非常突兀。
     
    “这里曾经有座城。”村长介绍说。他曾经受到相柳的关照,亲自接待了乙橘他们三个人。“原来是佐竹家的人做城主,但三年前上杉家派兵前来攻打,那懦夫就放火烧了它。直到现在,下妻早已不是武家必争之地,虽然繁华不再,但我们务农也乐得清静。”
     
    廉似乎是被触到了战争带来的糟糕回忆,沮丧地低着头,难得一言不发。
     
    “那懦夫?”
     
    乙橘注意到村长的语气和用词。他似乎是真的为城被烧毁而开心,他说,前城主统治期间,治安非常差,动不动就发生十分恶劣的凶杀案,手法之残忍连恶鬼见了都要躲回地狱去。百姓和士兵将领都希望城主能够重视治安,但城主本人却完全不事内政。上杉的军队兵临城下,他没投降也没做抵抗,趁着夜色放火烧了城和町,连自己的妹妹也没带走,最后被上杉氏抓住砍了头。
     
    “唉……可怜的夕雾小姐,还那么年轻……”村长摇了摇头,感觉连皱纹都变深了。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不顾百姓的城主!”廉气道,握紧拳头,“真是太过分了!”
     
    “但是,就没人想过要救火么?”她又问。
     
    “其实一开始就是爆炸,巨大的爆炸,城很快就陷入火海塌掉了,两方的军队都损失惨重。”
     
    听到这种回答,廉的眉头都要挤在一起,这对她来说很容易想象,于是她咬着下唇,不再说话了。
     
    “……往好的方面想,城池覆灭之后,治安倒是变好了,再也没有发生过把孕妇肚子剖开那样恶劣的杀人案。留下来的人们都很淳朴,所以这里还很受旅行者欢迎呢。”村长好像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不过我听说,附近的上妻村倒是出了桩怪事。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既然你们晚上要到那边去,还是多加小心吧。”
     
    而在上妻村的人口中,事情可就不是“怪事”那么简单了,让乙橘有种回到过去,和影久在甲府开道场,接连遇到一群不死的、三个头的、骨头会伸缩成刀的怪人的时光。从上妻通往鹿岛町有两条路:官道人多宽敞,却是在山下绕了一大圈;山上的路更近,却充满危险。按照村口看门人的说法,山路基本上可以被称为死亡之路,不仅那口神奇的泉眼会诱人死亡,最高处的山崖同样会引诱人跳下去,就算勉强通过,山里最近还出现了狸猫精,会把人用幻术迷倒,再一口咬碎他们的头。
     
    “这是狸猫还是狗熊啊?”廉瞪大眼睛。她虽然喜欢怪谈,但真的一股脑地遇到这么多就有些厌烦了。她拽了拽乙橘的衣袖,悄声对她说,“槙绘姐,这就是你说的乱世吗?真的好可怕啊。”
     
    “不,怎么说呢……”
     
    乙橘当初可不是这个意思。她意味深长地望向相柳,那眼神明显表达了:自从遇到了你,就总是发生这种怪事,是不是你搞的鬼?
     
    “冤枉,冤枉!”相柳也失去了往日的古灵精怪,有些诧异地问村口的守门人说,“村里人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不瞒您说,我们一开始也不相信,但有几个村里人也出了事之后,就不得不相信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几个月前有一位从尾张来的吉田大爷发现的,说自己遇到了狸猫精陷入了幻觉,但因为带了这些符才幸免于难。”守门人说着,从旁边的巷子里拿出一叠像是什么符一样的东西。
     
    “所以你坐在这里,就是为来往的人发这个的么?”相柳拿起一张端详,上面除了看不懂的符号之外,还写着“八百”。
     
    “这位大爷,这不是白送的,要付八百文才能拿到。”
     
    “八百文!”乙橘低声惊呼。买一张的钱就够她和廉在町里有吃有喝地住上三四天了。
     
    “嘿,八百是这个意思吗?我还以为是八幡宫之类的。”他眯起眼睛盯着守门人问,“神明也这么势利?”
     
    “山脚下有个神社,这钱就是要送到那里去的。”守门人被他看得发毛,但仍然一脸虔诚,“神明自有定夺,会保佑真心祈福的人。”他意有所指地望着身背三节枪的乙橘,“曾经有人试图抢走这些符,但都没能出那座山,这都是神明的旨意。”
     
    “这还真是奇怪。”
     
    “大爷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村子里和其他旅行者打听打听,我绝对没骗您。”
     
    不用他说,在村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听到有旅行者说不要走山路要走官道这样的话了,也听到所谓幸存者讲述的山里的危险故事。相柳摸着下巴,问乙橘道:“我是不信这个,你呢?”后者看了看一脸担忧的廉,稍加思索,便掏出二两钱来。
     
    “没有那么多,买两张吧。”
     
    “大姐,你真就不管我了啊!”相柳表情夸张地叫道,但眼神里一点惊慌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满是调侃。乙橘看了看他,又淡定地接过守门人递来的两张符。“给你们俩。”
     
    “那你呢?”
     
    “听天由命。”
     
    乙橘从不相信这些妖魔鬼怪之事,但她认定山里绝对有蹊跷。“或者,我们可以把这家伙丢在这,然后骑马走官道过去?”她不顾相柳的抱怨问道。廉也不太相信有什么妖怪,但说不害怕是骗人的,只不过,在这害怕中还藏着更多的好奇。“我、我不怕。”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看上去非常坚定。相柳耸耸肩,把符贴到药箱和廉的后背上。他只想抄近路赶快抵达目的地,顺便有戏可看,何乐不为。
     
    上山之后走了一会儿,就能听到咕嘟咕嘟的泉水声,越走越近,那声音果然变得更大,还真有些可怕。“黄泉川?”廉的大眼睛转着,满脸写着好奇。相柳哼哼笑了两声,“我去看看。”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泉边,还拿出小瓶子舀了水。
     
    “怎么样?”廉问。
     
    “这水很清澈,而且喝起来味道还不错,酸酸甜甜的。”相柳说,“不过嘛,我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那湖底一直在冒气泡,声音就是它们发出来的。湖边的空气不太好,估计呆久了很容易晕倒摔下去吧。而且水很凉,掉进去估计会抽筋。”
     
    看来黄泉川倒不完全是谎言。三人继续上路,来到那所谓的会让人跳下去的山崖附近吃午饭。这里视野开阔,天空澄澈透亮,景色非常好。乙橘站在悬崖边,想到了和廉相遇的那一天。她盯着山下黑漆漆的松林,一浪一浪的树木摇摆着,看的时间久了,就好像它们成了一只只黑色大手,张牙舞爪地想要把她拽下去。这就是所谓的地狱之手吗?乙橘眯起眼睛,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她身子晃了晃。
     
    相柳和廉在远处坐着吃东西,发现乙橘跑到悬崖边去了,便大声招呼她。
     
    “喂,小心点儿。”
     
    “没关系,只是风而已。”
     
    乙橘又眨眨眼,那大手又变成了黑松林。这边的风很大,八成就是风和摇晃的树枝让人眼前发昏掉下去的。
     
    下午的时候,他们已经翻到山的另一侧,还没有遇到所谓的狸猫精。相柳很识趣地不再讲那些怪谈,和廉聊起鹿岛的风土人情,偶尔讲些白泽的坏话。乙橘则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附近的动静,直到她听到异常的沙沙声,“停下!”她喊出了离开悬崖后的第一句话。相柳不小心踩到了某个机关,地上飞出一张黑色的网,就算乙橘非常迅速地用三节枪把它划出一个口子,她们还是被罩住了。“不对……别呼吸!”这次是相柳在喊,他一边扶着有点站不住的廉,一边挣扎着想从洞里钻出去。
     
    可乙橘仍然吸进一大口,没什么异常的气味,却让她浑身发软。勉强扯掉网子,她用三节枪撑着身体,才没有直接跌坐在地上。
     
    “可恶,是曼陀罗花。”
     
    相柳低声咒骂,把廉拖到外面,然后在他的药箱里翻来翻去,找到一个药丸,便塞进她的嘴里。
     
    乙橘朦胧的视野中,不知从哪冒出一只巨大的狸猫,它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的棍子。
     
    “种子岛……?”
     
    那是乙橘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东西,单薄的人影在一堵铁炮组成的墙对面无所遁形,只能任凭那冰冷却火热的铁球穿过身体。什么都保护不了,所有的一切,全都在瞬间被毁灭。摇曳的回忆在眼前浮现,她心底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杀意,眼睛瞪到充了血,视线越来越模糊,身子也动弹不得,只有越来越旺盛的愤怒像火一样燃烧,意识也逐渐远去。狸猫举起火枪对着乙橘的额头,点火。
     
    砰——
     
    叮——
     
    最终那股本能居然冲散了麻药,乙橘挥动三节枪,在火枪发射前把它弹开,然后在一片混沌之中,刺穿了“狸猫”的喉咙。一时间血如泉涌。随着沙沙声不断响起,更多的“狸猫”从树丛中出现,每个人手上都拿着种子岛。乙橘眼前是模糊的红色,但这根本不算是让她停下的阻碍。麻药像是完全起效了,又像是从未存在过,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但在外人看来,她就像是在血色夕阳下翩翩起舞的蓝色蝴蝶,在人群中飞来飞去,而那群人,却是再也没办法呼吸了。
     
    相柳就坐在一旁微笑着观赏这一幕,什么也没说,直到廉悠悠转醒,惊呼了一声,死神的脚步才终于停下来。
     
    ……
     
    “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来,乙橘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低声质问着最后一位幸存者,后者已经被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相柳责怪了她两句,便亲自上场,连哄带骗总算没让这人疯掉,也得知了这出戏的真相。原来山里这群假扮狸猫的本就是村里人,整个村子都是串通好的,把狸猫的传说演绎成了真实,想要借机从旅人身上赚钱罢了。
     
    “为了这种事你们就杀人?”廉气得声音发抖,顾不得礼节,大喊道,“一条人命在你们眼里还不如八百文钱吗!?”
     
    “哼,那些毫无意义的战争里,人命连八百文都不值。”假扮狸猫的男人见她声音细软长得也好欺负,便啐了一口,结果撞到乙橘阴狠的目光,才悻悻闭嘴。
     
    相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对,你们的种子岛是哪里来的?还有最初的那个……吉田又是谁?”
     
    “吉、吉田大爷是从尾张来的阴阳师,路过我们村子而已。”狸猫男咽了口唾沫说,“至于种子岛和这个主意,都是……村长他……”又被乙橘狠瞪,他颤颤巍巍地慌忙解释,“我真的不知道!是吉田大爷和村长说的这件事,后来他走了,村长才告诉我们可以这么干,还给了我们这些火枪!”
     
    “阴阳师?尾张?吉田?”廉疑惑地插嘴道,“他长什么样?”
     
    “就、是一个总是笑眯眯的,不太高的老头。”
     
    小公主眨眨眼,把两个大人拽到旁边,悄声道:“我听千代说,送给小六那把刀的人,也是从尾张来的、总是笑眯眯的矮个子老头,自称阿吉……会不会是一个人?”
     
    “热衷搞事情的老头么?”乙橘沉吟少倾,转头看向相柳,那眼神的意思就好像:我看你以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才不会呢!”相柳读出了乙橘心中所想,大声否认,然后咳嗽一声,正色道:“但要说舌灿莲花的老头,我倒是听说过一个。他个狡猾的商人,总是把一些不值钱的玩意高价卖给有钱人,能把死的说活,把活的说死……对了,他说自己在尾张的铺子就叫吉田屋!”
     
