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B3妄想系列 白狼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916

作者: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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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身材高挑的深藍色身影不徐不疾地來到護理站,朝依然埋頭處理病歷文件的同僚們含頷點頭,目光掃過眼前半開放的空間,然後瞄準一個暫未被繁囂觸及的角落邁步。與這名沉默的短髮女醫生保持一定距離跟隨在後的,是微微垂頭,渾身散發著苦愁氣息的年輕男子,他身上也套著與前者相同的制服。

女醫生單肩靠著米白色的牆壁,放鬆的站姿下,身高依然能跟男子平排。然而令人不禁屏息的並非身高優勢,而是那女醫生雙瞳裡的凜然,還有那比平常更繃緊的嘴角———翔北緊急救命部的Leader,白石醫生,一旦嚴肅起來是比冴島護士長更可怕的存在。



「渡邊,你知道為甚麼我要在手術中讓叫你退下的原因嗎?」白石擰眉,拿著病歷表的右手抬起在男子的眼前晃了晃。

不敢直視上司審視般的眼神,男子只能盯著幾乎碰到自己鼻尖的病歷表,邊深呼吸邊於心底安慰自己必須保持鎮定,畢竟他並非第一個被白石醫生訓話的實習生,更不會是最後一個。

「因為…縫合線的關係。」他戰戰兢兢回答。

「剛才你選擇的縫合線是?」

「因為是大腸修復手術,所以必須採用可吸收性的零號線———還望白石醫生指教哪裏出錯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氣焰滲入實習生的話語裡。

說實話,他並不明白為甚麼白石在手術中途跟他交換位置。不論醫學知識還是手術實戰技巧,他自問兩者也毫無破綻,當時手術也沒有出現危急情況,不過是簡單常見的小手術而已。本來從旁觀察的白石,那時候卻焦躁地拿走他的手術刀,讓護士們拿其他的縫合線,親自操刀完成手術。

從前在其他醫院實習的時候也曾經聽說過,偶爾會有些醫生討厭實習生,諸多阻攔和惡意挑剔的針對行為屢見不鮮。

至於向來對實習生們嚴格,但大部份時間也相當溫厚的白石醫生是哪種⋯

「正確的選擇,可是你忽略了最重要的步驟。」白石的劍眉稍微下沉。「這位患者的過敏史,有在手術前再確認一次嗎?」

名為渡邊,直至半秒前還深感不忿的實習生的眼裡閃過一絲慌張。從白石手裏接過病歷表,翻開到過敏史的頁面,心裡隨即泛起羞愧不如的情緒。

白石醫生又怎麼會不分青紅皂白胡亂指責他人,那根本只是映射出他那醜陋的傲慢而已。若然白石沒有及時制止他的手術,那名患者現在可能已經被送進急症室裡進行搶救,甚至可能陷入返魂乏術的悲劇。

「不妥善的術後處理會引發的不止炎症而是生命危險。渡邊,你太自信,太急躁了,像剛才那樣的失誤———是絕對無法接受的。你明白嗎?」白石雙手交疊在胸前,神情罕有的凝重,即使盡量壓低嗓音還是足以招來護士們的注視。

「…是,真的很對不起。」渡邊慚愧得無地自容,一個超過九十度的鞠躬道歉也不足以減輕他的自責。

讓實習生在自己面前垂頭喪氣並非指導醫生的本意,白石輕聲歎氣,把病歷表拿回自己手裏,稍稍放鬆了微皺的眉頭。周圍的醫護人員陸續善後個人工作,白石看了看腕錶,不知不覺間又到達換班時間。

「到換班的時候了,渡邊你先回去吧。」白石回到自己的座位,沒有正眼望向擦肩而過的實習生。

渡邊再次深深彎腰鞠躬,然後低頭快步在眾人的視線裡消失。






目送被訓話的實習生離去後,白石揉了揉長期擰緊的眉心,爾後又繼續埋首寫術後報告,殊不知剛才的對話已經被某個人收在眼底。


「真可怕呢,說教的白石醫生,簡直就像黑田再生。」穿著便服的女性無視周遭投來的狐疑瞪視,徑自走到白石面前的櫃檯,拿起筆在值班表上書寫。「對實習生放重話真的好嗎?嚇跑這批小孩子的話可沒有傢伙願意來當飛行醫生了。」

異常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白石頓時擱筆,抬頭朝聲音來源望去,果不其然看見那張跟想像中如出一轍的臉龐。

比平常敦厚溫和的淺笑不同,此刻在一貫沉著安靜的飛行醫生Leader臉上漾開的是有點耀眼,同時有帶著傻氣的莞爾一笑。礙於現在她們仍身處普羅大眾和同僚們都共聚一室的環境,白石還是立刻收斂喜形於色的微笑。

想必方才跟渡邊的對話被對方知曉清楚了,大概護士站裡的其他同僚也同樣聽到談話的內容。對此白石並不感到驚訝,畢竟醫院裡是沒有隱私可言的地方。

「不覺得似曾相識嗎?」白石笑道,語氣比任何時候都更親切。

跟七年前同樣留著微捲棕色長髮,看起來比年輕時變得更瘦削些,但緋山美帆子獨有的傲氣依然未變,氣勢磅薄,甚至能凌駕於獨力扛起整個飛行醫生團隊的白石惠。

緋山挑眉,眼睛裡疑惑和批判參半。

「雖然這批實習生比我們那時候更有實力,但還是缺乏經驗和沉著,醫生的一時大意是不堪設想的後果,他們必須謹記這一點。」白石用筆頭輕敲被手臂壓著的文件。

「『實力』和『能耐』是兩回事,這個道理應該不用我來教妳吧,白石。」抬眼看了看白石,緋山從鼻子輕哼一聲。「一句話,太年輕。」

「嗯,所以要讓他們快點成為有實力並且有能耐的醫生,擱狠話也是必要的。」直至剛才還掛著嚴肅表情的白石苦笑。

「受不了的傢伙就趕緊逃跑吧,我可不是為了跟這班罔顧生命的傢伙共事才回來的。」簽好了當值表,緋山的目光自然往白石身後的白板望去。跟七年前一樣,四個實習生。「不過就憑妳這陰柔的聲音,要把人嚇跑比開腦手術更困難。」

