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狼
《Pathway》 - Chapter 1,原链接: http://whitewolfyyuri.weebly.com/12298pathway12299315321996831456.html
《Pathway》 - Chapter 2,原链接: http://whitewolfyyuri.weebly.com/12298pathway1229931532201083145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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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Flight Doctor》
飛行醫生。
六年大學醫科畢業後,還要參與三年的實習,
接受專門應對緊急情況的訓練,數百次登上直昇機前往嚴峻的地方行醫;
當然,失去假期及脫離人際關係,都是取得他人認可的必要之事。
經歷大型的天災人禍,救回一條生命、亦無懼與死亡同行的人;
堅信自己立下的每個判斷,不容發出分毫差錯的人;
在生與死的前線搏鬥的他們,被稱為“飛行醫生”。
跨進新年的翔北,一如以往。
公司企業、政府機構、餐飲業等等,那些地方或許會隨年月和時節改變,事物會變,人也會變。但是,不僅是翔北,所有醫院的急症室還是三百六十五日都如此繁忙。
一名醫生至少需要十年的栽培,不分晝夜的工作時間亦叫不少年輕人退卻。因此,人手短缺的翔北醫院,今年依然需要依靠那幾位固定的醫生留守。
不論春夏秋冬,急症室的燈光都從來未有熄滅過,就如這些醫生的心一樣,鞠躬盡瘁地工作。
「我說,明明是新年,為甚麼每個人都掛著哭喪臉啊!」藤川的聲音從走廊傳來,嗓音比人更快到達人影寥寥可數的工作間,破壞了深夜的寧靜。
於自己的座位安坐著,聽到嗓音卻連頭也不曾移動半分的,是緋山。
握在手中的藍筆停止了書寫的動作,耳邊盡是藤川步行的沉重腳步聲,惹得她的心情急躁起來。
「我猜藤川醫生你很想處理這堆文書工作。」她遷怒似的用力放下了原珠筆,直勾勾地盯著藤川。
堆積成山的病歷表幾乎把她埋沒,而這個份量足以把路過的醫生和護士都嚇一跳,藤川也不例外。
……原來如此,這就是哭喪臉的元兇啊。
藤川趕忙收回稍稍吃驚的表情,換成凝重的樣子默默點頭。
當然,是假裝正經的。
「作為妳的上司和前輩,我認為多處理文書工作,對實習生也是非常重要的學習,緋山さん。」藤川再次踏進滿佈地雷的陣地,以他慣常的方式令急症室充斥“生氣”。
看,那充滿恨意和怒氣的幽怨眼神已經鎖定在他的背部了。
接著,就是文件夾沉重地敲落桌面的一聲轟然巨響。
幸好此時的急症室沒有收容太多的患者,不然這樣鬧下去可是會被投訴躁音滋擾的。
「這麼一點小事肯定不會困擾你的吧?加油喔,正式的飛行醫生。」緋山露出無比燦爛的笑容。
看到那個充滿威迫性的微笑,藤川真的覺得自己低估了緋山美帆子這個同期生,從最初開始。
「文書又算甚麼,我可是正式的飛行醫生呢!別太小看我了!」藤川乾脆俐落選擇了棄權。
反正緋山就是喜歡欺負他,這一點,即使經歷過多少事情,從認識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過。
從去年正式畢業成為飛行醫生後,至今也快一年了。
藍澤轉部門去了腦科繼續鍛煉自己的醫術,緋山還有兩年的實習期,而白石和他繼續留在這裡。
這一年到底是怎麼渡過、又是從何時與他們擦身而過,老實說所有人都不清楚。
上直昇機的日子、留守急症部的日子、埋頭寫病歷報告的日子、徹夜執刀施手術的日子…
不知不覺間,他們成為正式的飛行醫生,已經有一年之久。
當然,就像今晚這種稍為輕鬆的時候,他幾乎就會遭到緋山的欺凌。
藤川也知道,緋山從來不會把工作推給白石,那是多麼明顯的偏袒啊,就算失明都能感覺得到。
從前他也會邊寫被交托的報告,邊大聲向緋山抱怨這是何等不公平。
但是最近的狀況,使他一句怨言都無法說出口。
「那個呢、妳有看見白石嗎?剛才巡房的時候都沒有見過她。」也許連藤川本人也察覺不到,那嗓音裡明顯的沉重、輕得近乎低落。
突如其來的提問,使緋山本來變得神氣起來的眉頭,再次輕皺起來。
「沒有,大概在某個角落打電話吧。」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拿起手邊的急症部紀錄,隨意翻閱。
今晚當值的是她和藤川而已,另外冴島也在候命,以今天接收的病例而言,人手足夠有餘。
相比黑田醫生那場事故後,白石當值的頻率已經漸漸回復正常,亦一直處於最佳狀態。
可是,最近她的異樣還是明顯地寫在臉上了。
雖然以擔心病患為理由而徹夜留在翔北,實際上使她憂慮的事情,一定不僅僅是病患的情況。
寫病歷報告的時候突然發呆、看著不幸去世的患者的眼神、還有做甚麼事情都沉痛凝重的模樣…
曾幾何時,緋山見過這樣的白石。
擺脫了搖擺不定、懦弱自愧的自己,變成現在能獨當一面的醫生,不得不承認,她相當令人佩服。
然而,醫生終究也是個平凡人,同樣擁有弱點。
恐怕只有一件事,能夠擊潰白石以淚水和血汗換來的堅強。
緋山祈求著自己的臆測並不是真實,可是,上天就是如此喜歡擺弄人們。
一星期多前從三井醫生那裡聽到的消息,至今仍然覺得胸口的鬱悶無法散去。
白石的父親,住院了。
入夜後的醫院,總是那麼安靜。
牆壁、地板、窗簾…甚至連欄杆和扶手都是純白的。
調暗的燈光使走廊的盡頭不易看見,依舊紮起黑色馬尾的白石,看著地面貼著的直線,緩緩前進。
平常給病床移動的道路,於無人的時候顯得過於寬闊,而毫無變化的走廊,彷佛毫無盡頭。
被緊握著的手機已被掌心冒出的汗弄得黏稠,然而它主人的躊躇,使她仍未立下決定。
自從爸爸進院以來已經過了九日,白石卻只跟他通過手機交談過一次,連探望的時間都沒有。
雖然翔陽總院的醫療設備和看護也比這裡優秀,可還是不禁擔憂起來。
與父親同為醫生的她,從最初得知病況的時候已經預見了這天的來臨,這是不曾說出口的共識。
低分化性腺癌,TTF1陽性,肺癌的第四期。
癌症有三份二都是無法治癒,尤其上年紀的患者更無法承擔手術的風險,只能努力活剩下的時光。
恐怕身為醫生的她,比誰都更要清楚自己父親的病況,也能比誰都更容易接受事實。
有時候,也會被自己能以冷靜的態度看待這件事給嚇到,對如此平靜的自己感到害怕。
亦會偶爾,對身為醫者、卻無法挽留至親在人世的自己,感到無盡的怨恨。
假如拋開作為醫生的包袱,以一名普通女兒的身份面對這件事,她又能否令自己安樂?
