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晶今天过得很糟糕。虽然她的每一天几乎都很糟糕，只不过今天早上，她一度以为自己要因为刑事责任而去坐牢了。

本来在休假，又被老板无理取闹的电话吵醒，赶去公司的路上，由于太过着急，在马路上和一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赶紧深深鞠了一躬表示歉意，却发现对方一脸痛苦躺在地上，似乎快要失去意识，而且还在胡言乱语。“不是吧，这难道是我弄的？”深海很焦急，立刻叫了急救车。

跟着急救车到了医院之后，医生对深海说，以防万一，要给这位昏过去的女性做脑扫描。这可把深海吓了一跳，惴惴不安地在外边等待结果，心想虽然那位女性比自己瘦小很多，但不至于撞一下就发生什么吧。深海吞了吞口水，在某种莫名的恐慌下，连社长打来电话催她上班，她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

“社长，这件事情关系到我将来的工资是不是都必须交给医院！这很重要！”

然后没等错愕的社长结结巴巴说出什么，就挂了电话，因为医生已经走了过来。

“请问……她怎、怎么样？”她问。

“没什么，不是因为脑震荡才晕倒的，身上也没受伤，放心吧。”医生说，“而且她也已经醒过来了。”

然后深海晶就这样和北泽尚见面了。瘦弱的身影蜷缩着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天花板，有种下一秒就要消失掉的感觉。深海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想，小步跑了过去，甚至忘记还穿着那双提升气势的7cm高跟鞋。于是北泽尚有些扭曲的视野里，倏地闯入了一个看上去笨手笨脚的高个子女人——而且她还一个趔趄向自己扑过来。北泽瞪大了眼睛，心念一闪，伸开双臂接住了她。

也不能说是接住，因为她自己反而整个被装进了对方怀里。

“那个……你没事吧？”北泽有点呼吸有不畅，但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

“对！对不起！”

深海一下子站起来，赶忙狠狠道了个歉。看到北泽展开的笑容之后，又弯下腰说了声对不起。

“为什么说两次啊？”北泽歪着头问。

“呃，一次是我刚撞到了你，一次是……我上午撞到了你。”

挤眉弄眼的表情把北泽逗得捂着嘴笑了半天。深海也反应过来自己的窘迫，眼神转到一边，害羞地舔了舔嘴唇。等到北泽终于笑够了，她才又转过来，打算认真地对自己造成的困扰负责，却没想到对方会忽然说一句完全无关的话。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可爱？”

“哎？”

深海晶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北泽尚。那双眼让她想起了遥远沙漠里的月牙泉，闪闪亮亮，却又像是马上就要干枯似的笼罩着某种阴霾。不过她仍然惊讶于北泽的直率和热情，因为接下来她们从医院离开，北泽就主动邀请她去吃午饭。深海想起被晾在一边的老板，可又因为自己撞倒北泽而不好意思拒绝对方，于是扭扭捏捏好一阵，话说了半天却仍然没得出结论。

“我说，你今天本来是休假的吧？为什么还要去公司啊？”北泽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这样压榨员工的老板，手下的人能服气么？”

“他们啊……”

深海想起自己公司那些同事，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们还是去吃饭吧！我还得感谢你帮了我呢。”

“哪里，其实我才………”

话没说完，深海就被拽着离开了医院。过后肯定要要被老板用关西腔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通！一想到那个可以预见的结局，时不时会像鬼魂一样缠着她的那种生无可恋就又冒了出来。

不过还有一件事没那么糟糕。和北泽尚一起吃饭很开心，妇科医生就像酒馆的常客吴羽一样直爽，又没有她那么思维跳跃、让人跟不上节奏，这甚至让深海发现了自己未知的吐槽潜能。

“哈哈哈哈哈！搞什么，你们那些同事也太……嗯，难派上用场了吧！”北泽听深海绘声绘色地吐槽自己的同事，一会儿震惊一会儿愤慨一会儿大笑，筷子拿起来又放下，根本顾不上吃。

