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 白狼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884

作者:白狼


《抉擇》 - Chapter 0,原链接: http://whitewolfyyuri.weebly.com/315323864631456-24207.html

《抉擇》 - Chapter 1,原链接: http://whitewolfyyuri.weebly.com/31532199683145612298360122021912299.html

《抉擇》 - Chapter 2,原链接: http://whitewolfyyuri.weebly.com/3153220108314561229840643261271229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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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擇》 - Chapter 7,原链接: http://whitewolfyyuri.weebly.com/3153219971314561229836855247921229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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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章-序


每人也有屬於自己的過去—--

快樂的、幸褔的、天真的、沉重的、痛苦的、刻骨銘心的、不可告人的…

過去、現在和未來,也是相連的;

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和未來。

但是被過去所束縛,亦會對現在感到迷惑,從而失去未來。

可笑的是,人類一直被束縛著,直到死亡。






「辛苦妳了,白石醫生。」冴島護士一邊脫去沾滿鮮血的手套一邊向身旁汗流夾背的醫生說道。

緊皺的眉頭得到解放,名叫白石的女醫生終於能鬆一口氣,把手套和手術袍脫下來,帶著疲累的樣子洗手。

「冴島護士也辛苦了。」面無表情地說這一句,白石便離開了手術準備室,剩下凝望著她背影的冴島。

雙手於冰冷的水流下互相擦拭著,冴島心不在焉地繼續已長達十分鐘的洗手過程。

白石突然的改變,大家有目共睹,但至今還是讓她覺得非常驚訝。

從前看見病患會呆住、不知所措;如今能夠淡定自如地進行正確的急救和判斷,醫術也進步了不少。

怎麼看也是件好事。

相反地,她亦踏上了許多醫術高明的醫生的舊道— 心高氣傲、只把拯救生命視為工作、無視病人的心情。

這種醫生,實在令人討厭。

幾天前對她說出了自己真實的想法,卻沒有得到她的回應,或是反擊。

這樣的話,不就讓身邊的人更擔心了嗎。

冴島閉上眼睛輕輕嘆氣,關上了水喉,擦乾雙手後便拿著手術報告離開。





白石坐在雙人長椅上,目光散煥地凝望著眼前的飲料販賣機。

她,剛剛完成了重大的手術,失敗的可能性非常高,但最終也能夠順利完成,保住了一條生命。

連三井醫生也不禁讚許自己的冷靜和決斷,看來一直付出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太好了,沒有讓黑田醫生白白犧牲手臂。

「哦,妳回來了?手術那邊怎麼樣?」經過長椅的藤川把懷裡的文件安置在自己的書桌,走到她身旁坐下。

「還可以,病情總算穩定下來了。」白石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站起來走到販賣機前猶疑著要買甚麼飲料。

黑咖啡?綠茶?熱巧克力?還是純水?

投入硬幣後,還是按下黑咖啡的按鈕。

自從連日熬夜值班後,也習慣了依賴喝咖啡提神。

「啊啦,喝太多黑咖啡會上癮啦,白石妳就別喝太多了。」白石並沒有回答,藤川站起來走回自己的座位。

斜眼望望正在努力做文書工作的藤川,她再次輕聲嘆氣,拿著溫熱的黑咖啡走到當值告示板看看輪班列表。

今天午夜,是白石和緋山輪班。

這已經是白石連續第三天輪班了,不過並沒有人對她這樣努力工作的態度提出異議,只在一旁觀察。

現在是下午九時三十分,還有半個小時,藤川和藍澤就能下班回家。

不經不覺間,原來已在手術室渡過了半個晚上。

目光呆滯地看著白板,濃烈的黑咖啡氣味已迅速散發到工作間的每個角落。

此時藍澤在走廊出現,皺著眉頭捏著鼻子,把幾份病歷表拋在藤川的文件堆裡。

「欸!怎麼又是我處理這些文件啊!」藤川無奈地抓抓頭,只好加把勁完成餘下的文件。

藍澤還是一貫作風,不回應無聊的問題。

他瞄瞄坐在沙發上閉目靜默不語的白石,目光立刻往值班表那裡望去。

今天晚上、明天晚上,也是白石輪班。

努力過頭了吧。

他再看看眼前人的一臉疲態,得出的結論就是她已經進入夢鄉了。

「我說,反正藍澤你沒事做,不如幫忙處理一下文件吧?」藤川抱著一絲希望問道。

「我拒絕。」

希望迅速化成泡影幻滅了。

藍澤留下簡單直接的一句話便離開了。






午夜十二時二十分。

躺在沙發上的女醫生依然處於熟睡狀態,並不知曉自己已於睡夢中渡過了數小時。

閣置於茶几上只喝了幾口的黑咖啡亦早已放涼,不再散發出咖啡獨有的濃香。

走廊上出現一個嬌小的身影,是緋山。

她走近沙發的時候,看到仍在熟睡的白石,放輕了步伐。

「竟然還在睡,下次可不會替妳巡房了。」緋山沒好氣地喃喃自語,把手上的報告輕力放在自己的桌子上。

緋山走到販賣機前毫不猶疑選擇了純水,盡量放輕力度扭開蓋子,轉身低頭看著佔霸了整張沙發的白石。

雖然見過白石睡覺樣子的次數已經多不勝數,可是她從來也沒有仔細的觀察白石的睡相。

稍微看一下,沒關係吧,反正臉長出來就是給別人看的嘛。

她把純水放在茶几上,蹲下來近距離仔細地看著對方的臉孔,比近年那張繃緊的木板臉要溫柔多了。

感覺就像御下所有沉重的鎧甲吧。

現在的她,才是毫無防備的、真正的白石惠。

其實啊,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長著一副很可愛的臉?

皮膚保養好,五官端正,笑容會讓身邊的人感到溫暖……優點實在太多了。

當緋山意識過來的時候,她的指尖正在繪畫著對方的臉型輪廓,動作非常輕柔。

正想把手收回去,卻發現另外一件事。

「啊,瀏海亂了。」緋山輕皺眉頭低聲說著,白石的側邊分界被遮蓋了,變成了整齊的平頭瀏海。

這傢伙果然還是側分比較好看,之前的中間分界看下去就一副奇怪的優等生、醫書宅女的樣子。

伸手整理一下瀏海,緋山滿意地笑了。

她站起來又喝下幾口純水,目光並沒有離開白石。

白石挪動了一下,姿勢變得更為卷曲,身體還微微發抖。

緋山在小型儲物櫃裡拿出毛毯,披在白石身上。

幸好由於這裡經常有醫生小睡休息,所以有後備毛毯給醫生們作被鋪之用,不然白石就要著涼生病了。

還真難得會這麼空閒呢,病患們的情況穩定,也沒甚麼災難。緋山一邊想著,一邊走回自己的座位。

可是工作還沒完結,現在得處理文件了。

緋山伸展一下腰骨後深呼吸,然後埋首於文件之中。





翌日早上七時十五分。

天還沒亮,但已昏睡了十個小時的白石醫生已經醒過來了。

醒來後第一件發現的事情,並不是在醫院裡睡了這麼久也沒有人把她喚醒,而是身上增添了厚厚的毛毯。

是誰替她披上毛毯?

往茶几方向望去,除了一杯黑咖啡外,還有一瓶只剩一半的純水。

答案顯而易見。

認識的人裡面,經常喝純水的只有一個。

不,應該說她並沒有別的選擇,因為身體的關係必須喝純水。

才剛展現的微笑又從白石的臉上消失了。

事隔一年多,從來沒有人提及過那次嚴重的火車事故。

除了不想揭起緋山的瘡疤,白石亦因那事故而改變不少。

那次的事故,對這所醫院的全部人員也影響甚多。

雖然已經忘記大部份細節了,但至今還有一句話讓她銘記在心。




『不是還有呼吸嗎?不是還有體溫嗎?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了?』



她仍然清楚記得那名少女對她所說的話。

大概,那一家人會對她怨恨一輩子吧?畢竟是自己看著生命在掌心裡流走。

作為醫生,不得不作出分類選擇,放棄生存機會渺茫的傷者,優先搶救比較有可能救活的傷者。



『妳有甚麼權利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這句話就如一把利刃,準確無誤地刺進白石的心臟。

的確,同樣也是人類的醫生,沒有權利剝奪別人的生存機會。

再者,醫生的工作不就是盡量拯救更多痛患和傷者嗎?

可是學會選擇和捨棄,是工作,也是醫生的責任之一。



救回一條生命的同時,亦犧性了另一條生命。

即使怎麼努力搶救傷者,如果搶救無效還是會被家屬痛恨和責罵。

還真的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啊。

既然如此,為甚麼她——白石惠,還要繼續當醫生?

身為醫生的醫道,又是甚麼?





「痛!」頭上傳來硬物敲打的痛感,白石仰頭看看誰是行兇者。

「白石醫生,昨晚睡不夠還要展現睜眼睡神功嗎?」手持兇器——記錄板子的人,正是緋山。

稍帶諷刺的語氣並沒有平常的氣勢,而是因疲累而懶得作出長篇吐糟。

可能緋山美帆子本人沒有察覺到語氣的轉變,但在他人耳中這句話根本是軟軟的,甚至帶有可愛的感覺。

白石聽罷並沒有駁回的想法,只是呆住一會兒,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容,檢查手機有沒有新信息。

出乎意料之外,並沒有任何新信息。

白石站起來伸展一下腰骨,打了個呵欠,這才正式回神過來。

長時間的補眠真的讓人感到非常痛快,而且精神爽俐,體力都恢復過來了。

「妳可睡得舒服啊,別忘了妳欠我幾次巡房的人情呢。」緋山語氣中帶著笑意說道。

果然是緋山讓自己一直睡下去的吧。

而且,還體貼的替她披上毛毯以免著涼。

這位實習醫生,不但是同僚,而且還是一直在身邊安慰、照料自己的好朋友。

「謝謝。」白石找不到比這句話更能表達感激之情的話語了。

一語雙關?緋山輕輕挑起眉頭,目光依然落在文件上,並沒有回話。

白石拿起茶几上的黑咖啡,準備丟掉。





突然一陣非常強烈的震動,讓她失衡倒地,黑咖啡亦頓時灑滿一地。

並不止是黑咖啡灑滿一地,還有桌子上和櫃子上許多文件亦散落於地上。

桌子、沙發、文件櫃……幾乎所有物件都離開了本來的位置,變得凌亂不堪。

緋山重心不穩從椅子上掉下來,幸好及時抓住桌角保持平衡,避免了因摔倒而受傷。

震動持續了15秒左右,地震強烈得有好幾次讓緋山和白石覺得醫院快要倒塌了。

直到震動停止,二人才從桌子底下爬出來,似是還處於驚魂未定的狀態。

但是,現在並沒有時間讓她們繼續吃驚。

再也熟悉不過的鈴聲——不,應該是"警號"——響起,於白石和緋山胸前的手機,亦同時響起了。

「是,我明白了。」

幾乎同時接聽電話的二人,說出同樣的回應。

緋山迅速拿起自己的外套,熟練地套在身上,然後接過被白石拋過來的急救包。

「走吧。」

白石拿著兩個急救包,又變回了那張冷靜的臉孔,堅定地看著緋山。

緋山點點頭,緊緊跟隨著白石的步伐,往直昇機坪台的方向跑去。





早上七時四十五分。

由於大地震而發生大型災難,火車嚴重出軌後與鄰近的一條高速高路想撞,災難牽涉超過五百名市民。

直昇機降落後奔往現場的兩名醫生,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

從學徒到現在算是半個醫生,也見過不少駭人的災難,每一個場面也讓人刻骨銘心,但這次的災難,可稱之為震撼。

許多滿身鮮血的傷者躺在地上被痛楚折磨著,不少嘗試從火車窗口逃脫但不成功的死者卡在車窗,也有幸存者抱著已逝去的親屬放聲哭泣。

更為震撼的,並不止屍骸遍野,還有凌散的各種身體部份散落在地上,連地面也幾乎被鮮血染成一條血路。

甚至連空氣也夾雜著強烈的血腥味。

傳到耳邊的,只有不斷的哀怨聲、哭泣聲、喊痛聲。


這裡,根本就是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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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0 2
    第一章《責任》

    「醫療隊麻煩過來一下!這位傷者需要即時送院——」緋山快速撕去傷者手腕上的標籤,剩下紅色標籤。

    「醫生!這邊傷者太多,快應付不來了!」不遠處傳來的叫喊聲,讓緋山更為焦躁。

    現在,火車路軌與鄰近的高速公路被一列接一列的火車車廂相隔,即使這邊的情況稍為安定,她也不能即時到達另一邊。

    更何況不論哪一邊,傷者的人數亦太多了,單靠兩名醫生根本不足夠。

    三井醫生、森本醫生、藍澤、藤川和冴島等人大概要二十分鐘後才能到現場增援,鄰近的醫院亦剛派出醫生和急救小隊。

    緋山緊咬下唇,替眼前的傷者檢查完畢後,又繼續替別的傷者診斷。





    另一邊廂,白石亦忙得不可開交。

    被車廂壓住的數十架車輛裡不斷傳出慘叫聲,醫療小隊除了用言語安撫他們之外,並沒有可以做的事。

    大型切割機器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趕到,而且實在太多傷者被壓,也不能全把傷者們救出來。

    先不論那些還沒被拯救的傷者,就眼前數之不盡;被鮮血覆蓋的傷者同時喊著醫生,白石的思緒不禁變得混亂起來。

    「止血了——替他輸血吧。」白石把早已沾滿鮮血的雙手從傷者的胸膛裡抽出,對著身旁的醫療人員說道。

    戶外手術,已經習以為常了。

    能夠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作出正確的急救方式,盡量保持冷靜,白石的成長顯而易見。

    「醫生,這是最後一個血袋了,增援隊要十分鐘後才到達——」從救護車裡拿著血袋跑到白石身邊的醫療人員慌忙說道。

    白石緊皺著眉頭,思緒亦被身邊的喊叫聲所擾亂。

    頭腦頓時一片空白。

    「醫生——」

    「盡力而為就可以了!支援不足也得撐下去!」白石打斷了對方的話語,走到另一位傷者身旁蹲下來檢查傷勢。

    沒有脈膊,身體非常冰冷。

    失血過多,心臟再起不能。

    白石撕去傷者手腕上的牌子,剩下黑色的標籤。

    朝死者點頭以示歉意,她便繼續替別的傷者進行急救。

    醫療人員看著她的背影,沉重歎息著,替死者蓋上染血的白布。




    在災難現場匆忙來往的醫療人員於拯救生命的同時,亦以自己的性命作為賭注。

    無法預測持續不斷的餘震,也無法估計震動的規模。

    不少屬於大橋的損毀部份還懸掛在斷口的邊沿,搖搖欲墜。

    在斷口之下,是一輛來不及停下而不幸掉落到地面的車子,裡面共有三人被困。

    駕駛者——大概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已身亡。

    副座——三十餘歲的女子,奄奄一息。

    後座——六至八歲的男孩,似乎以一己之力勉強爬出車外,但左腳被金屬壓住,出血情況嚴重。

    由於車輛嚴重變形,導至救出工作非常困難,至少要三十至四十五分鐘才能把男孩救出。

    以上的資料是緋山從醫療小隊那裡得來的。

    「醫生,要怎麼辦?」戴著安全帽的醫療人員一邊用手背抹去額上的汗水,一邊喘息著問道。

    「……」緋山輕皺眉頭朝車子的方向望去。

    斷口之下的區城均屬於危險範圍,並且以黃條禁止他人進入。

    隨時會有巨大石塊掉落的危險,不論是醫療隊還是負責切割工作的工程隊,也不能冒險闖進危險區進行救援。

    現在的決定權——大家的性命和傷者的性命,全部落入她——緋山美帆子醫生的手上。

    分秒必爭,要是再猶疑不決的話,男孩就要失去性命了。

    但要是發生餘震的話,協助自己拯救男孩的所有人;而且連自己也會喪命於這裡。

    這種緊握生死大權的感覺,真的讓她覺得非常討厭。

    見死不救這樣的事情,緋山美帆子絕對做不出來。

    但是她亦不能以所有人的性命作為賭注。




    「醫生……請妳……救救那孩子吧……」



    從車裡傳出女性的嗓音,沉重的、痛苦的、垂死的。

    在緋山的角度,可以清楚從空隙裡看見副座的情況。

    女子留下一句話後,便帶著似是哭泣的表情,閉上了逐漸失去焦點的雙眼。

    緋山睜大眼睛凝望著那名女子的面容,雙手握成拳頭。

    下一秒,她的眼神已變得非常堅定。




    「把手術工具拿來吧,一個人就足夠了。」

    緋山用冷靜的語氣說道。

    但醫療隊等人並沒有反應過來。

    這位醫生,在開玩笑對吧?真的不惜拼上自己的性命拯救生存機會渺茫的男孩?

    「快點把工具拿來,沒時間了!」

    緋山對著身旁的人們再次重覆話語,一名護士正在猶疑著要不要把工具交給她。

    但她一手抓住手術工具箱,從護士手上搶奪過來,彎身穿越黃線,往男孩的方向跑去。

    「這裡有我就足夠了,其他傷者就拜托你們了。」緋山跪在血泊之中,檢查男孩的脈膊。

    依然站在旁邊不知所措的醫療隊頓時被她的話語拉回現實。

    「是!」

    話音剛落,醫療隊隨即散去。

    緋山聽到漸漸遠去的腳步聲,露出淡淡的微笑。

    太好了,沒有人選擇留下來。

    就算是喪失性命,她也只要對自己的死亡負責,而且把沒有他人的生命牽涉在內。

    感覺輕鬆多了,能夠專心進行急救。

    既然跨越這麼多難關才能成為醫生,就要把自己的信念灌徹到底。

    不管多麼危險,醫生也會把病患放在第一位。

    不管世人覺得這是一件很胡鬧的事,至少緋山美帆子是這樣單純為了病人而拼命的醫生。




    她嘗試把卡在車子裡;只有上半身碰地的男孩稍微移動一下位置,現在根本沒有空間施手術。

    可是不論她怎麼努力,還是沒有足夠的空間讓她施手術,再糾纏這樣下去,男童會因失血過多致死。

    除了小腿被壓住,還有腦積血。

    如果是地震發生的時候已有內出血,那麼男孩現在應該已經喪命了。

    但還能感到微弱的脈膊,儘管存活機會很渺茫,緋山還是希望能把他從死神的手上搶過來。

    她正準備伏在地上深入嚴重變形的車子內部,替男孩進行止血。

    突然地面傳來強烈的晃動。


    「危險!」


    耳邊傳來相熟的女性嗓音,緋山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已因劇烈晃動而失去平衡。

    正以為自己會跌倒在地上的緋山,失衡之際突然被人用力地抓住手臂,下一秒便被陣耳欲聾的聲響弄得頭昏腦脹。

    緋山稍為變得清醒的時候,睜眼看到的只是白石放大了幾倍的臉。

    她毫不客氣地壓在緋山身上,但意識過來後便立刻以雙手撐地,站起來臉色凝重地凝望著緋山。

    緋山連忙站起來,發現自己身處黃線之外的安全區域。

    而危險區域內的那輛車子和三名遇難者,則被從大橋掉落的損毀部份所覆蓋,換句話說,被埋住了。

    在一堆建築廢物之中,只能看到唯一沒被埋掉的一只手——那名男孩幼小的手臂。

    緋山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頭腦頓時變得一片空白。

    「妳知不知道剛才的情況有多危險啊!」巨響過後,首個打破死寂的人是白石。

    她生氣得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朝著緋山高聲叫喊,同時把在場不少醫護人員嚇倒。

    就是因為這麼突如其來的怒吼,把緋山喚回現實,亦讓她感到莫明其妙的憤怒。

    「就算知道非常危險,我也要把那個男孩救活!」緋山沒有理會四周的目光,並沒有多加思考便作出反駁。

    救人就是醫生的責任,見死不救的醫生,還算是醫生嗎?

    再者,即使緋山美帆子這個人並不是醫生,她也不會見死不救。

    「保住一個醫生的性命,就能拯救更多的性命!妳明白嗎!?」白石嘗試抑壓自己的怒火,可是並不成功。

    緋山沒有作出反駁,只是與對方怒目瞪視。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不用妳管!」緋山別過頭,刻意逃避白石的視線。

    白石清楚這個時候對緋山說甚麼都沒用,她根本不會聽進去。

    與其把時間花在吵架上,倒不如爭取時間搶救更多的病人。

    她——白石惠,早在趕過來的那一刻違背了自己的道理。

    因為她放棄了那些傷重的傷者,無視醫療小隊的勸告;一意孤行也把自己的性命作為賭注,拯救一名醫生。

    即使對方並不是醫生,只是友人,大概她也會對緋山美帆子捨命相救。

    連白石本人也不清楚為甚麼剛才會這麼衝動,奮身撲上前把對方推離危險範圍。

    那時候,她的腦海裡僅僅只有緋山的事情。


    「隨便妳吧。」


    白石拋下一句話便離開了,替別的傷者進行急救。

    緋山瞪著她的背影,直到白石從視野裡消失。

    她默默垂下頭,看著早已沾滿鮮血的雙手,覺得自己的感官全都麻木了。

    即使用力捏著剛才被白石用力抓住的手臂,亦感覺不到先前的疼痛。






    ​死亡,是醫生經常接觸的事。

    比他人更會應對生離死別的場面,已漸漸習慣眼見生命從自己的手裡流走。

    但是那種因為自己的無能——揪心的感覺,會伴隨自己一輩子,永遠不會消失。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0 3
    第二章《黃昏》

    「白石醫生,大部份傷者集中在哪?」三井醫生提著急救包小心翼翼地跨過躺在地上的傷者們,於白石的身旁蹲下。

    正在忙於診斷傷勢的白石稍微抬頭,看到相熟的面容,露出「太好了」的微笑。

    「傷勢嚴重的都在那邊的帳蓬,其餘的傷者太多,只能閣置路邊。」白石一邊測試著傷者的瞳孔反應,一邊指著不遠處的白色帳蓬。

    「明白了,那邊由我負責。」三井醫生說罷朝帳蓬方向跑去。

    突然又一個人影在白石身旁出現,是藍澤。

    他快速從急救包裡取出消毒藥水和手術刀,並看看身邊的儀器檢查傷者的血壓。

    冴島亦隨後趕到,從旁協助藍澤。

    「腦內積聚瘀血了,我來動手術,妳去幫助藤川吧。」藍澤輕輕按壓著傷者的頭部,眉頭依舊深鎖。

    許多風險高的手術也是由藍澤完成,他的經驗非常多,所以大家也很信任他。

    雖然有點心有不甘,但病人總是首要的。

    白石點點頭,提起自己的急救包離開。




    老實說,得悉同伴們已陸續到達的消息後,真的讓她鬆一口氣。

    你能夠想像被三十多個人同時喊著你的名字嗎?而且每人也非常需要你的幫助。

    這不是生死之間的抉擇嗎?