“不用擔心我了,我還健康得很呢,但是那裡有更多患者需要妳。”
爸爸的聲音嚴肅伴隨著幾聲咳嗽,決斷地拒絕了她休假幾天探望的提議。
欲言又止,想反對爸爸無謂的逞強,白石卻無法拋下從最初便決意背負的職責,然後掛斷電話。
結果,還是讓心裡那陣淡淡的疼痛,永無休止地蔓延下去。
不論作為醫生抑或作為女兒,對她而言,離別的日子真的還嫌太快…。
「辛苦妳了,白石醫生。」前方傳來冴島的聲音,打斷了白石的思緒。
「妳也辛苦了。」公式的語氣,反射性地回應對方,微微點頭。
白石抬起頭來,這才意識到,原來她已經不知不覺間走到走廊的拐彎處。
每逢思考的時候都會犯的老毛病,剛才差點就要撞上只有幾步之遙的冴島了。
「2A的西野先生已經穩定下來了,剛剛恢復了意識。」冴島把手裡的病歷報告遞給她。
「是嗎,那就好了。」接過報告,白石淡淡地說道。
本應為患者重拾健康而展現笑容,卻怎樣都無法擠出一個像樣的弧度。
喜悅和欣慰的心情,無法蓋過將要失去至親的悲痛。
縱使如此,她————白石惠,仍然是一名醫生。
還有更多的患者需要她,還有更多的性命在等待被拯救,那是她的責任、她的使命。
爸爸選擇以醫生的身份走到最後,她亦不能就此背棄他的寄望,這是一條不能回頭的道路。
要盡快成為,能令爸爸引以為傲的優秀醫生。
所以…
「接著要去3B檢查,冴島妳也來吧。」白石把自己的手機放回夾克的口袋,挺起胸膛向前邁步。
「是。」注意到她的動作的冴島,只一言不發地跟隨在她身後,在清靜的長廊裡前往下一個病房。
醫療儀器發出沉穩的節奏,輕力拉開敞門,裡面的那份靜寂更增添冬日的寒喧。
撿起整齊擺放在小桌上的檢查報告,白石翻閱不足半頁的簡短結論,繼而平靜地合上了報告。
「確認腦死亡了呢…。」白石低聲似是呢喃地說著。
「是的,六小時前由西條醫生核實了。」冴島低頭看一下手錶,凝重地回應道。
白石的目光移到面色蒼白的年輕男子,他的胸口依然平穩地起伏著,心跳儀顯示的細線保持規律。
腦死亡,喪失了五個感官、失去了控制身體的能力、不再擁有自我意識,只剩下簡單的維生機能。
換句話說,要是失去機器的協助,這副失去靈魂的軀殼也會隨之失去運作的能力。
幾經努力終於從死亡邊緣挽救的生命,是如此輕易就從自己的指縫間流逝而去。
就這樣,簡單地、悄悄地離開了,連一句說話都沒能留下來。
「我覺得…趁著還有時間,應該把想說的全部傳達給重要的人…。」冴島往白石的方向望了望,又轉頭看著躺在床上,已證實內在死亡的患者。
他說不到話,看不見,也聽不到,也不會知道這世界的一切。
「不然,到將要失去的時候,一定會後悔的。」一瞬間、床上的患者與某個她所愛的人重合。
至今,她仍然未能原諒當初選擇逃走、造成與悟史一起活於痛苦之中的自己。
然而,即使內疚及後悔亦無法補償那段已流走的時光,那段本應可以快樂渡過的,最後的日子。
有些事物,一旦錯過了、失去了,就再也不能回來。
那份失落及後悔,會成為束縛前進步伐的枷鎖,成為日後怨恨自己的終生遺憾。
有人說這只是場悲劇,但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因為趁早陪伴重要的人與否,全是自己的選擇。
冴島緩緩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的時候,已經看不到與患者重疊的那個身影。
白石依然低頭凝望著患者,彷佛沒有聽見對方的話語,始終維持著同樣的站立姿勢。
日夜期盼著的奇跡,始終還是沒有降臨。
明天便要親自面對家屬,好好地說明現在的情況,並請求他們的指示。
明天便要再次面對那些黯然落下的淚水,聽著撕心裂肺的嚎哭,感受同樣的悲傷。
人心和生命,都是何等脆弱,能在眨眼間化為碎片、灰飛煙滅。
也許,冴島所說的是正確的。
白石下意識摸了摸放著手機的口袋。
「替我聯絡一下家屬,明天要處理DNR,拜托妳了。」在巡視記錄表寫上署名,白石合上腦部檢查報告,安靜地步出了只有機器運作聲響迴響著的病房。
夜深的急症室,永遠都沒有歇息的瞬間。
「讓開、讓開!讓家屬留在外面等———患者送進來!」幾名護士扶著一名女孩,步伐傖促,把患者抬到急救病床,戴上氧氣罩。
從旁出現的緋山匆忙戴上塑膠手套,把聽診器貼在患者的胸口,皺眉細聽著心跳。
患者處於休克狀態、心律失常、血壓持續下降、呼吸非常微弱,呼吸道應該被腫脹的血管阻塞了。
「心跳很雜亂、多久之前發病?」緋山輕力抓起女孩的手臂快速檢查,沒有任何致病的傷口,四肢都有明顯的紅斑,亦有水腫現象。
是最嚴重的典型過敏性休克症狀。
「六分鐘前,與家屬在外面等候的時候突然休克了。」剛才運送患者的護士連忙回應。
逾過半數出現過敏性休克的患者,要是無法在十五分鐘內得到適當的專業救治,都會即時死亡。
與黃金四分鐘一樣,分秒都與死神進行競賽。
「注意血壓、注射腎上腺素、輸血維持100mmHg,另外向家屬詢問詳情———」緋山把患者的雙腿抬高平放在堆墊物上,接過針筒毫不猶疑地注射。
照情形推斷、應該吃了果仁之類的東西,引發猛烈的過敏症狀。
女孩應該接近十歲,家屬應該清楚她的過敏反應有多嚴重,這極有可能是疏忽照顧。
總而言之————首先要讓心跳和血壓水平回復正常,只剩下九分鐘的搶救時間。
血壓是關鍵、只要能令血壓上升就能避免腦部缺氧,大幅減少意識損害和死亡的機率。
藤川正在參與手術無法抽身,現在只憑緋山一人實在難以保證性命的安危,獨自處理過於冒險。
再者,藤川的醫術也完全不比她好,能依靠的醫生,只剩下一個選擇。
「把白石醫生叫過來!」緋山一邊仔細地聽著胸膛裡的雜音,一邊對旁邊的護士說道。