「那緋山醫生到底為甚麼會回來呢?」

話音剛落,白石隨即遭受到來自婦產科醫生的慍怒瞪視,是足以刺穿心臟那般鋒利的恐怖目光。

明知故問大概是這傢伙的獨門祕技,居然年過三十有多還能用那天真無邪似的嘴臉說話,一瞬間令緋山憶起當初還是畏首畏尾的優等生,至少那個留著兩撇中分長瀏海的木訥優等生還不會把壞心眼化為實際行動。

「廢話,還不是因為妳讓部長親自出馬挖角,我能選擇嗎。」緋山瞪著白石,恨不得抓住那微笑著的女人用力晃動發洩。

「可是拒絕權始終在當事人手裡,藍澤醫生當天就直接回絕請求了。」

「即使是部長開口?」

「『即使是部長也沒有例外』⋯好像是這麼說的。」

昔日同僚居然如此決絕,緋山頓時語塞,不過確實根據藍澤的性格,從不拖泥帶水而且意志堅定,會當日回絕這個唐突的請求實屬正常。

「哈⋯藍澤那傢伙怪裡怪氣的,不要拿他跟我相提並論,總之多虧妳所以我又回到這個鬼地方了。」認命似的放下圓珠筆,緋山沒好氣地撥了撥瀏海,朝白石伸手。

「抱歉呢,就當作欠我一個人情吧。」白石把辦公桌上好好夾起來的證件拿下來,上面印著此際正跟她對話的女人的正裝照和名字,還列上『EMS』的標誌—————Emergency Medical Service。

「三年,是三年份量的人情,白石妳可給我記好了。」緋山接過工作證,轉身便向更衣室進發。







經歷七年的風吹雨打,停機坪卻一如記憶中那麼嶄新,踏觸那平順的跑道之際,還能聽到心臟因緊張而敲打耳膜的聲音。

事過境遷,這句話貌似不適用於翔北這個令緋山五味雜陳的地方。這裡確實沒有奇蹟,有的僅僅是伺機奪取生命的死神以及排山倒海而來的患者,還有持續增量的壓力和霾陰。重新披上藍色的制服,那曾經懷著夢想和抱負在這裡奔跑就像昨天的事情,恍如隔世,讓緋山不自覺看著空空如也的停機坪看得出神。

重遊舊地,七年前在胸膛蔓延開去的激動至今依然鮮明,當初決定離開翔北的時候,也在這個滿載回憶的停機坪逗留過,希望把這獨一無二的景色好好銘記於心。實習生的緋山美帆子也好,畢業離職的緋山美帆子也好,當初也肯定無法預見返回這個崗位的光景。

事實上,至今緋山也不知道自己的回歸是否真的能回應院長的期盼,那只屬於他們之間的對話⋯


緋山往後靠著護欄站立,緩緩呼一口氣,試圖把干擾工作的思緒驅走。


或許人手和設施會有轉變,有人選擇離開,也會有人選擇加入飛行醫療的團隊,也有人離開了卻又再次回到這裡。心境不多不少會隨著歷練和時光改變,但是始終如一的那份渴望盡己力拯救更多生命的熱誠,還有就是⋯⋯


「到底緊急救命部是有多缺人才會連你這種傢伙都叫過來啊?」緋山雙手抱胸,眉頭深鎖,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危險氣息。
無他,會不識好歹挑戰緋山容忍極限的人無幾,當中以藤川一男為首,而最終會受到傷害的只有這位從不怕被火焰燒傷,依舊嬉皮笑臉的四眼醫生。

「喂緋山!什麼『你這種傢伙』啊,我好歹也是整形外科的王牌啊!肯定是部長認同我的實力才會請求我回來這邊的!」被戳痛了自卑死穴的藤川連忙高聲反駁道,回頭向兩人身後不敢吭聲的實習生們笑得燦爛。「哈哈,別看她總是嘴巴不饒人,其實是個口硬心軟的傢伙啊,我們七年前一起跟白石在這裡實習,感情好得不————」

「認同你的不是部長,是白石…不,應該說是白石同情你吧。真是的,那醫書宅女也是腦子壞掉了吧,該叫藍澤安排CT讓她去照照。」徹底無視曾經的同僚的抗議,緋山邊搖搖頭邊按摩著太陽穴。

「白石?是白石她認同————」

「來了。」

以白色為基調並塗上深藍字體的直升機在萬里無雲的天空迅速靠近,尚未到達降落距離,已刮起令實習生們驚訝的強風。領在前頭的緋山和藤川,看著直升機對準停機坪的降落位置,幾乎同時推著擔架前進。實習生們小跑著跟隨兩名新指導醫生的步伐,在直升機門迅速敞開之際到達旁邊應接患者,明明沒有利用言語溝通卻能掌握時機。