    听上去很符合,但这位吉田屋很久之前就不在江湖出现了,曾经他也只在京城附近做骗钱生意,跑到常陆这偏僻地方本就不正常,而且乡下人根本付不出火枪的钱,哪个商人会做这种赔本生意呢?最后也没得出什么结论,乙橘吓唬狸猫男说如果说谎回头就要放火烧了村子,逼他交出所有火枪,就地销毁。好心的公主即便是恶棍也不愿让他们曝尸荒野,于是扮黑脸的剑士就又逼着狸猫男去村里叫人把他们好好埋了,这才又启程上路。
     
    不可思议的是,那匹白马竟然没有受惊逃走,老老实实地站在相柳的药箱旁边。廉跑过去的时候,它还蹭她的脸。
     
    “是不是最后发现,比起人类来,还是动物更好?忠诚老实,又不会胡乱残杀同胞。”相柳笑着说。乙橘不声不响地用还沾着血的三节枪柄戳了戳他的后背,后者嫌弃地躲开了,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隐藏着乙橘看不透的东西。不过暂时来看,那东西并不危险。
     
    “小白确实很好啦,但是……”廉犹豫片刻,反驳道,“虽然高虎是坏蛋,但又兵卫是好人,相柳先生和槙绘姐也都是好人。”
     
    “好人么。”
     
    乙橘低声重复着。好人会轻易地夺走那么多人的性命?她摸摸胸口,心脏平静地跳着,就算杀了人也如此平静,仿佛就和呼吸一样没什么大不了。这样的她,能算是好人吗?
     
    “嗯!”
     
    廉大大的笑脸比这残阳还耀眼,她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乙橘想,也许为了这光,她可以试着当个好人。女剑士深吸一口气,把伴随自己多年、杀人无数的凶器用力扎进土里,像和一位老朋友告别一样,面对它伫立许久。
     
    “这次是真的要和你说再见了。”
     
    她从行李中拿出木剑,用剑身碰了碰枪柄。这是她突发奇想出来的、毫无意义的仪式。转过身,廉还站在她身后,伸出胳膊,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染红的手。暖暖的,那是和滚烫的血液完全不同的温度,让人舒心的温度。
     
    相柳站在远处牵着马,望着两人自言自语道:“三藏和悟空吗……嘁,白泽,也许这次你是对的。”他一贯讥讽的笑容稍稍真实了些,摸了摸白马的鬃毛,用难得俏皮的语气对它说,“你说是不是?”
     
    马打了个响鼻,吧唧着嘴,并没搭理他。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7
    0 10
    一嘛蘑菇 三藏和悟空?这是红白版西游记吗哈哈哈哈
    有、有点那个意思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7
    0 11
    桑虞 又牵马又打架的乙橘小姐wwww
    然而我最喜欢的居然是相柳(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5-29
    1 12


    鹿岛附近的水系让在山城长大的廉大开眼界,她从未见过这么多河交杂在一起,更是第一次像坐马车一样乘着小舟在内陆移动。乙橘槙绘也是初次来到这关东平原的尽头,这里连海的气势都与江户的海湾完全不同,一望无垠,汹涌澎湃。町倚着港口形成了庞大的商圈,南下的货船经由此地稍作休整,便又启程前往更远的地方。海港附近的集市里,满是深居城内的廉从未见过的稀奇货物。

    “刚刚到货的虾夷牡蛎!又鲜又甜的牡蛎!”

    市集上一位光着脚裸着上半身的渔夫在叫卖,他面前的炉子上摆着几只带壳的东西,散发出阵阵香气。

    “想吃吗?”

    乙橘看到廉表面很矜持,但直勾勾地盯着炉火,还微微咽着口水,便走过去买了两只。

    “真是怀念啊!”相柳在廉震惊的目光中,直接拿起一只滑溜溜的生牡蛎吸进嘴里,大拇指指着也有些愣住的乙橘说,“老板,这人付钱。”吃完之后,还意犹未尽地点点头。

    “海物当然要生吃,这才是本地人的浪漫!”

    “你是常陆出身?”乙橘趁机问道。

    “答错咯。”相柳狡黠地眨眨眼,“但我堂姐是。”说罢,又想要伸手去拿,被乙橘一巴掌拍了下来。

    “蹭吃蹭喝一路,你难道就不想用什么来报答我吗?”剑士笑弯了眼,语气却听起来很可怕,“到现在为止,你除了名字之外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们吧?”

    相柳摸着有些发红的手背,叨咕着“你下手也太狠了”,又想了想说:“好吧好吧,作为报答,我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

    “什么秘密?”廉刚做好思想建设,小口咬了下烤熟的牡蛎,“……真好吃!”她一脸满足,又把剩下的吃掉了。

    “白泽呀,”相柳捂着嘴悄声说,“其实是鹿岛神宫的巫女哦,代代传承下来的那种……喂!怎么还打我?”乙橘又给了他一手刀,用眼神明示着自己的不满,他才连连咋舌,不情愿地说,“至于我,我的老家在出云。”

    “出云?好远啊。”廉昂着头,大概在脑中画着地图,又问,“那相柳先生为什么会想要四处旅行呢?”

    “嗯……因为在老家混不下去,而且有些不好的回忆,才想走得越远越好啊。你理解的吧?”相柳瞥了眼乙橘,后者没接茬,别过了目光。

    其实乙橘对相柳的身世虽然好奇,但也没那么感兴趣,她只是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顺眼
    ,凭什么她要带的小孩忽然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啊?而且其中一个装傻卖疯的,还时不时就要戳她隐秘的心事。乙橘捏紧木剑,好险没给捏断了。

    后来她们在集市又逛了逛,难得享受着远离战争和怪谈的和平时光,不知不觉已是黄昏。相柳在海边找了一座破旧但又干净又安静的住处,还说这房间明早能看到太阳从海上升起,廉听到后兴奋得甚至想一晚上都醒着,免得错过难得的盛景。房子后面就是一处岩滩,海浪拍打在岩石上激起一层层白色巨浪,十分壮观。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去见白泽医生啊?”认真看着海浪的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道。

    这么一问,倒是把乙橘问住了。说到底这只是一个旅行的借口,她也没想过见到白泽之后要做什么,也许可以再说声谢谢,或者对她说自己暂时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乙橘忽然莫名地感到畏惧,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玉坠,掌心传来冰凉凉的感觉,却好像让这种恐惧更加深了些。

    “怎么也要明天吧。”她说完,瞥了一眼相柳,“不过,还是要先找差事赚钱,毕竟最近花销变多了。”

    语调尽管平静如常,但她的犹豫仍让相柳听了出来。他并没戳破,夸张地作受伤状。“这话我可就听不下去了!”他大声叫道,“离日落还有段时间,我就要证明一下自己,你们明天就等好吧。”

    “相柳先生要做什么?”廉问。

    “去集市卖药啊。而且呀,我这箱子里,还有很多从堺町的南蛮人那儿买的好东西呢。”

    相柳冲二人眨眨眼,便风风火火地拎起箱子出去了。

    乙橘本没指望他,但她没想到,相柳这一走,直到很长时间之后,他才在一个混乱无比的场面下,以另一番诡谲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后来想想,也许这一切早有预兆。这天晚上,她照例坐在廉的塌边小憩,本应是夜深人静之时,她却毫无预警地被一阵从未感受过的眩晕所袭,胸口像是被拧住,这恶心又让人窒息的感觉许久才消退,让她的额头和后背甚至冒出了汗珠。难道是旧疾复发?乙橘蜷坐在地板上,盯着熟睡的廉看了一会儿,仍然没什么睡意,再加上心神不宁,她便推开拉门来到那观日出的平台上。深夜里的海面和天空仿佛漆黑的旋涡,好像在远方,又好像就在眼前。海浪声在耳边有规律地回响,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阵阵低语。

    ——回来吧。

    乙橘一惊,不由得屏住气。

    ——回来吧。

    一阵咆哮着的风吹过,几乎要把她掀翻在地。也许从这上面掉下去摔死,连个尸体都见不到吧。她霎时间冒出这样的想法。这感觉与在“死神之路”的山崖边一模一样。乙橘紧紧抓住栏杆,定了定神,海风仍然是海风,波涛仍然是波涛,一切如常。她于是把这幻觉归结为相柳调制的可疑的汤药,尽管她也深知些那草药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深呼吸几次,她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廉侧卧在被子里,睁着大眼睛,有些担忧地望着她。

    “抱歉,吵醒你了?”

    “没有,是我自己醒来了。”小孩的声音无精打采,还带着些哭腔。

    “……又是玉的声音么?”

    “嗯。”廉轻声应着,但又摇摇头,“我做了个噩梦,又兵卫,文四郎,我的父亲和哥哥们,上杉、北条和佐竹的军队,城池,爆炸,大火……然后我听到了玉的声音,就醒过来了。”

    乙橘叹了口气,坐到她旁边,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肩头。她正想着该怎么安慰这孩子,就被捉住了手。

    “槙绘姐,我能握着你的手睡吗?”

    “……好吧。”

    乙橘没想到的是,这好像也让她自己平静下来了,甚至一整晚脑子里都空荡荡的,安稳得差点错过早上磅礴的海上日出。直到刺眼的晨光将她唤醒,睁开眼,火红色的光球炸开海天之间的模糊界限,万丈光芒穿透飘着盐味的空气四散开去。这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缕阳光,说来,竟让人有种莫名的感动。

    “真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日出,太美了!”一向矜持的公主不由得张开双臂,让海风把额发胡乱吹散,“到这里来真是正确的决定,就为这日出也值得。”

    晚上那些阴暗的想法和绝望的心情仿佛都像是海雾,在阳光下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论好坏,也许这就是相柳所说的,自然对人类的震慑吧。想到男人吊儿郎当面孔下的深邃双眼,乙橘才反应过来,那家伙竟然爽约了。

    “对了,相柳先生还在睡觉吗?明明约好一起看日出的。”廉望着隔壁房间的窗户,犹豫一会儿,跑去敲了敲,“相柳先生,起床啦!”

    没有回应,廉感到很奇怪,又说:“那我开门了啊!”她稍作等待,便推开了相柳房间的窗户。

    房间里没有人。

    乙橘白天在町里晃了晃,接到一个做保镖的差事,结果那一天,她就一直跟着一位财大气粗的商人儿子身边,看他到处找人挑衅,还不得不用木剑象征性地把想要揍他的人放倒。看来这町可真是和平,有钱人竟然都无聊到这个份上了。晚上乙橘拿着赚到的二十两钱回到住处,廉忧心忡忡地告诉她,相柳还是没有回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她说白天自己坐立难安,就到集市去打听他的消息。乙橘已经放弃让这好动的公主老实呆在一个地方了,便径直问道:“有何收获?”

    “有一位卖汉籍的书商说昨晚见过他,本来卖药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却突然一脸凝重地走了,也没说要干什么。后来我又去茶舍,听到有传闻说最近不要靠近神宫,巫女遁入魔道,去参拜的人偶尔会被献祭什么的……槙绘姐,你说,不会是相柳先生去找白泽小姐了吧?”

    又是这种传闻。橘双手交叉,皱着眉思索片刻,抬起头对廉说:“那我只好明天去神宫转转了。”

    “我是不会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廉眉毛一竖,不服输地说。

    “我知道。”乙橘叹了口气,“可万一有危险,你当真不怕么?”

    “顶多是死掉而已。如果没遇到槙绘姐,我那天可能就跳下山崖了。所以,不怕。”

    乙橘噗嗤笑了,她捏了捏廉的鼻尖。“明明就是个听怪谈都会吓到的小鬼头。”

    “那、那不一样!”廉挥舞着双臂,把乙橘推开,昂头挺胸道,“突然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谁都会被吓到吧?但死就是死,如果是确定的东西,反而就不怕了。”

    “这倒也是。”

    乙橘被廉的歪理说服了,第二天早上,她们骑着马去往鹿岛神宫,穿过茂密的森林,一座硕大的鸟居出现在眼前。乙橘把白马拴在鸟居附近的树上,走过一段长长的参道。天气不太好,阳光时隐时现,只有风声和鸟鸣,以及两人的脚步声。就算是神社也安静得过分。走了很久,又登上一段石阶,她们终于在水手舍旁边看到一个人影,应该是男性,穿着普通的灰色小袖、白色绑腿绑腿。廉想和他搭话。“您好?”她叫了好几声,男人动都没动。她只好跑到那人旁边,然后尖叫了一声。

    “怎么了?!”

    乙橘抽出木剑,飞快地冲过去。但廉只伸出手摸着男人的脸、鼻子和胳膊。“这,这是个人偶啊!也太像真人了吧!”

    只见男人有着两只泛着蓝光的玻璃眼珠,仔细看,脸上的表情也不太自然,皮肤硬邦邦的,但的确非常逼真,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香气。“我在茶舍还听到人说,前阵子町里来了一位人偶师,她的人偶就像真人一样。难道说就是这个?”廉回想道。

    “人偶师?”