匆匆忙忙的一句“是”,護士立刻致電給那位本應不該待在醫院的醫生。
縱使緋山對自己的醫術抱有一定的信心,但與白石相比還是相距甚遠,畢竟她出身於醫學世家。
一切都以患者的健康為出發點好好考慮,她手上的可是一條寶貴的性命,必須竭盡所能給予拯救。
「醫生、血壓持續下降!」男護士目不轉睛地盯著電子屏幕,慌忙地宣告著叫人憂慮的事實。
「腎上腺素也沒用嗎…」緊咬著下唇的緋山伸手貼著患者的胸口,一邊困苦地喃喃自語。
緋山感受著這陣強烈的壓迫感,腦海裡閃過上千種或許適合的藥物,卻無法找到肯定的方法。
不能再增加腎上腺素的份量,血管過份擴張會引發中風及破壞神經的危險,孩童更得小心處理。
「只能使用多巴胺了、留意血壓變化。」緋山再次注射藥物,這可算是她最後的武器了。
「不行,還是沒有上升…」護士一邊固定氧氣罩,一邊凝視著毫無起息的電子數字。
緋山瞄瞄牆上掛牆,病發距今已過十一分鐘,只剩四分鐘。
————時間無多了、快點想辦法吧、緋山美帆子!
「給我胰高血糖素,現在。」冷靜得近乎平淡的語氣,就如它的主人一樣無聲無息地到來。
緋山連頭也不回,一直留意著患者身上多不勝數的紅斑,至今仍然未有消退的跡象。
站在她身旁的白石微彎身子,不費絲毫多餘時間,找到準確的位置便隨即注射更多的救命藥劑。
「情況不穩呢…冴島,準備輸血和心臟電擊。」接過了聽診器,白石聚精匯神聆聽胸膛內的躍動。
與她同行前來協助的冴島點頭趕忙離去,同時,另一位護士則匆忙跑進搶救室。
「家屬說患者不小心吃下堅果後感到不適、等候急症的時候就休克了———」
「果然…。」緋山目不轉睛凝視著心跳儀,掌心仍然覆在患者那腫脹起來的手臂上。
還不知道這是人為疏忽還是純粹不幸的事故,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這個女孩如今命懸一線。
胰高血糖素,是最奏效、亦是最高風險的升血壓劑,因而進行急救時不常被採用。
老實說,緋山當時確實沒有想到這個最後的方法,以為只能就此等待奇跡的降臨。
然而,白石的當機立斷,使她敢於使用鋌而走險的療法,嘗試拯救這條生命。
那是完全把私人煩惱和憂慮拋諸腦後,以最冷靜的態度立下正確明智的決定,獨當一面的表現。
成為正式飛行醫生僅僅一年,如此迅速的成長實在令人驚詫。
每天與她共事、目睹驟變的緋山甚至認為,現在的白石很可能比藍澤更厲害。
不,是“確實比藍澤更厲害”才對。
「白石醫生、血壓回升了!」一直留意著血壓儀的護士,露出喜悅的笑容報告著。
緋山隨即檢查患者的四肢,紅斑似乎已經有淡化的趨勢,而水腫的現象也逐漸在消退。
心電圖顯示著規律的脈搏線、患者的呼吸頻率明顯增多、呼吸道確認回復暢通。
「心跳回復正常,暫時沒有神經損壞跡象,待會請腦科那邊檢查一下吧。」白石拿下聽診器,測試完對光反應後鬆一口氣,眉頭也稍稍放緩了。
「送去單人病房觀察一段時間,要加緊注意變化。」同樣從壓力裡得到舒緩的緋山,接著補充道。
目送護士們推著仍未清醒的患者離開,幾乎秏盡心神的兩名醫生,終於能脫下手套。
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是晨曦初現的時刻了。
急症室裡狹小的工作間,仍然坐著那個瘦小的身影。
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機械式地運作,金黃的晨光無法照到她的身上,卻帶來了一絲溫暖。
握著原珠筆的手半點都沒動過,壓在底下的筆記本一如以往,乾乾淨淨,只寫有主人的名字。
還有半小時才下班,在那之前就來最後一次巡房吧,確保萬全比較好。
緋山合上桌面幾個攤開的文件夾,順手帶上剛買的純水,邁出略快的步伐,然後拐彎。
拐彎,卻在腳踝轉向的時候,剎時停止。
「…妳辛苦了。」露出似是稍稍吃驚的表情,那差點與自己相撞的醫生還愣了愣,說出公式的話。
「走路都沒聲音、連快要撞到人都不知道啊,妳。」緋山極為不滿地抱怨著,可是疲倦帶走了應有的氣勢。
少於五厘米的距離,她的鼻尖只差少許便會碰到對方的頸間,這樣的情景實在非常微妙,而且尷尬…。
退後幾步拉開距離,縱使如此還是需要抬頭才能看見某人的樣子。
從前緋山就對這個醫書宅女沒甚麼好感,討厭的地方大概可以寫一張清單,但是這幾年間,有點改變了。
但唯一不變的,就是討厭她模特兒般的身高。
「是嗎、抱歉。剛剛在想點事情。」白石邊說邊把手裡的病歷報告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她稍微繞過緋山,走到不遠處低頭開始記錄今天處理過的病例,就如往常一樣安靜地做好本份。
然而,從旁默默注視著她的緋山,認為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那副平靜的神情底下,埋藏了多少悲傷和憂慮,是她能感覺得到、卻無法理解的。
說不定,白石正在以醫生的名義,刻意忽略自己真正的心情。
沒有人面對至親的病況仍能若無其事,以平淡的心情,過著每天需要面對死亡的生活。
而每當白石越顯平靜,便越得到反效果。至少,緋山美帆子還是能夠看得到她的矛盾。
「跟家屬說明過情況了?那個叫“志子”的女孩。」也許能舒緩氣氛…。緋山雙手交疊放在胸前詢問。
「嗯,這次幸好及時救治才能保住性命,今後家屬要嚴管她的飲食。」低頭寫著字,白石的嗓音沒有起伏。
聽起來,是多麼的冰冷。
不自覺地,緋山環抱著手臂的力道漸漸加重。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那沉靜的嗓音裡,有多麼的低落?