    拯救一條生命,卻同時讓另一條生命逝去。

    醫生所背負的責任,猶如扛著無比沉重的大石邁步前進,既不能卻步,也不能捨棄。

    一旦停下了腳步,便會永遠被壓於大石之下。




    好不容易才離開了車禍災區,到來火車災區現場才發現災情比之前更為糟糕。

    更多被困的傷者獲救,但同時亦令傷者數目以雙倍增加,而且大多都傷情慘重,需要即時施手術才能保命。

    眼前的畫面,幾乎在一瞬間全都變成血紅色。

    得趕快幫忙才行,快點找到藤川了解這裡的情況吧—--

    來往的醫護人員裡看不見藤川的身影,突然有人抓住她的肩膀。

    「白石醫生,由妳來負責分類工作——傷亡人數太多了。」

    她轉頭看看嗓音的主人,大汗淋漓的森本醫生。

    這種情形很像似曾相識。

    一年多前的火車事故,也是由白石負責分類工作。

    「拜托妳了。」看著眼神呆滯的眼前人,森本醫生拍拍她的肩膀。

    「是。」確認白石回神後,他便被醫療隊員喚走了。

    不論是怎麼艱辛的工作,也得硬著頭皮完成它。

    傷者分類的工作其實比施手術更艱難,三井醫生是這樣告訴她的。

    而且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名軟弱無能的見習生了。

    白石跑到一名昏迷的傷者身旁蹲下來,檢查對方的瞳孔反應。

    「醫療隊,請先讓那邊的傷者上直昇機—」

    工作,再次開始了。







    下午四時三十五分。

    大部份傷者已被陸續送到鄰近的醫院,只剩下被困及身受輕傷的傷者。

    直昇機和救護車從早上到現在仍然毫無間斷地來回災場和醫院,帶來更多的醫療物資和人手,讓急救工作進行得更順利。

    站在帳蓬內喘息著的白石脫去幾乎被染成紅色的手套,用手背拭去額上的汗水,輕輕歎氣。

    鼻子已經適應了混雜於空氣裡的血腥味,連呼吸著的冰冷空氣帶來的刺痛感亦感覺不到了。

    從早上忙碌到現在,連讓頭腦休息一下的機會也沒有,每一分每一秒也是決定生死的關鍵。

    終於,心情能夠稍為變得輕鬆了。

    白石抬頭看著漸變霞紅的夕陽,緊皺的眉頭漸漸放鬆。

    雖然於人生裡看過許多不同的顏色,但凝望著天空,紅色之中最美麗的霞色,便會不自覺想起那個人。

    緋山美帆子。

    她這才意識到,幾乎整個下午也沒有見過緋山。

    儘管她在過去大半天裡不斷來回火車災區和車禍災區,在印象裡亦沒有緋山的身影夾雜在其中。



    會不會發生了甚麼意外呢?


    腦海裡閃現緋山沾滿鮮血的身體、那顆破裂的心臟,還有染血的工作證。

    屬於她的一切,都被染上了如其名字一樣的顏色。




    那次的事故,不會重現吧?



    真的,越想越擔憂。

    可能只是忙的不能脫身吧,別想太多了,白石惠。






    手機響起來了。

    思緒頓時被打斷。

    「喂,這裡是白石。」

    「白石醫生,請妳盡快到來第三節火車卡——」對方是冴島,語氣並沒有帶著焦躁和危急的感覺,倒像是無奈。

    這種時候,應該沒有急症傷者吧?

    據她所知,所有傷重的傷者已經全數運送到醫院了,只剩下輕傷的傷者。

    還是別想太多了,趕快過去吧。

    攜著急救包從第六節車廂一口氣跑到第三節車廂,白石從遠處就能看到幾名醫療隊人員和護士站著,但沒有聽到任何話語。

    步伐隨著憂慮的增加而漸變沉重,猶如雙腳被縛上無數的鐵鏈,胸口像是被大石壓住一般,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白石不斷在心裡默默祈禱著。

    希望發生事故的主人翁並不是腦海裡出現的人。

    醫療隊的人員們圍繞著那個身穿深藍色制服的女醫生,還有躺在地上看似毫無知覺的傷者——年紀尚輕的女孩。

    聽見漸近的腳步聲,所有站著的人也轉頭望向白石。

    全部都掛著難過的表情。

    這種氣氛,非常不對勁。白石感到眉頭輕微跳動一下。

    不安和緊張感,全都壓在她的心頭上,步伐隨之加快了。

    隨著距離漸漸拉近,眾人退散到一旁讓出空間給白石診斷傷者的情況。

    當人群散去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蹲在血泊裡,替傷者進行心臟按摩的緋山。

    還有甚麼也沒做,只是靜靜站在緋山身旁,帶著難過的眼神低頭凝望著她的冴島。

    似乎意識到甚麼,白石不再奔跑,而是緩緩步行到冴島身旁,同時輕力把急救包丟在地上。

    即使清楚聽見她的腳步聲,緋山亦沒有理會她的到來,一直保持沉默,神情呆滯地凝望著手裡的心臟。

    紅光在脈膊檢查器的上方閃亮著,於機器的屏幕裡顯示的數字,維持在21。

    仍在繼續心臟按摩。

    「情況…」冴島欲言又止,目光停留在緋山的背影。

    不用說明,白石已經了解事故的概要。

    她朝冴島點頭,示意把這裡的事情交給自己處理,然後冴島便朝白石微微鞠躬,轉身與其他醫療人員們一同離開。







    呼吸著漸變冰冷的空氣,一切也染上黃昏的顏色。

    真正把這個地方變成被紅色吞噬的世界,幾乎分辨不出哪些是鮮血,哪些是晚霞的本來的緋色。

    如今於視線範圍內看不到任何人影,只剩下白石和緋山留在因撞擊而翻側的第三節車廂。

    白石依舊凝望著緋山的背影,任由冷風吹打身體。

    從旁角度能夠看到對方戴著手套的雙手完全沾染鮮血,甚至連雙臂也被血色所覆蓋。

    即使如此,她還是沒有停下按壓心臟的動作。

    五分鐘,傷者的脈膊維持在21。

    十分鐘,脈膊仍是21。

    十五分鐘,還是21。

    心臟按摩仍在進行中。

    其實,白石非常清楚知道接下來的情況。




    心臟已經停止跳動多時;脈膊只不過是心臟按摩形造成來的。

    怎麼也救不回來了。




    緋山,也一定知道的。

    既然如此,繼續進行心臟按摩也毫無分別。

    再勉強下去也只會得到同樣的結果,不要再延續痛苦了。

    該放手的時候,便要學會放手。

    就像之前自己碰上的事故一樣,即使有多不情願,最終也只能看著生命消逝。

    這樣的緋山,實在看不下去了。


    「不要再繼續了!…」


    稍微用力地握住了緋山纖細的手腕,出乎意料之外,並沒有遭到反抗。

    心臟按摩頓時停止。

    仿佛沒有察覺到白石的存在一般,緋山並沒有作出回應,只是保持原來的姿勢。

    大概,還在逃避現實。

    握住手腕的力度放輕不少,順著手部線條小心翼翼把剩下微溫的心臟拿走,把它放回去本來的地方。

    脈膊,在眨眼間變成0。



    即使蹲在她身旁,白石亦無法看到緋山一直朝下的面容。

    面對這樣的緋山,任何人也不知道該怎樣做。

    突然,緋山把雙手從傷者的胸膛抽出來,舉於半空中,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屬於自己的、血紅的手。


    「救不了……那個孩子……救不了……」


    緋山像是自言自語地小聲說著,眼神空虛。

    『那個孩子』…是指眼前這位女孩,還是早前被倒塌的大橋所壓而喪命的男孩?

    停於半空的雙手,開始微微顫抖。

    「不論誰……也拯救不了……」

    聲音變得更為吵啞,還帶著鼻音。

    白石可以看到,那迅速被淚水溢滿的眼眶。

    輕皺的眉頭,亦已轉化為哀傷的愁眉。

    「這一雙手……不是用來救人的嗎……」

    不經不覺間,原本微微發抖的雙手,已變成劇烈顫抖。

    緋山美帆子醫生的手,有兩個用途。

    第一:拯救傷患的生命。

    第二:迎接新生命的來臨。

    可是她從來也沒有想過這雙手迎來第三個用途的時候,會是這麼的難過、悲痛。

    死亡;

    迎接死亡,比想像中更難以接受。

    並不是在病歷卡上寫上死亡時間、死亡原因並簽署自己的姓名,這種醫生例行會做的簡單事情。

    承擔起傷者的生命,經過一輪又一輪的搶救,最後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生命從指間流走…

    這種事情,真的難以接受。

    正因為自己也曾在死亡的邊沿徘徊,了解那種絕望和垂死的時候,想起人生裡的種種回憶。

    希望可以繼續活下去的心情,為了最重要的事物而努力支持下去,她全都明白。

    所以,每一個傷患,她都會盡力進行治療。

    但是,她終於真實體會到一件事。

    醫生,也不過是普通人而已。

    同樣擁有作為普通人;面對死亡的無奈。

    人類,總有向死亡低頭的時候。


    「小孩也好……長者也好……大人也好……到最後還是一個都救不了!…」


    緋山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叫,淚水從眼眶裡掉落。

    「已經…很足夠了!…所以不要再勉強了…」白石緊緊握住緋山的雙手,感受到從對方雙手傳來的冰冷感。

    緋山緩緩轉頭看著白石,極力嘗試抑壓著內心的悲傷,還有源源不絕的淚水。


    「我…可以哭了嗎?」


    白石一邊把外套脫下來披在衣衫單簿的緋山身上,一邊朝她點頭。

    緋山再次垂下頭來,不想讓他人看見自己放聲哭泣的樣子。

    泣啜聲頓時在冷清的災場內響起,於鄺野裡散揚開去。

    接下來,白石能做的只是聽著身邊傳來的哭泣聲,握著對方的手,緊緊的,絕對不會放手。

    任何人也有脆弱的一面。

    如果抑壓太久的話,便會形成炸彈,隨時爆發。

    內心感情得不到抒發,可是會崩潰的。

    尤其是緋山這種愛逞強又口是心非的人,最會把所有事情全都埋在心底裡,築起心扉不讓他人了解她。

    但其實…她還是很希望能有人明白她真正的心意吧。

    所以,趁她願意表露自己的脆弱的時候,必定要好好陪伴著她。





    ​急救直昇機在上空飛過,這是今天以內最後一次執勤了。

    白石抬頭目送著沾上霞紅的直昇機離開,亦看著夕陽漸漸消失於山脈之中。

    今天的工作,完結……了吧?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0 4
    第三章《傷疤》

    每人也有屬於自己的傷疤。

    隱藏於傷疤底下的,有如鮮血般刻骨銘心的創傷,能令一個人徹底地改變。

    但是把傷疤置諸不理,可是會讓傷口發炎並惡化,並且永遠不會癒合。

    不論是心靈上的傷疤,還是肉體上的傷疤,也是同理。

    那麼,到底要怎麼處理才妥當?






    今天,是緋山接受手術的日子。

    這個消息在幾天前從心臟科護士長那裡得到確認,得悉這件事情的人非常少。

    該怎麼說呢?有時候總覺得自己太多管閒事了。

    不過,對於她的事情…還是放心不下。

    縱使工作多麼忙碌,在空閒的時候腦海裡總是會出現那嬌小的身影。

    想起她的次數,也會不會太多了呢…

    「白石醫生,再這樣發愣下去,今天晚上可是得加班的哦。」冴島把幾份病歷表放在白石面前,打斷了她的思緒。

    平常不容易歎息的她,如今也只能無奈地接過文件。

    這位護士的話語,一次也沒有失誤,一矢中的。

    得知緋山的手術日期後,便一直不在工作狀態,還會偶爾心不在焉;本來該完成的事也因而延誤了。

    不加班的話,絕對清不掉手上多不勝數的病歷報告。

    目送冴島離去,白石深呼吸一下,決定專注於工作上。

    趕快把文件處理完畢,她還有一件事情想了解清楚。





    下午五時三十五分。

    把最後一份報告表填好的時候,已經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

    時間總是流逝得這麼快,完全無法趕上它的步伐。

    任何事物,也經不起時間的考驗,包括生命、創傷和疤痕。

    生命會因時間而衰老、消逝;創傷會因歲月加深、或化淡;疤痕會因時間而癒合、或再次破裂。

    當醫生以後,好像發現時間比自己想像中過得更快,一消即逝,永遠不會回來。

    只能往前邁步,再也回不了從前…






    「緋山醫生嗎?麻醉藥效用可能還沒退散,但情況穩定。」心臟科的實習生一邊翻查著今天的病歷記錄,一邊回答著白石的問題。

    白石仍能清楚記得這位實習生,她是曾經跟緋山吵架,後來於火車事故後親手把她的心臟縫好的人。

    想不到這次的手術她也有參與其中,能夠從她口中得到更多的資訊,算是碰運了吧。

    「這樣啊…謝謝。」白石若有所思地說道,隨後轉身準備離開心臟科部門。

    雖然得知緋山所在的病房號碼,但是感到猶疑不決。

    自從因地震引發的大型事故後,緋山一直也沒有跟自己說話,甚至連遇見也會立刻掉頭,就像逃避著甚麼一樣。

    彼此之間,沒有話題。

    腳步聲剛在走廊響起之際,便被叫聲截停。

    「白石醫生…不去看看緋山醫生嗎?」是實習生的聲音。

    即使想探望她,直覺告訴自己,最後很可能還是以吵架收場。

    況且,對方刻意疏遠也是有原因的吧。

    要面對還是逃避,亦暫時不想思考這個難題。

    「這幾天以來麻煩妳了,謝謝。」白石轉身鞠躬,又繼續踏上回程的道路。

    「特意從急救部那裡趕過來,竟然這樣就走了…」實習生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搞不清楚對方究竟猶疑甚麼。

    這兩人的性格明明就相差很遠,關係卻意外地微妙。

    就像有一條看不見的幼細絲線把兩人牽住,即使走多遠,最終也能夠憑著絲線找到對方。





    午夜三時。

    醫院裡安靜得能聽到呼吸聲,即使是急症部門今天也異常的平靜。

    於心臟科其中一個休養病房外站立多時的人,目光停留在房間內唯一擁有褐色卷髮的女子。

    看來,睡的很安穩。

    聽說手術進行得非常成功,後遺症發生的次數會大幅下降,雖然還是要暫時服藥就是了。

    這樣的話,緋山總算是願意面對自己的傷疤了。

    她有把勸告聽進去,老實說真的讓白石感到很高興。

    「啊,白石醫生也在這裡啊。」回過神來,才發現三井醫生正在步向自己。

    「辛苦了。」白石恭敬地微微鞠躬,氣氛因三井醫生的笑容而變得輕鬆起來。

    「白石醫生今天不是不用值班?怎麼還在這裡?」直擊。

    真是尖銳的問題…

    不,其實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已…

    「啊…那個…嗯…」白石頓時語塞。

    雖然沒有特別要做的事,但是總覺得很想留在醫院。

    在走廊發愣的時候,雙腳已經朝心臟科的方向走去,最後到達這病房的門前。

    三井醫生似乎明白了甚麼,她朝病房裡望去,露出欣慰的微笑。

    「都到這裡來了,不進去嗎?」

    白石並沒有回答,猶疑著。

    要是緋山不希望見到她的話…

    「年輕人就該直率點,快去吧。」三井醫生輕力把白石推到門前,自己則站在後方並沒有進內的意思。

    白石點點頭,拉開了房門。

    雖然是綜合休養病房,但實際上於這個房間裡的病患也不超於三個,病床十室九空。

    緋山美帆子的病床,在病房的盡頭。





    雙手插於外套的口袋裡,默默地凝望著眼前那熟睡的人。

    早前已整理過攤放於床尾的板子上的病歷表,也仔細看過病歷詳細報告。

    看似能夠於短時間內康復,回到原來的狀態再次投身工作之中。

    加上她的執著,必定要求盡早出院。

    其實心裡非常希望她能好好休養後才繼續工作,畢竟醫生的生活也會帶給身體沉重的負擔。

    再次倒下的話…

    可能無法再站起來了。

    不想再次看見…被鮮血覆蓋的緋山。

    所以…




    「別一直盯著人看…」

    虛弱的話語把陷入沉思的白石拉回現實,說話的人正是緋山。

    她的面色比平時要蒼白,連說話也失去了凌人的氣勢。

    「抱歉…吵到妳了?」

    緋山說著,閉上眼睛。

    白石露出淡淡的微笑。

    即使剛完成手術,也不忘嗆一下別人啊。

    真是拿她沒軏。

    不過,能看到這麼有元氣的緋山,實在太好了。

    而且…她們之間的隔閡,似乎也消失不見了。

    「還是接受手術了呢,得悉的時候驚訝了一會兒呢。」白石臉上的笑容還沒減退。

    緋山似乎有點勉強地睜開眼睛,輕輕挑起眉頭望著對方的臉。

    想不到在這種時候能夠看到白石久遺的笑顏,該覺得高興還是說她傻傻的。

    只不過…接受手術的主因,並不是因為聽取了白石的勸告。




    「好不容易撿回性命…就希望用這雙手…拯救更多的人…」

    上天並沒有讓她消失於世上。

    目睹不少仍不想失去生命的人離去,她也曾是其中一個不希望迎接死亡的人。

    但她非常幸運,從死裡逃生。

    如果那是天意的話,那麼她現在生存的意義,便是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

    以這一雙手、以醫生的名義、拯救在死亡邊沿徘徊的病患和傷者。

    死亡,她看過太多。

    但是她並不畏懼死神,醫生的工作,便是每天與死神拔河,是一場比賽。

    絕對不可以放棄手中緊握著的生命繩索,至少要完全被死神牽制住,無法再競賽下去,才能低頭認輸。

    對病患的熱誠,不會因為挫敗而減退。

    這一點,是緋山唯一能夠肯定的。

    「謝謝…救了我…」

    腦海裡浮現出那輛被埋沒的車子。

    那個時候,如果白石只顧著自己的安危,無法及時走避的話…

    失去性命的,會是白石。

    而因自己的過錯而讓一條生命白白犧牲,那樣的責任,緋山美帆子真的承擔得起嗎?

    白石的責罵,言之有理。

    而自己卻莫名其妙地向她發洩怒氣,實在太無理取鬧了。

    「不過…」

    白石嘆了一口氣,雙手抱胸以稍為強硬的態度直視緋山。

    「病人就該好好休息,別再說話了。」白石走到床邊,把燈光暗度調低。

    可是緋山並沒有打算就此作罷。

    「考慮到病患的心情…因此不會輕易放棄…」

    「說甚麼傻話,趕快休息吧。」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白石看一下緋山的疲態後,轉身離去。

    確實這句話,很熟悉。

    本來已被拋諸腦後,卻被緋山再次提起。

    真的,不想面對。

    「我決定面對自己的傷疤…那妳呢?」

    腳步聲,於病房內停止。

    「那個時候…冒著生命危險…也希望留下來拯救被壓的傷者…」

    隧道裡,那個被大型貨櫃壓住的男傷者。

    由於洩流氣油,所有醫生和醫療隊也得撤退到安全的地方避難。

    眾人也打算離開的時候…

    以希望拯救傷者的決心,讓大家留下來共同努力挽回一條寶貴的生命的人…

    正是她——白石惠。

    「那個時候的妳……到那裡去了?」

    這句說話,猶如利刃一樣插入白石的心臟。

    她刻意逃避、放任不管的傷疤,終於迎來被揭開而再次淌血的日子。

    或許,她從前就料到會有這一天。

    在傷口因發炎潰爛之前,好好的消毒和面對已烙在身體上的印記,即使過程多麼痛苦,也比最後導致傷口不堪入目更好。

    傷口,是過去。

    傷疤,痛苦的印記。

    只有勇於面對,才能讓傷口完全癒合,讓傷疤化淡。

    緋山比誰也更明白這一點。





    白石沒有回頭,也沒有回話,默默地步出病房。

    一步、二步、三步。

    垂下頭停下腳步,現在於醫院走廊行走著的人。

    是白石惠,還是白石醫生?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0 5
    第四章——道路

    人生裡,有成千上萬、縱橫交錯的道路。

    任何人也有選擇任何一條道路的權利,有正道、亦有歪道。

    選擇成為『醫生』的道路,往往比人類想像之中更為困難。

    抱持信念的話,就能擁有無盡的動力促使自己前進。

    但信念受到挫折而動搖,因而於道路上迷途的話,

    要怎麼才能憑自己的力量再次踏上正確的旅途?