    乙橘被那双无神的眼睛盯得发毛,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那香气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不易察觉的血腥味。狐疑之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似乎是个年轻的豪族,黄色的小袖外,还穿着黑色的肩衣和袴,腰间挂着两把太刀。他本来手覆着刀柄,大概是因为面对两位女性,便松开了手,昂首阔步地走过来。乙橘看到他的肩衣上印着旭日伞骨扇的家纹。

    “佐竹家的大爷。”乙橘把廉护在身后,面对高大的武士,仍然一脸淡定,“独自到此也是为参拜么?”

    “在下佐竹义景。”武士鞠了一躬,“听闻神宫遭遇怪事,奉义重公之命前来调查。”

    “什么怪事?”

    “参拜客神秘消失之事。”义景说,“在下已在周边巡视许久,此处必有蹊跷,二位还是赶快离开吧。”

    “那可不行。”廉跳出来说,“我们的朋友也不见了,你们尊敬的义重公迟迟不行动,我们才只好自己来的。”

    乙橘感觉到她的语气十分不善。虽然佐竹家偏安一隅,统一常陆后很少真正侵略其他大名家的地盘,但身为北条家城主的女儿,廉似乎自动就把姓佐竹的归成和上杉一样的敌人了。好在这个佐竹义景是一位儒雅的武士,他表达了对相柳遭遇的同情,又试图劝说两人离开。

    “好吧。”廉点点头,“既然义重公派人来调查,那我们也放心了。”然后拽着乙橘往回走。走到半路,贼头贼脑地四下望了望,发现佐竹已经走了,她们又绕了一大圈回到手水舍。除了还没进入的正殿之外,神社里所有的地方都没有人,即便有,也是做得非常逼真的人偶而已。人偶如果不去搭话的话,本身没什么可疑的,而且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像廉这样的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但乙橘就不一样了。就算用再奇妙的香气掩盖,她也能闻到那罪恶的味道——而神社里四处飘散的新鲜的血腥味,就是从本殿传出来的。

    相柳的药箱就落在本殿门口,摔坏了,草药瓶罐滚落一地。但周围并没有血迹。大门紧紧关着。乙橘闭上眼,把耳朵贴在门边,只听到里面轻微的响声,嘎吱嘎吱。

    “相柳先生,难道就是在这……”

    “那个武士,不会也消失了吧。”

    “哎?”

    “你就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算了,愿意跟进来就跟吧。”乙橘重重地叹了口气,握紧没什么用的木剑,嘱咐道,“你的小刀还带着么?如果真的遇到危险,不管发生什么——”

    “就用它防身?”

    “……跑就是了。”

    乙橘推开门。廉使劲吞了吞口水,跟在她身后,还没等看到什么,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败臭味,混杂着在浓重的熏香之中扑鼻而来。廉的胃立刻抽搐起来,她不得不屏住呼吸。而乙橘看到的更多——一根根插着头颅的尖刺排成两列,面向大殿中央的台座,而在门被推开的一刻,那些头颅又齐刷刷地转向门口,每一张脸上都挂着掺杂着恐怖的笑容,玻璃做成的眼珠闪烁着奇异的血色和光辉。而被刺穿的佐竹义景,就立在偌大房间正中央的台座上,还有血从他身上的窟窿中源源不断地往外流。他周围,一具具从天花板吊下来的无头巫女围城一圈,她们就像是被拙劣的人偶师操纵,关节以难以置信的角度扭曲着。

    好一副地狱般的惨烈图景。

    门缓缓关闭,只听到咔嚓一声,机关再次被触发,乙橘面前的地板开了个缝,随即喷出一股没什么特别味道的气体。

    ——这次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乙橘想起山里的那一幕,拉着廉向旁边跳开,而就在这顷刻间,原本她们站着的位置,地板裂开大洞,乙橘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是什么,洞就又关闭上了。一连串机关被触发,台座张开,佐竹义景的尸体晃了晃便掉下去,而新的尖刺从中升起来。乙橘感到阵阵恶寒。如果她及时没躲开,现在那根刺上串着的就该是她俩了。剑士自诩也见过无数残酷的场面,但从未又眼前这布景的冲击力,也许这归功于静态所带来的无限遐想。每一个巫女在被杀害之前所流露出的恐惧被生生改造成笑容,而扭曲的表情又与过于闪亮的眼睛如此不符,从窗户的缝隙中穿过的一缕缕阳光又为此平添了几分阴森。更诡异的是,那些眼睛明明只是玻璃,却好像真的散发出莫大的怨气,与之对视,乙橘就像被怨气织成的网缠住,被不断向那边拉过去。

    她几乎就要迈出那一步了,稍微挪动了脚步,踩到另一个机关,几只利箭从其中几个无头人偶身上飞出来。乙橘的目光捕捉到了箭的轨迹,但动作好像跟不上思考,她举起木剑抵挡,还是差点被射中。

    “可恶,还是中招了吗。”

    她低声咒骂,想要打开窗户,又怕触发什么机关,便不敢再轻举妄动。最近遭遇的怪事叫她心神不宁,连引以为豪的感官和反应都好像退化了。还好两人都没受伤。乙橘因这一遭而清醒了些,她以为廉晕倒了,但公主微弱的叹息在她身后幽幽响起。

    “这些……还有外面那些人偶,原来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你没事吧?”

    “除了有点恶心之外,还行。”

    廉的胃抽搐得厉害,忍着干呕的欲望勉强笑了笑。她的脸色可一点都不像还行。然而,她还是怀着莫大的悲痛仔细观察了每个人的脸。站起来,双手合十。乙橘却远比廉心虚得多,不忍卒睹,她只大致用目光扫了扫,没有发现白泽在这些受害者之中。

    “到底是谁造的孽?做这种事究竟能得到什么?战争已经让人那么痛苦了,像这样一个远离纷争的神社竟然也……她们只是想要为世人祈福的巫女啊!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廉说着说着哭了出来。乙橘本想出言安慰,但廉只用袖子擦了擦脸,虽然声音仍然颤抖,但表情坚毅,“哭也没用,我才不哭。”她吸吸鼻子,大眼睛闪亮亮的,盯着乙橘说,“这一定和那位人偶师有关系,相柳先生一定也是有了头绪,才会不辞而别。”

    乙橘愣住了,半晌才摸了摸廉的头。

    “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出去吧。”

    原路走出本殿的大门也着实花了一番力气,叫人不得不感叹凶手所布的机关之精巧,尽管这技巧被用到了作恶的方面。乙橘在附近找到一把锄头,又独自回到本殿内,让刚刚的场景重新演绎,而这次,她总算看清了台座下方究竟有多少尸体,那些都是误入本殿的参拜客或是旅人,叠在一起,她希望相柳和白泽不在里面。不知该怎么破坏掉这机关,自然也弄不出这些人,思来想去,两人只好把散落在神社各处的人偶全都搬到一起,最后一把火连同本殿整个烧掉。

    “不管是哪个神明在天有灵……真是抱歉呐。”乙橘就像一位真正的参拜客一样,摇了摇拜殿的注连绳,又丢了两块铜钱进去箱子里。还好本殿是独立的建筑,火就算烧起来也不会波及太远。但愿。“神明在上,不如就降下一场雨来吧。”她低声说着自己的愿望。不过,如果神真的存在,一开始就不会让她的巫女遭受这种悲剧了。乙橘望着冲天的火光,有些恶意地想。

    廉蹲在地上盯着蚂蚁发呆,有雨滴落到眼睛里她才站起来。大雨下了很久,浇灭了蔓延开来的火舌,也让早已化为黑暗坟场的本殿轰然倒塌。

    两人在回廊下躲雨,继续着关于凶手的话题。

    “凶手能弄出这样精巧的机关和人偶,应该擅长奇门遁甲之术,而且又用了曼陀罗花制成的迷药,难道又和尾张的骗子商人有关系?”乙橘推测道。

    “我听町里的商人们说,前阵子来到鹿岛的人偶师,就是一个擅长此术的人。她当时租了一间屋子,做成带机关的布景,表演用的人偶也几乎和真人一模一样。”廉说,“而且,据说除了人偶师之外,还有一位年轻少女。但好像没听说有个子矮的老人。”

    也许有必要去详细打探一下这位人偶师的事了。雨停之后,两人面对废墟再次祈祷,便打算回去。路上撞见几个要去参拜的外地人,两人用斗笠遮住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回到了町里。

    “之前来表演的人偶师?啊,你是说阿波啊!那可是个大美人呐!”茶舍老板眯起眼睛,舔着油亮肥厚的嘴唇说,“她的小跟班也很漂亮,气质就像一位公主一样。”

    他说了好久才说到点子上。阿波的人偶戏借用了一位富商的宅子作为布景,人偶戏很成功,富商也因此赚的盆满钵满。那之后,阿波说这么多人偶自己带不走,便只带走了两只,剩下的都留在那座房子里,后来就好像成为某种畅销的商品了。

    “哎?就带走两只啊?”廉奇怪道。

    “她来的时候就只带了两只嘛,其他那些都是来到这里之后才做的,”茶舍老板说,“人家从平户辗转着过来,总不至于一路都拉着一车人偶吧?”

    “平、平户?!”廉又大吃一惊,她甚至都不知道那是哪儿,只知道非常非常远,比相柳的老家出云还要远。

    “她说她是平户某个南蛮人的关门弟子,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她的人偶做得确实可以以假乱真。”

    在茶舍老板的介绍下,两人来到当初借给阿波屋子的商人伊藤宗久那里。说巧不巧,这正是乙橘当了一天保镖的那位富二代的父亲。伊藤似乎是听说了自己儿子到处挑衅的事情,甚至对乙橘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哎,犬子给姑娘添麻烦了。”

    “没什么……”毕竟给了钱。

    乙橘说,她只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卖一百两一只的人偶,顺便了解一下这位颇受欢迎的人偶师。伊藤详细地讲了当时的事情。他说的基本和茶舍老板差不多,只是除了阿波和少女之外,还有一位马车夫,总是戴着斗笠看不清是男是女,个子太不高。人偶也确实是人偶,和神宫里的那些摸起来完全不同,只是那玻璃眼珠仍然会勾起乙橘那些不好的回忆。

    “那后来她们去哪儿了?”廉问。

    “这她们倒没说……对了!”伊藤双手一拍,“我记得她们离开的时候,有一位法师打扮的旅人想要搭车,好像是顺路往筑波山的方向去了。”

    “筑波山啊……”

    离开伊藤屋之后,乙橘望着沉思的廉,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毕竟人偶师离开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就算骑马的速度再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追得上。而且,就算追上了,又能怎么样?

    “可是,我还是不甘心。”廉咬着嘴唇说,“我只是想为她们做点什么……但最终,我可能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至少,”乙橘叹了口气,试着扬起一抹笑容,“我们得找到相柳,让他还钱才行啊。而且……”

    翻过筑波山往西走,再过不久,就回到春日城了。

    “你不想回家看看吗?”

    乙橘这么问。但她心底有个声音——也许这趟多灾多难的旅程本不该发生,也许,是时候该结束了。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6-1
    0 13
    一嘛蘑菇 啊,这么快就回家了吗?
    不回家也行,但剧情就推不动了……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6-1
    0 14
    緋山的白石犬 最近沉迷於手遊,暫時沒留意這邊,我錯了T_T 新坑,而且是古代!!! 我覺得古代背景都是很難寫的(尤其是不熟悉日本古代史的時候)。當初乙橘說的醫生,還以為白石會客串XDDDD
    其实本来是想叫白石的,但那样的话绯山不出现又说不过去,只好把白石改成了白泽ww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6-20
    0 15


    小型帆船缓慢行使在霞之浦湖上,漾出一条白色的尾巴。阳光最猛烈的时候已经过去,微风吹拂,颇为凉爽。乙橘槙绘坐在船头,遥望着远方的筑波山,略显唐突地打破了午后安逸的沉默。

    “廉,你相信有神明存在吗?”

    “……嗯?”

    廉倒在她肩头昏昏欲睡,扭头凝视了一阵剑士的侧脸,没有如愿对上那双深沉的眼眸,便也把目光转向雄伟的山岳,好半天才重新聚焦。“相信……吧。”廉打了个哈欠,思考片刻又说,“那三个不可思议的未来人,也许就是神明派来救我的呢?”