直升機裡的飛行醫生Leader輕巧地跳落地面,跑到擔架旁邊的片刻與緋山視線相交,揚起了旁人難以察覺的微笑。









「啊———累死了。」


啪。


厚重的文件夾和緋山略微沙啞的怨言幾乎同時響起。


「妳辛苦了。」並未被突然砸在面前的文件和病歷表嚇到,白石僅僅抬頭向緋山予以禮貌的微笑。

翔北緊急救命部的護士站沿用以往的間隔,醫生與醫生之間的辦公範圍依然那麼小,尤其白石的手臂跟其頎長的體格一樣,令坐在她對面的同僚在書寫之際幾乎都要碰到她的指節。對實習六年間一直坐在白石對面的緋山而言,這種宭況已經是老問題,而白石也對此無能為力,畢竟她也不能把刻意把椅子退後數呎來遷就緋山。

於是出於習慣,緋山巧妙地拿捏彼此書寫所需的空間,然後自己稍微挪動位置,避免跟專注起來便漠視四周的白石發生碰撞。

「沒想到剛回來第一天就這麼多患者,直升機出動的次數都能跟我們巡房的頻率並排了。」緋山靠著椅背伸懶腰,連嗓子也好像有點使用過度。而且還有被她視為選擇醫生生涯裡最失敗的一點,寫文件,在急症部門的文件可謂無窮無盡,包羅萬有。

白石心不在焉地嗯一聲回應,在病歷表裡寫上端正秀麗的字,再仔細檢查資料後才安心合上病歷文件。

「最近幾年對醫療直升機的需求一直有增無減,可是附近只有翔北提供飛行醫療服務,所以一天出動幾次已經是常態了。」

白石輕描淡寫的語氣,不以為意得彷彿在說著晚餐該吃甚麼,事實上那卻是意味著比一般醫院醫生翻倍⋯甚至是三倍的工作量。

身為過來人的緋山深知需求增大的背後有甚麼連帶影響,而其實她也早已留意到,值班表上白石當值的日子,以及通勤和做手術的次數,都遠遠超過其他資深醫生。曾經偷偷咒罵這個絲毫不愛惜自己身體的飛行醫生,然而冴島只是默默表示『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白石醫生是這裡的支柱』,一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模樣。

她也注意到,這裡的每個人都會朝白石投向憐憫又不忍的目光,可是始終沒有誰能分擔白石的擔子。

所以部長才⋯


「本來已經夠吃力不討好,居然還不斷增加工作量,這樣下去是想把更多醫生嚇跑嗎?」緋山壓低嗓音繼續道:「醫療體系那些光說話不做事的老頭子們,恨不得看著飛行醫生沒洛吧,所以才一直諸多阻攔。」

因為早年三井醫生和自身也不幸被捲入醫療糾紛裡,導致緋山至今仍然對管理醫療體系的管理層抱持敵意,是人之常情的反應。

「畢竟醫療直升機和飛行醫生的管理問題和爭議性很多…不過他們終於批准了我的請求,未來應該會有更多醫院推出飛行醫生服務。」白石不禁苦笑,又從旁邊抽出新的病歷表翻開書寫。

「就是妳用好幾年編寫呈交的方案?」

「嗯。」白石臉上邁開淺笑。「這些實習生畢業之後會去不同的醫院協助飛行醫療制度上軌道,當然,前提是他們不會在實習期間便決定將來到其他部門工作。」

弦外之音?緋山審視似的盯著低頭書寫的白石。

「妳那是在暗裡挖苦我嗎?」緋山的聲音變得比往常低沉,還夾雜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白石毅然停筆,抬頭一臉嚴肅地看著擰著眉頭的緋山,皺了皺眉,又立刻透過呼吸調整心態。緋山的脾氣向來較為衝動,偶爾會因個性敏感,被火氣蒙蔽理智而斷章取義,也曾經因曲解他人話語而產生不快的誤會。其實心平氣和便能與其好好溝通,也會把道理聽進去。

「緋山醫生經過深思熟慮才選擇離開,這點我還是很清楚的,所以我尊重妳的決定。」白石的語氣堅定,態度強勢大概也是站在Leader位置所養成的習慣。

因無法反駁而陷入短暫的沉默,兩名女醫生四目相交,似是在無形間進行角力,以氣勢立高下。

半餉,緋山冷哼一聲,翻著手裡的病歷文件,把文件夾放在桌面之際下意識地留意白石的手在哪裡,好讓自己閒置的手不會落在白石的書寫軌道上。

「說得像很瞭解我似的,妳那絲毫未變的自信還真令人不爽。」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在緋山臉上展現。

「難道不是嗎?所有堅持和決定的背後都有理由,這便是我認識的緋山醫生。」白石笑道,一貫正經八百的態度說出那樣的說話,著實令緋山有點措手不及。

可是緋山美帆子是不會輸給白石惠的,從前口才方面比白石優勝,現在還有往後亦會如此。

「跟現在比起來,我還是比較喜歡以前只會把漂亮的話掛在嘴邊的妳。」

「謝謝,我也喜歡緋山醫生。」

緋山旋即向對耍自己感到樂此不疲的白石發出警告的眼神。

翔北緊急救命部甚麼時候開設語言藝術課程了?這四年來白石到底經歷過甚麼所以變得這麼能言善辯?在大庭廣眾下說這些沒頭沒腦的發言肯定是工作過度,連腦袋也早就壞掉了吧。

把手邊堆積成一座小山丘的文件推到白石的前方,緋山從文件後面探頭,拱成曲線的眼睛裡帶著笑意。

「賣乖也救不了妳———這些是妳的,下班之前要全部寫完,不然我們就等著被冴島凌遲吧。」語畢,原婦產科醫生的笑眼迅速變成叫人背脊發涼的狠瞪。

白石忽然覺得惡魔的稜角應該跟緋山挺相襯的。

「緋山醫生好像沒有以前那麼溫柔呢…」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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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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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生命被平安地帶到父母的臂彎裡,也有些生命打從哇哇落地便得不到親情的溫暖。