傳到耳邊的瞬間,連自己的胸口都在隱隱作痛,這份鬱悶,是因她而泛起的。
為甚麼,寧願獨自承受一切,也不曾向身邊人尋找協助呢?
相處的四年間,經歷過大大小小的事情,有過畢生難忘的悲傷和內疚,她們都逐一克服過來了。
也不是沒有對她說過,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不要凡事都憋在心裡。
結果呢?白石惠還是選擇以自己的方式,頑固地逞強下去,簡直就把自己的勸告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啊啊…真是笨呢,連自己的前途都尚未明朗,為甚麼如今的緋山美帆子還要多管閒事呢?
明明對方已經是奔三的成年人了,懂得如何處理公私事上的憂慮。
再者,她們不過是工作上的同僚而已,並沒有干涉彼此私事的權利。
「我,剛剛作了一場賭注…。」停下了書寫的動作,目光停留在端秀的文字,白石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緋山投來疑惑的眼神,但她始終沒有抬頭迎接對方的視線,只單手撐著桌面,指節冷得發白了。
「以患者的性命為籌碼,與運氣賭了一把。」內心湧現的愧疚,為她懺悔的嗓音蒙上一層沉重。
沒錯,身為理應追求的確切療法的醫生,絕對不能憑一己之念決定患者的處方。
因為醫生所下的每個決定,都主宰著患者的性命以及今後的人生。
然而深明此理的她,卻無視更苛刻的後果,依然執意與一賭運氣。
祈求的,只是一個簡單的奇跡。
「在不了解患者過去病歷的情況下使用胰高血糖素,可能導致中風、高血壓和心肌梗塞等後遺症…。」
白石沒有再說下去。
心裡的某處還是非常清楚,即使能成功救活患者,她之後的人生也許會比活著更難受。
莽顧一切的可能性擅自決定搶救的方法,要是運氣不好的話,這個賭局的代價就是一輩子的自責。
無人知曉要是失敗了會帶來甚麼後果,可能會被家屬感謝、亦有可能會被他們怨恨至死。
而她,也不敢作出任何假設。
「即使如此,妳的賭注還是拯救了生命,這點就足夠了。」緋山露出淡淡的、近乎哀傷的微笑。
因為,剛才首先救治患者卻發現無計可施的她,可是連賭注的資格都沒有。
以前血氣方剛的時候,或許曾經作過數次大膽任性的賭注,有時會換來好的結果,有時,會落得遍體鱗傷。
見過太多死亡,假如一賭運氣能帶回那些斷送的生命,那麼她也絕對會做出與白石一樣的事情。
曾處於生死邊沿的她,胸前烙印的傷痕,讓她明白一個簡單卻無比重要的道理。
不需要奢求完整的健康、重新回到過往的生活。
只要,人活著就好了。
「有些生命碰運氣就能幸運挽回,有些卻連賭注的機會都沒有…。」合上醫院的記事本,白石輕聲呢喃道。
想要開口回應,音節卻在喉間哽咽繼而化為空氣,緋山只是沉默地凝視著對方整理文件的背影。
醫生會用盡所有方法去拯救生命,不管多麼艱辛困難,經歷各種手術和藥物治療,也在所不惜。
但是有些疾病,從確診的時候已經無法根治,只能靜待死神的拜訪。
因為,醫生並不是神,不可能創造渺茫的奇跡。
她們從成為醫生開始便不得不接受如此殘酷的事實。
但是白石這份無聲的透明悲傷,確實傳遞到緋山的心裡。
緋山想起了幾乎被禁止的話題,關於白石父親的病情,是不治之症。
連賭博的機會都沒有的,不治之症。
「黑眼圈又擴大了,還是趕快回去休息吧,緋山醫生。」白石走到緋山的面前,指尖點了點自己的眼底,那裡也有著同樣的淺眼袋,但還不算太明顯。
「甚麼———等等、妳這傢伙又騙我!」頗為緊張地抓起手機,從黑屏裡看一下自己的樣子。
緋山才意識到面對眼前這位表情毫無變化的優等生,自己實在太容易被欺騙了,從認識到現在都一樣。
雖然,只要能令白石有一刻能遠離所有顧慮的話,也就沒所謂了。
彷佛為了掃去剛才被自己弄得凝重的氣氛,白石略為蒼白的臉上,揚起淺淺的弧度。
「接下來是橘醫生和我值班,不用擔心。」她向緋山伸手,等待著某樣物件落入掌心。
既是無奈、也夾雜著半點不悅,緋山刻意在白石面前沉重地歎一口氣。
取出安放胸前口袋的通訊器,有點不情願地交到她的手上,又換回雙手抱胸的權威姿態。
現在職位都比白石低好幾級,還有甚麼反抗的理由呢?連身高和氣勢都完全輸得一塌糊塗了。
不過,緋山就是要一直在她面前抬頭,無關職涵,只是以對等的地位看待彼此。
「聽著,妳要是倒下了,替妳收拾爛攤子的人可是我啊。」緋山用下巴指著寫著值班人員的白板。
白石把通訊器固定在夾克上,聽罷露出多日來首個真心的微笑,作為一貫緋山式關心的回答。
「那晚點見。」
「嗯。」
那位飛行醫生的背影,在走廊的盡頭轉角處消失。
晨光終於照耀到緋山的身上,那份溫暖,卻無法驅散早前被渲染至內心的滄涼。
誰也無法知曉白石到底選擇以怎樣的心情、或者將要如何面對早已預見的未來。