    “可是,并没有神明去救它的巫女们啊。”

    想到之前神宫里的惨状,廉的困意几乎全消了,而且觉得自己的回答像个傻瓜。船夫老翁大笑两声接过了话题,才没有让她继续陷在不堪回首的记忆里。

    “嚯嚯嚯,老夫倒是觉得的确有神明存在哦。”

    乙橘微微眯起眼睛,仍然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略低的声音仅有一点起伏。“怎么讲?”

    “你在这湖心,或者遥望大山时,会感觉害怕吧?那是对神明本能的敬畏。”他摸了摸胸口,“我可是天天祈祷这湖神别弄出什么风、再把我的船弄翻了。”

    廉被他的语气和动作逗笑了。“会让船翻过去的神也太残忍了,妖怪倒是有可能。”

    “妖怪哪有那么大本事?只有神明才能引发灾难,或是奇迹。掌管世界运行的轨迹,如果总是在乎一两个人类的死活,那可要累死咯。”老船夫说,“妖怪顶多惹些人祸罢了,不过说到底……人祸还是人类自己的问题啊,唉。”

    “人祸啊……那让人变得那么坏的又是什么?是妖怪吗?”廉又问。

    “哈哈,老夫只是靠湖为生的渔夫,可回答不了这么深奥的问题呐。”船夫拿起脖子上挂着的白布擦了擦汗。乙橘终于转过头,盯着他深陷的双眼。

    “您看起来可不是单纯的渔夫啊。身上毫无破绽,那藏在腰间的短铁炮,不知是否是用来打渔的?”

    她这句话说完之后,一阵风猛地吹在廉的脸上,她感觉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防身用的东西罢了,嚯嚯。”

    船夫首先“认输”了,他熟练地操纵着帆,让小船逆着风也能够匀速前进。乙橘猜他可能曾经或许是个海盗或者是一位很厉害的水兵,看来没什么敌意,她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不管怎么说,自从马被偷走,她俩身上也没什么值得抢走的东西了。是的,她们那匹马,在山里遭遇土匪时都没有受惊逃走的那匹马,竟然被人偷走了。不过,宿屋马厩中的马有那么多,偏偏是自己的那匹被偷走,这才是让乙橘感到最为不解的地方。那马早已被廉当成伙伴,被偷之后,久居深闺的公主表示对这世间险恶又多了一分体会,垂头丧气了一整个早上。乙橘决定舍弃陆路改走水路,不仅因为她想要甩开最近发生在身边的种种怪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让廉打起精神。乘着帆船在偌大的湖中央穿行的确非常新鲜,廉很快就沉迷在山与湖的美景之中,也总算露出了乙橘喜爱的那种明媚的笑容。

    然而,剑士近来愈发敏感的神经并没有因此放松,连坐个船都能遇到深藏不露的船夫,她开始怀疑是自己做过太多坏事才遭到神或者妖怪之类的报复。土浦城的影子隐约出现在前方,乙橘叹了口气,她想起相柳讲过的不死鸟怪谈,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槙绘姐,最近叹气的次数又变多了。”下了船之后,廉担忧地拉了拉乙橘的衣角。

    “有吗?”

    “有啊,紧张兮兮的。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乙橘昂起头做沉思状。要说廉不知道的事,也无非是她偶尔会产生些幻觉罢了,而这并不重要。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又听到廉小声嘟囔道:“而且,总觉得你一提到火绳枪啊、铁炮什么的,就会变得很……可怕。”

    “……有吗?”

    乙橘腹部一阵刺痛,但她试图扯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

    “那东西很危险,小心点没错。”

    她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既然那个身为杀手的自己已经死了,那么曾经不怎么光彩的故事不说也罢。廉一如既往地察觉到剑士的敷衍,尽管非常不甘心,也还是一如既往地什么也没问。也许这种不满太明显,找到住处后,乙橘伸手扯了扯她生闷气还藏不住的脸。

    “不开心?”

    “……嗯。”

    “唔,马的话,可以再买。”

    “不是因为这个啦,真是的——”

    乙橘像哄小孩似的勾着嘴角。廉感到她在戏弄自己,正欲发作,便被她凉凉的手指抵在唇上。廉虽然有好多抱怨,也只好先用眼神问道:怎么了?

    “门外那个人一直跟着我们。”

    乙橘悄声说,有些严肃地皱着眉,她想出去看看,又担心离开后廉有危险。犹豫着的时候,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了。

    察觉到危机解除,廉便开始了她的推理。“谁会跟踪我们啊?是刚才的船夫爷爷?尾张的怪人?还是说,在鹿岛的时候就……是因为神宫的火么?”

    在乙橘看来,小公主的想象力就像是某种毫无章法却又招招致命的剑术,她好像很轻易就能把看似不相关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很快这个想法就被证实了。之后她们到街上走了走,按照廉的说法,就是“逛一逛这湖滨之城,吃点东西,顺便让跟踪的人路出马脚”。乙橘取笑她说,“就算露出马脚你也察觉不到”,廉就做了个鬼脸气冲冲地跑开了。乙橘让小公主的身影维持在视线所及范围内,分开走了一段距离,她总算搞清楚,那个跟踪者的目标不是小公主,而是她自己。所以到了晚上,浅眠中的乙橘再次听到窗外沙沙声时,便没再顾虑,从窗口一跃而出,并且很快就把跟踪者抓了个现行。

    “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

    乙橘低声问道。她把不速之客拽进某个狭窄的小巷,扣住对方纤细的手腕,毫不客气地按在墙上。

    “好疼!你轻点……”

    听着像个小女孩。她用气音尖叫着,有些好笑。乙橘稍微放开了力道,少女便自己摘下斗笠,又甩了甩头发。她看起来好像比廉还小,虽然个子矮了些,但气势够足。

    “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要在神宫放火?”

    没想到真让自家小公主言中了,乙橘松开手,揉揉太阳穴,又把双臂交叉在胸前,问眼前臭着一张脸的少女说:“你是神宫的人么?”

    “是神宫的人,但不是那个神宫,我是从岛上溜……不对,从岛上特意过来本土学习先进文明的!”

    少女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把身上的斗篷脱掉,露出红白相间的巫女装扮,就和鹿岛神宫里边那些人一样,也不知是太自信还是太没心机,她很痛快地把自己的事全说出来了。她的名字叫烛光,来自常陆东边大海上的月见岛。那岛常年笼罩在薄雾之中,又被变幻莫测的暗流包围,与本土的来往并不频繁,唯一的道路就是每逢月圆之夜才会露出海面的一条小路。

    “但我们岛的先祖就是从鹿岛过去的,所以我一直对那里特别向往。”名为烛光的少女说着,又毫不客气地瞪了乙橘一眼,“结果,我好不容易出来,还没看到那把传说中的神剑,神宫竟然被人烧了!神剑也不知所踪!”她越说越激动,气得直跺脚。

    “……我也是迫不得已。”乙橘琢磨着烛光到底知道多少,试探着问,“如果我说,我和这件事没关系,你相信吗?”

    烛光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你不知道那把剑,也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但神宫确实是你烧掉的。”

    “你怎么知道?”

    “这孩子说的啊。”

    只见烛光拍拍手,附近便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一匹马从拐角处现身,而仔细看,正是乙橘丢掉的白马。它蹭了蹭烛光的脸,然后望着乙橘,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比以往更有灵性。

    “我费了好大劲说服它我不是坏人,它才告诉我你们的事。”烛光认真的样子很难让人以为她是在发疯。乙橘愣了愣,问道:“你是说……你在和一匹马说话?”

    “嗯啊,毕竟是巫女嘛。”烛光自豪地挺着小小的胸,尽管乙橘并不知道巫女和听懂动物说话之间有何联系。“它告诉我,你叫乙橘槙绘,和你同行的小姐姐叫廉,你们来土浦城是在找一个人偶师、还有一个叫相柳的郎中。”她说这些的语气仿佛是在说明天要下雨。看上去,这巫女对马的好感比对乙橘更多,一直在给它顺毛,看它的眼神也好像更温柔。“还有,我不是故意偷走它的,只是打算稍微借用一晚上而已,结果睡过头,回去的时候你们早就走了。”她嘟囔着说。

    乙橘很容易就接受了这种能和动物交流的设定,她对怪事都已经麻木了,好在这烛光虽然奇怪但不可疑。“你说你是来看神剑的?什么剑?”她又问。

    “哎?你不知道吗!”烛光毫不掩饰鄙视的神色,摆了摆手,“布都御魂啊,和天丛云齐名的!”看乙橘没什么反应,又咬牙切齿地解释了好一通,什么“斩神除魔”、“光辉四射”云云。乙橘身为半个武士,当然听说过布都御魂的大名,只是不知道它就在鹿岛神宫。她想起那血腥的台座,在屋子里尤其引人注目,也许被改造之前,上面应该放着什么东西。可说到底,那布都御魂也只是神话里的东西,就算随便拿了一把长刀放上去,又有谁能弄清真假呢?而烛光还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无法自拔,一会儿露出憧憬的表情,一会儿又眉头紧锁。“传说布都御魂比我一个半身子还要长,也不是轻易能被带走的啊,要想被带走一定会引人注意,难道是之前就……对了,听这孩子说,你们是怀疑什么人偶师吧?”

    乙橘叹了口气,她可不想再听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我要回去了,马租用费……就免了吧。”她正欲转身,就看到对面的房檐上一只巨大的乌鸦扑腾着翅膀,两颗小眼珠似乎在盯着她,然后呱呱叫了两声就飞走了。

    “它在说什么?”

    本是对巫女的一句调侃,却没想到烛光认真地回答了,而且连语气都模仿出来。

    “它说,‘在这里’!”

    “真的假的。”

    乙橘轻飘飘地笑笑,也就几秒钟的功夫,一阵钝痛猛撞上她的胃,就好像有人狠狠揍了她一拳,随之而来的眩晕让她几乎站不稳,背上渗出冷汗。烛光见状急忙扶住乙橘的胳膊。“喂,你没事吧?”剑士摇摇头。好在这感觉转瞬即逝。只是她觉得,有些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但愿不是廉追着她跑出来,遇到什么复活的恶棍小右卫门就行。她对自己说不要紧张,驾着马,忽略掉烛光颇为不满的大声抱怨,往宿屋飞驰而去。

    活泼好动的廉公主这次倒是真的老实地待在屋里。自从被说教之后,她就暗自决定不再做半夜独自跑出门这样危险的事了,她不想让乙橘生气、或者担心,而且一同旅行这么久,她也确定乙橘不会一声不吭就抛下她。只是这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得并不踏实,中途醒来,却没看到本应守在身边的剑士。玉佩被放在塌边,在月光下散发出萤火似的光。廉心里一惊,但又想,也许乙橘是去追查跟踪的人,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了。她摸索着把那玉佩拿到身边,紧握在胸前,稍微缓解了不安的心情。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间,似乎有微弱的响声传来。

    “……槙绘姐?”

    廉再也睡不着,披上羽织来到窗口,没发现剑士的踪影,只有一根黑色的羽毛落在窗棂上。拿起来端详,窗外树上的乌鸦便用叫声宣示着它才是羽毛的主人。

    “原来是你啊。”廉虽然听不懂动物说话,但这不妨碍她自顾自地说起来,在这寂寞的夜里,有个活物作伴总是叫人感到安心,尽管那活物是一只黑漆漆的乌鸦。“你说,槙绘姐什么时候回来呢?”

    “也许不会回来了吧。”

    廉被像刀子割过一样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四下张望,乌鸦还在树上,而屋里多了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那张脸隐约是相柳,刹那间又变成乙橘,廉又眨眨眼,他就消失了,又还是那间空荡荡的屋子。廉的心脏突突地跳,一阵血冲到头顶,头晕目眩,视野扭曲,甚至连眼珠都在隐隐作痛。她甚至看到那只乌鸦变成了一群,闪着绿光的眼珠虎视眈眈,尖嘴化为利刃把她刺穿。廉想要关上窗户,想要往屋里跑,但手脚都动弹不得。

    “因为她觉得你是个累赘呀。”

    沙哑的声音这次出现在耳边,但又像是环绕在四周。廉嘴唇紧闭,干脆把眼睛也闭上了。

    “你不否认吗?”声音不依不饶,嘲笑道,“逃到黑暗中去,也逃不开你自己的心啊,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

    “这只是个梦!”