    「健一君,感覺好點了嗎?」手執病歷表,微微歪頭閱讀護士們所寫的記錄後,抬頭看看於病床旁邊的醫療儀器。

    於早上九時恢復意識,心臟跳動率穩定,血壓正常,沒有大腦受損的情況。

    負責醫生——緋山美帆子、白石惠。

    及時得救真的好了,而且還採用了高風險的雙膛開胸手術,其實作為一名實習生,對這項困難的手術也沒多少把握。

    幸好最終能平安無事完成手術…

    「嗯!」躺坐在床上的男孩露出燦爛的笑容,充滿元氣的聲音讓緋山感到心頭一暖。

    安心的微笑從她的臉上褪卻,目光再次停留在儀器,緋山開始把病況記錄於病歷表上。

    男孩嘟著嘴,安靜地望著眼前沉默不語、看似嚴肅的醫生,似乎有話想說。

    直覺敏銳的緋山察覺到屬於孩子的天真目光,停下寫字的動作抬頭帶著笑容,與男孩四目相交。

    「怎麼了?」

    人類的情緒本來就很容易從臉上看得出來。

    即使是成年人也不擅長掩飾情緒的變化,更何況天真直接的小孩子呢。

    因此相比與成年人,緋山還是比較喜歡與小孩子相處。

    她喜歡孩子的率直,喜歡他們天真的想法;要是人類長大了的時候,也能保持這種特質,那多好呢。

    「姐姐呢?很~高的姐姐…」男孩伸直雙手嘗試展示出那位『姐姐』的高度,卻連緋山的高度也沒及到。

    緋山看到男孩的舉動,臉上的弧度變得更明顯。

    回歸正題,這孩子口中的那個人是?

    「啊?很高的姐姐…」腦海中浮現出不同的身影,緋山不禁輕輕皺起眉頭。

    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裡,幾乎每個人也有一定的身高。

    160cm以下的人…只有藤川吧。

    「白石醫生幾小時前有來過,但是那孩子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剛剛走到緋山身後的冴島解釋道。

    緋山輕皺的眉頭頓時放鬆,原來如此,是白石啊。

    「第一印象竟然是身高呢…」帶著笑意地寫上病況總結,緋山把文件夾合上後遞給冴島,思考著要怎麼回答男孩的問題。

    其實她一整天也沒有見過白石。

    早上查看值班表的時候,得悉今天是她上直昇機的日子。

    大概出動了吧?

    「那個姐姐喔,是醫生呢。」緋山不忘澄清一下『很高的姐姐』的身份。

    「醫生?」男孩好奇地問道。

    「嗯,救了健一君的醫生。」

    好像忘記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呢,緋山想著。

    不過,成功拯救孩子的性命,確實是白石的功勞。

    當機立斷決定施行手術,不管成功或失敗也會盡力嘗試唯一的辦法,這樣的白石,讓人眼前一亮。

    感覺,她已經遠遠拋離自己。

    「很酷喔!那麼健一也要成為像姐姐一樣的醫生!」男孩滿懷希望說道。

    「嗯,不過成為醫生之前,要乖乖吃藥早點康復哦!」緋山同樣微笑著摸摸男孩的頭,把接下來的檢查工作交給冴島。

    離開病房後,笑容依然於緋山的臉上綻放著。

    看見恢復元氣的病人,總會覺得疲累全消,亦重拾對工作的熱誠。

    對緋山美帆子來說,這份工作的意義,由始至終也沒有改變。

    過去、現在或將來,永遠也不會改變。






    凝望窗外的藍天白雲,陽光普照,天氣非常好。

    拐彎,可以清晰看到地面的各種建築物,也讓光線落在略為呆滯的臉孔上。

    「白石醫生?沒事吧?」坐在對面的三井醫生注意到白石的異樣,擔心地問道。

    「欸?啊,嗯,我沒事。」被拉回現實的白石慌忙轉頭回應三井醫生,但這樣的回答,也太沒有說服力了。

    三井醫生帶著疑惑地看著白石。

    即使目光並沒有帶有逼供之意,但也足以令白石從實招來。

    「昨晚喝多了…現在有點頭痛。」

    連同行的男性飛行護士也不禁朝白石的方向望去。

    向來也是優等生形象的白石醫生,想不到這麼會喝酒。

    這種事被傳出去的話,恐怕會有失形象吧。

    「學會放鬆也是件好事。」三井醫生笑說。

    「不過下次先喝點醒酒茶再乘直昇機吧,這樣的話只會增加不適,讓判斷力下降。」

    白石帶歉意點頭,目光落在腳邊的急救包。

    說實話,暢飲一番能夠暫時放下沉重的包袱,偶爾輕鬆一下也不錯。

    醫生,終究也是普通人。

    「這裡是翔北醫療直昇機,請告知最新情況。」三井醫生再次詢問現場情況。

    『已知倒塌的棚架壓住了一名孕婦,孕婦下體大量出血並失去意識——』消息從耳機傳來,白石加深握著急救包的力道。

    「還有其他傷勢嚴重的傷者嗎?」

    『幾名途人也被壓住,但詳細情況真的不清楚。』

    「明白了。」三井醫生鬆開了腳踏,中斷了通話。

    「白石醫生,通知藍澤和藤川也讓他們到現場吧。」

    「是。」白石再次朝三井醫生點頭。

    情況,似乎不太樂觀呢。






    直昇機門被用力拉開,兩名女醫生及一名護士以最快的速度奔往現場。

    本來依著高樓而建起的棚架因穩固工程沒有做好而突然倒塌,當時路過的幾名途人,包括一名孕婦,合共六個人被壓於棚架之下。

    巨型吊車正在趕來,即使能做的事情並不多,醫生們還是得設法保住傷者們的性命。

    「其他傷者仍然埋於棚架堆之中,先救那名孕婦吧——」三井醫生跟醫療隊了解情況後,與白石一同前往孕婦所在的位置。

    被多重棚架壓於底下的女性只露出上半身,隆起的肚子及下半身則被一層接一層的棚架壓住,彈動不得。

    倒躺於血泊之中的孕婦已失去意識,頭部亦受到重創,上半身逞現多處瘀傷並懷疑有骨折。

    「感覺不到脈膊,給氧氣罩——快點!」三井醫生蹲下來檢查孕婦的脈膊,並按壓著她的胸口測試有沒有血胸的徵狀。

    「應該已懷孕八個月…但嚴重出血,再這樣下去…」白石無法肯定胎兒的安全,以現在的情況也不能輕舉妄動。

    如果強行割腹取嬰的話,孕婦便會因心臟停頓和失血過多致死。

    優先替孕婦進行急救,會導致胎兒缺氧死亡。

    「有血胸,開胸吧,先救孕婦——」三井醫生迅速把孕婦的上衣剪開,塗上消毒液,準備開胸。

    白石欲言又止,還是走到三井醫生身旁蹲下來從旁協助。





    下午五時。

    緋山抬頭看著夕陽,收緊了抱胸的雙手。

    於直昇機坪等候已有半小時之多,雖然不覺得累但也總會覺得冷。

    終於,聽見那熟悉的引擎聲音。

    以紅色和白色為主的機身於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生輝,這個畫面不論看過多少次,嘴角亦會不自覺向上翹起來。

    直昇機降落的瞬間,機門已被迅速打開,首先步出的是三井醫生和躺在擔架上的婦人。

    「情況已經穩定了。」緋山趕忙跑上前幫忙領著傷者到跑道,腦海突然閃現另一個身影。

    略為急速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三井醫生和另一位飛行護士並沒有回頭張望,只是雙雙露出微笑。

    最後步出直昇機的,是白石。

    而她手上提著類似工具箱的盒子,則是臨時嬰兒保護箱。

    緋山轉頭看著正在快步趕上來的白石,似乎已料到大概的情況,露出欣慰的微笑。






    晚上七時二十五分。

    縱使隔著一層塑膠物料,她仍然能夠感覺到那細微的動作。

    小得讓人憐愛的小手正在微微握著她的指頭,像是回應著她早前輕輕的撫摸。

    白石從來也不知道親眼見證新生命的來臨,原來真的讓人覺得非常感觸。

    在醫療書本上學到的知識,和親身體驗完全是兩回事。

    書本,是死物。

    人類,是生物。

    即使是醫術多麼高明的醫生,也擺脫不了作為『生物』所擁有的人性。

    緋山一直堅持的信念,現在不多不少也能夠明白她的觀點。

    「這孩子的名字是?」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儘管對方已盡力壓低嗓音,但也依然非常容易辨認出其身份。

    「還不知道呢,母親還沒醒過來,家屬那邊暫時聯絡不上。」白石為免造成滋擾,同樣減低聲量小聲回答。

    那嬌小的人影站在白石旁邊,凝視著育嬰箱裡熟睡著的新生嬰兒。

    看到小手握著大手的畫面,嘴角不自覺地微微翹起。

    「太好了呢,及時得救了。」緋山說道。

    白石露出淡淡的笑容卻沒有回答,只是繼續以指尖輕輕摩擦著小手。

    「從三井醫生那裡聽說了哦,妳為了拯救這嬰兒的事。」緋山把右手伸進另一只手套裡,摸了摸那幼小的腿。

    「是嗎…當時只能孤注一擲,碰碰運氣了。」白石鬆一口氣說道。

    當時的情況,真的很講求運氣。

    找到孕婦的出血點後及時止血並排走胸腔內積聚的血液,輸血的同時吊車剛好到達現場,把壓住孕婦肚子的棚架移開。

    由於心臟停頓的時間比較短,胎兒應該還沒有出現缺氧的情況。

    雖然不知道胎兒是否已胎死腹中,但即使只有一絲生機,她也不想就此放棄。

    只是不想放棄,僅此而已。

    「結果不是很好嗎,母女也平安無事。」緋山似是安慰著白石地說道,把手從育嬰箱裡抽出來。

    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緋山本人也很贊同白石的想法。

    不會放棄能夠拯救更多生命的機會,似乎對醫生對生命的看法作出改變;

    看來白石於這次的事件後亦有所領會。

    「希望如此。」白石也把手抽出來,按摩一下稍為酸軟的手後,與緋山一起步出隔離病房。

    由於胎兒長期受壓,大腦受損程度及心肺功能有沒有受損亦是未知之數。

    但願上天眷顧這個從死神的懷裡逃走的孩子。

    白石憂心地想著。





    「今天妳成為一位偶像了呢。」緋山望了望身旁憂心忡忡的白石,突然說出這句話。

    「欸?」突如其來的話題轉換讓白石有點反應不過來,她一臉茫然地看著停下了步伐的緋山。

    「被妳救回一命的孩子,健一君…說想成為像妳一樣的醫生。」緋山帶著笑意地解釋,忽然又領先向前邁進。

    白石聽罷遲疑了一會才慢慢把一字一句咀嚼完畢,看著遠去的緋山的背影。

    為甚麼會告訴她這些說話呢…

    「再不快點回去工作,可要留下來加班呢!」緋山停頓一下,微微轉頭說道。

    這次肯定不會看錯。

    白石非常相信自己雙眼目睹了緋山面上的弧度。

    自從那次的火車事故後,再也沒有見過的笑容。

    那個比誰也要溫柔並能夠讓人感到安心的微笑…

    只有緋山美帆子才擁有的獨特笑顏。

    希望以後,也能夠看到更多…更多的笑容在她的臉上展現。





    白石微笑著,快步趕上緋山的步伐。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0 6
    第五章——抉擇

    據說死神漸漸走近的時候,人們能感受到袉散發出的寒氣。

    祂經過的每一個地方會漸漸褪色,隨後眼前的畫面也會如流砂般落下。

    剩下的,是虛無的漆黑,萬物之始。

    面對未知的事情,人類總會感到畏懼。

    不論生或死,也要依靠彼此的一切,成為其光茫及帶來勇氣,照亮前方的道路,邁步向前。






    撕心裂肺的疼痛感。

    胸膛不再起伏,鼻息逐漸消失—--

    窒息。

    耳邊傳來的心跳聲漸變微弱,視線亦隨之變得模糊。

    染血的右手,還有已摔破的手機。

    剩餘的力氣,只能勉強讓指頭彈動。

    連張開嘴巴也做不到,能怎麼求救?

    失去知覺,意識被黑暗所侵蝕,沉重地墜落於無底深潭之中…

    這樣就結束了嗎?




    『不!我還不想死!』



    急速進出鼻腔的冰冷空氣刺激著大腦,纖瘦的雙手按著劇烈起伏的胸部,她躺坐在沙發上喘息。

    冷汗從前額滑落到略顯蒼白的臉頰,一絲恐懼仍然殘留在收縮的瞳孔,溫熱的氣息從半張著的嘴巴呼出。

    四周安靜得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沒錯,心跳聲。

    她的心臟仍然在跳動,仍然在運作。

    她,生存著。

    緋山美帆子,生存著。




    醜陋的傷疤。

    從鎖骨伸延到胸口,如烙印般永遠殘留在肌膚,讓人生厭的疤痕。

    為甚麼要與痛苦的記號共渡半生?

    她習慣性的拉下高領子,深鎖眉頭凝視於鏡中反映的疤痕,緊咬下唇。

    每次看見這道疤痕,胸中也有一陣苦悶的感覺,零星的回憶片段亦會於腦海裡閃現。

    染血的右手…

    摔壞的手機…

    還有被自己的鮮血所沾染的緋紅世界…

    連破碎的心臟漸漸停頓運作,窒息、恐懼和絕望…

    她仍然清楚記得墮入黑暗的感覺,是多麼冰冷,多麼虛無…

    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是那寒冷刺骨的溫度讓所有知覺變得麻木。

    猶如失去太陽照耀的世界,她的世界頓時失去了光茫。





    「早上好。」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緋山立刻把衣領整理好,把內襯的瓶頸衣領拉高。

    她並沒有刻意隱暪的意思,可是這個動作早已成為習慣之一。

    這樣的話,就能遮蓋疤痕。

    沒有人不討厭如此醜陋的疤痕,而且她也不想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

    「早上好。」緋山把私服放進儲物櫃,整理挂在胸前的口袋稍微歪掉工作證,再把聽診器套在脖子上。

    白石似乎也察覺到那細微的拉領子動作,依靠著身後的儲物櫃,靜靜地看著緋山的側面。

    太不會掩飾了吧。

    幾乎每天也會重覆這個動作,遇見他人的時候,或是準備工作的時候,都會無意識地觸碰衣領,確保傷疤沒有暴露人前。

    她真的以為共事已久的自己,不會注意到這種細節嗎?

    畢竟醫生,也需具備仔細的觀察力。

    透過鏡子的反映感受到白石的視線,緋山深鎖著眉頭逃避著對方的目光,稍微用力地關上櫃門。

    「不用藏起來吧,疤痕。」白石以輕柔的語氣說道,緋山的負面情緒從來也這麼顯而易見,今天也不例外。

    散發著一種沉重的氣息。

    並不是生氣,也不是心存不滿。

    反而…似是獨自在痛苦著。

    緋山不發一言,貼在櫃門上的手握成拳頭,低頭凝望著地板緊咬下唇。



    『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不要自己承擔一切。』


    這句話曾出於自己的口中。

    即使已定決心想面對沉重的過去,這道疤痕仍然會像枷鎖一樣,纏擾著自己直到肉體消失為止。

    時間能夠沖淡痛苦,可是人生裡的時間並不足以讓疤痕完全消退。

    說到底,還是未能擺脫事故後的陰影。

    想把這個陰影埋隱於心裡,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恐懼。

    怎麼也無法對白石坦言。

    「習慣了。」緋山一邊拿起放在長椅上的純水,一邊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冰涼的液體流入喉嚨,讓頭腦稍為清晰,緋山輕揉一下太陽穴,站起來伸展腰骨。

    於夢裡再次憶起那段痛苦的過去,即使軀體得到歇息,心靈卻沒有一刻得到安寧。

    不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也盡情地折磨著她。

    好累。

    「我先走了。」並沒有直視白石眼睛,也沒有等待對方的回應,緋山與她擦身而過,以略為急速的步伐離開更衣室。

    直至大門關上的聲音響起,依靠著儲物櫃站立的人無奈地站直身子。

    還是一點也沒變的性格,愛逞強。

    之前到底是誰說不要獨自承受一切?

    連她自己也不願意讓身邊的人了解內心的感受,那麼叫人如何相信她的說話?

    她——白石惠,真的有那麼不可靠,連作為聆聽者的資格也沒有嗎?

    要是這樣的話,為甚麼要告訴她這麼多不可告人的私事?

    慶幸失去手臂的人並不是她;

    為了治療心律不整而施手術;

    因那場事故帶來的心理陰影…

    明明都已經屢次敞開心屝了…

    白石無奈地打開儲物櫃,把淺棕色的大衣安置好,換上深藍色的工作制服,把散髮整齊地束在腦後。

    伸手拿工作證的時候,無意間看到《心律不整治療法》的醫療書籍。

    其實得知緋山的病況後,她私下做過一點調查。

    當然,這件事並沒有告知緋山。

    事隔至今,這本書也失去它的用處,於是被閣置於儲物櫃裡成為裝飾品。

    慢著…心律不齊…?

    剛剛緋山的樣子,再次浮現於腦海。

    心律不齊仍未治好的時候,好像也曾露出同樣的表情。

    還是…有空跟她談一下吧。





    打算關上櫃門的時候,瞄到鏡子裡的人影,繃緊的表情看上去與石像無異。

    今天可要替健一君進行出院前的檢查,掛著這副死板又嚴肅的樣子可會把他嚇怕吧。

    『醫生很可怕喔…好像在生氣的樣子…』

    這是那孩子跟她說的第一句話。

    對呢,常常板起臉孔看下去真的挺嚇人吧。

    那麼…

    讓表情變得稍微輕鬆一點,兩邊嘴角同時往上翹起,這樣應該可以吧?

    白石對著鏡子露出久遺的笑容,雖說不上燦爛但亦散發出親和的感覺。

    似乎對自己的練習笑容頗為滿意,她整理一下瀏海後,便離開了。






    心跳儀顯示的脈膊持續下降。

    躺在床上的七旬老婦已處於意識曚糊的狀態,蒼白的雙唇顫抖著,無法發出任何音節。

    臉上卻掛著幸褔無比的微笑。

    「媽媽…」一名中年男子緊握著她的手,聲音沙啞地低喃道。

    圍繞著病床的,還有一個低頭默默流淚的婦人和幾個年紀尚輕、木無表情的孩子。

    站於一旁看著這種生離死別的場景的女醫生,輕皺眉頭,手執病歷表,準備進行最後的宣告。

    打開文件夾,翻到最後一頁——病患意願表。


    “田原志子(73歲)——末期肺癌,惡性腫瘤”
    “急救需求——拒絕。”


    注視著病人的親筆簽名,她轉頭看看身旁眼泛淚光的冴島,舉步朝男子的方向走去。

    「田原先生,這是田原婆婆的意願,我們已經盡力了。」她壓低聲音說道,遞上翻至意願表的文件夾。

    男子定眼看著表格,朝緋山點頭並接過文件夾。

    緋山以九十度彎身鞠躬,身後的冴島亦向家屬鞠躬。

    維持鞠躬數十秒後,老婦的心臟停跳了。

    二人無聲無息地離開病房。





    緋山目光呆滯地凝望著屏幕,貼在鍵盤上的雙手並沒有動靜。

    工作間安靜得連牆上的掛鐘運行的聲音也能清楚聽見,空氣也像靜止一般。

    老婦安祥的面容不斷於腦海裡浮現,彷彿仍能聽到家屬哭泣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每次面對生離死別的場景,也會有陣郁悶的揪心感。

    看到帶著呼吸器的病患,剎那間出現讓她卻步的幻像——彷彿躺於病床上的人,是自己。

    就如時光倒流,重回那一天…讓她的心臟和靈魂變成破碎不堪的日子。

    病人承受著的痛苦、悲傷、對蒼天的怨恨還有絕望,她全部也能感受到。

    甚至…連死亡接近的氣息也能感覺得到。

    如果,那個時候的自己,並沒有及時搶救成功的話…




    再想下去的話,所付出的努力也會付之東流。

    絕對不能繼續被過去束縛。

    緋山終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低頭凝望著冷得麻木的雙手。

    四肢何時變得這麼冰冷,她自己也記不起來了。

    被死神所觸碰後,會被衪的寒氣所沾染嗎?

    這是哪來的冷笑話。

    緋山自嘲似地露出冷笑。




    身後傳來物件墜落的聲音,緋山轉頭看看來者何人。

    是冴島。

    她連忙蹲下來把落在地上的醫用剪刀和幾卷繃帶撿起,依然保持沉默,面上還掛著憂傷的神色。

    緋山輕挑眉頭觀察著眼前看似心不在焉的護士,不禁心生疑惑。

    連做事那麼認真、緊慎並且會偶爾挖苦實習生們的冴島,也會犯下這種細微的失誤。

    剛才田原婆婆臨終的時候,緋山可以肯定從旁默默見證著一切的冴島,眼泛淚光。

    只有一件事,能讓態度和性格一樣強硬、猶如“女強人”般存在的她黯然落淚。


    大概,勾起對田沢先生逝世的回憶吧。


    「人死後會到哪裡去呢。」緋山輕描淡寫地說道,既不像在發問,也不像在自問自答。

    蒼白的雙手從鍵盤上移到旁邊較矮的書架,目光快速掃過排列整齊的文件,從中抽出了一份較厚的文件夾。

    她一邊翻閱著病歷表,一邊在玩弄著右手中的原珠筆。

    看似專注於工作,其實心思並不在於此。

    她,正在等待對方的回答。

    「大概…踏上另一條道路吧…活著的人不知曉的道路。」冴島一邊輕力用消毒藥棉擦拭著醫用剪刀,一邊平靜地回答。

    她那異常平淡的語氣,就像親身經歷過死亡的人在說明。

    這個答案出乎緋山的意料之外。

    道路?

    不知道會有甚麼在前頭等候著自己;那豈不是一條漆黑的道路嗎?

    「對前路一無所知、也要孤身上路,不會害怕嗎?」

    緋山問道。

    她清楚記得處於黑暗的空間,那個徬徨無助、顫抖著的自己。

    只有一步之差,她便會永遠於冰冷靜寂的深淵沉睡。

    騙人。

    在她垂死的時候,根本沒有看到甚麼道路。

    迎接她的,只有讓人類感到渺小的虛無。

    緋山皺起了眉頭。

    「深愛的人會帶來勇氣和動力,成為自己的光茫…」從語氣中能聽出淡淡憂傷,緋山放下手中的筆,頓時語塞。

    無意提起冴島的傷心事,可還是無可避免重揭她的傷疤。

    她的光茫,是田沢先生。

    可是人已逝,還能怎麼成為光茫。

    雖然很想提出反駁,但這句說話到了嘴邊,卻發不出任何音節。

    說死者的壞話可不好,而且她也不想刺激對方的情緒。

    拿起放置在桌面上的純水,把剩下的水一口氣灌到腹中。

    把醫療用品整理好並放回原位的冴島沒有立刻離開工作間,只是站在櫃子旁靜靜看著緋山的背影。

    從早上到現在也表現怪異的緋山醫生,她的頭腦裡究竟埋藏著甚麼念頭?

