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會隨著環境變遷而學習順從，直至自己終究懂得遷就而遠離崩潰的生物；若要舉例說明，醫生就是最好的一個例子。

 

——畢竟。

沒有什麼是比〝死亡〞更難以適應的存在。

 

剛踏入醫界、成為實習醫生的時後，一次、兩次、三次…也許會為了從自己無法挽救病人的生命哭泣；等到了四次、五次…面對了數也數不清的離別，也漸漸習以為常了。

 

習慣其實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偶爾；緋山會忍不住這麼想著，等到哪天、對於病人的痛苦開始感到麻木，自己還能感覺到這個世界的其他？還有辦法，因為恐懼、而對每場決定他人未來的手術戰戰兢兢？——更甚者，如果習慣了死亡的如影隨形，她、是否還有任何需要存活的意義？

 

——所以。

再一次地，不過是碰巧又傷到了自己那不願意攤在他人眼下的弱點罷了。

 

身為一個已經脫離實習階段的飛行醫生——她，緋山美帆子，只是又一次、為了無法拯救病患而感到難以忘懷的疼痛。

 

這並不特別。

既然沒辦法漠視〝死亡〞，那麼總要有所覺悟，不是嗎？

 

指尖輕輕滑過胸口那道被溫水濡濕的傷痕。

反正在痛也比不上過往的那次意外痛，緋山無法控制的自嘲，下一秒、從腳底滑過的水流，卻又讓她恍然失神。

 

…那是。

與一直以來、感受過的記憶相似——從動脈損傷中、洩出的血液，同等溫度的液體。

 

用力抿住嘴唇，努力不讓嘆息墜落。

緋山仰起頭、凝視著分撒在臉上的水花——大概、露出了某人口中所謂『眩然欲泣的脆弱神情』了吧？她茫然的想著。

 

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連自己都厭惡著…〝懦弱的緋山美帆子〞；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在目送患者離開後、身為負責醫生的緋山，早在某位討人厭、又愛多管閒事的老同事開口關心之前，並一個閃身躲進休息室沖澡的原因？

 

『我有些累了。』

還記得自己是這麼說著，推拒了白石那欲言又止的擔憂，『…對不起。』

 

是呢，好像還道了歉…

這麼多年，終究還是潛移默化的學會白石的率直嗎？——雖然這樣的影響在緋山身上，表現出來的機率似乎微乎其微。

 

不過，明顯地——

離去前，白石那時候看著她的表情、充滿了震驚與不可置信；簡直就像是在說『那個倔強又彆扭的緋山醫生竟然會跟仍被視作〝競爭對手〞的自己道歉！？』啊…

 

——真搞不懂，到底總是失禮的人是誰？

扭上龍頭，緋山拉下掛在一旁的毛巾，突然有些忿忿不平——這樣的情緒轉換總是快速到連她自己也從未察覺，以前如此、現在如此、以後…亦是如此。

 

然後。

就如同總是遲鈍的以為『想起白石就不住激動』是理所當然之事的緋山美帆子；在緋山逃掉之後，總會追上那個纖弱背影的白石惠，同樣地——

 

「緋山醫生？」

 

甫踏出淋浴間，就差點撞上佇立在門口某人的緋山，不用抬頭、光聽那萬年不變的柔軟聲線，就知道此時擋在自己路上的究竟是哪個討厭鬼。

 

「果然在這裡。」

「不然我還能在哪裡？」

 

從帶著微微笑意的嗓音旁走過，又是那個總在人前用銳利言詞偽裝自己的緋山。

 

「嗯…我也不知道呢。」

略顯懊惱的苦笑，白石眨眨眼、仍是那張無害的一號表情，「緋山醫生總是喜歡躲在不一樣的地方。」

 

「——妳這是在跟我抱怨嗎？」

用力關上了衣櫃鐵門，緋山偏過頭、冷然的瞪著又在不知不覺中蹭到自己身旁的某位同仁，「反正還不是被妳找到了。」

 

「——那是因為。」

呢喃的語氣有些悠遠，「緋山醫生跟我道歉了…」

 

「…再說什麼？」

沒有反抗，僅是口頭上的抱怨，緋山停下了著衣的動作，卻也沒打算回頭，「少說蠢話了。」

 