    廉大喊着,也许这股气势把乱七八糟的“妖怪”——她觉得只能是被妖怪缠住才会做这种梦——都震慑住了,没有想象中被乌鸦啄出伤口,身体也恢复了行动。她小心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带到空旷的草原上,面前的枯树下,是那穿黑斗篷的人,他肩上停着一只乌鸦。

    “……是、是你杀了神宫里的巫女吗?”

    黑衣人只是笑笑,虽然看不清脸,但廉就是知道他在笑。风阵阵吹过,瘦高的人影似乎乘着黑色的海浪逐渐逼近。他唰地来到她面前,伸出手指、尖利的指甲碰到她的脑门。这时廉才看清楚,原来这是一位身材曼妙、面庞妩媚的女人。

    难道她就是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偶师?

    廉只来得及想这一件事,就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头顶流下来,她的视线变成一片暗红色。

    “再见了,小姑娘。”

    成熟而性感的声音不再沙哑,挑逗的声线下达着冷漠的宣告,廉顿时觉得有无数只乌鸦在身上撕扯,而她自己就像一块破布,被这群疯狂的鸟争相吞进肚子里,五脏六腑被搅得天翻地覆。巨大的疼痛瞬间把她的意识砸得粉碎,而从那碎片的缝隙里,一道金色的光倏地闪现,像天边的萤火虫飞来飞去。渐渐地,荧光越来越大,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廉的噩梦。她身上不疼了,终于能看清楚眼前究竟是怎么个景象——那道金光是一只更大的乌鸦,脖子上挂着三个勾玉,而且竟然有三只脚。三足乌像一头猛兽一样对着乌鸦群厉声尖啸,它身上的光更强了,好像比太阳还要强。廉只好用手捂住眼睛。等到周围安静下来,她放下胳膊,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房间里,乌鸦不见了,黑衣人也不见了,自己身上也没有一块伤痕。

    “是梦?”

    玉佩仍然静静躺在枕边,廉想起黑衣人那番话,一阵寂寞袭上心头,她抱着身子缩成一团,尽管内心思绪万千,还是难以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廉躺在榻榻米上,手里握着玉佩,而身旁坐着的,是一位不认识的少女,身着红白色的巫女服,一头黑发扎成马尾,用红色的布打了个结。廉盯着她眨眼时,她反而被吓到似的瑟缩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安分地捏着袴裙的边缘。

    “那、那个,阿廉?我叫烛光,乙橘大姐让我先照看你,她有点事和宿屋老板谈。”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啊。”

    烛光语速飞快,廉不由得笑了。这笑容让本就心怀愧疚的烛光更是难以启齿,她该怎么告诉这么纯良的公主、她就是那个“偷走了马的跟踪狂”啊!

    “呃,我就是有点怕生。”烛光也哈哈笑了笑,感觉自己有点傻。

    廉因此放下了心。烛光看上去不是坏人,乙橘也没事,但是……

    “乙橘小姐……和宿屋老板在谈什么呢?不会是要多住两天、让他给便宜一点吧。”她打趣道。

    “我的神呐,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竟然是个吝啬鬼?”

    烛光没忍住惊讶轻声吐槽。想起昨晚乙橘恨不得把宿屋老板掐死的样子,她暗自庆幸自己只是偷了马。纠结了一会儿,身为巫女的正直和矜持终于压过了羞愧,她认真地对廉道了个歉。小公主这才知道,原来乙橘不辞而别果然是因为那个跟踪者,而所谓的跟踪者正是眼前这个怕生的小女孩。

    “那个老板在屋里放了迷药,你晕倒了,差点就要被他……”

    烛光说到这,别开了目光,又嫌恶地撇撇嘴,廉大概猜到她没能说出口的是什么事。有些后怕,也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好好的在这里,更庆幸那黑衣人和乌鸦只是一场噩梦。

    乙橘槙绘也是如此庆幸。她见到那个男人正试图脱廉的衣服时,几乎就要失去理智了,近来积攒的压力找到了发泄口,自然毫不留情地倾泻而出。还好那时候她身上没有刀,只用拳头就把对方打得飞了出去,她好像从来没有过那么大的力气,甚至有种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的感觉,要不是烛光及时叫住了她,估计她要把那人打死了,也就不会再从他口中得知更重要事——这个开宿屋的倒霉蛋,和人偶师一行人竟然有关系。他说他从名为吉田的云游商人手里高价买到那些迷药,以及一条快速赚钱又能找乐子的方法:他可以把住店的“美女们”迷晕后“享用一番”,再卖到街里的某家“大店”里去做游女。那副猥琐嘴脸,让乙橘想起在江户做艺伎时遭受的侮辱,心里还没熄灭的火又烧起来,她使劲捏住拳头才忍住发作。

    “所以,你确定那个吉田身边还有两个女人和一个和尚?”

    “我、我确定……”

    “他们说要往哪去了吗?”

    “好像是要经东山道回尾张……”

    他把知道的事全吐露出来,什么两个女人都很好看、那个和尚沉默寡言、吉田是个个子不高的总是笑眯眯的老头、他们有一辆马车、这个组合很奇怪之类的。等到乙橘觉得他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便一手刀打晕了他,吊在某个十字路口的树上,觉得还不够,又立一块木牌在旁边,上面写着:“我是坏人,罪该万死”。

    乙橘在早市开市之前回到住处,廉和烛光没在房间,而是在后院,牵着那匹马有说有笑。

    “哎?小白是这么说我的吗?”

    “嗯,它可喜欢你了,但不喜欢叫小白,那是狗的名字。”

    “哈哈,那是槙绘姐随便叫的啦。”

    “唔……它说大姐只把他当成工具,一点也不在乎它的感受。”

    可你明明就只是一匹马啊。乙橘听到廉活泼的笑声,不由得也牵起嘴角。虽然鹿岛那件事发生才没多久,可她总感觉很长时间没看到小公主这么开心了。而像这样,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乙橘在暗处望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聊着平淡却有趣的琐事,渐渐笑不出来了,她忽然非常后悔。什么商人,什么巫女,什么妖怪神明,当初她就不应该带小公主离开春日城,不应该让纯洁无瑕的碧玉染上世间的尘土。什么体会世间险恶,什么没见过真正的绝望,阳光一样的人,继续在属于她的地方绽放光彩就够了,为何要与在黑暗中摸爬滚打十几年的人相提并论?乙橘槙绘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廉公主的面前,又或许,就应该死在那场铁炮的屠杀之中。

    腹部的伤口隐隐发烫,乙橘用手摸了摸,接着,它就像着了火似的窜遍全身。火在眼前燃烧,模糊了视线,四周的景物被烧成了焦炭、缓缓下沉,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竟已陷入一片泥沼。无数只污泥化为的大手把她向黑暗中拽去,皮肤上传来粘腻冰冷的触感太过真实,连着火烧的刺痛,不知某处传来毫无生气的声音、又或是无数个声音,低声念着——

    回来吧,回来吧……

    虽然不知道该回到哪去,乙橘也几乎就要放弃抵抗了。就这样消失掉,也好。

    叮铃——

    ——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还能活下来,就不要想着去死了,否则不是浪费了神明的一番好意么?

    ——这个送给你……没什么,只是希望你看到它的时候,能想起还有一位医生曾经挂念过你。

    ——对了,听说过玛纳斯吗?唐土的疆域更大了,现在似乎自称“大明”呢。

    ——有缘能再见的话,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

    白泽医生的凛然但温柔的声音将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压了下去,伴随着玉清脆的响声,乙橘在混沌中艰难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单膝跪在地上。黑暗早已消失,眼前只有面色凝重的廉,手搭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大姐,你还好吧?”烛光站在一旁,也一脸担忧。

    “嗯。”

    乙橘拍拍衣服站起来,还没站稳,廉就跳着扑到她身上。抱得那么紧,乙橘只好摸了摸她的背,安慰道,“没事,我就是一夜没睡有点晕。”

    廉抬起头,嗔怒道:“槙绘姐太狡猾了,竟然把这个丢掉,自己偷偷跑出去。”还从怀里拿出剑形的玉佩在她面前晃。

    “抱歉。”乙橘顿了顿,又低声重复着,“抱歉,抱歉,都是我不好。”

    廉努着嘴仍然很生气的样子,却还是牵过她的手,把玉放在她的手心,冰冰凉凉的很清爽,那股压得乙橘喘不过气的负罪感总算好像消散了一些。小公主久久没把手放开,大概是顾及身边还有比她更小的孩子,才没继续和剑士撒娇,只飞快地轻声说了一句:“那,你以后不要总是丢下我。”

    “……嗯。”

    “所以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筑波山么?”烛光问。

    “我们?”

    “对呀,就算大姐不同意,但廉和小白都邀请我一起呢,所以现在是3比1。”烛光扬起下巴,得意地说。

    “哈……河童之后又来了个牵马的猪八戒吗……”

    “什么?”

    “没什么,我又没说不同意。”乙橘耸耸肩,“但我们接下来不去筑波山了,我们直接回春日城。”她又给两个小孩解释说,宿屋老板见过尾张的吉田,好像听说他要去那。为了不让廉担心,她没提人偶师的事,权当做线索就此断掉。她只想赶快把廉送回春日城,远离这些乌烟瘴气,然后,找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像风一样悄然离去。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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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来传话的小厮,廉穿好质地柔软的华服,房间里转了几圈才勉强适应长长的袴裙和振袖,确定自己不会因为下台阶而绊倒,便来到房间露天的阳台走廊,倚着栏杆随意眺望。城中士兵或是操练,或是清点兵粮,和高虎的战斗之后,他们的斗志更加昂扬了。曾经那里面也有又兵卫的身影。廉有些恍惚,明明她离开家才两个多月,却感觉自己忽然长大了,也懂得了更多。虽然没人直接告诉她,但廉现在已经知道,高虎想要抢她做夫人只是顺便,上杉家想要拿下春日城这喉舌要道才是真的。她也体会到父亲有多么爱自己——为了息事宁人、或是不得不站队以求自保,牺牲一两个女儿或者盟友什么的简直是最小的损失。长陆的佐竹义重就是靠着这样的圆滑才在各大势力之中得以偏安一隅,就连那尾张的织田信长都曾经把妹妹嫁给近江的浅井长政,只是为了避免四面树敌。

    独自住在山洞里那会儿,廉总是会想起为了救她而牺牲的又兵卫,也曾经想过,如果父亲就这样把她交出去,也许就能挽救很多人的生命。而离开春日城之后,遇到了许多更加可怕的事,虽然她尽量不再提起又兵卫,也尽量忍着不露出难过又自责的表情,但估计很失败,引得寡言的同伴偶尔不得不主动讲起故事,一边讲还一边说,要是某个舌灿莲花的郎中还在就好了。

    “……最后的结局是,织田把浅井烧死在小谷城,根本不管他的妹妹就这样成了寡妇。”

    某个偏爱穿紫色衣服的女剑士,用她一贯淡淡的口吻这样说。而某个扎着马尾的巫女装扮的女孩也只有瞠目结舌的份。

    “太、太可怕了!大国的人都这么凶残吗……”

    廉有一瞬间都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她很庆幸自己还活着,而且居然还有些幸福的感觉。可这幸福却是建立在别人的牺牲之上,而一路上又发生这么多可怕的事,她下一秒就对这股开心感到非常愧疚。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你所谓的‘如果’,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假设,所以不要想了。”

    剑士摸了摸公主的头,她每次这么做的时候都要举起胳膊,刚开始的时候还会抱怨“你怎么这样高”,后来虽说不抱怨了,但透着这种小小抱怨的眼神总是让廉会心一笑。

    话是这么说,廉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而且事实就是如此,她怎么能不去想呢?她的目光由城内转向城外,尽管知道这很可笑,她还是想试着在那一团密密麻麻的街道和房子之中发现某个紫色的身影。那位美丽而神秘的女剑士,从不说她从哪里来,懂得很多人情世故却懒得表露,自称是手染鲜血的无情杀手,而在廉看来,她故意做出的邪恶的表情也没法掩盖住眼里那份深沉的悲哀。剑士是个温柔的好人,甘愿被傻乎乎的天真公主纠缠、四处旅行,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保护她,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点点在乎她。旅行的途中廉想过许多事,好的坏的,只是从未想过某一天她们终将分别。但现在,她却觉得那一刻并不十分遥远。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廉没有听见,来人只好加大了力气,并且出声叫道:

    “殿下,失礼了。”

    “啊、好的。”

    那是来为她梳妆打扮的侍女,得到应允轻轻推开门。廉不甘心地收回了目光,准备接下来参加父亲特意为她准备的接风宴兼十八岁生日祝贺。廉的父亲是刚接任不久的北条家现任家主的叔叔,虽然被刻意边缘化到春日城,但他在武藏和相模一带仍然有些影响力。他嘱咐她打扮得漂亮些,说也许能结识几个门当户对的年轻武士。

    “又兵卫的事我很遗憾,但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

    老城主那时叹着气说,廉笑着回答:“我一直在父亲身边就很幸福。”于是他摸了摸小公主的头,粗糙而温暖的手掌让人安心,就像另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一样。

    乙橘槙绘和烛光此时正在城下町某个宿屋的门口喝茶。人群来来往往,有要住店的人经过门口时,某个来自月见岛的好奇巫女总是喜欢和人家攀谈几句。从下午到晚上,她先是和一个傲慢武士差点打起来,又差点成为某个流浪手艺人的学徒,还和一位云游僧人辩论起神道教和佛教在飞鸟时期的发展。那位僧人看着人高马大、表情坚毅正派,身着麻布袈裟。乙橘装作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暗地里却竖着耳朵偷听,还给烛光使了个眼色,提醒她当初人偶师和诈骗商人那伙人里就带着一位法师。烛光于是转弯抹角地问了些问题,却也没套出什么话。

    “就是嘛,哪有这么巧的事?”僧人走进宿屋之后,烛光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茶,对乙橘悄声说。然后放下茶杯,一直盯着剑士若有所思的脸,毫无征兆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说大姐,你不会是要抛下我们、自己跑去追查那群人的下落吧?”