    起初緋山依然不願意相信,世上居然存在著不愛親生骨肉的人,然而現實是,能毫不猶豫在放棄養育權聲明書上簽署的母親,大有人在,但更令她髮指的是那些懷胎十月後的女性,幾乎也不需要特別心理輔導———反而因得知孩子能交託給政府撫養,如釋負重。

    起初,起初她依然拒絕相信人性能如此殘酷,理性上能理解世界之大,必然有各種各樣的人,可心理上還是不禁覺得絕情是多麼淒涼的現實。

    婦產醫院的前輩們說,大家都活到這個年紀了,生死關頭最易見人情冷暖,緋山妳再多碰上幾次放棄養育權的母親,再多拿著聲明書跑幾趟,往後就不會依然覺得萬分糾結了。他們還說,妳可以勸一次,勸兩次,勸五次,但是不能無止境地盼望那些母親們終會回心轉意,因為通常走到這步,她們早已麻木了自己的心,麻木了,才能提出放棄養育的宣言。


    緋山妳再繼續糾纏下去,有時候可能是對她們的二次傷害———他們如此叮囑。


    可是放棄養育孩子的母親,不也同時在傷害未來還有漫漫長路要走的孩子嗎?或許有時候是情況和環境不許可,所以被迫放棄撫養權,但是如果擁有撫養親生骨肉的條件,又為什麼要對彼此造成終生無法彌補的創傷?

    緋山的固執和倔強也讓她碰過壁,也有被屢次痛罵『一個高薪厚職、不是人間煙火的醫生又怎會懂得我們的感受?』等刺耳無比的話語。人心肉做,唇槍舌劍也會割破醫者的心,不過比起目睹母子從此分離,以及往後會每天纏繞大人和小孩的煎熬相比之下,緋山暫時受到的言語傷害簡直不值一提。她的心已經破裂過一次,往後也能慢慢癒合,但是有些心靈創傷是一輩子都無法痊癒的。

    所以不論拿著放棄聲明書來回多少遍,不論再浪費多少唇舌,緋山也依然期盼自己的勸說能拯救一段面臨破裂的親情。

    為了不讓患者後悔或留下遺憾,也為了拯救自己能繼續行醫的信念和動力。


    就像現在,即使轉職回到翔北緊急醫療部,也依然做著同樣的事情。


    「當時為什麼沒有告訴救護人員您有身孕的事情?要是再耽誤幾分鐘,母子也可能陷入生命危險的。」緋山從床尾抽出病歷表翻閱,文件夾裡還附帶一張格外熟悉的表格,上面簽著落款。她抬眼看著傷者———同時是一名剛產下嬰兒的母親,稍微深呼吸後改用較為溫和的語氣,接話道:「請問您真的清楚了解這份聲明書的意思嗎?」

    初見之際還生龍活虎地向著新人們嘶吼的產婦,如今臉色略顯蒼白,有點虛弱地點點頭。

    「簽了這份文件之後,您的孩子將會交由社福機構暫時監管,直到找到合適的領養家庭為止,而且您很可能日後也無法與孩子相認。」這份聲明書大概是某個醫生或護士奉命交給患者的,謹慎起見,緋山取出聲明書放在床尾的小板子上,再三重申聲明書的意義。

    婦人面不改容,木訥地又點了點頭。

    見狀,緋山無言望著彷彿失魂落魄似的婦人,把病歷表放回原位後,雙手手肘壓著小餐桌略略往前傾,沉眉道:「恕我直言,假如您本來打算不要這個孩子,那您應該早就墮胎了,不會辛苦懷胎六個月。」

    那為什麼等到小生命降臨之後才決定放棄?———婦人從緋山的目光裡悟出這個質疑。

    許是出於內疚,婦人不自然地迴避女醫生的注視,不安地揉捏著雙手。

    「⋯醫生妳,為什麼知道我懷孕了?當時其他醫生也沒有看出來⋯」婦人唐突地問道。

    「因為我本來是婦產科醫生,也算是接觸過許多不同的孕婦和病例。」緋山順著對方的話題給予回應,跟患者交流也是一門高深的技巧,若然能就此慢慢讓患者敞開心扉,那麼勸說成功的機會便更會倍增。「而我也知道,通常不想被醫護知道懷有身孕的人,都會認為能在衛生間自然分娩,然後千方百計將嬰兒棄置。」

    婦人心虛地捏了捏自己的手,連串極不自然的動作被緋山盡收眼底。

    「許多時候孕婦也是因出血過多而有生命危險,自然順產不出問題的機率相當小,就像您的胎兒其實出現腳下頭上的情況,沒有醫護在場的話肯定會出事的。再說了,憑DNA檢驗很容易就能找出生母,分娩現場也一定有您的血,所以絕對跑不掉的。」緋山平靜地陳述出一般人難以接受的反倫理道德行為,嚴肅的神色實在讓婦人更不敢直視她。