緋山美帆子能做到的,僅僅只是陪伴在她身邊,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希望分擔她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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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Determination》
當我成為醫學界的一員、
我鄭重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
我將會給予我的師長應有的尊敬和感謝。
我將會憑著我的良心和尊嚴從事我的職業。
我的病人的健康是我最先考慮的。
我斷尊重所寄托我的秘密,即使是在病人死去之後。
我將會盡我的全部力量,維護醫學的榮譽和高尚的傳統。
我的同僚將會是我的兄弟姊妹。
我將不容許年齡、疾病或殘疾、信仰、民族、性別、國籍、政見、人種、性傾向、社會地位或其他因素的考慮介於我的職責和我的病人之間。
我將會保持對人類生命最大尊重。
我將不會用我的醫學知識去違反人權和公民自由,即使受到威脅。
我鄭重地作出這些承諾,自主的及以我的人格保證。
翔北醫院的急症部,最近似乎洋溢著慵懶的氣氛。
原因無他,求診的患者減少了、需要施的手術都完成了、較多患者退院了、新年休假過後人手再次充足了…
可是,緋山從來都不喜歡這種過份安寧的感覺。
以醫生的角度來分析,沒有患者是最好不過了,但這也間接使他們略為鬆懈,心情漸漸變得準備渡假似的。
暫且拋開理智的自我安慰,憑心而論,內心某處,總是有種不祥的預感,一直纏繞著她。
感覺…就像暴風雨前夕的平靜。
她凝視著空白一片的電腦屏幕,貼在鍵盤上的指頭絲毫不動,好看的眉頭又不自覺地輕皺起來。
明明工作量大減、也沒有特別需要擔心的事情…硬要列舉一件的話,白石的私事倒是頗令她在意,但本人一直沒有提及過關
於自己的情況,甚麼都不了解的情況下,她也自然沒有擔心的機會。
但是這種坐立不安的感覺,還是消去不了。
「哦?一直都沒有上直昇機嗎?緋山。」維持一貫輕鬆形象的橘醫生,像在說著茶餘飯後的話題般提問。
「是的,過去一星期都沒有發生任何事故的樣子…」換掉托頭的姿勢,緋山禮貌地向上司點頭示好。
橘醫生露出略為困惑的表情,無奈地聳聳肩,把手裡的報告放在公用桌子上。「嘛、沒有患者是件好事。」
辦公室的門輕聲關上,看來橘醫生接下來都會待在裡頭,直到完成處理所有文書才回家了。
緋山轉過椅子往後方的白板望去,今天當值日班的是她和白石,夜班則是森本醫生和藤川。
自從失去所有競爭對手後,急症部的值班時間、還有上直昇機的機會也變得相當平均了。
在她值班的日子沒事故也罷,但最叫緋山最感奇怪的是,醫療直昇機接近兩星期都沒有出動過。
能提供飛行救援服務的醫院屈指可數,翔北執勤的次數更是驚人的多,現在竟然如此風平浪靜…。
也許,是自己太杞人憂天了吧?
要是能一直平靜下去就好了,畢竟誰也不希望發生天災人禍啊。
緋山伸手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接著重新把有點散亂的曲髮再次夾在腦後。
稍微環顧四周,明明今天要一起值班,卻整個早上都沒有看見白石,連影子都沒捸到。
不過,換個角度看,這也正好可以專心處理堆積成山的病歷報告了吧。
緋山看著無奈地看著擺在正前方的文件堆,又輕力按摩一下酸軟的脖子。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這裡是翔北。」憑著慣性的反射動作,迅捷地拎起了聽筒。
不消一會趕至的冴島已作好準備,同樣聽著電話裡的描述,快速記下大致情況。
「…是,明白了,我們會接收這名病人。」含糊的描述使緋山冴島望去,看見了彼此眼裡滿載的無盡困惑。
時間無多,丟下另一頭已無聲響的聽筒,緋山已抓起外套邊跑邊趕忙把它套上,而冴島亦迅即跟隨在後。
果然,平淡的日子無法持續下去。
只要地球還在旋轉,世界還在運作,意外還是每天都會發生,不然,醫生們都要失業了。
有時候,緋山真的不知道自己那銳利的直覺是褔還是禍,腦裡思考著的事情,尤其不幸的事,總是很靈驗。
但是,現在並沒有自嘲的多餘時間。
四十二歲的男性,掉落山崖,傷勢及清醒程度暫時不明,地點是關東神奈川縣的陣馬山。
搜救隊正派人進行拯救,由於地點是嚴峻的山區,增加了救援的難度,安全還不能得到保證。
聽上去這次真的會很棘手的樣子呢…這麼罕見的事故。
但是只要有白石和冴島陪同的話,兩名醫生和一個護士應能應付突發事件,也不必顧慮太多…。
“只要兩個人的話,一定可以的。”以前,那個總容易動搖信念的人,曾經這樣對自己說過。
沒問題的,相信自己,相信白石。
緋山喘著氣,眉頭深鎖著,雙腿卻依然加速,前往久違的停機坪。
『Doctor Heli, Engine Start. Doctor Heli, Engine Start.』
被陽光照得發白的醫院走廊,突然響起簡短卻能令人精神繃緊的廣播。
停止了正要邁開的步伐,廣播聲落下的同時,雙腳亦毫不猶疑地轉向,在走廊裡響起急促的奔跑聲。