    「不論生與死,每個人也需要光茫,照亮將來的道路。」

    緋山稍為驚訝地睜大雙眼凝視著空空如也的水樽。

    這樣啊…跨越生與死的絆覊嗎…

    即使對未知的前路亦能因為心中有對方的存在而堅持下去,無懼地面對將來。

    光茫…

    「悟史雖然離開了,但他永遠也是我的光茫,引領著我前進。」

    冴島走到文件架前,指尖輕輕掃過不同的標籤,最終停留在一個深藍色的文件夾上。

    緋山瞄瞄她的側臉,比之前顯得憔悴。

    並沒有等待緋山的回應,冴島已轉身離開。



    腳步聲遠去,緋山依然原封不動。

    緩緩合上文件夾,她仰頭看著染上黃昏色彩的天花板。

    閉上眼簾,聆聽著掛鐘運行的聲音。

    心境變得平靜了。

    光茫…

    我…也有屬於自己的光茫嗎?






    繁忙的醫院大堂內,站著一大一小的身影。

    「為甚麼另一個醫生不在?」

    孩童稚嫩的聲音把身邊心不在焉的女醫生喚回現實,不過她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男孩的問題。

    「唔…不知道呢。」白石苦惱地輕皺眉頭,再次往直降機的出口處望去。

    她拉起手袖看看手錶——傍晚五時四十五分,比約定的時間遲了十五分鐘。

    不是跟健一君說好要好好道別,並恭賀他能出院嗎。

    她所認識的緋山美帆子,責任心非常強烈,從來不會打破承諾。

    大概被工作纏身,不能準時下班吧…

    白石略為失望地輕輕嘆氣。

    總而言之,把這孩子的心思從緋山那裡轉移一下吧。

    「健一君的媽媽很快就會回來了喔,能回家很高興吧?」她蹲下來摸摸男孩的小頭。

    「嗯!」男孩高興地回答,白石亦不自覺地展露出微笑。

    似乎成功轉移了話題,也總算讓她覺得輕鬆一點。

    對小孩子失約可是會留下深遠的影響,對孩子本身或是對醫生們的整體印象也是。

    所以今早才會特意練習一下笑容。


    「對不起,我遲到了——」

    不遠處傳來高跟鞋與地面磨擦的聲響,於大堂裡迴響著。

    緋山一邊把束起的卷髮放下來,一邊匆忙地往白石和男孩的方向走去。

    「還以為妳不來了。」白石臉上的弧度並沒有減退,朝站在自己身旁的緋山小聲說道。

    「有點放心不下…所以下班前稍微巡房了。」緋山一邊解釋著,一邊從手袋裡拿出一根棒棒糖。

    她蹲下來把棒棒糖遞到男孩的面前,繃緊一整天的臉終於變得輕鬆起來。

    「為了慶祝健一君康復出院,這是禮物。」露出今天首個笑容,緋山的心情似乎變好了。

    至少相比今早的痛苦樣子,現在的她可正常得多,難道…遇到甚麼好事了?

    白石看著她的側面,不禁如此猜想著。

    「嘩~謝謝醫生!」男孩接過棒棒糖,正準備把包裝糖紙拆開的時候,目光便被別的東西吸引住。

    二人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原來是健一的母親。

    「媽媽~這個是醫生送給我的喔!」男孩興高釆烈地跑到母親的身邊,一邊抓住她的衣角,一邊揮動著棒棒糖。

    「是嗎?那麼要好好感謝醫生喔。」母子二人手牽手走到白石和緋山面前,臉上同樣帶著笑容。

    「真的、非常感謝兩位醫生的救命之恩。」她欠身向兩位醫生鞠躬,彎腰的角度也是完美的九十度,充份表達感激之意。

    白石和緋山連忙彎身向婦人點點頭,她們還是第一次被家屬如此感激地道謝。

    「健一君能平安無事,我們也很高興。」緋山摸了摸男孩的頭,露出欣慰的微笑。

    「健一君要保重身體,聽媽媽的說話,長大後要成為醫生的後輩喔!」她半帶正經卻掛著微笑地說道。

    「嗯!」

    緋山伸出指尾與男孩打勾勾,隨後站直了身子,目送母子的身影漸漸遠去。

    心情,真的輕鬆很多了。

    縱使每天也得面對沉重的事情,但這種就是拯救生命的“喜悅”吧。

    能夠親眼見證病人康復後離開醫院,再次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成為了醫生的鼓舞。

    「吶,我們也走吧?」白石微微低頭看著若有所思的緋山,不忘提醒一下現在的她們,已經下班了。

    「去哪?」緋山回過神來,轉頭疑惑地看著對方。

    「去喝一杯如何?」






    人流較為稀少的街道上,兩名女子依然保持沉默。

    緋山早就察覺到了。

    白石從離開醫院開始便經常偷瞄她,不論在候車的時候、乘公交的時候或是走路的時候,也會非常明顯地望向自己。

    有話想說就直接了當地說出來啊,即使時常看著她也不會出現心靈感應之類的事情。

    「我說…妳是不是有事想問我?」終於忍受不了被對方明顯的目光所注視,緋山停下腳步轉身向白石詢問。

    被一言道中的白石同樣停下步伐,聽罷立刻把凝視著緋山的視線移開,氣氛尷尬。

    究竟要不要問呢?關於今天早上的事情…

    不希望她把所有痛苦和過去都獨自承擔,所以想讓她親自告訴自己,她所有的苦惱。

    可是難得緋山的心情好轉,又不想讓她想起不愉快的事情…

    白石惠——正在與自我交戰。

    「…今天早上,妳怪怪的。」面對緋山猶如審視且不耐煩的目光,白石決定老實提出自己的想法。

    「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這句話原句奉還。」

    緋山看著變得認真起來的白石,不得不承認這番說話分毫不差擊中自己的死穴。

    還以為有好好掩飾過去了呢……明明也已經盡量不讓她看見表情了。

    看來也太低估她的實力了,這個傢伙雖然有時候比較遲鈍,但某些時候,觀察仔細入微得讓人佩服。

    讓白石知道那個夢境,也沒關係吧…

    緋山無奈地嘆氣。




    「做夢了,那次事故的夢境。」她以平靜輕柔的聲音說道,沒有繼續瞪視白石。

    而白石,則擔憂地皺起眉頭。

    「在夢境裡,意外再次重演,能感覺到死亡逐漸接近,然後我墜入漆黑、冰冷的深淵。」她繼續說下去。

    緋山帶著憂傷的淡笑,轉身緩緩向前邁步。

    可是白石並沒有跟隨她的步伐。

    「那種感覺,這輩子也不會忘記,因為那是…」話語停頓了。

    白石抬頭看著緋山瘦弱的背影,倒抽一口氣。

    「那是…唯一能讓我害怕得全身顫抖…流淚、痛苦的過去…」

    說到底,她也只不過是一個害怕死亡的膽小鬼。


    所以她並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脆弱的面目。

    不需要他人的安慰,也不需要讓別人分擔自己的一切—--

    痛苦的過去,只要自己知曉就可以。

    她一直也是這麼認為的。

    「每次想起那個場景…真的…覺得很害怕…害怕死亡…」

    緋山轉身面對白石,淡笑中夾雜難以言喻的悲傷。

    這是…第幾次於白石面前暴露自己的軟弱?連緋山本人也不清楚了。

    為甚麼這個人常常希望了解自己的事情?

    為甚麼到最後總是對她敞開心扉?

    這些問題,全部也得不到答案。


    「謝謝妳。」

    白石走到緋山面前帶著微笑說道。

    「哈?」在她察覺到之前,緋山連忙用手背擦拭一下眼角細微的淚光,同時對突如其來的感謝完全摸不著頭腦。

    她在說甚麼啊…謝謝?

    明明在訴說感受的是緋山美帆子,該感謝的人是她才對。

    真是…理解不能。

    「謝謝妳,對我的信任。」

    「謝謝妳,告訴我關於妳的事情。」

    「謝謝妳,願意讓我與妳分擔痛苦。」

    白石所說的一字一句也非常清晰。

    她希望字句裡的意思能傳達到緋山的心裡。

    沉重的過去、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力、獨自承受的痛苦、無聊的戀愛八掛、工作的苦與樂也好…

    她——白石惠,也願意安靜地聆聽她的一切。

    「以後,也請妳繼續讓我當妳的聆聽者。」

    緋山依然掛著哭笑不得的表情,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對方。

    世上竟然有感謝別人向自己訴苦的生物,這位醫生的腦子究竟裝載著甚麼邏輯啊。

    該說真不愧是醫書宅女嗎。

    不過,這樣奇怪的人,她並不討厭。

    緋山露出淡淡的微笑。

    「妳笑起來的感覺,很傻。」

    緋山看著眼前那位露出微笑的白石,如實告訴對方自己的想法。

    她的笑容跟小孩子的笑容有異典同工之妙,雖然有點稚氣,卻能治癒人們受傷的心靈。

    其實緋山看見白石對健一展現的笑容,真摯的、愉快的、單純的…

    偶爾放鬆死板的面孔不是也挺好嗎?

    但白石應該不知道自己擁有非常好看的笑顏吧。

    「常常擺著一副憂郁樣子的緋山醫生,沒有資格說我吧。」

    白石帶著玩味反駁緋山,臉上的笑意沒有消散。

    「所以…為了身邊的人、為了自己,展露笑容吧。」

    收到從瑪麗珍傳來的催促短訊,白石離開緋山的身邊,邁步向前,停在散發著黯淡白光的街燈之下。

    「不管是怎樣的未來,我們也會一直走下去,妳並不是孤獨的…所以…不要再害怕了。」

    緋山目不轉睛看著白石。

    剎那間,彷彿看到於街燈的照射下的她彷彿從自身散發出光茫。

    那並不是刺眼得讓人無法直視的亮光,也不是如太陽般遙不可及的光明。

    只是,讓人無法移開視線、溫柔的、讓人感到窩心的…默默閃耀著的光茫。

    如其名字一樣,漂亮並純潔的白色柔光。

    錯覺嗎?


    「啊,初雪!」

    白石仰頭看隱約閃耀著的繁星,同時攤開雙手迎接緩緩從天而降的小雪花。

    被脖子上傳來的濕潤及冰冷感所喚回現實的緋山,亦抬頭看著漫天飄雪。

    她整理一下圍巾,感覺到大衣口袋裡的手機震動。

    收到來自瑪麗珍的短訊。


    『兩位醜女快點來吧,真是的,要人家等這麼久!』


    白石的短訊鈴聲亦於空蕩的街道裡響起。

    兩人把手機收回手袋後,相視而笑。



    「走吧。」白石笑說。


    緋山微笑著點頭,快步迎上前。




    她找到了。

    能夠成為自己的動力、在她疲累或失落的時候,也能從旁與她一直前進的光茫。

    屬於自己,那獨一無二的光茫。



    『妳也是光茫,我的光茫。』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0 7
    第六章《隱痛》

    人們總想打開真相的大門,即使無法預計有怎樣的未來正在等待自己。

    往往在揭曉真相後,便會意識到所珍惜的人選擇隱暪,其實也是因為愛著自己。

    然後,人們會後悔。

    後悔為甚麼不能一直被欺騙呢。

    當事以願違的時候,到底要怎麼辦?







    手執塗改帶輕力劃在端秀的字跡上,她一邊整理著瀏海,一邊輕聲嘆氣。

    這已經是第幾次重犯這種細微的錯誤呢?次數多得連本人亦數不清楚。

    把散發著濃香的黑咖啡遞到唇邊,連日來的值班的確讓她感到身心疲累,儘管如此她仍然堅持留守醫院值班。

    不斷工作的話,便沒有空閒時間為其他事情操心。

    只要讓自己一直處於忙碌的狀態,就能暫且逃避問題了吧?

    她小口喝下熱得能燙到舌頭的咖啡。

    濃郁的香味於口腔裡迅速散開,繃緊的思緒頓時得到舒緩,她閉目仰後靠上椅背,靜靜地享受著手中的飲料。

    果然純正黑咖啡才是工作的好伙伴。

    她睜開眼睛,對上了那猶如審視般的銳利目光。

    緋山坐在對面拿著報告,視線卻鎖定於白石的面容,並沒有絲毫轉移目光的意思。

    「妳,連續值班兩天了吧。」

    工作間的寧靜被緋山略帶不滿的話語打破,在場的藍澤亦於這時停止轉筆的習慣,眉頭快要皺成一團。

    「啊?…嗯…但明天就連休兩天了。」白石盡量避重就輕回答道,同時迴避著對方的直視。

    放下手中的咖啡,重新集中精神,嘗試專注於工作之中。

    緋山凝望著對方的聚精會神的面容,無奈地歎息,轉頭往值班表望去。


    “白石惠→(Swap)←藤川一男”


    明明疲態都寫在臉上了,竟然還跟別人換班。

    緋山越來越搞不清楚眼前人的想法,最近白石又變得非常奇怪,經常因心不在焉而出錯,幸好不是診斷方面的失誤。

    到底是疲累,還是心事重重,任何人都無法得知。

    不過,白石又要再次讓自己筋疲力竭才滿意嗎?

    那樣的她,讓人不禁擔憂。

    「妳要是累垮了,我可沒空管妳。」緋山把文件夾攤放於桌面,離開座位,頭也不回便步出了工作間。

    白石抬頭看著緋山漸漸遠去的身影,亦同樣歎氣。

    以言語武裝自己,倔強且不會直接表達善意——這種算是緋山式的溫柔和體貼吧?

    似乎,也逐漸習慣了她的表達方式。

    該感謝她的關心嗎?

    白石執筆低頭凝視那份已被多次塗改的病歷報告。




    沉默。

    坐在一旁的藍澤稍為暴躁地合上文件,站起來穿上深藍色的制服外套。

    「我去巡房。」雖然他平常說話的變調也不多,可是音調中夾雜著的煩躁之意,還是能夠聽得出來。

    連藍澤也遇上煩心的事情了嗎?白石不禁如此猜想著。

    他整理一下衣領後,並沒有等待她的回應,便以急速的步伐離開。

    如今工作間裡只剩下白石。

    小心翼翼地跳過塗改過的地方落筆,終於沒有再次犯同樣的細微錯誤。

    自從被告知爸爸罹患惡疾後,便一直無法進入工作狀態,連寫報告也錯漏百出,不是寫錯字就是把病者給混淆了。

    至今,白石依然不曉得自己的將來會是怎樣。

    遵從爸爸的指示進入大學修讀循環科,還是依照自己的意願成為正式的飛行醫生?

    換作三天前的白石惠,必定會為了自己的意願而堅持到底。

    可是現在,她只是在利用工作麻醉一切。

    要怎麼辦呢?…




    凌晨零時正。

    正踏入十二月中段的寒冬,即使室內開啟了暖氣,溫度亦稍為偏低。

    瑟縮在雙人沙發上沉睡著的女醫生,身型於蜷曲的睡姿下更顯嬌小,除了單簿的制服外並沒有保暖的衣物。

    漸漸接近的腳步聲於走廊裡迴響著,所幸步伐異常輕盈,並沒有把孰睡中的人給吵醒。

    拿著幾份病歷報告回到工作間的白石注意到沙發上的人影,自然地把所有動作的聲量減到最低,以免打擾對方的安眠。

    輕步走回自己的位子坐下來,聆聽著由掛鐘所發出的細微聲響,還有節奏平穩的呼吸聲。

    她轉頭凝望著微微顫抖著的緋山,毅然站起來脫下身上溫暖的外套,蹲在沙發旁邊,把外套輕柔地披在她蜷曲的身軀之上。

    似是感覺到身上傳來的溫熱氣息,緋山無意識地抓住了外套裹住自己,睡姿和神態也活像一只小貓。

    白石露出滿意的淡笑,目光掃過對方的面頰的同時,發現跟連日來缺少睡眠的自己相同的一雙黑眼袋。

    「撒謊的醫生,最遜了。」她輕聲笑說。

    看來累垮的人,並不是只有白石醫生。

    因為野上翼的事情而不斷搜集相關資料及療方、每逢空閒時間便會到資料室查找合適書籍——為了患者一直非常努力的緋山醫生。

    可惜最後還是確認腦死亡的事實,返魂乏術。

    因為患者失救而感到自責、即使努力搶救了三天三夜仍然無法挽回病者的生命;比任何醫生也要傷心的緋山…

    想必她一定累壞了。

    真正缺少休息的,是緋山美帆子才對。

    白石站直身子伸展一下筋骨,回到座位打開手提電腦。

    開啟最常瀏覽的醫學網頁,從抽屜裡取出幾本以《低分化性腺癌》為標題的醫療書籍。

    接下來,還不能休息。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還沒完成。




    『低分化性腺癌,TTF1陽性,肺癌的第四期。』

    『肺癌中的三份之二,在確診的時候已經無法進行手術了。』

    父親平靜溫柔的嗓音,彷彿依然於耳邊徘徊,一切就如在昨天發生般記憶猶新。

    得悉病況的時候,她——白石惠,陷於震驚之中,握著病歷報告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背影遠去。

    從來沒有預料到埋藏在父親的固執之下,會是那樣讓人驚訝並不願意接受的事實。

    還有一瞬間,希望自己能夠一直被隱暪,不用承受如此沉重的真相。

    多麼幼稚的想法。




    “分子標藥”

    “BLP菌苗”

    “MACH1陽性”

    “HAL符合的話,初步研究對肺癌有好處”

    “選擇性的動脈注射的化學療法尚在研究階段…”

    緊皺眉頭注視著屏幕,左手拿著的黑咖啡還剩下三份之二,卻已漸漸冷卻。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飛逝,她一邊輕揉眼睛,把目光移到屏幕右下方的電腦時鐘。

    上午,三時正。

    花了將近三小時的搜集成果竟然只找到五項療法,有些還在臨床試驗的階段,成效還未能確定。

    以現今的科技,仍然無法擊敗癌症。

    縱使治癒的機會渺茫得讓人感到絕望,她也不會就此輕易放棄。

    待會兒去資料室再翻查病例和相關的研究資料吧。

    翔陽大學附屬的翔北醫院,除了聚集不少精英外,亦存有比圖書館更多更深奧的醫學叢書,有不少實用的書籍連白石也沒有看過。

    事到如今,恐怕能做到的,只有這些瑣碎的事。

    得知真相後,除了想逃避,也會責怪自己為甚麼沒有早點注意到被隱暪的實情。

    真是…很差勁的女兒。




    掛鐘運行的聲音再次傳入白石的耳中,卻缺少了伴奏的細微呼吸聲。

    目光從屏幕移到躺在雙人沙發上的人影,意外地發現本應仍處於熟睡的女醫生,正在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抱歉,吵醒妳了?」白石壓低嗓音輕聲說道,緋山並沒有回答,只是連忙移開視線。

    由於緋山的半邊臉被外套遮蓋,只能看到半張著的眼睛,白石也不知道眼前人是神志清醒,還是處於半醒半睡的晃神狀態。

    白石繼續看著對方的臉孔,似乎能夠持續凝視到天亮。

    沉默維持了半分鐘左右,緋山終於有動靜。

    她瞇起雙眼緩緩坐起來,左手把外套壓於胸前作保暖之用,右手則在整理略為蓬亂的棕色卷髮。

    低頭看看披在身上那尺寸稍大的深色制服外套,不出所料,在左胸前的工作證寫著“白石惠”這個再也熟悉不過的名字。

    「早上好。」白石把手中已放涼的咖啡遞到鼻子之下,輕嗅一下。

    太苦了,失去濃香的咖啡就如失去香氣的香水一樣,失去意義。

    「嗯。」緋山用略顯沙啞且充滿倦意的聲音簡短地回答,伸手按摩著酸痛的脖子。

    其實她並不是剛剛醒來。

    不論是任何人,面對他人的長期注視,也會感到不自然吧。

    所以,她決定正式“起床”。

    雖然並沒有留意確切的時間,不過她最初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只是聚精匯神注視著電腦屏幕的白石。

    她默默看著白石的一舉一動,直到對方察覺到自己赤裸裸的注視才把目光從白石身上移開。

    大概,就這樣注視她,也有十多分鐘吧。

    只是把焦點集中在白石那非常嚴肅正經的側臉,就覺得眼前人越來越奇怪。

    在醫院裡早有聽聞她的爸爸親自到來翔北找院長談論她的將來,兩人因意見不合而築起隔閡。

    自從傳聞揚開後,白石的舉止亦顯得異常,看來傳聞是真的吧。

    這個笨蛋,又把憂鬱和心事給埋藏起來了嗎…





    「皺紋都跑出來了。」緋山目無焦點望著前方說著。

    「欸?」白石惑疑地看著對方。

    「常常愁眉苦臉,提早衰老,皺紋都跑出來了。」緋山突然扭頭認真地重覆一遍剛才的話語,還附加了解釋。

    白石略為驚訝地拿起放置於桌面一角的鏡子,仔細地打量著自己的臉孔。

    緋山看到如此認真的白石,不禁無奈地嘆氣。

    「騙妳的。」

    即使相比一年多前的白石惠,現在的她的確成長了不少,性格大轉變,可是遲鈍這一點依然沒有改變。

    而且重點是,想引導她把埋藏於心底的沉重心事給說出來,讓別人一起分擔。

    顯然這個深層意思並沒有順利傳達到白石的腦子裡。

    「和父親吵架了吧,我全部都聽說了。」

    既然暗示不適用,緋山決定採用單刀直入的方式。

    話音剛落,白石中斷了與緋山的對視,這次換作她逃避緋山的目光。

    「嘛…也不算是吵架…」白石小聲地說道,可是在如此安靜的環境內,一字一句都能清楚被聽見。

    緋山惑疑地挑起眉頭,極度質疑她的回答。

    每當白石嘗試隱暪實情的時候,都會不自覺逃避提及者的目光,而且回答也會吞吞吐吐的。

    只能怪這位乖乖的優材生太老實了吧?