    斂了斂眉,緋山柔聲道:「不過當時及時趕上真的太好了,重要的是現在您們母子平安。」

    意識到眼前的醫生並沒有說教,也沒有帶著偏見看待自己,婦人也不其然舒一口氣。她又緊張地捏了捏雙手,躊躇著應否繼續跟醫生對話,最終猶豫半響還是開口了。

    「醫生妳⋯一定很喜歡小孩子吧,也有自己的孩子嗎?」

    這次倒是緋山顯得措手不及了,畢竟這種還算是比較敏感的私人問題,亦等同必須再一次面對某個她非常討厭面對的事實。可是為了勸說患者再多加考慮,也只能硬著頭皮應對。

    「作為婦產科醫生的話⋯我想某程度上還是挺喜歡小孩子的吧,不過可惜的是我還沒有自己的孩子,恐怕也沒辦法擔起作為母親的責任。」一道苦笑在緋山臉上漾開。

    婦人的眼神充斥疑惑。

    也難怪,別人通常只能看見醫生的風光表面,卻無法參透這份職業背後的種種辛酸和影響。舉例說,整個翔北緊急救命部除了守得雲開見月明的藤川和冴島外,差不多年紀的同僚也依然是單身———明明早已錯過適婚年齡,都快要進入高齡產婦行列了,卻還是形單影隻。

    不過,這也是他們所選擇的路,每條路也有必須取捨的物事,而醫生選擇的是⋯

    「如您所見,我們經常連續值班二十四小時以上,家居也要求在醫院附近,每天要處理的患者多不勝數,偶爾出勤的時候還會遇上危險———」緋山認命似的笑了笑,輕描淡寫繼續道:「連交往的時間都騰不出來了,更沒有照顧小孩子的空暇,這樣也對小孩子不公平。」

    婦人的目光瞬即黯淡下來,嘴角揚起淺淺的苦笑。

    「比起我們這種什麼也沒有考慮過就生孩子的人⋯醫生妳更有資格當父母。」

    聞言,緋山沉思片刻,習慣性地摸了摸下巴。

    「我覺得,有獨自迎接生命的勇氣,已經很了不起了。」她微笑道,還依稀記得當初首次出勤時,與婦科和嬰兒結下的不解之緣,還有那個時候逃避了的自己。「凡事總有轉機,只要有這份勇氣,往後也能跟孩子手牽手跨國難關的。所以,請您再考慮是不是真的要放棄養育權吧,我幾個小時後再過來看您。」

    說罷,緋山把已經簽署好的聲明書遞回去給婦人,禮貌地鞠躬後才離開。






    「還以為緋山醫生已經名花有主了。」

    深夜時分,肅清的護理站裡突然響起白石的聲音,著實把正在聚精會神寫文件的緋山嚇了一跳,墨水差點在紙上停留太久而化開。

    什麼跟什麼?名花有主?白石這傢伙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終於精神崩潰了?⋯慢著,難道是今天較早前的那些話⋯⋯

    「白石,妳偷聽我和高橋小姐的對話?」緋山扭頭惡狠狠地瞪著擦身而過的白石,語調比平時的慵懶和自信瞬間降溫了不少,是類似威脅般的態度。

    「妳們在病房裡聊天自然會被其他人聽到的,所以那並不是偷聽。」白石言之有理,然而合情合理地聽到他人的交談內容的行為,還是無法消除緋山心底的反感。

    當了領導之後,嘴巴就壞得更加變本加厲了啊,緋山暗忖。本來以為歲月能漸漸磨平一個人的稜角,然而白石侃調她或出現意見相左的時候,語氣和用詞也跟七年前一模一樣,還是那麼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讓人冒火三丈。

    但緋山可不一樣,經驗和年紀確實讓她下意識收斂了脾氣,也充份地學會如何應對不同性格的同僚。對著那個只懂得偶爾嘴巴耍壞的書呆子袋鼠,緋山只要保持沉默就好了,那麼對方也會自然因沒有話題而不再來招惹她。

    她喝了口熱茶,木無表情地打開了筆記電腦,開始輸入自己的筆錄資料。


    「因為藤川請假了,所以這週末又要緋山醫生值兩天夜班了。」白石抿了抿唇,苦笑道:「抱歉吶,這麼大的工作量也害緋山醫生沒辦法挪出時間認識新的人吧,我會儘量改善工作編排的,讓大家不用那麼辛苦。」

    「不是這個問題。」敲打鍵盤的聲音倏地停止,緋山盯著屏幕,沉聲道:「減輕我們的工作就等同增加妳自己的工作量,Leader過勞病倒的話不就只會增添累贅了嗎?」


    不,也不僅僅是這個問題。


    認識新的人?白石從什麼時候開始連她的私生活也要管了?這是在著急什麼?緋山不耐煩地用食指反覆輕敲鍵盤,纖眉也快皺成一團。

    「回來這裡是我的決定,也早知道會忙得焦頭爛額———白石,妳聽好,現在我依然是單身根本和工作量和崗位無關。」緋山轉身面向似懂非懂又有點困惑的白石,雙手環抱胸前,語調平淡道:「作為醫生,我們陪伴患者們的時間會比陪伴家人多,就算下班了,身心也離不開醫院的事情。而我的伴侶必須理解並支持我所選擇的這條路,如果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也毋須勉強了。」

    「但是這樣的人⋯」

    「但是這樣的人還沒有出現,所以我到現在還是單身,就是這麼簡單。」緋山斬釘截鐵下總結,畢竟繼續重提這個事實還是挺惱人的,有種多重心靈受創的感覺。

    白石看著頓時變得有點自暴自棄似的緋山,忍俊不禁,用敦厚的嗓音打趣道:「我覺得緋山醫生的眼光應該挺高的,擇偶條件不止那麼少吧。」

    「個子高、頭腦好、高學歷、目標堅定、有上進心、有毅力、有行動力、脾氣好、沒有惡習,收入就算了反正我一個人的薪水也綽綽有餘,只要會下廚就好。」緋山頗為認真地盤點著理想中的擇偶條件,十根手指頭也數之不盡的條件,實在讓白石大開眼界。

    也⋯怪不得緋山醫生直到現在還⋯⋯要遇上符合這連串要求的對象的機率,大概跟中彩票相差無幾?