    乙橘也刚拿起茶杯送到嘴边,听到这话,手腕没控制住稍微顿了一下。

    “……怎么忽然这么说。”

    “感觉。”烛光又拿起一个豆沙馒头,一边吃一边斜眼瞄对方的表情,“我感觉很准的,毕竟是巫女。”

    乙橘没接茬,看小巫女吃得欢,把盘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这一路你都好像避开谈论神宫的那些事,而且,还那么别扭地拒绝她的邀请。”烛光撅起嘴,愤愤道,“太可惜了,这可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进到城堡里面看看呢!”

    “我讨厌城里。”乙橘不紧不慢地说,“而且我又没让你跟着我,你去陪她不就好了?我也省的多花一份钱。”

    “大姐,你好小气。”烛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乙橘,使劲咽下那口馒头,才猛地醒悟过来,不依不饶地问,“又来了,转移话题……我是说,你看她的眼神明明就是‘我要和你说再见了’的那种不舍啊。”

    “是这种眼神吗?”

    乙橘翻了个白眼,然后又因为这不符合自己性格的糊弄和自欺欺人的说辞感到可笑,而且她知道自己失败了,这从烛光忽然变得正经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反正,明天约好要一起庆祝她十八岁生日的,你可别忘了……唔,虽说实际上其实是今天。”

    “你这小鬼头,意外还挺可靠的。”

    虽然认识没多久,但和某个郎中不一样,这位半路结识的可疑巫女的直觉确实相当敏锐,而且看起来是个值得信赖的好朋友。要是她能在春日城多逗留一段时间和廉做个伴就好了,乙橘一厢情愿地想。夜里,剑士仍然坐在椅子上守在床边,而床上那位巫女的睡相和她本人一样着实淳朴而奔放,好像弄出什么响声她也醒不过来的样子。乙橘拿出腰间的玉晃了晃,碰撞声甚至还没有烛光的呼吸声大,可是,却能让廉轻易地听到,甚至因此而陷入危险。“该不会你也有什么秘密吧。”她对那块玉说,又好像是在对白泽医生说。像个傻瓜一样。乙橘叹了口气,不再自言自语。自从下决心把廉送回来之后,那种土浦城发生的奇妙的幻觉也不再出现了。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久违的轻松,渐渐睡去。

    烛光这天晚上做了个美梦,至少前半段是。梦里,她和廉两个人在河边的草坪上与野兔玩耍,远处乙橘正在生火烤鱼,一阵阵松木香和烧烤肉香惹得人垂涎欲滴。廉和兔子玩得开心,她却实在忍不住先跑到乙橘身边,拿起插在地里的木棍,作势就要咬上去。乙橘皱着眉好像很生气,扬起胳膊,竟然一巴掌打在烛光脸上。“你干嘛?!”巫女震惊得嘴都合不拢,还没反应过来,乙橘又是一巴掌打过来。

    “不就吃你一条鱼么,至于么!”

    “吃什么鱼,再不起来你就要成烤鱼了。”

    乙橘凛冽的声音像冰一样让烛光打了个激灵,她睁开眼,眼前没有烤鱼,也没有巴掌,可烟味却真真切切。窗外有人在摇铃铛,吵吵闹闹的人群在深夜里炸了锅。

    “……哪儿着火了?”

    “城里。”

    乙橘的声音很平稳,可烛光感受得到她身上那股肃杀的气息。巫女不想自讨没趣,因此把问题都憋了回去。

    “我去看看。”

    “哦、哦……”

    然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剑士就跃出窗户,骑着那匹愈发有灵性的马向山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喂!又把我抛下!”

    烛光这下是彻底醒了,她焦急地来到大街上,远远望着夜里明晃晃的那抹橘红色,“好像火势不大,应该……没事吧。”

    看不到远处,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直到她看到隐身于黑夜中的那群黑色的鸟,正兴奋地扑腾着翅膀,像狂欢一样,跟着白马的身后四散着飞去。她清楚地听到它们几乎是在笑着说——开始了,开始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乙橘在路上设想了好多个场景,刻意避开了最糟糕的那种。但事与愿违,她还没到城里就听到厮杀声与刀剑碰撞声此起彼伏,最高的天守阁火势也越来越旺。她使劲踢了下马肚子,死死攥着缰绳,伏下身子。突袭的忍者暗杀守城的士兵也好,偷袭的敌人被斩杀也好,就算这城被攻下也好,都像是在遥远的天边,和她毫无关系,她根本没打算停下来,直奔目的地。白马也很配合,在正在交战的双方士兵中间飞速穿梭,带着她从正门一路来到二之丸门前。

    “站住!”

    举着上杉家旗帜的枪兵大喊,站成一排严阵以待。白马踩着枪尖一跃而起,乙橘仍然紧盯前方的天守阁,直到那里发生爆炸,随着一声巨响,她也翻滚着跌倒在地上,但很快稳住了身形站起来。高高的屋顶轰然倒塌,乙橘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但她被两个走散的士兵拦住了。白马的腿受了点伤,自己躲到倒塌的城墙下面。

    乙橘歪着头,从怀里拿出匕首。“让开。”她语气漠然,声音很轻,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对方显然什么都听不到。其中一个火枪手看到紫衣的剑士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便举起枪架在同伴的盾牌上。

    “再过来我就射击了!”

    也许她就在等这样一句话,身体毫不犹豫地窜出去,对方的火枪还没瞄准,她就已经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脖子,然后向后一挥,用同样的方法放倒了举着盾的士兵。随意甩甩匕首,她抽出他腰间的太刀,扭头看了一眼她的马。

    “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把她接回来。”乙橘轻声说,马晶莹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然后乖乖趴下。她望了望因为再次爆炸而塌掉半边的天守阁,继续往前走。不断有北条和上杉的士兵来招呼她,他们杀红了眼,浑身浴血,把刀挥向她这个毫不相关的平民。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啊?只是想要赶快去找她在乎的人,带着那个人离开这里而已。算了,他们死了还能比活着少受些折磨。乙橘忽然有些可怜他们,身体凭着惯性下意识地闪躲、抽空进攻,砍得太刀都卷了边,于是她丢掉它,又从另一个尸体上拔出一把,继续着毫无意义的斩杀。等到胳膊都有点酸了,她终于来到天守阁的门前,整座建筑都塌了下去,只剩下一个熊熊燃烧的废墟入口。一股股热浪扑在脸上,有些刺痛,她就那么盯着那团火,它像怪物那般扭曲着、咧开嘴嘲笑她,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好像在说:你来晚了,哈哈哈哈哈,她已经被我吃掉了!

    乙橘又缓缓地、深深地喘了口气,呛进一大口烟,但她连咳嗽都没咳嗽一声。火焰扭曲着向她扑过来,橙黄色的光中掺杂着一道道阴影,游走着化为无数只黑色的手,拽住她的胳膊,她的腿,要把她拉进那团吵闹的火。

    ——回来吧,回来吧。

    是久违的那个声音,这次显得更有诱惑力。乙橘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是谁在说话,也许是地狱的阎王,是个女人的声音,很熟悉,甚至还有点温柔。手臂上的黏腻感让这幻觉更加真实,其中一只触手穿过了她的胸口,就像一把燃烧着的刀,寒冷和灼烧感在身体里乱窜,廉阳光似的笑脸在眼前闪烁,又瞬间被搅和得支离破碎。莫大的空虚逃离了束缚,再一次毁掉她内心脆弱如沙的支柱,乙橘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么绝望。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她本就孑然一身,早就应该在乱战中死去,只是碰巧被贵人搭救、顺便找到了一个活着的理由。而现在,无非是又失去而已。

    ——回来吧,回来吧。

    “……嗯,也好。”

    乙橘喃喃道,手一松,丢掉捡来的刀,她抬腿向烈火中走去。

    ——叮铃。

    “喂,她不会也像你一样是个爱火痴吧?”

    清脆的玉响之中夹杂着懒洋洋的成熟女声,把乙橘飘散的意识唤了回来。她缓缓转身。残垣断壁和尸横遍野之中,一位流莺打扮的女人好整以暇地叉腰站着,红色嘴唇和长裙在这场面下显得尤其诡异。她斜眼瞥了瞥身边一位僧侣模样的人,他双手合十,目光如炬地凝视着燃烧的废墟,嘴里念叨着的大概是经文。女人自讨没趣地摇了摇头,竟然走到尸体堆里翻找起来,根本不介意流得满地的内脏和鲜血,托起每个士兵的头就像在鉴定什么秘宝。

    他身后还有一位个子矮小的老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胡子。“阿波,你倒是没立场说他。”他的声音沙哑得刺耳,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什么。“别找了,这里没什么好货,我们还是先处理好正事再说吧。”

    “她就傻站在那里,你自己动手不就得了?”被称为阿波的女人冷哼一声,丢掉一颗被砍下来的士兵的头,又叹息道,“唉,其实我最想要那个小公主,可惜空澄这家伙下手太重,这不是连个碎片都找不到了吗?”

    乙橘本有些晕头转向,可身体就像是被一道闪电激活了似的擅自动起来,她攥着匕首跳到红衣的人偶师跟前,只想让眼前这个人再也说不出话。可是没能成功,僧侣有着与他强壮身形不相符的敏捷,刀刃撞在他的权杖上,接着他又振臂一挥,乙橘只好本能地后退。她捡起一支长枪,和那僧人缠斗起来,居然不相伯仲。

    “所以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当和尚啊?杀人放火,还喝酒吃肉的。”

    阿波就像无事发生那样冷静,干脆坐到尸体堆上看戏。乙橘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下意识地躲开对方的攻击。这样下去的话,也许她会先被那权杖重击而死,或者,也可以先把他杀掉,再顺便把老头和人偶师送去陪他,然后她就可以回到她该回的地方去,岂不是皆大欢喜?叮当声响个不停,这样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乙橘逐渐兴奋起来,眼神也重新聚焦,她终于看清这群人的模样——奸笑着的满脸皱纹的矮小老头、打扮妖艳的红衣人偶师、下午她见过的那位表情坚毅身材高大的僧侣。她皱了皱眉,内心涌出一股阴暗的情绪,动了真正的杀意,手里的长枪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避开了权杖的阻挡,向名为空澄的僧侣胸口刺去,划开了他的袈裟,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伤口可怖但不致命。空澄站定,举起手掌竖在胸前,脸上平静,眼里的杀机却显而易见。乙橘感觉得出来,他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她笑了,笑得很大声,因为她不用花什么时间和力气就能解决这一切,然后,就再也不用忍受那股逐渐膨胀的空虚的折磨了。

    “我说,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阿波调侃道。

    “你这恋尸癖发起疯来倒是也没立场说她。”诈骗商人吉田嘿嘿笑着,趁机讽刺道。

    阿波刚欲反击,更深处的阴影里缓缓走出另一个瘦瘦的、穿白袍的人,戴着白色的面具。人偶师见到她,一下子洋溢出灿烂的笑容,声音也变得更粘人了。“夕雾殿下,您可总算来了,吉田老头他欺负我!”