    「身體不會騙人,憔悴和憂慮都寫在臉上了。」緋山站起來,把外套披在身上,雙手抱胸再次以尖銳的目光看著白石。

    白石別過頭把目光放到屏幕上,關閉了早前在瀏覽的醫學網站,並在緋山注意到之前,把桌面上的癌症書籍混雜於普通醫療書籍之中放回抽屜裡。

    「只是關於爸爸的事…有點…」白石關上筆記電腦,不忘拿走資料搜集時所寫下的筆記,站起來走到緋山身旁的文件架抽出一份病歷表。

    緋山輕微轉頭斜眼看著白石彎下來的身影,心裡沉重地嘆息。

    白石惠的固執和自己的可謂不相伯仲,某程度上甚至比緋山美帆子更頑固。

    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別人一起分擔這件心事呢。

    「我先去巡房了,獨立病房那邊就拜托妳了。」白石說罷與緋山擦肩而過,踏著急促的步伐離開了工作間。

    「等等!外套!」看著白石遠去的單簿背影,緋山突然想起一直替自己保暖的外套,屬於那位匆忙離去的醫生。

    可是對方並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就此離去。




    緋山以輕柔的動作脫下外套,把它挂在椅背上,無意中看到攤放在桌面上的意願申請表。

    意願表只填上了“白石惠”這個名字,除此之外一切皆為空白。

    「將來…嗎。」緋山看著那張簿紙喃喃自語。

    還有三天就是遞交意願表的期限了,白石一直沒有提及過跟自己的將來有關的事情,就算家常閒話亦對這種話題很感敏。

    來自家庭的壓力吧,畢竟父親是醫學界的權威知名人士——白石博文。

    其實在她面前的每一條出路,也是美好的。

    並沒有必要這麼憂心。





    那麼,緋山美帆子醫生將來的生涯,又會是怎樣的?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0 8
    第七章《迷惘》

    殺人犯。

    這三個簡單的字體的背後,卻擁有駭人棘聞的意思。

    不論使用任何形式,或任何不同種類的道具,擅自把人類的生命給奪走的人,一律統稱—--

    “殺人犯”

    這個詞語普遍套用於罪犯之上,並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接受社會的法律制裁。

    視拯救生命為己任的醫生,從求學到真正工作的時候,為了病者犧牲不少重要的事情,毫無怨言地努力著。

    大概,連做夢也想不到會被冠上“殺人犯”的罪名。







    人類無法把所有事情和人物全部銘記於心,能於腦海裡恆久保存的,只有非常重要而且不能遺忘的一切。

    她,從來也沒有因為聽到一個名字就能讓雙手顫抖、於瞬間被無力感佔據身體,頭腦變成一片空白。

    僅僅由三個簡單的文字所組成的名字,足以抹去過去十多年來的努力,令她的前途毀於一旦。


    “野上 翼”


    那是一名六歲,身受重創被送到翔北醫院進行搶救的男孩。

    經過所有醫護人員三天三夜竭盡所能的施行一切可行的手術,雖然勉強維持生命,但其後最終確認腦死亡。

    負責醫生是——緋山美帆子。

    醫生守則裡清楚說明未得到家屬的同意前,並不能擅自停止進行一切維持病人性命的醫療行動。

    不論任何情況下,只要家屬控告違反這條守則的醫生,那位醫生的牌照亦隨即亮起紅燈。

    儘管於過程中多麼努力,身邊的人也有目共睹,結局就是一切。

    在這次事件裡,緋山醫生終於理解這個道理。

    殘酷的、想要成功必須領略的…真理。





    「緋山醫生…?」低沉沙啞的嗓音打斷了她的沉思,緋山猛然抬頭對上了部長擔憂的眼神。

    自從鬧出醫療糾紛後,緋山就被禁止進行一切與病者接觸的職務,只能整理文書。

    人手本來已經非常緊拙,如今缺少了一名醫生更是為同事們增加負擔。

    近日田所部長也開始徹夜留守醫院值班,年事已高的他當然體力大不如前,疲態盡露於面上。

    「這段時期裡,三井醫生和白石醫生會接手妳的病患,所以毋須太過擔憂了。」田所部長說道。

    「是,我明白了,要部長操心…真的非常抱歉。」緋山恭敬地向眼前人鞠躬,目光卻再次往旁邊的白板望去。

    白板上,清楚地顯示著每天的值班表,卻只有剩下三名實習生。

    她的名牌早已被移至一旁,像是不再屬於飛行實習醫生的其中一員,被排除出來。

    真是可笑…緋山美帆子的醫者生涯,大概也像那名牌一樣,落後、停頓、墜落,最後無法再踏上自己期望的軌道吧。

    先不論畢業的可能性,現在的她很可能趕不上實習生們的步伐,永遠被拋在後頭。

    已經…到達終點了嗎?

    緋山的臉上出現細微的弧度,夾雜著悲傷的、似是在自嘲的淡笑。

    「那麼我先告辭了。」她微微點頭後步出部長的房間,輕力關上房門。

    一如平常繁忙的翔北醫院,醫生、護士、病人、家屬…每天都於走廊裡來回穿梳著,擦肩而過亦甚少交流。

    而她也照常在這裡上班,於走過無數次的走廊平靜地邁步前進,看見許多熟悉的面孔。

    明明甚麼都沒有改變。

    她毅然停下了步伐,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默默看著經過的人們。

    提著病歷表正在巡房的醫生們、正在推輪椅或病床的護士們、正在進行肢體復健的患者們。

    大家,也有身處醫院的理由。

    而她呢?一個被停職的醫生——還有待在醫院的理由嗎?

    不能工作的話,就算待在這裡也等同路人,甚麼也做不了。

    僅僅,只是無關痛癢的閒人而已。

    她似頭凝望因用力緊握而變得僵硬發白的指節,緩緩地攤開雙手。

    彷彿看到蒼白的雙手沾染鮮艷的緋紅,微微顫抖著。

    覆蓋雙手的溫暖液體——屬於野上 翼的血。

    緋山美帆子,真的如死者家屬的描述般,親手奪去了他的性命嗎?

    她,真的是殺人犯嗎?




    文件似是源源不絕地堆積起來,全部整齊地攤放在她的桌面上。

    在翔北醫院工作至今,緋山首次覺得時間的流逝緩慢得讓人心煩意亂。

    只要疾病仍存在於世上,病患也會無窮無盡地到來,然而各式各樣的病歷表和報告亦會隨之而來。

    依照目前情況仍然不能確定能否復職,今天只是被停職的第一天,她已經快要忍受不了這種乏味的工作。

    她究竟為了甚麼而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場?

    要是當初把延續急救表遞交給野上翼的母親,那麼她現在應該在病房間徘徊著,忙得不可開交。


    “不希望讓傷心的母親再承受沉重的事實,那樣無情的事情,緋山美帆子無法做到。”

    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的後果。

    只為拯救一條生命而付出過的努力,卻因得到失敗的結果而付之東流。

    說到底,現實遠遠比人類的想像中更殘酷——根本沒有人會在意過程。


    “成功的話就是神,失敗的話就是惡魔。”


    過程也很重要這樣的說話,只有單純的人才會相信。

    只能怪責自己過於天真。

    緋山不禁再次露出自嘲的冰冷笑容。

    她毅然停下抄寫的動作,把原珠筆隨手擺放於文件之上,左手則在輕力揉著因長期執筆而酸軟不已的右手。

    為甚麼以前握著手術刀長達五小時也不會有這樣的酸痛感呢。

    抬頭偶爾看到放在對面桌子上的黑咖啡,既然工作間裡並沒有充斥香濃的氣味,那麼眼前這杯咖啡有九成已放涼了。

    堆積起來的記事本和醫療書籍略為凌亂,依照位子主人的性格,屬於她的所有事物全部也應該井井有序。

    想必對方一定忙得連收拾一下桌面、享用咖啡的時間也沒有吧。

    細想一下,其實自己也是她工作量增加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

    停職,工作交由別人接手。

    剎那間緋山有種想替白石收拾凌亂的桌面的衝動。

    出於愧疚?出於善意?還是因為太空閒的關係想找點別的事情消磨時間?

    緋山也不清楚了。

    可是那鼓衝動已如泡沫般化成幻影,消失無踪。





    突然熟悉的聲音從身後的病房傳來,那是脈膊測量器發出的警號。

    緋山猛然轉頭朝病房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名婦人面露異常痛苦的神色,發白的雙唇半張著,似是想呼救卻無力叫喊。

    透過窗戶看清楚患者的面容,深棕色的瞳孔於瞬間放大。

    她並沒有看錯。

    那位婦人曾是緋山的病患—--

    水野陽子,46歲,患有先天性冠心病導致心臟衰竭,於四天前因一度停止呼吸被送進急症部。

    由於惡化情況比預期中要快,原定於後天進行裝置人工心臟的手術。

    其後因緋山被停職,主診醫生轉由白石擔當。

    緋山匆忙離開座位趕往病房,脈膊器上閃亮著的紅燈,心跳率正在持續下降。

    半睜著眼睛的婦人於矇矓中看見逐漸放大的身影,虛弱地抬起左手輕力抓住緋山的手臂。

    從婦人手上傳來的冰冷溫度讓緋山不禁顫抖了一下。

    「醫生…救…救我…」

    她的目光從眾多儀器移到婦人瘦弱並且蒼白無比的面容,無意間對上對方迷矇的視線。

    突然,有無數不同的臉孔浮現於她的腦海裡。

    絕望裡看到唯一的希望,拼命想抓住一絲光茫的眼神。

    於病者的眼裡,醫生就是唯一的光茫。

    可是醫生亦有迎來生命終結的時候。





    微啟的嘴巴小幅度地張合著,卻再也無法發出任何音節。

    隨著抓著手臂的觸度消失,婦人亦沉重地閉上眼簾。

    緋山被耳邊變得更為頻密的警號喚回現實,她嘗試呼叫婦人的名字,但並沒有得到回應。

    糟糕——已經失去意識了。

    她迅速揭開婦人的衣服,腹部的位置明顯地腫脹起來。

    幾乎是最壞的情況,體內血液積聚於肺內——急性肺水腫。

    下一秒,心臟完全停跳。

    時間無多。

    正想把左手放置在婦人的胸口上進行心外壓,右手則準備把呼吸氣的氧氣量調高—--

    她卻停下了所有動作。

    本應動作流暢的雙手,此刻劇烈顫抖著。


    “緋山美帆子,從今天開始妳被禁止進行一切醫療事項,妳明白嗎。”


    充滿壓迫性的嚴肅男性嗓音突然於耳邊迴響。

    縱是嗓音非常低沉,聽上去卻令人覺得刺耳無比,每次回想起這句話語,胸口亦會傳來一陣鬱悶的沉重感。

    對呢,現在的她只是有名無實的掛名醫生。

    即使知道要怎麼做,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病人的生命逐漸流走。

    而且,那曾經是自己的病人。

    緋山睜大眼睛凝望著瞬間閉目而且失去意識的婦人,一片混亂的思緒變成空白。

    可是她並沒有忘記一件事。

    拿起懸掛在胸前的手機,急忙搜尋著那個名字,呼吸亦開始變得緒亂。

    「快點接通吧……」左耳傳來沉長的等待通話響聲,右耳則傳來由脈膊器發出的響亮警號。

    四秒、五秒、六秒…十秒。

    仍然還沒接通。

    緋山閉目緊皺著眉頭,回憶的片段再次在她的腦海裡播放著。




    “小翼…真的不會再睜開眼睛了嗎?”

    那個時候,那位傷心的母親握著男孩的小手,如此提問道。

    “結果,還是輸了。”

    “我們無能為力了,對不起。”

    自己給出的答案,只是如此隱悔。

    當時,她並沒有勇氣面對躺在病床上的男孩,還有那位悲痛不已的母親。




    緋山美帆子,目送死神從自己的手上奪走一條性命。

    現在,病患的情況危殆,身為醫生的她卻只能袖手旁觀。

    竟然只能原封不動,默默地替病患祈禱。

    她當初究竟為了甚麼而選擇修讀艱辛又吃力不討好的醫科?

    結果,連醫生的職責也做不了。

    如今的她,還能被稱之為“醫生”嗎?





    「求妳了…」眼角溢出的淚水滑過臉頰,她以沙啞的嗓音低聲呢喃道。

    她已經無法成為患者的光茫了。

    但是在她身邊的那個人,卻能代替她成為新的希望。

    只有她,才能拯救更多的病患。

    所以,求妳了,快點接電話吧。

    緋山在心裡不斷默唸著對方的名字。


    「是,這裡是白石。」


    終於,接通了。

    緋山顧不著帶著嚴重鼻音並且異常沙啞的嗓音,連忙清一下喉嚨,抬頭看著不遠處的掛鐘。

    「是我,水野太太的心臟停跳了兩分鐘,能過來——」

    「明白了,現在馬上過來。」對方用簡短的回答打斷了緋山的話語。

    急促的腳步聲從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緋山緊皺的眉頭頓時舒緩下來,可是沉重的心情沒有絲毫放鬆。

    「拜托妳了…」在白石挂斷通話的同時,緋山閉目垂下頭,小聲說著不會得到回應的話語。

    緋山鬆開手中的手機,左手輕微顫抖著緩緩往婦人的方向伸去。

    動作緩慢之餘,亦帶著猶疑。

    她緊緊握著婦人蒼白且冰冷的手,除此之外,她並沒有能做的事情。

    如果心意能透過接觸傳達給對方,她希望此刻正在與死神搏鬥的婦人能夠接收到自己的心意。



    “對不起…”

    “但請務必繼續堅持下去…”



    為了自己,為了身邊的人…

    為了不讓緋山美帆子變得更罪孽深重…

    一定要活著。




    晚上七時許。

    雖然是公認的用膳時間,但是現在於食堂的人數,屈指可數。

    緋山於異常安靜的環境下心不在焉地咬下送到嘴邊的牛肉,沒多經咀嚼便把食物吞嚥下去。

    即使翔北醫院提供的膳食有一定的水準,但是如今就算讓她吃八味珍品,亦只會顯得淡然無味。

    一直因為中午發生的事情而心絮不寧,另一方面,因醫療糾紛的事情已傳遍醫院,現在的緋山成為了醫生護士們的焦點。

    不論是身穿便服準備到更衣室換制服,在走廊之間往來,在食堂用膳的時候——也會惹來不少好奇的目光。

    當然,不多不少會聽到閒言。

    這些都是預料中事。

    緋山把最後一塊牛肉送進口中。




    「啊。」

    高大的身影從後方出現,緋山不禁暫停咀嚼的動作,本來有點呆滯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

    毋須扭頭確認接近的人是誰,她就算化為灰燼也能認出對方的聲音。

    不出所料,拿著三文冶走到緋山身旁,正是那位神出鬼沒、總是突然出現於自己身邊的白石醫生。

    「我找了好幾個地方也找不到緋山醫生呢,想不到買個晚餐就碰到了。」白石的語氣甚為輕鬆。

    照這樣的話…手術應該很順利吧。

    緋山並沒有回答,也沒有抬頭看白石。

    「水野太太的情況怎樣了?…」

    她似是自責地垂下頭,一邊壓低了嗓音小聲問道,一邊用叉子撥弄著碟子上的青豆,坐姿僵硬得像是被鐵鍊束縛住。

    這裡可是有數之不盡的人正在觀察著這位被停職的醫生的言行舉止呢。

    過去的半小時裡,緋山已經盡量嘗試無視從四方八面投來的目光。

    其實,緋山本人也不知道為甚麼得處處避忌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些“偷窺者”。

    明明她並沒有要迴避的理由。




    “即使性格非常爽直、不理會別人的感受,而且說話不饒人,其實十分介意別人的目光。”

    緋山突然想起父親對自己的評語。

    “但是,絕對是個比誰也要善良,更熱心的孩子。”

    白石似乎注意到緋山的不安,環望四周,與她對上視線的醫護人員都連忙把目光移到自己的晚餐上。

    原來如此。

    無論到哪裡去,也要承受人們的目光和閒言閒語。

    不過,痛苦不會再延續下去。

    她——白石惠,會竭盡所能保護緋山美帆子。

    哪怕只是能夠默默待在她身旁,摟住她瘦弱的肩膀,聆聽著她細碎的抽泣聲。

    「走吧。」語氣堅決得讓人沒有拒絕的權利。

    白石突然越過緋山的手臂拿起餐桌上的托盤,轉身往出口邁步。

    再者,緋山也不想再待在這裡,聽著不同的嗓音紛紛談及到自己的名字。

    「等等…!」緋山略為慌亂地站起來,快步趕上白石急促的步伐。




    安靜的走廊裡,白石以較快的步伐領在緋山前頭,而後者則盡力地嘗試跟上前者的步代。

    從白石身上散發著的嚴肅氣息,強烈得連緋山亦不敢作出慣常的刺激性話語。

    依照這條路線,應該要回去工作間吧。

    本來過輕輕鬆鬆的走過來搭話,眨眼間就變成了猶如進行手術中的嚴肅表情,眼前這個人究竟是哪兒不對勁了?

    緋山輕皺眉頭盯著白石的背影。

    「水野太太的情況穩定,幸好能及時進行手術。」白石打破了維持已久的沉默。

    聽罷,緋山頓時覺得放下了心頭大石,露出欣慰的淡笑。

    「而且,幸好有緋山醫生在,才能保住水野太太的性命。」

    白石停下腳步,轉身與緋山四目相交,一本正經的樣子並不像在鼓勵對方,而是說出如鐵一般的事實。

    先是被突然扯到自己身上的話語感到一絲驚訝,可是她沒有把感情表露於臉上。

    「我嗎?別開玩笑了。」

    緋山冷笑一聲。

    她,眼見患者正在痛苦著也只是袖手旁觀。

    被患者觸碰的那一刻,畏懼和驚惶在她的腦海裡閃現——那個時候,雙手的動作,停住了。

    一無是處的醫生;

    畏懼患者的醫生;

    只會逃避的醫生。

    這樣子的醫生,能幫上甚麼忙?

    又能拯救得了誰?


    “賣乖的說話也得適可宜止。”


    當初剛認識白石的時候,緋山對她的微言非常多。

    甚至因“討厭”、“不滿”和“妒忌”,對她產生出競爭對手之間的恨意。

    可是現在,這句說話,她再也不會套用在白石身上。

    不知不覺間,白石已成為一直在支持自己的“同伴”。

    緋山相信對方也一定有與別不同的想法,亦大概是唯一能理解她的人。

    所以她希望能夠從白石惠的話語裡,對自己的堅持作出肯定。




    「我再一次從患者身邊逃跑了,就跟首次乘直昇機執勤的時候一模一樣。」

    緋山微微低頭,平靜地說道。

    抱著興奮和期待的心情首次外出執勤,卻發現自己並不俱備對患者負責所需的勇氣。

    於是,那個時候,她選擇了逃避。

    「妳還沒到來的時候,我就在想,“要是水野太太因失救致死,會是我的錯嗎?”」

    要承擔對生命的責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

    「“不想背負著罪惡感渡過餘生…所以想水野太太活下去。”…那個時候,我是這麼想的。」

    罪惡感。

    每次向家屬宣告悲痛的事實後,壓於她的肩膀之上,那塊名為“罪惡感”的大石亦會變得沉重。

    漸漸地,身體因不勝負荷而筋疲力竭,再也不能舉步向前。


    「我…真是最差勁了。」

    緋山的嘴角微微揚起,輕皺的眉宇間充斥著以語言無法表達的悲痛。

    她屢次從患者的身邊逃走,她屢次對自己的懦弱感到無力,她到現在也只想繼續逃避於逞強下的—--

    “真實的自己”




    白石不發一言,伸手稍微用力地握住緋山纖瘦的手臂。

    「過來一下。」連反抗的機會也沒有,緋山已被對方半強逼性地拖著走,偏離了原定的路線。

    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緋山亦無意擺脫手臂上的束縛,因為她深知不管多麼希望白石能置自己於不顧,她也不會放手。

    為甚麼白石惠這個人,就是總喜歡干涉緋山美帆子的事情?