    「真嚴格呢,緋山醫生。」白石苦笑道。

    「當然,挑伴侶可是一生一世的啊,不能馬虎了事。」緋山輕哼一聲。「那妳呢白石,這麼泰然自若的樣子,是有男人了?」

    「有喔,名字是D.H。」白石不假思索回應道,臉上還揚起敦厚的微笑。

    「哈?居然還是外國人?!」緋山還激動得破音了。「職業呢?在日本認識的?交往很久了?」

    「嗯,對方也是在日本當醫生的,交往差不多十年了。全名是Doctor Heli,很帥氣的名字對吧。」

    白石的笑容既無邪又純粹,而另一邊的緋山則眼珠子都快要氣得直瞪出來了。


    「⋯⋯殺了妳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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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慮身體狀況而決定從前線撤退甚麼的,不過是編織出來保護自尊的堂皇藉口。

    醫生是一門獨特的職業,比任何職業要求更久的學習時間,腦袋必須吸收的知識繁多,不僅要心靈手巧,還得擁有非凡的心靈和肉體承受能耐。緋山猶然記得當初那位咄咄逼人的工作狂女律師說過,律師和醫生兩者極其相似,都是成功是應份的,失敗便會被指責埋怨,吃力不討好的工種。

    當時懷著滿腔熱枕終於成功擔任飛行醫生實習生的她,初生之犢不怕虎,從未思考過醫生生涯其實就是一面鏡子,公正反映出人生百態,而當中最殘酷的便是世事其實大多不如人意,甚至充滿波折和挫敗。

    醫療糾紛無疑是緋山美帆子人生裡最深刻的經歷,不僅差點斷送她剛開始的醫者生涯,更替她那顆總習慣用凶狠和牙尖嘴利重重包圍保護的心,那顆一旦交出去便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心,留下無法泯滅的創傷。

    糾紛得以平息後,她確實漸漸走出陰影,克服再次跟患者溝通和建立互信關係的恐懼,拿著手術刀的右手亦不再顫抖。可是偶爾在醫院通勤、夜闌人靜的時候,緋山也會暫緩書寫病歷的動作,目光渙散地凝望著玻璃裡自己的倒影。

    越全心全意投入醫生的工作,越會發現這個行業裡根本沒有奇蹟。沒錯,在醫院得救的患者多不勝數,但跟不敵死神而流逝的生命相比還是相差甚遠。面對每個患者,她也願意把自己部份的靈魂和心思交付於他們,而當這些信賴並衷心感激她的患者們逝去,他們也會帶著她的一部份離開這個世界。她交予患者們的那些部份,也會跟著凋零死去。

    在無情的死亡面前,難過自然無可避免,但更多的是反覆纏繞心間的悲痛。

    也曾經有幾位負責指導緋山的資深醫生點名評論過,說她不懂得拿捏作為醫生的定位,投放太多情感在患者身上只會令自己痛苦,作為專業人士,必須懂得劃分屬於患者與醫生間的界線,才能作出理性和明智的判斷。

    大條道理又有誰不懂,但實際能否做到情感跟工作俐落切割分離,又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長達六年的實習期順利畢業的時候,緋山並沒有感到欣慰,反之因為出路躊躇了相當長的時間————應該繼續待在這個沒有奇蹟的地方,還是應該去尋找更令自己重拾對生命的希望的容身之處?


    後來,在緋山急救診治後卻依然被死神帶走的小女孩,成為她在出路意向書上簽署的最後誘因。




    迎接新生命的喜悅,見證生命誕生的瞬間的感動,跟時刻與死神拔河然後落敗的緊急救命部相比,無疑是奇蹟,至少對緋山而言確實是奇蹟。


    轉到婦產科的專門醫療中心工作後,緋山深深意識到,啊,原來這才是她渴求的。


    不是為了滿足救傷扶危的大無畏英雄精神,不是為了爭光耀祖成為名醫的抱負,甚至已經不是為了從患者口中得到感激的話語————緋山美帆子渴望的,原來僅僅只是患者們的笑容。

    在這個新工作環境裡沒有隨時候命的緊張感,沒有一天四十八小時也嫌不夠多的值班制度,沒有接近瀕死才送進來的患者,更沒有如影隨形的死亡。遞增的工作壓力和超時不補薪,不近人情的勞碌在旁人眼中或許能構成離開的全部因素,但假如馬拉松值班表和所有犧牲能確保每個患者有八成以上的存活率,那緋山即使連續值班三個月都甘之如飴。

    然而現實是,即使她擁有藍澤的高超手術技巧,擁有白石的堅強和豐富知識,擁有藤川的不屈不饒精神,甚至是成長後的他們四個聚集而成的力量,很多時候亦只能眼睜睜看著生命在指縫間流逝,像流沙般,想抓住卻會在觸碰的瞬間粉碎。