    几个名字在乙橘的脑袋里打着转,也让她总算搞清楚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而那个被称为夕雾的家伙,总让她嗅到某种和她相同的气味。

    “你……也早就应该死了,是吧?”

    夕雾没回答,她像一缕青烟似的飘着来到乙橘面前。“阿市大人要找的就是你吗?”她漆黑的左眼上下打量着她,闪着橘色光的右眼则死死地盯着某个不存在的点,这让乙橘想到了鹿岛神宫那些被做成人偶的尸体。“为什么……是你这种家伙?”略微低沉的声音闷闷地从面具下传出来。夕雾从白袍下伸出手,捏住乙橘的下巴,眯起眼睛。有种莫名的力量从那目光中钻进身体,乙橘感到莫名恶心,却又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对方摆布。夕雾盯着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许多。

    “明明只是个普通人,为什么是你?”

    “咳,夕雾大人。”

    吉田出声提醒,夕雾冷哼一声,才不甘心地松开手。乙橘眼睁睁地看到夕雾挥挥手,袖子里钻出的蛇一样的生物便像绳子一样捆住了她。它们和她在火焰中看到的阴影不一样,更真实,有着竖线状的瞳孔,尖利的牙齿,还朝她吐着舌头。乙橘用脚尖勾起地上的长枪,手腕一抖,利刃切过黑蛇滑溜溜的身体,却没能切断。她又试了一次,仍然没有任何效果。夕雾冷冰冰的目光再次扫过,那种动弹不得的感觉又一次攫住了她。

    “别白费力气了,普通人如何敌得过神明?”

    “神明……”

    神明难道不是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吗?乙橘看着那巨蟒顺着躯干爬上她的脖子,真的有种被勒住的窒息感。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前夕雾的影子先是变成了两个,又逐渐模糊。她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然后再也撑不住,缓缓闭上了眼睛。

    ——只有幻想能够斩断幻想。

    陷入危机的时候,白泽的声音又再次出现,又好像是相柳,又好像谁也不是。

    ——斩魔之剑能够斩杀一切神明和妖怪。

    那是什么?

    ——你手中的,布都御魂。

    “布都……御魂?”

    黑暗中,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扑过来,乙橘下意识挥手,巨蟒就被一道绿光斩成了两截。

    “你!那个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吉田的声音像一阵砂石滚过耳膜,乙橘蹙眉睁眼,手里居然真的握着一把闪闪亮亮的长刀,碧绿色的光喷薄着缠绕在刀身,这把刀比她的身高还要长,拿在手里却轻得只像一片羽毛。把她卷住的蛇也不见了。而夕雾的面具裂成两半,露出右半边脸狰狞的烧伤。她捂着胳膊,表情有些痛苦。

    “没想到是被你拿走了,看来那些巫女没说谎呢。”

    阿波款款走来,让夕雾靠在她身上,面色不再那么游刃有余。

    “所以,那些巫女真的是被你们杀害的。”乙橘的脑子今晚第一次如此清明,那些扑朔迷离的事情也都有了些眉目。又是轰隆一声,天守阁彻底成了一片碎末,提醒着她应该做些什么——

    这四个恶徒,总该为他们做过的事情付出些代价。

    “糟糕,糟糕。真是没想到,被算计了。”吉田摇摇头,对同伴们说,“事已至此,只好先撤退了。”他对空澄使了个眼色,和尚就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圆球,手指摩擦之间,细小的火花闪现,那火药在乙橘面前爆炸,夹杂着曼陀罗粉的烟雾弥漫开来。借着这烟雾,一伙人就和来时一样诡异地消失了。布都御魂的光芒黯淡下去,最终,变回两只小小的玉佩。剑士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焦土之上,半晌才从致幻剂造成的混沌状态中恢复。茫然四顾,她已经被一群端着火绳枪的士兵围在中间。他们胸前是上杉的家纹,为首的正是独眼的长尾高虎,他艰难地夺得了这场早在几个月前就应该握在手中的胜利。

    高虎本想出言讽刺几句,但乙橘曾经的威胁仍然让他心生畏惧,而且他也承认她确实是一个了不得的武士,便解下自己的肋差丢过去,说:“自己动手吧,我会为你竖个牌位什么的。”

    “……所以,这出戏你也有份?”

    乙橘握着碧玉吊坠,直勾勾地盯着高虎。后者愣了愣,吞了口唾沫,回答道,“啊,是又怎么样?战争本就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只有最后活下来的才是赢家。”他对着天空作揖,“第二次还不成功,我也没办法和谦信公交待。”

    “那阿廉呢?”

    “……我给过她一次机会。”

    乙橘笑了笑,在高虎看来有些阴森。

    “我也给过你一次机会。”

    “什——”

    她说完,捡起那肋差,在一片整齐的枪火声中,把它刺进了高虎仅存的那只眼睛里。尽管身上剧痛不已,也许她已经被火枪打成了筛子,但她凭着多年的经验确信,染红双眼的血绝大多数是敌人身上的,她又用最后一丝力气把小刀转了个圈,才心满意足地任凭身体失去平衡、坠落在血色的大地上。

    ——回来吧,回来吧。

    知道了,真是吵死了。

    乙橘彻底顺从了那声音,准备迎接三途河边的摆渡人。她最后一刻看到的是,一只有着九个头的巨大怪物从天守阁的废墟里破土而出,其中八个横扫了她身边剩下的所有人,最中间那只的头顶上驮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有着灰白色的头发,另一个则身穿红色华服,安详地像是在熟睡。

    虽然还想看得再清楚些,但她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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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嘛蘑菇 感觉当公主的都好可怜......
    剑士更可怜啊!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7-16
    0 18
    一嘛蘑菇 那七色大不要让她们那么可怜好不好~(抱大腿
    哎,最近太忙,但愿不会坑了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10-12
    0 19


    作为被月读大神选中的巫女,少女烛光自记事起,就一直生活在月见岛最高的那座山坡上的神宫里,被神宫的大祭司养大,除了和他在课堂上的交流,平日里只能通过和岛上的动物们聊天来消磨时间,偶尔在必要的场合下向神明求风祈雨,几乎每次都会灵验。大概因为习惯了这样充满一般意义上的“奇迹”的生活,烛光对所谓传说中的神怪故事也并不怀疑。所以,当她跟着乙橘槙绘终于来到火海中的春日城,见到在废墟中炸开的八岐大蛇时,除了有些惊讶之外,倒也并没感到畏惧;而看到大蛇衔住浑身是血的乙橘和白马,她便毫不犹豫地跳上它离她最近的头,还跟某只金色竖瞳对视了片刻。大蛇对她这位意外来客没什么敌意,她便跟着这传说中的怪物逃离了火海。

    没过多久,它在一片竹林的尽头停了下来,头一甩,烛光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喂!”

    少女有些不满,可还是忍着痛追上率先跳下去的那位高个子女人,后者用她瘦弱的胳膊打横抱着乙橘,像托着一片羽毛那样轻易。

    “月读的女儿,你可以叫我白泽。”

    女人仿佛知道烛光在想什么,还没等她开口便淡淡地说道,她的声音就像这旁边流淌着的溪水,有些凛冽,却很动听;她银灰色的头发随意扎成一束,在月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雪白的衣袂一陈不染,相比之下,满脸灰身上还有些被烧焦的的烛光,就像刚从矿场逃出来的囚犯。

    她对烛光颔首微笑,又对某只溜过来盯着乙橘看的蛇头说:“相柳,把廉安顿好。”

    “姐姐,我刚可是死了一次哎!你怎么不使唤她?”

    蛇伸出舌头戳了戳烛光的腰,小巫女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相柳,那不是乙橘大姐在找的江湖郎中?看这样子,他难道是传说中祸害苍生的凶兽八岐大蛇?不,不对,这明明就是一只懒洋洋的爱捉弄人的大狗熊嘛!烛光用幻灭的眼神望着相柳,而它似乎听到了她的腹诽,另一只黑色的脑袋倏地窜到巫女面前,眯起眼,鼻孔一股气喷到她脸上。它两只脑袋调戏着烛光,其他几只也没闲着,相互配合着完成白泽交代的任务。一只伸到窗户边,长长的舌头从屋子里卷出几件衣服;另一只轻轻把晕倒的廉衔住,放在地上。

    “别傻看着了,快来帮忙。”

    “哦、哦!”

    烛光在相柳的催促下跑过去,这才发现,廉身上的衣服只剩下黑黢黢的几片破布,但人却没事,瀑布一样的黑发连一根都没有被烧焦。

    “是你保护了她?”

    大蛇没吱声,不仅如此,它好像忽然消失了,完全感受不到那股释放出威压的气息。而这时,廉的眉毛动了动,咕哝一声,便睁开了眼睛。

    “烛光……我这是在哪?”她四下打量,目光最后聚焦在某处,虚弱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笑容。

    “相柳先生?太好了,你没事……”

    目光的尽头,是一位和白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男人,裸着上半身,腰间只缠了一块破布,转动着脖子和手臂,从屋子后面走来。烛光瞬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且相当自然,趁相柳还没走近,帮廉穿了件衣服,扶着她进了屋。屋里只点着一支蜡烛,阴森森的,还充斥着血腥味和奇怪的草药味。相柳拍了拍满脸担忧的廉的肩膀,告诉她白泽正在里屋帮乙橘治疗。“你放心,白泽救过她一次,这次也没问题。”烛光也跟着点头附和,经历过刚才那种魔幻的场面,反而不怎么担心了,便坐到廉身边,握住她的手。

    “幸亏你没事,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姐了。”

    不过,她更好奇的,是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是敌军进攻,但怎么会惹到八岐大蛇和白泽这种级别的妖怪了?一说到这个,廉原本只是迷茫的双眼忽然闪烁起来,她咬紧嘴唇,绞着手指,语气难掩哽咽。她说,那天晚上正是她18岁的生日,身为北条家老的父亲氏赖,想要借着这个机会,邀请周边各位城主和有名的道场当主,探讨共同抵御上杉家东侧战线的计划,顺便帮女儿物色一位好丈夫,最好能拉拢某个中立派成为盟友。廉公主身着华服坐在父亲旁边,虽然能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但她对这群兴奋中夹杂着虚伪的大人们毫无兴趣——他们不如又兵卫真诚可爱,更没有乙橘的优雅强大的气质。就在她开始陷入回忆出神的时候,其中一位来自馆林城的武士说,他久仰廉公主大名,非常钦佩公主面对上杉高虎时带领民众顽强反抗的勇气,特意献上一出人偶剧表达对公主的额爱慕。廉一听到人偶剧三个字就瞬间打起精神,忽略掉那位武士的溢美之词和求婚的言外之意,死死地盯着随后入场的三个人——一高一矮两位打杂的小厮,还有一位身材苗条但面目相当平凡的女性,大概就是负责表演的人偶师。她一人分饰所有角色,操纵人偶的技巧精妙绝伦,但廉根本无暇欣赏——她看到那些逼真的人偶的时候,几乎要尖叫出声,蓝色的玻璃眼珠和淡淡的香薰味勾起了神宫里那些残酷的回忆。可那个矮小的男孩,长着一副纯良而年轻的脸,怎么看都不像是众人口中满脸褶皱的吉田老头,人偶师也没有传闻中的阿波那般惹人怜爱。人偶戏在最后男女主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之后结束了,掌声之中,那三个人站成一排向观众致意,随后,武士走上前,面对着北条氏赖奉上他带来的礼物。而就在他要说出他的请求的时候,廉抬眼看到,那三张平凡无奇的脸上,几只眼睛里却闪烁着异样的光,有的是戏谑,有的是欣喜,还有的是近乎疯狂的兴奋。只见那高个子的男人的袖口滑出两块打火石,点燃了另一只手中的黑色球体,他将它向空中一抛,“嗤”地一声,烟雾弥漫。廉因为有着两次中招的经验,立刻屏住呼吸,用袖子捂住鼻子和嘴,从衣袖的缝隙之中,她看到其他人歪歪扭扭地瘫倒在地上,却再也找不到那三个人了,接着就是一声巨响,然后她就被爆炸带来的烈焰整个吞了进去。

    说到这,尽管她努力昂起头,泪水还是大颗大颗地从眼眶滚落。烛光也很难过,她有点后悔谈起这个话题来了。虽然她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但她想,也许大祭司去世时的心情就是这样。她抱着这位比她大几岁的姐姐的肩膀,送上无言的安慰。手触摸到廉光滑的胳膊,她才又觉得不对劲。要不是那场大火是她亲眼所见,而且廉的衣服的确被烧得几乎都成了黑色的粉末,烛光简直要怀疑廉、或者是她自己,是不是仅仅做了个噩梦。她抬头望着点燃纸灯和木炭、正拎起两只水桶准备出去打水的相柳。他也找了一件小袖穿上,遮住了他背上那道长长的、看上去有些年头的伤疤。

    “对了,相柳先生,”廉抹了抹脸,打起精神,“你和白泽医生怎么会在春日城?”