    緋山把所有疑問都藏於心裡,任由白石領路。





    二人最終停下了腳步。

    白石輕力把布簾給拉上,左手不旦拿著之前於食堂購買的麵包,還增添了一本又大又厚的記事本。

    緋山一邊盯著白石的側顏,一邊在攤滿醫療用品的病床上找了個空置的地方,緩緩坐下來。

    黯淡的燈光、比外頭要低一點的室溫、四周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醫療用品、空間狹小得只能同時容納兩個人—--

    沒錯,她們正身處倉庫。

    在食堂裡遇見白石後,至今緋山亦完全不能理解白石的思想。

    莫明其妙地拉著自己離開食堂,再以半強逼的手段把她帶到倉庫,而且最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

    白石在前往倉庫途中,詢問護士長所取得的筆記本。

    那筆記本究竟有甚麼特別?反正裡面記載的事項,幾乎全都是病者們的房間調動、用藥時間等等。

    這個人做事從來也不會解釋一下,自從黑田醫生離開後,性格更是變得更固執、更強硬。

    而且非常喜歡介入緋山美帆子的私事,強硬性地介入。

    這一點,有時候實在讓人覺得生氣。

    緋山依舊以略帶怒意的眼神瞪著白石。

    白石轉身微微低頭與緋山四目相交,從對方的目光,可以十分肯定她正在等待自己的解釋。

    她輕聲嘆一口氣,把手上的麵包放到緋山身旁的空位,隨後動作迅速的把筆記本打開,翻到某一頁後把它遞給緋山。

    緋山接過筆記本的時候,白石便開始整理霸佔著半張病床的物品,把它們依序放到儲物架上。

    本來充滿疑惑和不滿的眼神,在瞬間軟化了。

    雙瞳睜得大大的,驚訝的表情此時在緋山的臉上表露無遺。





    「一直以來承蒙緋山醫生的照顧,真的非常感謝。」

    白石一邊把繃帶放進紙盒,一邊說道。

    「能遇上緋山醫生,真的是我的福份。」

    緋山的視線緩慢地掃過筆記本,心情已由震驚平復下來。

    白石依然逕自說話。

    「緋山醫生讓我學會珍惜健康,也給予我勇氣去做手術,真的非常感激。」

    緋山以指尖輕力翻動紙頁,仔細無遺地閱讀著一字一句,同時聆聽著白石的話語。

    「緋山醫生是一位好醫生。」

    白石轉頭望著緋山。

    對方並沒有注意到白石的視線,只是把注意力集中於手中的筆記本上。

    「這些,都是從病者意見收集表那裡得來的。」

    仍然繼續把東西分類以便整理的白石解釋道,語氣比之前要溫和得多。

    其實不用解釋,緋山也能從筆記本上得知白石突如其來的話語的出處。

    剎那間,歷年來所診治的患者們,如走馬燈一般於緋山的腦海裡放映,不過這次,只有愉快的笑臉—--

    還有說著“謝謝,醫生”的口形。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白石走到緋山身旁,把剩餘的幾箱醫療用品放置到儲物架上。

    「緋山醫生,的確是一位好醫生。」

    她拍拍黏在外套上的灰塵,於緋山身旁那騰空的位置坐下來。

    緋山把筆記本攤放於自己的大腿上,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那些全都寫著“謝謝”的字句。

    似乎,憶起是甚麼東西一直作為自己的動力,讓她能從艱苦的醫學生涯裡走到現在。

    僅僅,只是為了患者的一句話而拼命努力著。

    「關心病人的心情,鼓勵病人們面對疾病,另一方面也為了患者們而獨自努力著…」

    「我覺得,緋山醫生很溫柔。」

    白石微笑著小聲說道,緋山聽罷只是默默凝望著對方。

    她還是第一次被別人說成“溫柔”。

    經常說話不饒人,而且脾氣壞得比地雷還更危險的個性,竟然會給別人“溫柔”的感覺呢。

    「但是,不要太勉強自己了…誰也有挫敗。」

    白石拿起身旁的麵包,卻沒有打算享用她的晚餐。

    她輕皺眉頭,凝望著地板。

    「痛苦的時候,能哭泣的話就盡情哭,哭完了便再重新振作吧。」

    對。

    當淚水也哭乾的時候,就該振作起來。

    黑田醫生的事件,當時的白石惠,哭泣的次數已經多不勝數了。

    但是,亦因此變得更堅強。

    「任何時候,我也會陪伴妳的。」

    「所以,不要再逞強了,好嗎?」

    白石的語氣,輕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子。

    「妳想看我懦弱的樣子而已吧。」緋山壓低了嗓音說道,可是白石卻露出了微笑。

    這樣的緋山,才能讓人稍為感到安心。

    至少,她總算願意讓自己接觸“真實的緋山美帆子”。

    「我守口如瓶,所以沒關係的。」白石朝對方的臉望去。

    「而且,我還是比較喜歡擁有熱誠、面對患者的勇氣的緋山醫生。」

    「患者們的感謝,不就是成功的證明嗎?要相信自己。」

    緋山合上了筆記本,垂頭凝望著雙手。

    好奇怪啊。

    白石惠,這個人果然非常奇怪。

    為甚麼總是在說一些大條道理的說話呢。

    為甚麼呢…

    為甚麼又再一次在她面前展現出自己的懦弱呢。




    淚水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流過,有別於昨天在走廊裡放聲大哭—--

    僅僅只是眼淚不受控制從眼眶裡湧出。

    因為過去的患者對自己的感謝,因感動而流淚了?

    因為近日的壓力太大,所以再度崩潰了?

    或是…

    因為找到能理解、總是陪伴在自己身旁的人,可以安心於對方面前展演最真實的一面?

    哪一個是正確答案,緋山也不知道。









    白石一邊吃麵包,一邊看著枕在自己大腿上已入睡的緋山。

    為免緋山會著涼,她還特意放輕動作、小心翼翼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對方身上。

    非常愛逞強的緋山醫生也有身心疲累的時候——壓力、還有哭累了。

    不過恐怕她只會在二人共處的時候,才會願意卸下平常的“武裝”吧。

    白石把最後一口麵包送進嘴裡,看一下緋山安穩的睡顏,隨後亦垂頭雙手抱胸,合上眼簾進入夢鄉。






    本應於晚上六時就能下班回家的白石醫生和緋山醫生,同於倉庫裡渡過一個晚上。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0 9
    第八章《醫者》

    人們一直為自己堅信的事物而努力著。

    警察為了維持家國和社會的治安;科學家為了對世界作出貢獻;醫生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

    也許人類並沒有想像中擁有高尚的使命感,可是他們各自擁有不同的目標和信念,朝期望中的未來前進。

    有的為了被社會需要的滿足感而努力。

    有的為了救死扶傷的使命感而奮鬥。

    有的為了最重要的人的笑容,竭力而為。

    有的為了一聲道謝,捨棄一切努力著。

    但是,連這些都無法相信的時候—--

    該怎麼走下去呢?






    夜深。

    燈光黯淡的儲物室裡,一個修長的人影依靠儲物櫃站著,低頭凝望著手中的白色手機,就連空氣也像靜止了。

    屏幕裡顯示著最近的通話紀錄,手機的主人最後的通話,已經是兩天前的事。

    “家族——お父さん”

    一絲暖氣沉重地從她的口裡呼出,輕放於中間確定鍵的姆指並沒有按下去。

    演講完畢的父親兩天前已乘飛機回家進行休養——雖說是休養,但依照父親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固執性格,休養的定義只是減
    少工作量。

    所以,少不免還是會感到擔心。

    但連日來工作纏身,完全無法抽空給他打電話問候情況。

    可是機會到來的時候,她——白石惠,卻頓時想不到該如何開口。

    每次想起父親的事情,亦會同時聯想到“未來”這兩個字。

    “未來”

    兜兜轉轉,始終還是返回現在這個兩難的困境。

    她的畢業意願表至今依然沒有沾上半滴墨水,幸好田所部長瞭解她目前的處境,允許她延遲遞交表格。

    “飛行醫生,還是遵從爸爸的指示?”

    如此讓人頭痛的問題再次浮現在她的腦海裡。

    大概,這個就是她不知道要怎麼面對父親的原因。

    要是父親要她給出肯定的答覆的話,到底要選擇哪一邊?

    兩天前,她只是一邊哭泣,一邊說出“我會盡快成為一名出色的醫生,所以一定要活到那個時候”。

    但是…話裡所指“出色的醫生”,要走甚麼道路才能達到這個目標?

    她輕皺眉頭,合上有如千斤重的眼簾。






    突然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響,白石慌忙合上手機站直身子,一副像是做了虧心事的樣子,轉頭看看來者何人。

    視線對上了剛進來那位醫生散渙的目光,正要經過白石身邊的緋山頓時停下腳步,以半驚半惱的眼神瞪了她一眼。

    即使身體已經站得非常畢直,白石還是無意識地往後退騰出空位,直到整個背部貼上儲物櫃才停下來。

    緋山低頭快步走到自己的儲物櫃前,把束起的卷髮放下來,一邊從褲袋掏出藥盒,一邊打開櫃門。

    白石無聲無色把手機放回外套的口袋裡,靜靜地看著緋山服藥。

    「下班了?」即使白石在某方面來說非常遲鈍,可是這種明顯的尷尬氣氛,就連三歲的小孩子也能感覺得到。

    儘管如此,兩人都知道這個問題是多餘的。

    翔北醫院裡飛行醫生的值班時間,相信沒有人比白石和緋山更為清楚。

    身為優等生的白石惠,連接下來一週的值班表都緊緊牢記在腦內了;而非常重視自己的經驗比他人少的緋山,當然時刻留意
    值班空檔,抓緊機會。

    白石突然覺得自己的社交技巧日漸退步。

    「如果這種工作能稱為上班的話。」緋山把藥丸送到嘴裡,喝了一口純水。

    她把藥盒和聽診器等等的東西放在儲物櫃的上層,毫不在意白石投來的目光,逕自把制服上衣脫掉。

    就在緋山開始更衣的時候,白石便尷尬地把目光轉移到自己那雙純白的鞋子上。

    「醫療糾紛…怎麼樣了?」她壓低聲量,試探性地問道。

    對方聽罷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拿著便服的雙手垂下來,凝視著略為陰暗的儲物櫃內部。

    「現在還不知道。」緋山以異常平靜的語氣回答,往櫃門上的小鏡子望去,輕皺眉頭。

    「是嗎…」白石無奈地輕聲嘆氣。

    「不過,總算能把自己的想法都好好說出來了。」緋山把便服套在身上,整理著因稍微歪掉露出疤痕的高領內襯。

    白石抬頭疑惑地看著緋山。

    “自己的想法”…?

    就是她一直在堅持的信念嗎?

    亦是把緋山捲入醫療糾紛的原因…

    「可笑的是,我已經無法再相信自己。」緋山自嘲地哼笑一聲,臉上的表情,卻無法掩飾冷笑之下的悲哀和痛苦。

    又來了。

    緋山美帆子又在以負面的說話打擊自己。

    白石意味深長地輕嘆一口氣,本來已放鬆的眉頭再次緊皺起來。

    「現在想起來,過去的想法還真是幼稚呢,果然不要跟患者有情感上的交流才是正確的。」緋山邊說邊準備脫褲子。

    「還有,妳要看到甚麼時候?」褲子落至白滑的大腿上,緋山再度停下了動作,轉頭盯著白石。

    「啊、對不起。」白石聽罷立刻尷尬地轉身面向自己的儲物櫃,慌忙得差點撞上櫃子。

    她能夠對天發誓,她真的無意把緋山醫生的更衣過程收入眼簾。

    剛才,她只不過在對緋山的說話進行沉思而已。

    閉目輕輕把額頭靠在儲物櫃上,白石一臉懊惱的表情不斷在心裡責怪自己的遲鈍。

    應該不會給對方增添奇怪的形象吧?…

    搞不好會讓緋山以為自己有偷窺或跟縱之類的闢好。

    “妳怎麼常常神出鬼沒的出現啊?我身上沒裝GPS吧?”

    緋山這樣跟白石說過。

    其實她只是偶爾碰見緋山,並不是每次也特意去找她,純粹只是巧合。

    雖然白石承認在必要時,她會主動找緋山。

    完了,除了“醫書宅女”,現在還添了個“跟縱狂”的新形象。

    想到這裡,白石恨不得用力撞一下儲物櫃。

    然而卻把之前正在沉思的事情給忘得一乾二淨。

    「我先走了。」緋山看著舉止有點異常的白石,穿上外套後關上櫃門,便與白石擦肩而過。

    「喔、哦…」白石連忙轉頭,已看不見緋山的身影,更衣室彷如回到緋山進來前的模樣。





    慢著,長椅上放著一串鑰匙。




    白石走到長椅旁欠身撿起鑰匙串,單調而且只繫著三條鑰匙,還有一個半透明球體的小挂件。

    仔細地看看那個挂飾,半透明的紅色球體,上面還有表情,這個東西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影像。

    『這個遊戲叫PUYO PUYO喔~很好玩的!醫生也一起玩吧!』

    以前一位探望父親的男孩曾經把手中的遊戲機遞給自己看,那個好像是方塊遊戲,方塊就是那些圓圓的球體生物。

    『醫生也得減壓啊,哪像妳這種醫書宅女,我可是會偶爾玩方塊遊戲的。方塊類能緞練思考能力呢。』

    某次吃午飯的時候,緋山對白石說過自己也會玩方塊遊戲。

    再仔細思考一下,在白石的生活圈子裡,年奔三十還會玩遊戲的醫生,就只有一個。






    緋山美帆子。








    晚上八時。

    她獨自坐在工作桌前,心不在焉地凝視著攤放於桌面的文件,右手玩弄著那串鑰匙。

    緋山下班已有兩小時之久,應該已經抵達寓所了,但是…為甚麼還沒有察覺到最重要的鑰匙消失了?

    打了十多次電話也沒有接通,發短訊也嘗試過,還是沒有得到任何答覆。

    難道…遇上甚麼危險了?

    不不,可能這串鑰匙根本不屬於緋山,只是別人遺留下來的。

    白石惠,專心工作吧,別想太多了。

    「白石,我跟你換班。」剛走進工作間的藍澤把數份病歷表放在自己的工作桌上。

    終於能分散一下混亂而且忐忑不安的心思,白石稍為驚訝地抬頭把目光移到藍澤木無表情的臉上。

    「啊?但是藍澤君你不是有連休嗎?況且才剛進行了歷時三小時的手術…」她以感歎的語氣說著,正想拒絕藍澤的“提議”。

    「去找緋山。」藍澤簡略地回答,依然沒有把目光放在白石身上,逕自處理文件。

    對方種種莫明其妙的說話實在讓白石摸不著頭腦,換班去找緋山?為甚麼要去找緋山?換班跟緋山有甚麼關係?

    沉默。

    白石疑惑地看著藍澤,等待對方的解釋。

    「我覺得妳能理解緋山。」藍澤最終不耐煩地轉頭看著白石。

    這個人,為甚麼能比男人更遲純。

    藍澤不禁皺起眉頭。




    「要是一名醫生因挫折而變得害怕患者,到底要怎樣堅持下去呢。」

    「道歉、停職、哭泣、崩潰。」

    「然後…放棄。」

    他從胸前的口袋取出原珠筆,右手才剛碰到筆幹便飛快地旋轉起來。

    白石此刻終於恍然大悟。



    “果然不要跟患者有情感上的交流才是正確的。”



    一向對治療病患抱著熱誠、對病人們發自真心的關懷和體諒,在醫療糾紛一事後,對自己的想念產生動搖。

    不敢與患者們建立情感和信任,因而覺得與患者們保持距離才不會讓自己再次受傷。

    害怕會重蹈覆徹,對自己造成更深的傷害。

    這個才是,於逞強的面具下,最真實的緋山美帆子。



    「謝謝,下週我把連休讓給你。」白石把外套披在身上後便忽忙地步出工作間,只剩下藍澤一人。

    再也聽不見腳步聲在走廊裡迴響的同時,轉筆的聲音亦停止了。

    他重新把原珠筆握於手中,走到值班板子前,把“白石惠”和“藍澤耕作”的名牌互換位置,並寫上“SWAP”。

    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何時變得這麼多管閒事,可是眼見同僚獨自難過也絕對不是件樂事。

    能做到的事情只有這麼多而已,接下來的就交由白石負責吧。

    緋山和白石之間,有著非常深厚的信賴。

    所以兩個人的話,一定能跨越難關。

    總比孤獨面對壓力和痛苦要好,就如自己一樣。

    既然擁有能理解及支持自己的同伴,為甚麼還要獨自逞強呢。

    藍澤臉上輕淡得幾乎無法察覺到的笑容,一閃即逝。





    手中緊握著的手機,顯示著一條最新的短訊。

    “快點過來啦,妳那位醜女朋友喝醉後比妳更麻煩!”

    短訊的發送者——大山恆夫。

    白石低頭凝望著手機屏幕,步伐不自覺地加快,於人煙稀梳的街道上穿梳著,前往熟悉的場所。

    幸好瑪麗珍及時給自己發短訊,要不然她真的會花一整晚的時間嘗試找遍任何那位“醜女”有可能出現的地方。

    從離開醫院乘公交到現在,已有兩小時多,隨著時間的流逝,心裡的焦躁和憂慮便增添一點。

    “沒有必要這要著急找她吧?反正明天上班也會見面…”

    這個問題曾於腦海中出現,但不消三秒的時間並被本人提出多種理由辯駁。

    第一:她並沒有鑰匙,不能回家。

    第二:女性喝醉後獨自在街上遊走,怎麼想也覺得非常危險。

    第三:白石惠不會允許緋山美帆子輕易放棄自己的信念和工作。

    總括來說,其實只是白石迫切想要見到緋山。

    想鼓勵她,想支持她,想成為能被她信任的依靠。

    還有,想告訴她——“我還是比較喜歡擁有勇氣,主動面對患者的緋山醫生。”

    印象中剛剛開始當實習飛行醫生的時候,也曾說過類似的說話。

    不過,真心的說話,不論說多少遍也不會覺得厭倦的。

    白石惠,不會再次放手。

    即使緋山甘願墮落於黑暗的無底深潭,只要白石惠仍然在她身邊,亦不會讓緋山就這樣被黑暗所吞噬。

    絕對,不會放開牽繫著彼此的絲線。








    「打擾了…」白石壓低嗓音並放輕腳步踏進酒吧,映入眼簾的是正在擦拭酒杯的瑪麗珍,還有坐在她對面的…

    「酒~給我酒!~」因酒精作用的關係而漲紅的臉頰埋在臂彎裡,蓬亂的卷髮披散在桌面上,緋山帶著矇矓的眼神抬起頭。

    「妳看妳看,都醉成這樣子了還要喝,快點把她帶走吧!」瑪麗珍小聲對正在朝緋山走來的白石說道。

    白石無奈地笑一下,以口型說『抱歉』,以安靜的動作接近已醉得不醒人事的緋山。

    「緋山…該回家了哦。」她輕力晃晃緋山的肩膀,語氣溫柔得似是在以棒棒糖哄小孩子般。

    滿身散發著強烈酒氣的人這才緩緩轉頭,瞇起雙眼打量著眼前人的面容。

    「白石!妳怎麼…會在這裡!…」緋山舉起食指直指白石的臉,指尖差點就要碰上對方的鼻尖。

    突如其來的大叫讓瑪麗珍和白石都大吃一驚,可是緋山的思緒再次回到空蕩蕩的酒杯上。

    「我要白酒~白石也來了~一起喝吧!~」緋山對著白石傻傻的笑起來,說話的語調跟平常的完全不一樣。

    瑪麗珍使勁地給白石使眼色。

    「好好,回家再跟妳一起喝,來,一起回家吧。」白石把緋山的一只手臂環在自己的脖子上,另一只手則扶著對方的腰側。

    比想像中更纖細呢,緋山醫生的體型。

    相比自己,適合緋山的形容詞應該是“嬌小”。

    「今晚的賬都算我的,先記賬可以嗎?」費盡不少力氣才能把身體完全癱軟的緋山從椅子給拉起來,白石離開前不忘交代賬單的事情。

    「嘛,既然是惠的朋友,就免費請她一次了,只有一次哦!」瑪麗珍嘟著嘴,雙手抱胸說道。

    「謝謝。」白石微笑著朝瑪麗珍點頭,與緋山一同離開酒吧。





    最終還是沒能把緋山送回家。

    相反地,卻把她帶回自己的寓所。

    小心翼翼地把緋山安置到床上,看著她安靜的睡臉,白石終於能夠鬆一口氣。

    由於自己居住的地方比較接近翔北醫院,交通亦非常方便,所以決定讓緋山在這裡住一個晚上。

    好不容易把這只大醉貓拖出酒吧,截了輛計程車,途中還被她抓住說了很多事情,瑣碎的、重要的、惹笑的…還有痛苦的事情。

    她還是首次遇見願意直接跟別人說心事的緋山,給人的感覺非常爽直…應該是“煥然一新”才對。

    至少,現在能夠清楚了解緋山的感受和想法。

    果然跟自己之前的猜想一樣—--

    “因為害怕再次受傷,所以築起名為『冷漠』的圍牆,斷絕感情的交流。”

    如果失去信念就打算放棄,眼前人便不是“緋山美帆子”。

    白石想到這裡,不禁凝視緋山的睡臉。

    善良、溫柔、純真。

    會受傷,只因她太溫柔。

    溫柔並不是錯,即使因此遇上挫折,亦不要讓溫柔的心漸漸變冷,最後成為冰冷得讓人無法觸碰的心靈。

    不要封閉心靈。

    不要拋棄信念。

    為了自己堅信的事物繼續努力。

    人們往往也是從失敗中再次振作。

    而且,即使跌倒了,白石惠亦會在旁邊幫助她再次站起來。






    “兩個人的話,一定可以做到。”




    以輕柔的動作替熟睡的人蓋上被子,白石露出欣慰的微笑。

    ​她放輕腳步走到客廳,脫下外套躺在闊大的沙發上,把外套披在身上,亦陷入睡夢之中。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0 10
    第九章:心防

    當人們因挫敗而受傷,便會吸取教訓,採用自己的方法避免再次受傷。

    有的變得更堅強,永不言敗。

    有的會多加謹慎,不會重蹈覆徹。

    有的在心靈裡築起堅固的圍牆,不會有受傷的空隙。

    然而除了自己外,並沒有人能夠肯定那種方法的對與錯。








    繞了一圈。

    再繞一圈。

    她輕力把纏繞著手部的繃帶解開,把藏於底下那片單簿的紗布取出,安置於桌上的小鐵盆裡。

    於虎口位置的傷口與旁邊白皙的肌膚顯得格格不入,雖然藍澤的縫合技術非常好,但少不免還是會留下易見的痕跡。

    依照現在的癒合速度,再不拆線就會讓新生皮膚組織覆蓋絲線了。

    可是,復職後一直忙個不停,等到夜深才有空閒時間處理傷口。

    雖然自己也是個醫生,但是正因如此才深知自己動手拆線是件愚笨的事,傷口受感染可不是鬧著玩的。

    還是明天去找三井醫生幫忙一下吧?

    她凝望著停在半空的左手,再次皺起眉頭。

    不遠處傳來似是故意發出的沉重歎氣聲。

    緋山轉頭看看是誰發出的聲響,同時急忙把左手縮回去。

    「…妳何時出現的?」

    又來了,神出鬼沒的白石醫生。

    為甚麼常常在最不適當的時間出現這個問題暫且不深究,但是,為甚麼每次被撞破“私人時間”的對象也是自己?