“是啊，我和我们老板抗议，他竟然给我设了一个营销创意总监？这种原创的职位哎！”深海扳起脸，用蹩脚的关西话说，“‘深海！你咋还在反抗期呢？！痛快儿去给我工作！’”又逗得北泽笑了半天。

深海看到她那一点不像是装出来的笑容，忽然发自内心羡慕起来。虽然才接触不久，但她能从北泽的言行里感觉到，这个比她年长一些的女性，确实是在认真度过每一天。如果说北泽尚是在生活，那深海晶只能说是被迫活着了，戴着沉重的面具，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卸下来，却发现那面具后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每晚终班车经过的铁轨仿佛虚无的深渊，同时也在吸引着她这个虚无的人。而她连跳下去都不敢。

“你啊，这样也太累了吧。”北泽笑够了，撑着头直视着深海——她好像很喜欢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眼里的晶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生命短暂，还是要为自己而活，否则……”

深海因为北泽忽然的沉静而屏住呼吸，但后者只是摇了摇头，就转移了话题。午饭吃了好长时间，平时压抑惯了的深海晶惊讶于自己竟然对一个陌生人大吐苦水，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正因为是陌生人，她才能放下一切既有的社会关系，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

深海晶一直认为是自己撞倒了北泽，才导致她晕倒的，于是本着老好人一贯的自我修养，她便隔三差五给妇科医生发去慰问的短信。而自称在私立医院工作所以很闲的北泽，也经常邀请深海出来吃饭。

“口头的慰问太没有诚意了吧。”她这么说，深海也只能看着自己的钱包叹气。可这也没办法，谁让她就是觉得应该由自己请客呢！直爽的北泽很敏感，在她的坚持外加威胁下，从第三次开始，就变成互相请客了。

渐渐接触后，深海对北泽越来越倾慕。妇科医生不仅活得洒脱，对很多事情的看法，让小心在意别人眼光的深海佩服不已。而一直在自家诊所工作的北泽，也特别喜欢听深海讲一些生活中的事，尤其是深海的表情，无论是做鬼脸还是装正经，都能逗得北泽哈哈大笑。用深海本人的话说，就是“这样多少发泄了一下积累的郁闷”，而且她也愿意听北泽的开导，不知不觉就沉浸在那令人安心的嗓音之中了。

深海几乎都快忘记自己是因为把北泽撞倒而心怀愧疚才如此频繁地接触她，只是单纯地，想和她聊天，想听她说话，想和她一起吃吃喝喝……又或者只是无所事事地待在一起。

某个周五的晚上，深海晶结束工作回家，出了地铁站，发现娇小的医生满脸笑容，正靠着电线杆跟自己打招呼。惊喜之余深海的嘴角不由得上扬，却又自觉有些得意忘形而故意忍了下来，便只是清清嗓子也挥了挥手，一整天的灰头土脸就被这阵意外的清风吹得干干净净。

“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啊？也没告诉我一声。”她问。

“就是想你了~”

“呃，想我……？”

“嗯，想和你聊聊天！我能去你家坐坐么？”

北泽直来直往的回答让深海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在对方热切的注视下她还是同意了。想着“6万租金的房子不会让她嫌弃吧？”、“还好前两天收拾了屋子”这些后来证明根本无关紧要的事，两个人就溜达着回了家。在北泽的强烈要求下，还买了点啤酒。一边喝一边聊，没有人注意到时间。第二天，坐在自己房间地板上的深海晶头脑昏昏沉沉地醒来，看到北泽也躺在另一头，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说什么能说这么久啊……也真是够厉害的。”她捂着头说。

事实上，她们真的只是闲谈，小时候的事，长大后的事，从过于正经的前未婚夫聊到渣男典范的前男友，从最喜欢的小说聊到最近话题的电视剧，深海甚至说起了自己不靠谱的父母。就这么直到深夜，也丝毫不觉得无聊。