    奇蹟是不存在的,就像醫生畢竟是血肉之軀,也擁有能力的極限。

    了解自己的能力極限才是最重要的,三井醫生曾經如此警誡過緋山。年少氣盛的她視之為婉轉的奚落,但當她回首過去,再理性審視實習六年間的所見所聞,她方才發現原來面對真實的自己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事情,原來換個角度思考,是一種對自己的寬恕。

    甚麼考慮心臟狀況而決定從前線退下來,實情是緋山美帆子自問永遠無法變得像藍澤和白石,能跟患者保持適當的距離,當死亡帶走手下的靈魂,也能迅速跨越悲傷的情緒然後繼續投身工作。

    或許從很久以前便隱約意識到,她的極限,並非技術的不足,也不是知識不夠淵博,而是她無法再承受更多的悲痛,所以想遠離被死亡籠罩的每一天。




    在婦產科醫療中心的工作相當循規蹈矩,朝九晚五,幾乎沒有突發事件,而最重要的是這裡沒有太多的悲傷難過。

    作為醫生,沒有比看見生命延續更鼓舞更高興的事情,嬰兒哇哇落地的呼喊,還有母親滿頭大汗仍揚起欣慰微笑的畫面,對緋山來說猶如救贖,讓沾滿死亡氣息和消毒藥水味道的她靜靜療傷的良藥。

    偶爾,生命的奇蹟會背叛醫生和某些準備迎接小生命的家庭。流產、爛產、畸胎、先天性發育不良、隱性遺傳病⋯緋山也明瞭不是換地方就能徹底告別傷感,但在翔北磨練的日子確實讓她的身心變得更堅強,面對心碎的家屬的時候,也抿抿唇,柔聲道出實際的情況和專業意見。

    從選擇醫生這個職業一刻開始,便註定這輩子與死亡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緋山自然再清楚不過,所以她的決定並非逃避,只是單純想感受更多的,關於生命的感動,心裡的某處還想尋找更多的奇蹟,名為生命的奇蹟。










    「緋山醫生。」


    某個尚算清閒的午後,老邁且低沉的聲音叫住了正在前往護理站的緋山。

    總覺得是在哪裡聽過的似曾相識的嗓音,可是一時三刻無法把嗓音和樣子進行配對,緋山狐疑回頭,驚覺來訪者是滿頭白髮,露出慈祥笑容的老人。


    「田所部長⋯」



    緋山帶著步履蹣跚的田所部長穿越相對肅清的廊道,小心翼翼扶著要依靠拐杖輔助的他,邊說著沒關係可以走慢一點,邊對老前輩於幾年間的巨大變化感到唏噓。

    年事已高的田所部長,在她畢業不久後因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亦宣布退休靜養。如今卸下白大褂,穿著西裝拿著拐杖的模樣,儼然跟其他風中殘燭的老人無異。某程度上,認識田所部長的同僚們或多或少也做好心理建設,恐怕哪天手機作響就是傳來訃文。

    只是緋山萬萬想不到,田所部長居然特意來有點偏離東京中心脈搏的這裡找她。與開導並照顧自己的恩師重逢固然欣喜,然而佔據緋山心頭更多的是忐忑,難不成翔北那邊出甚麼問題了?那個工作狂醫書宅女真的能獨挑大樑嗎?田所部長此行,帶來的到底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懷著揣揣不安的心情,緋山在戶外的小花園找了個比較安靜的位置,讓老人能好好坐著休息說話。


    「冒昧打擾緋山醫生工作,真的不好意思。」田所部長在長凳就坐,那慈祥和藹的臉龐多了幾分老態。

    「怎麼會,不過如果部長想見面可以聯繫我,那就不必讓您舟車勞頓了,您應該多休息的。」話音剛落,緋山便露出懊惱的表情,不過才執醫幾年的她居然對著經驗老道的大前輩說教。「啊、對不起,太習慣了一不小心就⋯」

    田所部長只是爽朗地笑著,點頭表示理解,因職業使然的壞習慣可是共通的。

    「確實在電話裡也能傳達話語,但是我想親眼看看培育出來的後輩的近況,這算是老頭子的頑固吧。」

    靦腆一笑,緋山揉捏著在腿上重疊的雙手,細細嘴嚼著對方的話語。

    確實當初害部長在病重期間依然憂心忡忡的是她,而提出離開請求的時候,由衷表示惋惜的也是部長,不過當時他並沒有挽留緋山,恐怕是讀懂了她眼裡的堅決。稍微繞遠路,看看別處的景色,對醫生來說未嘗為好事,只是希望緋山醫生不要把在翔北的經歷視為痛苦的回憶,而是成長的地方,那是部長贈予她的原話。

    或許,那時候田所部長看透的不僅是她的去意,還有她對這個決定的絲絲猶疑和不安。

    「看到緋山醫生還是跟從前一樣,我就安心了,噢,當然緋山醫生也是成長了許多,這可是從熟人那裏聽回來的評價喔。」

    像田所部長那麼德高望重的醫生相識滿天下是理所當然的,受過他指導的名醫更是多不勝數,在緋山工作的婦產科醫療中心亦有田所部長的愛徒,同時是她的前輩。老實接受別人的稱讚為何那麼困難,緋山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又或許是心中的坐立不安導致更無法自然地跟部長交流。