    而且她現在這副雙手抱胸、低頭盯著坐在病床上的自己,高居臨下的強硬姿態到底算甚麼意思啊。

    「十秒前。」白石的目光先是朝桌子上的小鐵盆望去,隨後移到緋山極力嘗試藏起來的左手。

    明顯的注視讓緋山更下意識想要想左手插進口袋裡,可是在沒有紗布保護的情況下,會增加傷口裂開或受感染的機會。

    「該拆線了吧?」她微微瞇起眼睛偏頭換個角度看看緋山的左手。

    其實緋山的側身擋住了左手,白石根本看不見傷口的癒合情況。

    不過看到在鐵盆裡滴血不沾的紗布,加上基本的醫學知識,緋山左手的傷口應該能拆線了。

    「…囉嗦。」緋山迅速拿起小鐵盆站起來,正準備離開倉庫。

    不過,倉庫裡空位有限這是眾所周知的,出口位置理所當然只能容納下一個人。

    剛好阻擋著出口的白石醫生,並沒有作出退讓的意思。

    於是緋山醫生只好在對方面前停下步伐,不服氣地扭頭望向牆壁,無視白石的目光,亦在暗示要對方讓開。

    「我來幫妳吧,反正現在有空。」白石用比先前較為溫柔的語氣說道。

    緋山聽罷並沒有作出回覆,保持以後腦對著白石的姿勢。

    其實—--

    她剛才差點就會讓自己的態度軟化下來,讓對方替她處理傷口。

    只是出於好意而已,她找不到理由拒絕。

    可是於心裡的某一處,告訴她不要輕易在白石惠面前屈服,否則會讓她得寸進尺。

    緋山美帆子,此刻理智和內心交戰中。

    「延遲拆線的話會增加痛苦,也會留下明顯的腫脹疤痕…」

    白石突然輕力抓住緋山的左手臂,把她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上仔細觀察著。

    縫針的技巧很純熟,連接著傷口邊沿的絲線並沒有用力過度而拉扯著四周的皮膚,縫合的深淺度亦掌握得很好,甚稱完美。

    最重要的是,癒合後不會出現疤痕腫脹起來的情況。

    縫針的醫生是醫術精湛的藍澤,真的讓白石鬆了一口氣。

    「去急症室吧,那裡有更完善的工具,比較方便。」似是只要放手便會讓緋山有機可逃般,白石仍然輕力握著對方的手。

    儘管如此,也不全是因為被白石抓住而無法逃走。

    緋山本人並沒有反抗的意思。

    從攤放在白石手上、由繃緊漸漸放鬆下來的左手足以證明這一點。

    兩人之間的緊張感,正隨著彼此的態度軟化而逐漸消失。





    「要用麻醉藥嗎?」白石打開醫藥櫃取出清毒酒精和藥用棉花,放到盛載著不少工具的小鐵盆裡。

    多半數傷者在縫針及拆線的過程裡也會選擇使用麻醉藥,穿透皮肉的絲線在傷口四周位置磨擦的痛感足以令成人因此流淚。

    坐在空置病床邊沿的緋山沉思了一會兒,白石疑惑地看著她,等待著答覆。

    「不,不需要。」緋山抬頭看著白石,語氣非常肯定。

    「但是…會非常痛的哦?」

    白石顯然因這個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而感到驚訝,正想拿出藥瓶的右手停下了動作,高舉於半空之中。

    「我想記住這份痛楚。」緋山輕皺眉頭,右手緊緊揪著深藍色外套立起的衣領。

    「照做吧,沒關係。」看到白石的動作完全停頓,她放輕嗓音回答,讓白石相信自己真的不是在逞強或胡鬧。

    這個傷口是因為自己的懦弱和迷惘而造成的。

    把刻骨銘心的痛楚烙印在記憶裡,就能時常警惕自己不要再犯同樣的過錯。

    亦是從痛苦裡吸取教訓的一種方式。

    當痛楚消散了,就能找到保護自己的方法。

    懦弱的話,就要變得堅強。

    迷惘的話,就要變得決斷。

    換而言之,緋山美帆子因為與患者之間的感情交流而差點導致打官司。

    只要斷絕跟患者有任何交流,就能防止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成為跟橘醫生一樣的人。

    至少,她現在是這麼希望的。





    「不行。」白石取出有別於麻醉藥的瓶子放到小鐵盆裡,同樣帶著決斷的語氣反對緋山的意願。

    「哈?」再次面對她的自作主張,緋山不禁覺得哭笑不得。

    再者,明明是被詢問的人是自己,為甚麼她又擅自決定了一切?

    「讓緋山醫生痛苦的事情,我做不到。」白石走到緋山面前,一邊把小鐵盆放在病床末端的托板上,一邊壓低聲音說著。

    「才這麼一點痛…要是承受不住連小孩子都不如了吧。」緋山的臉上盡是不滿,低頭看著左手上的傷口。

    白石露出淡淡的笑容,從寫著“Paracetamol”的瓶子裡倒出藥丸到自己的掌心,遞到緋山面前。

    「即使不要麻醉藥,至少也得服用這個。」語氣再次變得溫柔起來,卻十分堅持要讓對方聽從她的說話。

    緋山抬頭瞄瞄眼前人,打算抗衡到底的心情漸漸消失。





    目光非常堅定卻不失溫柔。

    就像那次在夕陽之下,於走廊的長椅上放聲哭泣的時候一樣。

    那時在身旁摟著自己的白石惠,眼神跟現在的一模一樣。

    安慰、依靠、傾訴、療傷、發洩。

    不論甚麼時候,也會在身邊陪伴著她。




    伸出右手接過藥丸,二話不說把它們扔到口中吞嚥下去。

    緋山美帆子,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白石露出欣慰的微笑,為安全起見,準備替拆線需要的工具進行消毒。

    自從白石得知父親患上第四期肺癌後,不單變得憔悴,連笑容亦堪少展現。





    強勢的白石惠,只是建築起來的圍牆、虛假的外表;

    柔弱的白石惠,只是欠缺經驗和磨練、單純得容易受傷。

    然而,現在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縱使常常以強勢的形象示人,可是並沒有埋沒本性的善良。

    “堅強”和“溫柔”,已經融為一體了。

    如今的白石惠,就像珍珠一樣,經過多番打磨後,最終能夠發出自己潛在的耀眼光茫。






    看著被消毒溶液滲透的藥用棉先在縫線部份進行清潔,隨後傷口四周輕輕擦拭著,陣陣冰涼感從手部傳來。

    白石並沒有立刻動手拆線,相反地,再次觀察著傷口。

    傷口長度大概是2.5cm,採用了連續性縫合法,癒合速度正常,沒有紅腫、發炎或受感染的跡像,確定能夠拆線。

    她把夾著藥棉的鉗子放到旁邊的膠袋裡,左手用鑷子把線頭提起,右手則持拆線鉗在貼近皮膚處剪斷縫線。

    「能告訴我嗎?怎麼受傷的。」白石的語氣輕描淡寫得似是在問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

    平順地將縫線拉出,動作輕柔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縫線正在體內移動著。

    「被手術刀劃傷的。」緋山平靜地回答道,對方仔細地檢查著剛剛抽出的縫線是不是完整的。

    白石向緋山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為甚麼會這樣?翔北醫院裡的各位也不是這麼粗心大意的人啊。”


    「拿著手術刀的時候…雙手顫抖得很厲害。」

    除了當時在現場看著事發經過的橘醫生外,白石惠是第二個知道這件事情的人。

    緋山的表情並沒有變化,沒有悲傷、沒有自嘲、沒有怒意…

    雙眼裡,只有空洞。

    「然後不小心就劃到自己了。」

    冰冷。

    非常冰冷的語氣。

    果然跟估計一樣…跟野上翼的事件有非常大的關連。


    “我…已經害怕患者了…”


    白石並沒有回話,有點心不在焉把埋於皮下組織裡的金屬夾給取出,將其棄於紗布上。

    「痛!」

    緋山皺起眉頭,低頭凝望著左手已拆線的傷口。

    想不到在沒有麻醉藥的情況下拆線,原來是這麼痛苦的。

    她突然慶幸二十分鐘前服用了止痛藥,至少能舒緩一點痛楚。

    「對不起,弄痛妳了嗎?」白石聞言略顯驚慌,停下了接下來的消毒工作。

    「有一點…不用在意。」

    比起心靈的創傷,這種程度的皮肉之傷算得上甚麼呢。

    傷口裂開了,可以以針線縫合。

    可是心靈被打破而滿碎一地,卻怎麼也無法癒合,回到最初。

    「不覺得辛苦嗎。」白石以消毒溶液棉球清洗傷口及四周的皮膚,因剛剛的大意弄痛了緋山,所以動作比之前更輕柔 。

    「啊?」緋山把托頭托得酸軟的右手放到病床上,作為支撐著身體的支柱。

    「強逼自己變成跟性格完全相反、冷漠無情的人。」她把紗布覆蓋於傷口上,把鉗子放進透明膠袋裡。

    緋山想起了與三井醫生的對話。

    『橘醫生…因為沒有選擇才要變成這樣子。』

    雖然不清楚自己有沒有“選擇”,但是三井醫生的言下之意也是不希望她變成與患者保持距離的醫生。

    某程度上,三井醫生和自己十分相像。

    與病患相處的方式,體諒患者的心情,甚至與他們建立信任的關係。

    但越是信任對方,傷害便越大。

    所以,應該抱持甚麼心態去面對患者?

    「在醫療高級人員面前清楚地說出自己的想法,還對他們的發言作出反駁。」白石的左手輕輕按著紗布,右手提起繃帶。

    既然緋山能夠相信自己,在自己面前展露出懦弱的一面…

    那就代表她已經接受“白石惠是同伴”,不再抱持著競爭對手的心態了吧。

    作為同伴,當然要在對方摔倒的時候扶助一把。

    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幫助—--

    「擁有這份勇氣的緋山醫生,我很羨慕。」淡淡的笑容在她的臉上展現,可是因為垂下頭的關係,緋山沒能看到那個弧度。

    感到稍為冰冷的左手上傳來的微溫,即使隔著手套仍然能感受到對方的溫暖。

    心裡那道以堅固的冰塊所築成的圍牆,正在因耀眼、溫暖的光茫而漸漸溶化。

    只會在白石惠的面前,才能夠露出真正的自我。

    「妳怎知道的…」緋山的聲音越說越小,目光固定在左下方的地板。

    「某天晚上被喝醉的緋山醫生抓住訴苦一番而得知的。」繃帶繞過一圈又一圈,最終以釦子固定了位置。

    緋山聽罷頓時覺得非常尷尬。

    這也是為甚麼她從來不太喝酒的原因之一,酒量不好、而且不知道會在醉後做出甚麼事情來…

    「完成了,記好盡量不要沾水,還要定時換紗布。」白石雙手舉在半空站起來,走出隔壁的工作間拜托護士們做善後的工作。

    緋山看著她往來的背影,看著她從工作間回來,身後還有幾名護士幫忙把用具拿走及消毒病床的托板。

    把脫下的手套和口罩棄置於膠袋裡,白石認真嚴肅的表情終於能夠放鬆下來。

    「這種基本的事情不用妳說,我也會做…」緋山把左手湊到眼前,看了看白石的包紮技術。

    真可惜,乖乖的優材生果然名不虛傳。

    完美的包紮,絲毫看不出瑕疵。

    可是,緋山美帆子也不會敗給白石惠的。

    尋回失去的勇氣,就能再次趕上大家的步伐。

    再次往自己的道路邁步前進。



    「我,好歹也是個醫生。」


    兩人相視而笑。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0 11
    第十章:起步(完)

    當人們不顧一切地朝著目標奔馳的時候,不免會因碰上障礙物而倒下。

    可能只是輕微的擦傷,也可能是深及骨肉、痛得讓人流淚的傷勢;更壞的情況——對受傷感到恐懼。

    放棄;或是站起來繼續前進。

    在跌倒後只有兩個選擇,即使每個選擇也得面對痛苦。

    放棄——只會停滯不前、讓前路變得一片黯淡。

    振作——縱使要面對痛苦,卻能撥開一切纏繞著自己的濃霧,再次向目標進發。

    沒有人類能在生命的旅途上一帆風順,沒有經歷過挫敗。




    對,挫敗只不過意味著要稍微繞道而已。






    垂頭目光散煥地看著握在左手的病歷表,頭部偏向一邊輕輕地依靠在冰冷的鐵壁上。

    連抬手按下眼前刻上數字的按鈕的精力也沒有,沉重的眼簾已落下,讓她的視線變得一片漆黑。

    連日來繁重得無法脫身的工作,加上已持續了一個多月——人手不足的問題,接踵而來的事情真是百上加斤。

    本來壓在雙肩上的兩顆大石已非常沉重,實習期結束後正式以醫生的身份工作,原來更會讓壓力倍增。

    實習生時期能以"經驗不足"為籍口安慰犯錯的自己,可是如今絕對不容有失。

    似乎能夠理解父親的心情呢…作為醫生要犧牲的事物,真的比想象中要多得很。

    時間、精神、健康、家人…戀愛。

    她不禁輕輕嘆氣。

    「這幾天真的辛苦妳了,白石醫生。」隨著升降機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三井醫生的聲音把半醒半睡的白石喚回現實。

    被突如其來的嗓音微微嚇倒,白石連忙收起之前那副疲倦得差不多整個人都貼上鐵壁的姿態,再次回到一本正經的樣貌。

    「不,三井醫生也辛苦了。」拘緊的語氣和態度跟實習生時期一樣,至今能對前輩們一直保持恭敬態度的人,恐怕只有她。

    但亦是因為這點,才更讓人擔心。

    有甚麼辛酸勞苦都往肚子裡吞,連不滿或負面情緒也甚少表現於人前,簡單至實習生之間的互相發洩、抱怨,她從來也只是聆聽者。

    這樣的話,內心累積的一切都會像個不穩定的炸彈,隨時爆炸。

    話雖如此,可是身邊有同伴的話,便能夠一起分擔苦與樂。

    作為前輩,總是能夠從後輩身上看到以前的影子呢。

    「今天新的Fellows就要到來了呢。」三井醫生微笑著說道。

    白石聽罷略為驚訝地抬頭望著對方,要不是三井醫生及時提醒了自己,她大概會把迎接新Fellows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下午時段嗎?」依稀記得今天上早經過告示板的時候有稍微瞄到相關的告示,但是當時她並沒有仔細閱讀下去。

    「嗯,集合時間是下午四時,有空也來打個招呼吧。」三井醫生話畢取出胸前的手機看看時間,如釋負重地輕歎一口氣。

    下午一時二十五分。

    普遍的翔北醫院用膳時間。

    「可以的話肯定會的…」白石朝三井醫生點點頭,目送她離開升降機往走廊邁步的背影。

    嗯,如果能有空閒時間去跟Fellows們互相認識的話,她求之不得。

    可惜現實是殘酷的。

    打開手上的病歷表,再次仔細地閱讀著自己所寫下的資料。

    接下來要替幾名病患安排手術和頭部CT的預約,還要犧牲午飯時間去巡房。

    看來又是非常忙碌的一天…







    「這些都拜托你了,Flight Doctor。」一邊露出勝利笑容,一邊把自己懷中抱著的文件搬到藤川的桌面上。

    「喂,妳只是個實習生,為甚麼工作都要交給我做了!」看著眼前認識數年、性格也沒有甚麼改變的同僚,藤川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已經輸了。

    翔北醫院急救部裡,面對說話最不饒人而且愛挖苦別人的緋山醫生,反駁也只是象徵式的抗議,實際上還是要乖乖順從她的意思。

    誰叫藤川一男從以前就被強硬套上"勞碌命"的標記呢。

    「Flight Doctor責任重大,我還是個實習生,自然只做簡單一點的工作。」緋山回到自己座位上以輕鬆的語氣說著,即使是實習生也能壓倒性取得勝利。

    對手是藤川的話,就算給他做到部長的職位也還是不能作出有效的反擊,只能擺出現在這副緊皺眉頭不服氣的樣子。

    緋山每次看到他那不服氣的臉就覺得心情爽快了不少,果然急症部不能缺少能被自己稍微欺負一下的人不行呢。

    要是藤川沒有選擇留在急症部,那麼就只剩下白石跟緋山朝夕相對了。

    老實說真的…無法想象那種情形。

    「白石也是Flight Doctor啊!為甚麼不把工作推給她…」發出第一個音節便受到對方瞪視攻擊的藤川,聲音變得越來越小,最後小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藤川也碰過不少次釘子,每次在緋山面前提及到白石,通常也只會莫明其妙地挑起了她的怒火或是不滿。

    應該說女人心好比海底針嗎?真搞不懂這兩個人,今天能有說有笑就如好朋友,明天就會突然拉開距離,擦身而過就像碰見陌生人一樣。

    他苦惱地揉了揉頭髮,取出口袋裡的原珠筆,眼神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絲毫沒有開始工作的意思。

    「那是因為…」緋山欲言又止。

    對啊,原因呢?為甚麼沒有選擇白石當作欺負對象?

    以前還會偶爾出言欺負一下那位個性乖乖、沒有反抗能力,只會以筆記本把口袋塞滿的優等生。

    可是現在對她的感覺,似乎有點微妙的變化。

    為甚麼不把工作推搪給白石惠?

    緋山再次詢問著自己。

    這次終於得出答案。

    可是連本人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正確"。

    內心深處顯然易明的答案,絕對無法讓他人知道,當然更加不能告訴藤川這個八掛男。



    『大概是因為…不想看見她過份操勞的辛苦樣子吧。』



    即使心裡希望她不會太勉強自己,當時人的想法卻完全不一致,那又有甚麼用。

    現在被護士們號稱工作狂的白石醫生最近又開始連續值班了,不用翻查值班表,光看看她的樣子便知道她有沒有熬夜值班。
    真的當自己是鐵人啊?笨蛋。

    沒好氣地雙手抱胸看著桌面上的小擺設,那是一個紅色Elmo小擺設,幾天前由緋山主治的一位小孩康復出院,作為感謝禮送給她。

    「哦、白石妳終於來了!來幫忙分擔一下文件吧!」藤川似是看到救星般兩眼發光望著剛剛走進工作間的人,語調一瞬間又恢複元氣。

    正在填寫巡房紀錄表的白石並沒有回話,直至寫上自己的名字後才緩緩抬頭回想著藤川說了甚麼。

    緋山瞄了瞄白石,保持著原本雙手抱胸的姿勢,目光固定在前面空空如也的座位上。

    真不舒服的感覺…。

    本來應該有一個人常常坐在她對面,聽她訴苦、聽她發洩、被她挖苦才對。

    現在,變成了堆放文件用的空桌。

    「啊,現在幾點了?」毫無關係的回答讓藤川和緋山亦同時疑惑地皺起眉頭,藤川隨即看看自己的手機。

    「下午三時四十分,怎麼了?」他好奇地問道。

    白石頓時鬆了一口氣,並沒有即時作出解釋,而是拿著另一份病歷表交給藤川。

    「欸!又多一份!」聽到藤川猶如絕望般的慘叫,緋山亦不禁輕笑一聲,但笑容隨著白石的接近而迅速消失。

    「四點要去迎接新Fellows呢,你們要來嗎?」白石走到自己的舊座位——即緋山對面的那個空位,小心翼翼地嘗試從文件堆裡找尋一個文件夾。

    緋山的眉頭緊緊皺起。

    聽到"新Fellows"這兩個詞語就覺得心煩意亂。

    競爭對手、新人OL、像新生嬰兒甚麼都不會做、零經驗常常需要教導…非常麻煩。

    至於為甚麼她會這麼清楚新人的麻煩之處?正因為她也曾處於那個階段。

    但要把她跟新人們劃上等號,才是更讓人莫明火起的主要原因,如果她能夠畢業,她現在應該是指導醫生了。

    越想越氣,還是不要多想了,緋山美帆子。

    「說起來,白石妳是新任指導醫生吧?因為黑田醫生不在了。」藤川再次發揮他的八掛本色。

    很可惜,這次藤川的消息網完全落伍了。

    「你很遲鈍啊,沒看見東西都移到別的房間裡去了嗎?都坐在三井醫生對面了。」緋山一邊看著白石一邊說著,當然白石亦能聽出話句裡的諷刺意味。

    這完全是遷怒。

    緋山心裡非常清楚根本就是自己在鬧脾氣,把所有不滿都遷怒於白石身上。

    縱使對方是無辜的,她也不會收回已說出口的說話。

    大概…會惹她生氣吧。

    〝妳這種偏執的毛病也要改一改了吧〞

    當她為了健康理由而勸說自己去做手術的時候,那份好意也被自己全盤推翻,還對她說出了過份的說話。

    其實…也不想出口傷人的。

    只不過表達友善的話語到達唇邊便會變成口不對心的句子。

    有時候這種個性…連自己都覺得討厭。




    「我也只是輔助而已…因為人手不足…要當正式的指導醫生還差得遠呢。」白石苦笑著抽出一份文件,翻閱看過一兩眼又把其放回原位。

    被無視的緋山顯然表現不滿,一只手擺弄著髮尾,眼神沒有離開過眼前那個空位。

    「而且森本醫生去渡蜜月了,我是臨時頂替的。」她再抽出一份文件,翻開幾頁又放回去。

    除了藤川在緩緩點頭外,黑起臉孔的緋山依舊對她不瞅不睬。

    沉默。

    白石看著心情有點壞的緋山醫生,雖然不想自掘墳墓但也得開口。

    「緋山醫生也去見見Fellows比較好哦?」略帶試探性放輕了嗓音說著,希望不會讓緋山的情緒變得更糟糕。

    本來也無意跟任何人發生爭執或吵鬧的緋山沒有給予回答,放緩雙眉,思考著。

    「不,那種無聊的——」話語到一半便被"警號"打斷,白石連忙跑到書桌前拿起聽筒。

    「是,明白了,我們會接收這名傷者,立刻出發。」

    白石掛斷電話後看一下緋山,對方動作敏捷地離開座位,比她更快奔離工作間,亦匆忙地趕上緋山的步伐。

    「妳們小心點哦~」藤川以慵懶的語氣喊道,圍視一下子變得靜寂的環境。

    「啊啊~白石和緋山連續兩天都坐直昇機真好…在這裡悶死了。」

    他伸了個懶腰,重新執筆開始工作。






    「梶先生,還有多久到達醫院?」白石微微喘息著問道。

    「八分鐘吧,今天能見度比較低,得小心點。」耳機傳來略為沙啞的男性嗓音,白石略有所思地回答"是",鬆開了腳下的腳踏。

    現在的她,並沒有可以做的事情。

    這次要求運送的病患是普通的爬山愛好者,不小心從山邊滑落,幸好不是高處掉下,滾落到寬敞的行人徑,頭部和手腳有外傷,情況不算嚴重。

    「安全起見,還是治療外傷後安排頭部CT吧。」一手握著點滴,另一手檢查著傷者骨折的左手臂,緋山提高聲量對冴島說道。

    「是。」冴島回答的同時亦幫忙把擔架扶正,整理一下覆蓋著傷者的紅布毯,確保傷者保持一定的體溫。

    「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麻煩聯絡一下骨科和腦科。」白石聯絡於翔北待命的三井醫生,同時再次仔細檢查有沒有漏掉的傷勢。

    「OK,藤川和Fellows會迎接你們。」三井醫生二話不說掛斷電話,白石亦再次鬆開腳踏。

    拿起挂在胸前的手機看看時間,下午五時。

    比約定的時間遲了整整一個小時,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誰叫Flight Doctor就是那種終日奔波不停的職業呢?