“睡这里真是辛苦你了。”

深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抻了抻僵硬的脖子，想要去喝口水。这时，她看到北泽缓缓睁开了眼睛。

“啊，北泽医生，你醒了啊？”她笑着说，“地上硬，你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

“北泽医生？”

北泽尚坐了起来，眼里因为水汽而显着有些迷茫。不明所以的深海盯着她发懵的样子，却没想到那慵懒的可爱渐渐变成了恐慌。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哎？”

“你……你是……”

北泽好像很努力在回想什么，表情痛苦地捂住了头，样子仿佛像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那样。这让深海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那骨骼分明的背，希望能让她冷静下来。

“北泽医生，你冷静点……”

“你叫……深……海？”

“嗯，我在，我是深海。”

“深海……！”北泽忽然从深海的怀抱中挣脱开，盯着她看了半天，似乎终于恢复了理智，缓缓念着她的名字。

“深海晶，对了，你是深海晶！太好了，我还记得……”

“嗯，没错，你昨天晚上来了我家。”深海轻呼一口气，但看到北泽有点奇怪地看着她，心又被提了起来。

“这是你家？我怎么会在你家？”

北泽的样子好像真是忘记了，深海焦急地说：“对啊，你说要来的……”

她注意到北泽垂下了头，笑着，但有些凄凉。深海想问她怎么回事，可多年来形成的本能告诉她，贸然询问可能会接触到不得了的秘密，如果对方想说，那么早就告诉她了吧。想到这，她忽然觉得有些落寞。

“……你不好奇么？”半晌，北泽轻声问道。

“……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深海回答。

“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很久没有被人、被亲密的人，以普通人的态度对待了。所以我很珍惜这段日子。”

深海微微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说什么，过一会儿就惊讶得能塞进去一个拳头。

“其实我有早发型阿尔茨海默症……不过现在还只是认知障碍，大概再过几年才会变得什么都不知道吧，哈哈。”北泽若无其事地说，“所以那天我是发病了才撞到你，不是你把我撞倒了。我知道你纠结了很久这个事，但我也不会道歉的哦。”

“不是这个问题吧……”

“总之，”北泽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记得手机要关机。”

说完，她竟然自说自话地离开了，正如她自说自话地来。被牵着走的深海愣了半天，等回过神来才满腔怨气，她以为自己经历过这么多糟心事已经不会再生气了，却因为这个小小的事暗自郁闷了一整天，暗自决定不再理会北泽，却还是看了一整天关于早发型阿尔茨海默症的研究报告。晚上妇科医生发来短信的时候，她决定等一会儿再回复，可还是下一秒就跑去把手机抓了起来。

“怎么样，有好好休息么？要不要出来走走？”

自然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深海苦笑着叹了口气，自己纠结了这么久的事，其实一开始是最吸引她的地方来着。心态的改变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深海没有深究，只是回了一句“好啊”。

然后两人就在老地方碰面了，那是她们第一次吃午饭的地方。谈话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进行着，深海对北泽的病绝口不谈，也能够理解她如此直率地活着的缘由了——那仿佛是星辰在天亮之前最后的闪烁，又或是夕阳在沉没之前最后的霞光，如此美丽，却透着一丝丝苍凉。

深海晶忽然发觉，她好像是喜欢上眼前这个肆意笑着的人了。

“……我以为，你知道我得了病，就不会再想跟我见面了。”走在河边的栈道上，北泽盯着对岸的灯光，有些恍惚。

“嘿嘿……我以为你把早上的事忘了呢。”

“哈？”北泽猛地转过来，眉毛好看地皱在一起，有些愠怒，“你希望我忘掉？你怎么——”

“不，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的……相遇以来的事情。”深海支支吾吾地说，然后偷偷瞄了北泽一眼，“不过，就算你忘记了，我也会替你记着的……”