當迎面的護士們還未反應過來,回頭也只見白石匆忙離開的背影。
久違的飛行醫生們,將要再次趕到生命的最前線,奮力與死神及時間進行拔河。
「甚麼…———突然大量出血!?」跑道上奔馳著的黑髮女醫生突然停下來,神色緊張,手機緊貼耳邊。
「怎麼會…」跑在前方的緋山毅然回頭,向身後的同僚投來難以置信的眼神。
準備起飛的直昇機已近在眼前,餘下幾十米的距離,手機竟然在緊急關頭響起來,帶來噩耗。
頭腦於剎那間因混亂而空白一片,對於電話裡頭要求醫療支援的請求,白石無法給予即時的回答。
三井醫生正在趕回來幫忙進行緊急手術,因此逼不得已向她發出請求,但另一邊的傷者也刻不容緩———--
「妳走吧,我和冴島先到那邊就可以了!」感受到螺旋槳轉動而刮起的微風,緋山決定替愣住的白石作主。
「請交給我們,白石醫生。」冴島似是催促的語氣,阻止了白石將啟的唇齒。
想要作出反駁的話語被生硬嚥回去,嚴格而言,實習生無法在沒有指導醫生的情況下獨自行動,但是…
她相信著緋山。
姨的醫術、她的勇氣、她的專業、她的堅持…。
「明白了、我隨後盡快趕到、拜托妳們了。」語話剛落,白石便立刻轉身朝相反方向奔跑而去。
同時間,緋山和冴島亦迅速跑完餘下的路程,一貫敏捷地跳上直昇機,看著地面的一切越漸拉遠。
本來還在跑道上的那個身影,已消失於進入醫院的那扇門裡,緋山的眉頭隨即又緊皺了幾分。
即使沒有他人協助,即使無法預知可能的驟變,即使可能只會迎來一個徒勞無功的悲痛結局…
她,也肯定會不惜一切拯救患者。
濃霧覆蓋了逾半的連綿山脈,天色灰暗而迷芒,從窗外望去根本無法判斷確切的位置。
直昇機已在空中徘徊將近數分鐘,緋山的心隨著分秒的流逝而揪緊,再浪費時間的話,傷者或許會失救。
雖然梶先生說應該有搜救人員在附近發出指示,可是她一直俯望著地面仍然未見半個人影。
在能見度這麼低的情況下,直升機也無法冒險找個地方就此降落,更何況這裡是頗受歡迎的登山熱點…。
『啊看到了、甚麼?要在那麼遠的地方降落?』梶先生充斥著不滿的聲音,透過通訊器傳到緋山的耳邊。
四處張望試圖尋找降落點,直昇機飛離了較大霧的地方,終於看見底下那團堆聚於一起的搜救隊員。
他們似乎、在合力拉著樹叢裡的某個東西…或是,某個人。
『還要到更遠的地方才能降落嗎?———』已經遠離了搜救隊的所在位置,甚至差點就要看不見他們了。
緋山沉著聲音的詢問並未得到回答,直昇機巧妙迅速地貼近地面,給予了她一個無聲的答案。
踏出機艙的瞬間,細微雨粉灑落至臉頰上,於她心裡積慮已久的焦急澎漲更甚。
「醫生、請到這邊來!」三併兩步跑過來的搜救員,指著遠處被縮成一個細點、結集起來的小隊。
山區遇上這種天氣已經糟糕頂透了,好不容易找到降落點,現在竟然還要把時間浪費在趕至現場——--
要是不趕快執行救治的話,一旦下起雨來就真的會陷入困境…。
「情況?」緋山重新調整背上的急救包,隨即與冴島追上拯救員的腳步,前往傷者所在的位置。
「據報傷者從山崖滾落,直墮崖底才停下來,目前我們正嘗試把他拉上來。」拯救員盡量把情況簡化。
聽罷,緋山和冴島眼底均滲露出一絲驚訝,而前方的拯救隊奮力吶喊的聲音已經漸變清晰了。
「傷勢呢?」忙於閃避迎面而來的巨大樹木,緋山不禁因無間斷的奔跑而開始輕喘。
「由於拯救有困難、所以我們還無法確定傷勢…只知道胸部和其中一條腿有骨折,還有意識。」
「事發時間———啊!———」話語仍未結束,緋山的身體突然失衡往右傾倒,碰上附近的一棵大樹。
雙手本能反應地緊緊環抱著樹幹,所幸她並沒有就此滾落山坡,而冴島和那名搜救員也在伸手可及的位置。
突如其來的失衡並非毫無原因,劇烈跳動著的心臟仍未平復下來,她低頭追尋剛才害自己陷入險境的原因。
那是,因為雨勢漸漸變大而令泥土變得黏稠易滑。
「緋山醫生、您沒事吧!?」冴島向緋山伸手協助,另一隻手抓緊旁邊的樹木以保平衡。
「我沒事,快點走吧———」緋山在冴島的幫助下重新回到本來的徑道,比之前更小心地踏出每一步。
夾克上已積聚了點滴滑落的雨水,霧氣越漸加重,於寒冬的山區溫度因降雨而下降更甚。
緋山以一棵接一棵的樹幹作支撐,顧不得白色的平底鞋已被濕泥覆蓋,逐漸加快不穩的步伐。
搜救隊,就在眼前。
「高木先生?聽得見嗎?我是翔北救命中心的醫生、請回答我———」略為沙啞的聲音在谷間徘徊。
似乎有幾聲低沉的零星回應,可是至今仍然未能看見患者,緋山平跪在地上繼續朝面前的崖底尋找人影。
「能盡快把傷者拉上來嗎?還需要等多久?」在她旁邊的,是正在費盡心思及力氣拯救傷者的搜救隊。
現場並不止緋山一人焦急得似是熱鍋上的螞蟻,據稱事發至今已過了兩小時,而且意識水平有下降跡象。
即使整隊搜救隊用盡全力,也無法把傷者從崎嶇及佈滿泥石的山谷給完全地拉上崖頂…。
深知處於這種困境催促也是無補於是,緋山還是壓抑不住心裡的焦躁,再次詢問道。
「我們已經用盡一切方法了、醫生!」其中一名搜救隊員幾乎用喊的回應了她,嘶啞的嗓音裡盡是無奈。
「可惡…」答案其實早已存於心底,緋山只能緊緊咬著下唇,任由漸多的冰冷雨水拍打身體。
難道真的就只能就這樣,眼睜睜看著生命的時間流走嗎?