    休息時間少,壓力大,秏費精神多,工作量有增無減,體力消耗快,同時也要懂得面對各種各樣交雜著的情感。

    不過—--

    是一項非常有意義的工作。

    「太好了…」緋山用空出來的右手扶住擔架的鐵邊,甩了甩略為凌亂的瀏海。

    「是呢…從山上掉下來也只是輕傷…」冴島欣慰地回應著。

    「即使是重傷,我們也會把傷者救回來的…絕對。」堅決的語氣,由咪高風接收,傳達到直昇機上每個人的耳邊。

    無比清晰的話語。

    亦是翔北急救直昇機部,唯一不能放棄的信念。

    能夠看見重新振作後比以往更堅強的緋山,真的令人感到非常高興。

    緋山美帆子豈會輕易被挫折打敗?

    挫折…只是一種磨煉。

    白石轉頭看著緋山的側臉,剛才的話語仿佛仍在耳邊徘徊。

    淡淡的微笑從白石的臉上綻放開來,坐在她斜對面的冴島似是了解她的想法,亦露出微笑。

    只不過因為緋山專注於病人的狀態,並沒有留意到二人的笑容。






    醫護人員連忙打開直昇機大門,率先步出直昇機的是?島,站於安全線外的藤川此時亦趕緊幫忙運送傷者。

    「蒲川奈美,女性27歲,爬山時失足墮下,手腳有骨折,頭部受到輕微撞擊,情況暫時穩定。」冴島簡略地描述傷勢,一邊從緋山手上接過點滴袋。

    「明白了,要讓Fellows一起去急症室嗎?三井醫生。」藤川向同時幫忙握往擔架鐵邊的三井醫生問道,開始推動滑輪擔架床往跑道走去。

    「雖然人多會礙事,但讓他們見識一下也好,讓他們站邊就可以了。」推行著擔架床的三人與跑道上的幾名新人擦肩而過。

    藤川和三井醫生早前已跟幾名新人自我介紹過一遍,只有白石、緋山和冴島並沒有正式與Fellows會面。

    冴島稍微回頭看看依然呆在原地看著Doctor Heli的新人們。

    有一瞬間,以為看到了三年前那四個熟悉的背影。

    她輕笑著,再次專注於工作上。

    隨後離開直昇機的緋山和白石快步趕上漸漸遠去的同僚,跑道本來就不寬敞,加上三個Fellows呆若木雞地站在中間讓空間大減。

    「讓開——」朝著傷者方向跑去的緋山不滿地從Fellows的中間穿插過去,跑步的速度有增無減。

    真是的、緊急時期還只會在發呆!

    緋山一邊加快步伐,一邊緊皺眉頭於心裡發洩著。

    顯然Fellows都被脾氣如此不好的緋山嚇到了,全部退到一邊去不敢多言。

    目睹一切的白石沒好氣地輕聲歎氣,快步走到Fellows面前以淡淡的微笑舒緩他們的緊張感。

    「總之、先來急症室吧。」白石說罷亦立刻揚步而去。





    人來人往非常繁忙的急診部走廊上,兩個以快速步伐前進著的醫生…不,是一名醫生和一名實習生,並沒有減速的意思。

    一直緊緊跟隨著身形比自己矮小的實習生,充份地感受到由她身上散發出的危險火山氣息,白石醫生依然帶著輕鬆的表情與緋山的怒氣抗衡。

    「連主動幫忙這些事情也不會,這批新人真的要去當醫生嗎!」雙手抱胸、一臉不爽的緋山繼續向身後悠然自得的白石發洩著。

    「大概被嚇壞了吧?那種心情我也能明白的啦…」白石苦笑著說道,嗓音還是一如以住,輕飄飄的感覺。

    而每次聽到她輕柔的聲音,心裡那鼓狂暴的風暴也會慢慢回復平靜。

    「哈?」緊皺的眉頭緩緩放鬆,語氣從怒氣轉變為不耐煩。

    白石就知道緋山並不是真的在氣,之前的種種責備也是緋山式的抱怨,只要閒聊兩句便能讓她的情緒安定下來。

    「初次見面就被推開,後來還被大吼趕出急救症,實習第一天也吃太多苦頭了。」白石解釋著,腦海裡回憶著二十分鐘前發生的事情。

    沒錯,三位Fellows的確被緋山的怒吼趕走了。

    由於傷者的情況穩定,基本的急救部驟也早在事發現場辦妥,三井醫生決定讓新人們處理餘下的工作。

    白石和緋山理所當然站在旁邊觀察他們的實力。

    偏偏不幸地,那位傷者患有心臟病,由於一直沒有進行檢查所以醫院的紀錄裡也沒有提及過心臟病一事。

    血壓急速上升、傷口再次出血、並且有血胸的跡象。

    面臨許多突如其來的病情變化,以實習生的能力並不足以拯救這名傷者,卻也不能就此放棄。

    到底應該怎麼辦呢?

    就在Fellows處於驚慌且猶疑不決的狀態下,緋山終於無法再忍受焦躁萬分的感覺,搶去了Fellows的位置。

    『做不到的話就快點走!生命不會等待你的!白石!過來幫忙一下——』

    那突然的怒吼聲讓在場的所有人也嚇了一跳。

    再次證明緋山對傷患的緊張,比誰都要強烈。

    會對Fellows如此凶恨地大聲吼叫,也是因為他們正在讓傷者的生命逐漸流走。

    其實緋山醫生,是個非常熱心腸的好醫生。

    絕對能夠讓新人們從她身上學到不少道理,將來成為出色的醫生。

    說不定緋山比自己…更適合擔任指導醫生的工作。

    白石認真地思考著。

    「…至少比我們還是Fellows的時候差勁太多了。」緋山撇撇嘴小聲地說道。

    「可是我們被黑田醫生評價為"史上最差勁的Fellows"啊。」白石回想著黑田醫生離開前所說的那番說話,無意識地摸摸右手。

    要是當時沒被黑田醫生及時拯救的話…現在的白石惠根本不會跟緋山交談,不會拯救更多生命,更不會在翔北醫院急診部的走廊走動著。

    一定要繼承他的工作…培育更多優秀的Fellows。

    「有這樣的事!?真的這樣說了!?」緋山半驚半怒地轉頭盯著白石,確定她並不是在說謊騙自己。

    「啊、那個時候妳應該還在ICU吧…」白石一邊閃避坐輪椅的病人,一邊努力地回想著那時的緋山究竟在哪裡。

    「……要是他看到現在的我們,看他還能不能再說這句話…」

    大概還是不要讓緋山跟黑田醫生見面比較好。白石如此想著。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到達工作間。

    率先露面的是走在白石前頭的緋山,氣勢凌人的她才剛出現,便吸引了全部Fellows的目光——雖然盡是畏懼的目光就是了。

    而緋山亦毫無顧忌地仔細打量著眼前三名Fellows,臉上的表情像是繃緊一樣,連眼簾也沒有動一下。

    緊張的氣氛再次散開,隨後出現的白石有見及此,連忙緩和僵硬的氣氛。

    「大家好,我是負責指導的白石醫生,而這位是實習生——緋山醫生。」簡單地替自己和緋山作出自我介紹,白石又禮貌地微微點頭。

    「請多多指教!」Fellows依然非常緊張,連說話的語調都偏高了。

    不過得知緋山也是實習生後,難以置信的表情在他們的臉上一覽無遺。

    「那麼請加油吧,藤川醫生會指派工作給你們。」白石收起客套的笑容,朝在場的藤川以唇語說"拜托你了"。

    緋山的眼神依然停留在幾位Fellows身上。

    「我要回去工作了,等會見。」白石看看身旁像是出神的緋山,拋下一句便轉身離開。

    還沒反應過來的緋山繼續盯著前方,還心不在焉地以"嗯…"作為回應。

    可是幾秒後,她才發現白石已經不在身邊。

    「等等!」連忙轉身喊住那個已遠去的身影,緋山慶幸著對方還沒有消失於視線範圍之內。

    白石轉身微微歪頭看著緋山,沒有掩飾臉上的淺弧度。

    真是非常罕見呢…會主動叫住自己的緋山醫生…究竟是甚麼樣的事情呢?

    臉上的笑意更深。

    「把妳對面的位置留給我!三年後、我一定會追上妳的!」仿佛害怕對方會聽不到自己的話語,緋山用盡全身的力量大喊著。

    比自己更早成為正式的飛行醫生,也算了。

    竟然還比所有人早一步搬進資深醫生的專屬工作間,實在太狡猾了!

    緋山美帆子又怎會甘心敗給這位乖乖的優等生?絕對沒可能!

    所以,白石惠妳一定要等我趕上妳的步伐!




    「嗯,約定了哦!」白石提高嗓音作出回答,露出燦爛的笑容。

    緋山亦笑了。

    這算甚麼嘛?約定甚麼的…又不是小孩子。

    真拿她沒軏…這隻單純的袋鼠醫生。

    她靜靜地看著白石漸漸遠去的背影。

    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不再帶著悲憤或是怨氣的情感,僅僅只是溫暖窩心的感覺。

    帶著微笑,小聲地說了這句話。





    「一言為定。」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0 12
    【番外】雨天


    『沙沙、沙沙——』


    被狂風吹得搖擺不斷的樹葉,成為大自然的交響樂。


    『啪嘞啪嘞啪嘞啪嘞——』



    不斷敲打在窗戶上的雨水,讓窗外的景色變得一片矇矓。

    冷清的街道上只能間中看到有家室的同僚狼狽地冒著狂風暴雨趕忙回家。

    即使被惡劣的天氣籠罩著,翔北醫院亦如往常般非常繁忙。

    被灰色覆蓋的大地彷彿失去了生機,只剩下淡白的色彩,更添哀傷的氣氛。

    站在窗前的女醫生凝望著窗外的景色,靜聽著外頭傳來的雨聲,輕輕嘆息。

    寧靜的工作間裡,只有一直保持沉默的三人。

    大家也不知道該說甚麼。

    也許,他們只要保持安靜就足夠了。





    「這樣真的好嗎?讓白石待在這裡…」

    從早上到現在也埋首於文件堆之中的藤川,終於忍受不了這種沉重並帶著淡淡哀傷感的氣氛。

    凝望窗外景色已久的緋山回過神來,眉頭再次緊皺起來,放輕動作把窗簾拉下來,遮蓋了窗子。

    盡量減低任何動作所產生的聲音,絕對不能把躺在沙發上小睡休息的人給吵醒。

    「沒辦法,我也不想把她從那種場合給叫回來,可是人手方面根本應付不來…」她一邊回到自己的座位,一邊輕聲說道。

    坐在角落的藤川無奈地嘆氣,略為擔心地往沙發的方向望去,確認那名醫生仍然處於睡夢之中。

    真是怎麼也意料不到會發生這樣戲劇化的事情——緋山和藤川至今依然覺得難以置信。

    「以前還會因突發事件而感到興奮,可是現在聽到名字也覺得頭痛。」緋山左手扶額翻閱著桌面上其中一份病歷,工作怎麼也不上心。

    想起剛剛成為實習生的時候,會因為能做高難度的手術吸取更多經驗而雀躍,不禁覺得那種想法太天真。

    突發事件甚麼的,最好永遠也不要發生。

    她寧願世上沒有意外、沒有醫院、沒有醫生…也不想親眼見證傷患逐一離開這個世界。

    可是世事不如人意,不然她怎會在這裡工作。

    「白石今天晚上要值班,這種狀態還是讓她回家比較好吧?…」藤川往當值板子望去,腦中尋找著能說服對方回家休息一下的方法。

    果然只有跟她換班了,反正昨天的突發事件傷者們亦處理完畢,只剩下檢查和巡房的工作。

    「她那固執的性格,不會輕易把別人的說話聽進去的。」緋山似是抱怨地說道,確實,白石醫生有著比常人更執著的性格。

    「那要怎麼辦啊?」藤川不忘讓聲量降至最低,苦惱地問道。

    緋山的目光立刻停頓在文件之上,腦海裡判斷著各種方法的可行性,卻沒能得出最終方案。

    「等她醒來了再想辦法…」緋山同樣露出苦惱的表情,手指輕揉著太陽穴,打了個呵欠。

    昨晚,幾乎所有醫生和護士都熬夜進行拯救工作了。

    雖說急症部的醫生也習慣了生活不定時,可是少不免會覺得疲倦。

    最近處於低落狀態卻在勉強工作的白石醫生,更是承受著身心上的煎熬。

    緋山放下手中的文件,轉頭看看仍然處於熟睡的白石。

    「現在,先讓她好好休息就足夠了。」








    今天也是烏雲蓋頂,傍佗大雨已持續四天之多。

    過多的雨量造成水浸道路,導致交通擠塞,洪水暴漲,山泥傾瀉。

    昨天,因為公路被雨水浸沒,大量車輛被逼濟留於高速公路上,情況絲毫沒有改善。

    不幸地,發生了山泥傾瀉。

    翔北醫院的飛行醫生全數出動,由於人手不足的關係,休班的醫護人員也得趕回去幫忙。

    原本整天休班的白石醫生,亦接到緊急回到醫院的電話。

    她選擇了工作;

    中途離開了父親的喪禮。





    輕力推了推躺在沙發上的女醫生,即使已經睡了將近八個小時仍然處於熟睡狀態,看來她最近的睡眠狀態真的非常差。

    「喂…該起來了哦…」已換上一身便服的緋山沒好氣地輕聲說著,稍微用力地推推對方的肩膀。

    現在是下午四時十五分,換班時間。

    本應是緋山回家,白石來值夜班,可是現在白石的崗位已經由藤川取代了。

    然而現在…

    「唔……」頭腦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白石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緋山的臉部特寫。

    「緋山醫生…?現在幾點了…?」她換個姿勢坐在沙發上,按摩一下酸軟的胳膊。

    果然滿腦子都是工作的事情,真是…令人無語。緋山如此想著。

    「不要管這個了,我想妳陪我去一個地方。」

    並沒有等待對方的回答,緋山已經抓住白石的手臂,半拖半就地把她從沙發上拉起來,準備邁步離開工作間。

    「等等、今天晚上我還要值班呢!」剛剛邁出的步伐停止了,白石站穩腳步不讓緋山拉著自己走,疑惑地看著眼前變得莫明其妙的緋山。

    先是主動把自己喚醒,然後二話不說便半強行地想帶著她離開。

    連解釋也沒有,一向我行

    「就說不要管工作了!藤川會代替妳的。」緋山沒好氣地回答道,再次嘗試拉動身後的人。

    可是,失敗了。

    白石並沒有作出退讓,原封不動地站在原地,表情瞬間變得嚴肅起來,凝視著緋山。

    「至少說明一下原因吧?」略為冰冷的語氣讓二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僵硬,緋山聞言只是皺著眉頭盯著白石。

    這種語氣並非本意,可是情緒比想象中更為不穩定,連白石也被自己異常冷漠的語氣給稍為嚇到。

    加上這無疑是刺激緋山的詞氣,雖然清楚知道對方很可能會因此而爆發,可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看來,又會釀出二人的冷戰。

    四目相交,雙方也在觀察著彼此的反應。

    「去見一下妳爸爸。」

    緋山跟預料中的態度完全不同。

    輕柔的、哀傷的、痛心的語氣。

    沒有慍怒,沒有反抗,沒有強硬——只有甚少展示於人前的溫柔。

    白石略為繃緊的手臂緩緩放鬆。

    凝望著緋山的目光也不再銳利。





    對呢,爸爸。

    昨天從爸爸的喪禮上毅然離去了。

    連最後一面也沒能見到,爸爸已經長眠於泥土之下。

    白石惠…妳真是個不孝的女兒。





    天色越漸灰暗,大雨彷彿永遠也不會停止,沉重地拍打在所及的事物之上。

    在這裡,並沒有肆虐的狂風,也沒有吹嘯的樹葉之聲,只有下不盡的冰冷雨水。

    遠離繁華的市區,長年保持寧靜,讓逝去的人們長眠的地方。

    從醫院乘了兩個小時的車程到來的兩人,共用一把雨傘,踏著沉重的步伐前進著。

    第一次到來的緋山任由略為領前的白石帶路,從出發到現在,二人一直保持著沉默。

    即使想打開話題,但每當看到白石的背影,便會頓時語塞。

    自從她爸爸去世後,依舊如常工作,掩飾著內心的悲傷,強顏歡笑。

    可惜白石醫生並沒有演藝細胞。

    即使她能夠騙過世上所有人,也不能騙得過緋山美帆子。

    她的直覺,準確得比占卜師更靈驗。

    「這裡。」白石停下腳步說道,聲音比平常更為輕柔,更有一種無力的飄忽感覺。

    緋山輕皺眉頭,低頭凝望著顯得新穎的墓碑。

    純黑色光滑的雲石,新穎得能在其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上面印著醫學界非常熟悉的名字。

    『白石博文』

    日本醫學界舉足輕重的教授如今正於此地之下長眠。

    他一生的供獻拯救了無數的生命,他以一名醫生的身份活到最後。

    是一位非常值得世人尊敬的好醫生。

    緋山走上前閉上雙眼,雙手合十,恭敬地向墓碑進行九十度鞠躬。

    由於下班後匆忙地趕過來,所以兩人也是兩手空空到來,沒能獻上鮮花實在有點不敬的感覺。

    白石手握雨傘,依然與墓碑保持四呎的距離,默默地凝視著正在被雨水刷洗著的墓碑。

    緋山回到她的身旁,微微轉頭看著對方,她臉上的表情並沒有變化。

    她究竟在想甚麼呢?

    換句話說,現在的緋山美帆子又能做甚麼呢?





    「能幫忙拿一下嗎?」白石把雨傘遞給緋山,動作之輕彷如在撥弄空氣。

    被突如其來的話語拉回現實的緋山連忙接過雨傘,看著身旁的人緩緩邁步,離開雨傘的護蔭,任由雨水落在身上。

    雨勢突然變得更惡劣,淺棕色的大衣於幾秒之間濕透,可是她並不在意大雨如何拍打著自己。

    她跪在墓碑前面,伸出右手,指尖輕輕摸著刻印在上面的白色字體。

    「爸爸…沒有遵守約定呢。」她逕自說道,聲音雖小,但站於她身後的緋山仍然能夠清楚聽見。

    約定…?

    緋山不禁輕皺眉頭。

    眼前人的背影,增添了幾分悲傷。

    總是默默背負著一切的白石,還要隱藏軟弱到何時?

    再這樣下去,會崩潰的。

    「不是說好了要等到我成為出色的醫生嗎?」指尖依然刻劃著墓碑主人的名字,雨水順著她的指尖滑落。

    出色的醫生。

    在說甚麼啊,白石惠這個笨蛋。

    從兩年前正式成為醫生的那一刻開始,她已經是一名優秀的醫生。

    緋山緊皺眉頭,握著雨傘的力度不自覺加重。

    儘管白石不在意被弄得全身濕透,可是作為朋友,緋山也不想她會因此生病。

    還是替她擋擋雨比較好吧。


    「兩年來不斷努力工作著…」

    緋山停下了剛剛邁出的步伐。

    「明明只剩半年…就能給爸爸你看到我的成就了…」

    平靜的嗓音裡,帶著微微的顫抖。

    「為甚麼…為甚麼…就不能守諾一次呢…」

    「結果…我…甚麼都沒能做到…」

    指尖離開了墓碑,她無力地垂下頭,聲音變得更虛弱。

    虛弱得快要聽不見了。

    緋山快步上前蹲下來握著雨傘替她遮擋雨水,拍拍對方的背。

    除此之外,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

    白石……哭了吧?

    「對不起…爸爸…沒能陪伴你到最後…」白石依然垂下頭。

    「連喪禮也…」



    聽到了,抽泣的聲音。

    緋山美帆子清晰地聽見傳到耳邊的聲音。

    頭腦一片空白,面對這種情景該怎麼做呢?她不太會安慰人,也不善於表達自己內心感受。

    而且,這是她認識白石惠五年來,首次看見她哭泣的樣子。

    她……真的很喜歡爸爸吧。


    「連女兒的本份也做不到…我…真是最差勁了…」


    「沒有這樣的事。」

    緋山以平靜的嗓音說道,身旁的白石微微轉頭看著緋山。

    「選擇拯救生命而離開喪禮…」

    「兩年間為了治療病患而付出比誰也更多的努力…大家也有目共睹…」

    「連乘直昇機的次數也超越黑田醫生了…」

    緋山的臉上,展現出淡淡的笑容。

    「雖然覺得很不甘心,可是…」

    「我覺得妳已經是非常出色的醫生。」

    「妳爸爸也一定為妳感到驕傲。」

    白石略為呆滯地看著緋山,連忙拭去滑過臉頰的淚水。

    「話說妳哭起來的樣子真是難看…」

    緋山輕聲嘲諷著,微笑已漸漸褪去。

    拍打在雨傘上的雨聲,變得安靜了。

    淚水再次從眼眶裡湧出,可是白石並沒有伸手拭去它們。

    她,決定讓自己哭泣。

    哭到眼睛都浮腫,哭到再沒有淚水,哭到不再傷心。



    「謝謝。」








    雨停了。

    烏雲,漸漸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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