“虽然我一直觉得，至少有两个人记得才算是真实的……不过一个人也没差啦，总比没有人记得要好吧……啊啊啊，我在说什么啊！”深海懊恼地垂下了头，倒是北泽一下子被逗笑了。

“搞什么，你的伶牙俐齿哪儿去了？”她挑眉问。

还不都是因为你呀。深海暗想，但也只能扁着嘴听北泽善意的数落，过了一会儿，甚至还有点开心。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

“总之，谢谢你了。各种事情。”北泽说。

“没关系。”为你做什么我都乐意。不过她没说后半句。

之后，深海晶依然和北泽尚保持着频繁的交往，这不仅影响到她的业余生活，甚至对工作也产生了影响。她的同事们惊奇地发现，那个嘴上说着不愿意最后仍然会笑着打理好一切的深海晶，竟然会拒绝别人的请求了。虽然她原来也这么尝试过，但最后都会被迫就范，可现在态度却异常坚定。

“深海！你就帮帮我吧，我一个人实在是……”“对不起，晚上我还有事，你就自己试试吧，不行等明天再说。”

“前辈，这个……你能帮我联系一下吗？我怕他——”“对不起，我等下要去一趟医院，你先自己试试，实在不行明天我陪你去。”

这样的对话频繁上演，就连老板都发现那个老好人深海的注意力再也不会放在讨好别人这上面了。

“晶……你最近好像变了啊。”酒吧5 tap的老板看上去很欣慰，“很久没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了，是工作有好转了么？”

“也……不算吧。我只是不想去讨好别人了……不，也不对。”深海喝了口啤酒，思索了一会儿，笑着说，“可能是因为想讨好某个人花了太多力气，才没剩下多少精力去在乎其他人了吧。”

但这次，深海晶如此在乎北泽尚，不是因为在意她对自己的看法，而是发自内心想要这么做。北泽尚遗忘了一些事的时候，她不会点破，只装作一切正常；北泽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她尽力安慰她、陪在她身边……就像北泽希望的那样，把她当成普通人一样对待。

虽然，有时候北泽忘了一些重要的事，深海仍然会觉得遗憾。

“等我叫错你名字的时候，我们的友情是不是就走到尽头了？”有时候北泽会这样开玩笑。深海总是会装作无比气愤，然后又温柔地说，“无论忘记多少次，我都会再告诉你一次。”

“嗯……即使我掉进另一个时空，现在这个身体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天，她们相约在天桥上，已近黄昏。深海晶从远处走来的时候，正看到北泽尚倚在栏杆上，望着远方的天空。大概是受这环境的影响吧，北泽在往常笑着问出的问题之后，又添上了悲伤的一笔。

深海望着她有些发红的眼眶，不由得也鼻子一酸，只好转过身面对脚下的车流，才能勉强用正常的语气说：“嗯，因为在我心里你永远都在，无论将来是什么样子。”

“因为你记得……么。”

“我会替你记得。”

“是哦……你说过，有一个人记得的事，也可以勉强算是真实的吧？”

“嗯，是啊。”

深海因为北泽能记得她的话而窃喜，可刚提起来的嘴角，却因为她的下一句话而彻底僵住了。

“那我喜欢你的这件事，你也要替我记得哦。”

“什……”

深海惊讶地转头看向北泽，就因为嘴被堵住而说不出话来。阳光穿过逐渐模糊起来的天际线，融化在唇边，舌尖传来草莓巧克力一样触感，软软的，甜得又像是脑子里塞满了棉花糖。

暮色苍然。

但此时的红霞，落在两个人的脸颊上，倒是颇有些浪漫的味道。

“说好了，不许忘。”

“嗯。”

深海回过神来，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把那瘦小的身子拥进怀里。

北泽笑了，眼里的泪终于流下，在阳光下闪烁着幸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