身為醫生的責任,明明就是竭盡所能、甚麼犧牲自我來拯救所有生命…
緋山美帆子如今能做到的,卻只是焦躁不安地等待。
「那邊!看那邊!」某個搜救員突然大喊,沾滿沙泥的手指指著低下那逐漸拉近的人影。
目光順著同樣的方向張望,緋山皺著的眉頭頓時舒緩了不少,身後的冴島亦已迅速準備好所有急救工具。
斜立的樹木間浮現出被吊運著的男性,頭部沒有明顯傷勢、胸部似乎也沒受重創、手腳均有擦傷和骨折…
但是、一刻未能親自接觸到傷者,也無法判斷生命危險———--
「高木先生!聽見的話請回應我!———」緋山再次朝近在咫尺的傷者奮力呼喊。
『誰、誰在叫我?』略為散渙及虛弱的聲音,確實從仍然持有意識的傷者口中發出。
似乎已經擺脫了剛才含糊不清的狀態,就連在場的人員都訝異於傷者仍然清醒、沒有因強烈痛楚而昏倒。
「我是翔北的醫生、現在要為您進行急救!請問您還有哪裡受傷嗎———」扯著嗓子的用力叫喊。
暫時仍然無法觸碰傷者的情況下,緋山只能以詢問的方式來得到更多情況,好讓頭腦作出更多更快的判斷。
『手和腳…沒、沒有感覺了…』傷者的手部逞顯不自然的僵硬狀,說話時嗓音輕顫著。
「緋山醫生———」身後一直忙於設置急救用品的冴島,喚來緋山的注意力,望向再次目臨困境的搜救隊。
原本緩緩上升中的吊架,就在五十米之外的距離,突然停止上升了。
緋山並沒有像剛才一樣詢問到底,因為原因不需多問,正正擺在眼前。
阻隔著醫生與傷者的,是巨木亂立且滿佈流石的崎嶇斜坡,而底下,是一失足便肯定會粉身碎骨的深谷。
醫生,是為了拯救生命而存在的。
為此,他們可以犧牲人生裡最重要的一切…時間、家人、愛情、青春、精神…。
甚至,因此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
而她,也想永遠懷著率先為患者著想的良心,成為同樣出色無私的醫生。
拯救人命、是跟隨自己一輩子的使命———--
「拉著我,只是這個距離能辦得到的。」緋山連忙拿起了地上的繩索,把末端的鐵扣緊緊繫在腰間,而另繩子的一端則塞給冴島,隨後朝現場擔任指揮的搜救隊長叫喊。
「請合力拉著我、現在傷者的情狀很不穩定,我需要現在進行急救!」
慎重地繼續把纏住腰間的繩索打成數個死結,做足萬全的安全措施,她那堅定的眼神從未有一絲動搖。
冴島雖然接過了被硬塞到懷裡的繩端,臉上卻是緊張而焦慮的神色。
「可是、緋山醫生、現在的山泥有崩塌的危險,要是發生甚麼事、連您也會————」
「相信我!冴島!」緋山中斷了對方的反駁,繼而朝搜救隊的隊長點頭示意,蹲下來準備踏入崎嶇的斜坡。
這並不是甚麼衝動魯莽的行動,而是經過了精心計算和預測而落下的決定。
飛行醫生需要面對各種危急的情況,課程裡亦包括了數個應對策略及訓練,也有定期的訓練。
緋山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的能耐、更瞭解生命是多麼的貴重,這些都從她的眼眸裡傳達給身邊的所有人。
因此,她不會就這樣輕易地讓傷者逐漸步向死亡,也不會讓自己再次被死神帶走。即使沒有絕對的安全保證,她也要相信自己,毫不豫疑背負起自己的使命。
如果連自己都失去信心,那麼還怎麼面對身邊比誰都更信任自己的人呢。
緋山美帆子,早已經不是過去那個說話勢利、實際卻是個只會逃避的膽小鬼了。
「慢慢放手就可以了,距離不算太遠,要在雨勢增大之前急救———」緋山如此說著,把手套收好在口袋裡,右腳已踩入山坡的泥濘之中。
隨著繩子緩緩放鬆給予她移動的空間,盡量抓住旁邊的林立的大樹保持平衡,泥土比她想象中的要鬆軟,也許是連日來的濕氣和連綿大雨,令喻為最安全山區之一的這裡變得如此危險。
小心翼翼邁出每一步,每步都讓鞋子都陷入泥土之中,眼前的濃霧仍未散去,反而越往下越漸顯濛瀧。
崎嶇的斜坡有不少的小流石,每個滾滾落下的石子都讓緋山的眉頭緊皺,掉下去的物件,都沒有回聲。
浪費太多時間了。緋山無暇顧及遮去半邊視線、濕透的瀏海,她咬咬牙,與傷者還相差二十米左右的距離。
要再加快步伐才行———--
—————糟糕!
眨眼間、緋山身體的全部重量都往一邊倒去了。
騰空的雙手在正要加速往下翻滾的剎那、緊緊抓住了尚未鬆化的硬土,繼而抱緊身邊的樹幹。
所幸束在腰間的救生繩索發揮了它的作用,勒緊的力道足以將她拖回原點,腰部的疼痛使她回過神來。
心臟亂跳得令頭腦變得一片空白,似乎還能嚐到一點泥土的味道,她只知道自己剛在危急關頭保住了性命。
過大的急促步伐使她滑倒,差點釀成一場可悲又愚蠢至極的意外…。
緋山粗重地喘息著,無法分辨從額頭滑落的水點是雨水、還是屬於自己的冷汗。
『緋山醫生!您沒事嗎?!———』冴島焦慮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可是緋山的視線被那層濃霧給遮蔽了。
「我沒事!繼續吧、只差一點點了!」緋山拉著繩索,籍著它的力道重新站起來,目光始終落在傷者身上。
確實,現在伸直的這雙手,只差數十厘米便能接觸到傷者了。
怎麼能到現在就退縮呢?絕對,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繩索再次放鬆了。
毛毛雨點在不經不覺間變成豆大的水滴,洗涮著她身上的泥濘。
山坡斜度到達了嚴峻的程度,可是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也決不會就此放棄。
咬緊牙關,踏出最後的一步,伸出手臂,想要抓住那漫步在黑暗邊沿的生命。
然後,沾上泥濘的指尖碰到了那越漸蒼白的身體。
—————成功了。
緋山把垂吊著的傷者拉近自己,抓住樹幹的左手仍在不能自制地輕顫著。
「聽得到嗎?高木先生、我是來為您急救的醫生。」她邊慣常詢問傷者以測試他的清醒程度,邊戴上手套。
依靠著旁邊的大石作平衡重心,耳邊儘是頻頻拍打著肩頭的雨聲,再過一會兒恐怕就會發生山泥傾瀉…。
唯今之計,只剩下分秒必爭。先快速檢查身體和精神狀況,再做簡單的急救法令情況穩定下來。
然後希望搜救隊能盡快找到方法讓傷者脫離困境。
「醫生…?」中年男子半瞇雙眼打量著眼前的女醫生,語氣裡似乎帶著疑惑,卻完全清醒。
「是、請問您還有哪裡痛嗎?」右小腿開放性骨折、右胸第四條肋骨內骨折,四肢均有出血的擦傷。
以觀察估計頭部應該沒有受到撞擊,只有幾道被樹枝劃破的傷痕,但仍然需要送回醫院進行頭部CT檢查。
「現在先為您包紮傷口———高木先生?…」取出繃帶在小腿上繞圈,然而對方卻安靜得非常詭異。
緋山皺著眉頭抬頭一看,只見對方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沒有對她的提問給予理會。
啊,對了,他曾經說過四肢沒有感覺吧?搞不好出現麻痹症狀了,可是成因是甚麼?…
「妳是…來治療我的醫生?」男子並沒有出現意識模糊的現象,咬字亦很清晰,提問卻令緋山摸不著頭緒。
剛才不是已經說過好幾遍了嗎?能保持意識並作出回答的話,應該不是腦部受創才對…。
「是的,很快就能送您到醫院了,請問您能抬起手嗎?」身體麻痹和反覆提問的現象有甚麼關連呢…
完成了簡單的包紮,緋山輕力按壓著男子的手掌,那種僵硬的程度已經遠遠超出正常的低溫範圍了。
剛才觸碰到小腿的時候也注意到,四肢那不尋常的硬度,果然有哪裡不對勁…。
「醫生…醫院…要把我送進去嗎?…醫院…」男子的目光滲露出質疑及抗拒,身體不由自主抽動一下。
「嗯,搜救隊正在想辦法———」
————“嘎咳!”