「很蠢嗎？那麼——」

輕笑著，白石撿起被緋山暫時放在長椅上的毛巾，若無其事的擦拭起對方依舊沾染著濕氣的髮梢，「…The health of my patient will be my first consideration. And I make these promises solemnly，freely and upon my honor.（病人的健康將為我的首要顧念…我鄭重地、自主地並且以我的人格宣誓以上約定。）」

 

緋山不懂為什麼白石會在這時候提起醫師宣言；只是，當時熱血激昂的宣誓，如今聽起來卻有些諷刺。

 

因此。

「…果然不愧是優等生？」脫口而出的嘲諷，似乎也變得理所當然？

 

「武田さん的事情，我知道。」

 

平心靜氣的阻斷對方即將爆發的怒氣，白石將本在毛巾上滯留的掌心移至緋山的肩上，免得這位總是彆扭的同僚又欠缺耐心的從自己面前逃走。

 

「那不是緋山醫生的錯。」

 

「——妳說，不是我的錯？」

被白石按住的肩膀正微微顫抖，即使自嘲著，語氣卻比平常還要沙啞乾澀的緋山，「我可是為了錢，而對武田さん見死不救。」

 

「…將無法付清手術費用的病患拒於門外，那是醫院的決策。」

白石微垂眼簾，用著近乎細不可聞的音調低語，「跟緋山醫生沒關係。」

 

「因為『醫院不是慈善事業』嗎？」

抿起唇，對於自己能如此平靜的說出這句泯滅職業道德的話語，緋山忍不住啞然失笑，「——原來我們都變了，白石。」

 

變得對生命漠不關心。

商業的考量重於一切。

 

「…果然。」

拉下那抹替自己遮擋難堪的白色毛巾，側首、注視著沈默不語的白石，緋山空洞的輕笑出聲，「——『The health of my patient will be my first consideration』什麼的、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即便如此。」

沒有理會緋山的自暴自棄，白石僅僅是凝視著對方缺乏表情的面孔，眼神一如過去般的堅毅，「所謂的『對不起』，並不是在對我說的吧？」而是對那名自己無法親自拯救的病患。

 

「我知道的喔？緋山醫生的努力。」

無論是在得知患者因為經濟狀況不佳、無法繳清手術費用，就一個人與醫院高層產生爭執的緋山醫生；或是確定患者得要轉院治療後、盡力安排所有事由的緋山醫生，「——全部，都看見了呢。」

 

「所以，改變什麼的、才沒有。」

看見對方因為自己的一席話，展現出了不可思議神態的白石、笑了，「緋山醫生，仍舊是那個白石惠所認識的、總是為病患著想的美帆子。當然——」

 

意有所指的停頓，白石眨眨眼，微笑。

 

「在緋山醫生難過時、總會第一時間出現的白石，也沒有變喔。」

 

「…笨蛋。」

將尚未換上的制服砸到那張自信過度的笑臉上，緋山感覺到耳根正微微發燙，「妳不要再出現了。」

 

「欸？」

 

「還有，剛剛誰准許妳叫我的名字了？」

挑起眉，緋山一把將制服從明顯愣住的白石手中搶回，惡狠狠的恐嚇，「下不為例！」

 

「可是，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

彷彿是在確認自己沒有錯誤的點點頭，白石攤開左手掌、在緋山面前晃了晃，「比五年還多喔。」

 

「…那妳怎麼不直接叫藤川〝一男〞、藍澤〝耕作〞？」

斜睨著白石一眼，對於某位優等生總在奇怪地方展現出莫名固執的個人特色，緋山頗不以為然，「他們不也認識很久了嗎？」

 

「嗯，說得也是…？」

對緋山的反駁陷入思考中的白石，許久，才無奈的擺首，「但是，緋山醫生、還是不一樣。」

 

「雖然我也說不上來。」

因為思考而輕蹙的眉間緩緩舒展，白石輕柔的低喃，「不過，緋山醫生對我來說，是跟藍澤他們不一樣的存在。」

 

「…等等。」

緋山一臉不敢置信的瞪視白石無辜的臉龐，「妳這是…告白？」

 

「…嗯？」

 

看見白石遲鈍而疑惑的偏過頭，緋山突然覺得一瞬間感到心跳加速的自己有點蠢。

 

「…算了！」

 

一把推開擋住自己去路的某人，這個瞬間、緋山才確信白石方才所說的『沒有任何改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就如同總是為了對方幾句話就感到彆扭的自己一樣，那從身後追上來的腳步聲與如出一轍的溫暖擁抱——

 

直到現在，都從未改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