    相柳闻言站住了,但没回头。“说来话长。总之,先喝杯茶吧。”

    他挠了挠脖子,还是出门打水去了。窗外,从刚才开始就在附近绕来绕去的白马也终于变得安分,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屋里两位少女。廉倚在窗口,摸了摸他的鬃毛。

    “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公主叹息道。明明才分开不到一天,烛光却感觉她和以前不太一样了,那是气质上的改变,不单是因为悲伤而失去了阳光的笑容,是更靠近巫女的直觉的、有些玄幻的东西,朦朦胧胧地罩在廉的周围。可烛光又说不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懊恼自己学艺不精,或者就像大祭司爷爷说的那样,还不够成熟。她盯着廉看了半天,相柳回来的时候,还对她打趣。

    “你是要把她吃了吗?”

    “嘁,我又不是你。”

    烛光轻哼一声。她一直对大怪蛇粗暴地对待她而耿耿于怀,不过倒是很感谢他及时出现,至少她这份烦躁终于有了能发泄的对象,于是假装要帮忙泡茶,就一直缠着他问个不停,但都被相柳假借和廉说话而巧妙地避开,或是悄悄直接转移话题。小巫女遇到老滑头自然是一点甜头都捞不到,急得直跺脚,而且又年轻气盛,说不过就动手,她拉开架势,打算施展一下她从大祭司那里学到的封印妖怪的法术。于是,廉端着茶杯,瞠目结舌地看她双手翻飞还在空中来回比划,最后,指着相柳大喝一声——

    “前!”

    “……你在干嘛?”

    被指着鼻子的相柳翻了个白眼,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咦,难道是我记错动作了?”

    “你没记错,这的确是月读的巫女一直传承下来的法术,只是,用错了对象而已。”

    白泽淡漠的声音响起,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聚集在她身上。

    “你可终于出来了。”相柳如释重负地吹了声口哨,他起身伸了伸胳膊,然后报复似的大力拍着烛光的肩膀,笑着说:“好了好了,难得遇到贯通古今的白泽大人,有什么事尽管问她,可别再缠着我了。”说完,他给白泽也倒上一杯草药茶,居然又跑出去了。

    “相柳先生,明明那么喜欢讲故事,却很不愿意谈论他自己的事呢。”廉说。

    “我看他就是心里有鬼。”烛光冲着门口做了个鬼脸。

    正如相柳所说,两个小孩想问的事情的确一大堆,可眼下最重要的只有一个。白泽心中了然。她从两人身边走过,很不可思议地,身上居然没有一点血污,还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她已经没事了,只是,就看她愿不愿意醒过来。”白泽微微笑着,望着廉说,“我想,你们最好和她说说话。”

    廉和白泽对视了一会儿,点点头。烛光虽然还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说不担心乙橘是骗人的,而且看到廉焦急的样子,也就跟着她去了里屋。白泽一个人在不甚明亮的厅堂中央站立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只纸制的、像是长着牛角的狮子一样的物件,放在桌上的蜡烛旁边,便也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相柳双手交叉在胸前,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看到白泽这么快就逃脱了两个好奇宝宝的纠缠,有些意外,又不怎么意外。

    “居然放弃了卖弄学问的机会,真不像你。”他嘿嘿笑了两声,“而且,你这是要不辞而别?小姑娘们可是会伤心的。”

    “按照约定,我只能告诉她们我被允许透露的历史,而关乎未来的答案,必须要靠她们自己去发现才行,所以,其实我能说的并不多。”白泽歪着头,用余光撇着相柳,“而我,被赋予的使命已经完成,也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重建神宫,恢复治安和民生,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我说你啊,这是真把自己当成巫女了?”

    “既来之则安之,再说,把我当成巫女的人也不止是我自己而已,”白泽笑笑,“某人以为我也被杀,不是还生气地追过去了么?”

    “嘁,我只是觉得麻烦,这个你死了,我还得去找下一个。”相柳挠了挠脖子,不耐烦道,“算了,和你这老顽固说什么都没用,可怜小姑娘们,只能自求多福喽。”

    “神明自有安排,否则,你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白泽对相柳挥挥手,一袭白衣在夜风中如羽翼般徐徐展开,“随心所欲的妖怪,如果想要消磨漫长又无聊的时间,就来一起见证这个时代吧。”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我可最喜欢看人类自相残杀了呢。”

    “那下次可别那么轻易就死掉才好。”

    “你有你的规矩,我也有我的啊!真是……你走,走,赶快走!”

    白泽迈开步子,相柳目送她渐渐消失在竹林之中,耳边便萦绕着白泽笃定又悠远的声音,留下最后一句话:若大神另有授意,说不定,我们很快便会重逢了。他摇摇头,确认白泽真的彻底离开了,踱着步子走到白马旁边,一边抚摸着它的脸,一边轻声抱怨道,“那家伙真是个不知变通的老顽固啊,你说是不是?”

    马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然后嫌弃地又吐了口口水。

    **

    乙橘槙绘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硕大无比的银色月亮挂在半空中,成片的曼珠沙华将目之所及染成刺眼的暗红色,平静地流淌着的河水,蜿蜒着延伸到远处的群山之中。乙橘试着活动身体,本该受伤的地方不仅完好无损,整个身子也轻盈得像一只蝴蝶。这也许是梦。她这么想着,腿便自己动了起来,按照心意毫不费力地向河边走去。

    岸边停靠着一片小船,上面还站着一个人,黑发扎成一束垂在背后,蓝绿色的小袖只穿了半边,左胳膊整个露在外面,腰间别着一把像斧子似的剑——乙橘一眼就认出了这把武器。

    “影久大人……”

    她现在确信自己是已经死了,否则怎么会再见到这个人?身形纤细的男子转过身,冷峻的面容在见到乙橘的时候微微有了温度。

    “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还是和乙橘记忆中那样,比起他的实际年龄要显得老成不少。

    “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见面,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啊。”

    乙橘冰冰凉的胸口总算涌上一股温热的冲动,她想要小跑两步跳到船上,扑进她亲爱的弟弟的怀里,就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少年并不宽阔的臂膀,曾经一次次挡在残酷的父亲面前,为她的“不识抬举”求情,长大之后,又把她从流离失所中解救出来,保护她免受其他人的冷言冷语。这位没有血缘的弟弟,曾经和她相依为命,共享一份难得而隐秘的亲密和温存,也让她甘愿为了他拿起武器,甚至献出生命。

    但是现在,她却停下脚步,只是站在岸边。天津影久伸出右手,用期许的目光望着乙橘。

    “这里是,三途川么?”乙橘问道。

    “还没到,但是,也算吧。”

    乙橘望着男人映着红色的眼睛,叹了口气。她之前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在火光和刀光之中,她只隐约记得,她是为了救一个重要的人而死,而且那个重要的人也已经不在了。那个重要的人,仿佛就是眼前的天津影久,又仿佛另有其人。明亮的微笑和天真的面容在红色彼岸花的波浪之中上下沉浮,最终也只成了闪烁的光点。耳边不断有人在呼唤——一个女人的声音,或者是两个,三个,用不同的腔调,从不同的方向,在呼唤着她。有种被来回撕扯的感觉,让人烦躁。

    “怎么了?”影久仍然很耐心,他还是没有放下他的手,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累,“上次我去接你的时候……是在江户吧,你也是这么纠结呢。”

    “江户?”

    “是啊,不记得了吗?被父亲赶走之后,你和母亲就只能在乱世中颠沛流离,母亲病亡,你就被卖到江户做了很久艺伎。我们重逢的时候明明那么开心,但一说到要离开,你却犹豫了。这是为什么呢?那些给你带去痛苦的回忆,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么?”

    乙橘费力地回想,所谓留恋,也许是教她弹三弦琴的老师,或者是才10岁就被卖到春院的小妹妹,但也许,那时候她只是比起已经相当悲惨的现实,更想要逃避残酷的未来,因为那时她还没有拿起武器对准别人的勇气。但现在这种情况,站在通往黄泉的三途川旁边,究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又有什么需要逃避的呢?乙橘这么想着,耳边的那个成熟女声便愈发欣喜,听上去也更加亲切。她握住了影久的那只手,抬起脚。

    “我们走吧。”天津影久说。乙橘点点头。

    突然,她感觉有人从后面拽住了她的胳膊。

    “乙橘小姐!”

    这也是很熟悉的声音,音色像棉花,却是坚毅的口吻。乙橘回过头,身后并没有人,但手腕上的确有股不属于这片黑夜的温度,是有着阳光味道的温度,冲淡了彼岸花的气味,让她的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我们约好的,要给我过生日。”

    “生日……”

    少女的面目渐渐成型,连同记忆也逐渐变得清晰。乙橘望着还面带微笑的影久,在莫大的割裂感之中,轻轻放开了他的手。

    “这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还有回去的机会么?”乙橘无奈地笑了笑,“突然想起,可能的确还有些值得留恋的人。”

    “再往前迈出一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折磨你的那些东西也会消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这样,你也还打算回去么?”

    乙橘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剑型的玉叮当作响。

    “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好像应该回去。”

    “那真是太遗憾了。”

    影久终于放下他的胳膊,整个人也开始渐渐融入夜色之中,从他站立的地方,黑色的湖水泛起涟漪,一圈比一圈大,借着黑夜静悄悄地化为一只巨兽,张牙舞爪地冲上岸边。尽管女剑士反应已经足够快,但巨兽还是以不符合身形的速度将她扑倒,咬着她的腿把她向那条河里拖去。乙橘凝聚力量的手刀打在巨兽的头顶,却直直穿透,而就是这水做的、还在流动的身体,居然能紧咬住她的腿。眼看半个身子已经浸在河水之中,乙橘想起那大火中神奇的一幕,她希望那不是幻觉,不过,反正现在也和幻觉没什么两样。她把玉佩攥在手里,想象着它是一把匕首,或是太刀之类的东西。

    “是不是真的能够斩神除魔,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一道强光从手中暴涨而出,强烈到乙橘只能勉强睁开眼睛。凭着感觉,她挥刀向水之怪兽砍过去。没有熟悉的手感,甚至风声和水声都消失了,没有光也没有颜色,她彻底掉入一个完全虚无的空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死寂才被一道温和的晨光驱散,乙橘回到了她熟悉的那间屋子。她花了几秒钟时间清醒过来,只觉得有一股奇妙的沉重,还好,并不是身体本身出了问题。乙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毯子下面腾出手,摸了摸趴在她身上的小孩的头,轻抚那光滑柔顺的黑发,和白皙稚嫩的面庞。

    “这是……奇迹吗?”

    廉的胳膊动了动,然后是肩膀,她抬起头,迷迷糊糊的双眼对上了乙橘笑意吟吟的眼睛。她一瞬间就跳起来,趴在乙橘的身上,一句话也没说,就是那么趴着。烛光在一张长椅上睡得正香,对此浑然不觉。相柳仰面躺在屋顶上,把玩着白泽留下来的那只纸玩偶。直到他再也听不到廉的啜泣声时,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沉思片刻,又躺了回去。

    “算了,还是别这么快就去扫兴吧。”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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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刘只会碎碎念 哇!更新啦!八岐大蛇真的好能干,左右开弓啥也不耽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想到了锅炉爷爷是怎么回事?哈哈哈哈哈
    相柳:多线程操作的妖怪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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