火辣的疼痛從臉頰散開來,血液一下子衝上臉頰,凝成赤紅的印記。
話語才到一半,男子的目光已頓時變得鋒利而瘋狂,喪失了常人應有的理智。
然而,緋山並沒有及時注意到他的驟變。
就在數秒間,血色蒼白的男子突然掙脫擔架的上身束縛,接著,她便被臉上一道突如其來的蠻力給擊倒。
瞬間失去方向感、摔落的身體順著底下的爛泥滑落,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再次被腰間的安全繩救回一命。
好痛。
被打了。
被突然發狂的傷者給打到臉頰了。
「你在做甚———」怒氣尚未完全爆發而出,甚至連暈眩感都還未消退,緋山再次面臨困局。
傷者的身體正在不斷顫動,是最典型的全身性癲癇症發作。
雙瞳逞反白狀、全身劇烈抽搐著、傷者正處於無意識狀態下突然發病、一般會持續數至五鐘左右——--
————不行、這樣下去的話一定會掉下去的!
竭盡全力把男子重新搬上狹小的擔架上,緋山以雙臂壓制著過份的搖晃,嘗試固定擔架的位置。
雖然病發期間不能隨便移動病人,但是危急情況下還是要以保住性命為先——--
雙臂都開始發出酸痛的信號,只靠深陷泥濘之中的雙腿勉強支撐平衡,頭腦還未從剛才的衝擊給清醒過來。
指節泛白亦因冰冷的氣溫而刺痛著,雨水已經打濕了身體,衣服及臉頰都沾滿泥濘的她相當不堪。
連自己都搖搖欲墜的狀態下,即使身體和理智在向其主人發出警告,她只知道現在絕對不能放棄。
一秒、甚至再多半秒鐘也好、只要再支撐下去一會兒就好了——--
鬆開雙手的話,那就一切都完了——--
『緋山醫生、聽得見嗎?發生甚麼事了!?———』崖頂傳來了某把熟悉的嗓音。
那把嗓音失去了往常的鎮靜及輕柔、發出彷佛將要撕裂喉嚨的嘶聲叫喊,焦躁的語氣裡盡是惶恐。
看來,那個人已經及時趕到了啊…。
叫喊剛落的同時、束住腰間的繩索更是收緊,讓她能重新保持平衡而站立,不受腳底的漸滑的爛泥所影響。
「高木先生現在癲癇症發作中、搜救隊還未想到方法運送他嗎?!———」奮力控制著男子抖動不斷的身體,緋山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連吐出唇邊的話語都顯得歇斯底里。
再不快點把傷者送離山區,恐怕不是延誤拯救的問題,而是這樣下去會把他們的性命送到死神的鐮刀之下。
雖然附近有灌物和石頭可暫作依靠,但要是山泥傾瀉的話,最後肯定會被活埋在泥土裡,靜待死亡。
但重要的並非自己的生命,而是以拯救傷者為最首要的考慮因素。
傷者的病徵和傷勢全部屬於極度不穩定狀況,骨折和出血也有越漸嚴重的跡象,一定要盡快接受正當救治。
如果可以協力把傷者拉到崖頂的話…
『搜救直昇機已經到達了!妳沒受傷吧?我們現在就把妳拉上來!———』急躁的女性嗓音再次響起。
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回應,一名陌生的搜救員已籍著垂吊的方式,來到了傷者的附近,開始準備運送工作。
癲癇症已經過去了,男子暫時失去了意識而平躺在擔架上,各處傷口的滲血跡象更為明顯。
緋山在開始運送之前連忙探測他的脈搏,果然如想象中一樣,因為失血和暴露於低溫而導致心跳微弱。
不消一會可能會陷入休克狀態…。
「傷者就請交給我們吧,醫生,請您盡快離開這裡!」辦好運送準備的搜救員如此對緋山說道。
說罷、緋山還突然感到一陣暈眩,再次抬頭的時候,是搜救員和傷者垂吊著、緩緩上升至安全高度的畫面。
看來剛才突如其來的拳擊,加上昨日也連續工作了一整天,使精神頓時粉碎、已經無法支持下去了…。
好痛…頭…很沉重…
矇矓之中,緋山想要邁向崖頂的步伐猶如拖行,身體變得搖搖欲墜,甚至沒有作出反射動作、滑倒了。
…應該會就這樣暈倒過去吧?果然已經無法再強撐下去了…
可是束緊腰部的繩索不停把她拉向被霧氣覆蓋的上方,勒痛了她,也同時提醒著她仍然不能放棄。
五指陷入泥土裡,費盡力氣使勁把身體推往前方,緋山輕晃著昏沉的腦袋,動作終從遲緩變成停頓。
她不知道與崖頂剩下多少距離,濃霧使眼睛失去用處、豪雨聲轟炸著雙耳,根本無從估計。
也許是伸手能觸及的曙光、也許是連吶喊也不會被聽見的遠方…頭腦內的痛楚使她喪失了方向感。
即使不想迎來這樣的結局,但她已經無力再支持下去了。
但是,使她知道自己已脫離險境的,是握住了手臂的那陣力道。
還有、撫過臉頰抹去泥沙、緊握著手心不曾放開的那份溫暖…
那欣慰而輕得似喃喃自語的嗓音,喚著自己的名字。
—————「緋山醫生…沒事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