    「緋山醫生,在這裏過得如何呢?」

    過得怎麼樣大概是最棘手最複雜的問題了。

    緋山垂首看著自己身上的粉紅色制服,婦產科愛用的顏色,跟她的名字也略有關聯,而最明顯的分別,莫過於這身制服跟翔北飛行醫生的制服天襄地別。

    制服也好,工作性質也好,專業範圍也好,全部都跟在翔北的時候截然不同,或許這便是所謂的天意。

    「應該是⋯很開心吧,會覺得果然比起天天面對死亡,我還是更想看見更多延續下去的生命。」緋山微笑,坦白出真實的想法有種如釋負重的解放感。

    「果然緋山醫生是個很溫柔的醫生,我很欣慰。」老人揚起和善的笑容。

    女人的直覺向來精準,而作為醫生的女人,更是磨練出敏銳的直覺和洞察力。一如緋山的臆測,田所院長的微笑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意味深長的歎息。

    「想必緋山醫生也有留意白石醫生的方案吧。」

    緋山猶豫片刻,垂頭看著自己的手。

    「⋯我不敢斷言有太多了解⋯⋯但⋯還是稍微有關注。」在恩師面前沒有掩飾的必要,然而緋山也不願意大方承認自己確實有定期留意白石在醫學雜誌發表的言論。

    繼承著名的白石博文教授的精神和聰慧,年輕有為的白石醫生過去數年一直致力推廣飛行醫療制度,教育大眾之餘還極力說服醫療體制內部的高層。偶爾從不同渠道得知白石的作為,緋山也會不禁腹誹這個女人到底哪來這麼多時間?又值班又寫文章又接受訪問又開會又研讀論文又做手術⋯

    是的,縱使白石已經忙得缺席每次難得的聚會,即使已經不太清楚對方的近況,緋山還是會關注她的消息。


    老人雙手疊在拐杖上,眺望著不遠處的在花叢中聳立的大樹。


    「希望更多醫院能設立飛行醫生服務,為此白石醫生這幾年來一直馬不停蹄朝目標奮鬥,用實績來展示這一切都不是徒勞、虛耗資源的計劃。」

    當初最缺乏積極性又最膽怯的實習生,經歷過洗煉和浸淫,現在也像這棵茁壯成長的大樹,延伸的枝葉為底下的萬物提供護蔭。

    緋山順著部長的視線望去,蹩眉,有種心裏醞醸已久的不安即將應驗的預感。

    「可是有些事情無法一步登天,歷練如此,制度亦如此。」田所部長瞥望緋山凝神皺眉的側面,眼角滲透出疲憊。「緋山醫生也注意到了吧?白石醫生太努力這一點。」

    緋山若有所思地盯著前方的大樹,從護理站她的座位剛巧也能看見它,無論春夏秋冬都屹立不倒的它,從四年前剛入職到現在,已經顯著長得更粗壯。成為週邊人事的庇護,值得被依靠的存在,恐怕是難以追趕的高度⋯

    然而緋山還是覺得不忿。

    「所以常常為身邊的人帶來麻煩。」她不自覺冷哼一聲。

    「我倒是覺得如果白石醫生能稍微麻煩大家的話就太好了。」田所部長歎氣,抬頭望著樹上隨風搖擺的綠葉。

    沒能告訴任何人的是,若干年前,在他剛到翔北緊急救命部創立飛行醫生制度的時候,也跟黑田醫生坐在醫院的花園裡看著相似的畫面,兩人描繪著未來的光景。

    誰知道親手拾起黑田醫生意志的是這個夢想,摧壞那名醫生的人生的也是那樣的夢想。

    託賴活到這個年紀,這副老骨頭已經不希望再背負多一份罪惡感走向終幕了,田所部長當然沒有把那樣的話告訴緋山。

    「白石醫生有志實現我這個老頭子的心願,是比任何事情都值得讓人高興,可是這個目標沒有捷徑⋯白石醫生她,或許是太著急了,但是沒有能跟上她的步伐與她並驅的夥伴。」


    聞言,緋山陷入沉思,視線依然落在那棵樹。


    「田所部長來找我⋯是希望我回去翔北幫忙嗎?」變得稍微低沉的嗓音,蘊含複雜的情感,既保持敬重,卻也帶有細微的反感。

    年輕人在飽經桑田滄海的睿者面前就似攤開的白紙,更遑論是向來性格爽直的緋山,喜怒形如色的特點,讓田所部長不禁露出笑意。

    「是這樣,卻也不是這樣。我希望緋山醫生回去不是為了舒緩人手緊張,而是希望妳能讓白石醫生重新調整步伐⋯這是我個人的請求。」

    緋山毅然扭頭望向坦言請求的恩師,眼神裡盡是錯愕和些許焦慮。

    可是對方的眼眸充份說明這並非一時戲謔,是深思熟慮過後得出的結果,更令她急躁憂慮的心情變得更混亂。

    「院長⋯」

    「我知道這樣會令緋山醫生難堪,但是我相信能讓白石醫生重新審視自己的,只有緋山醫生。」

    最不想聽到的說話,最不想面對的事情,若然是命中註定是必然發生,那它始終也會找到現身的機會。緋山更是擰緊眉頭,剛到喉間的婉拒被硬生生嚥回去,既是出自大前輩的請求,她心裡也有個究竟,恐怕就如部長所言,白石如今真的非常需要援兵。

    緋山漸漸捏緊重合的雙手,某程度上她也曾經考慮過會出現翔北挖角的可能性,然而出自院長的個人請求,卻是她怎麼都料想不到的變數。

    不,她還是無法作出決定。

    因為『白石』這個可惡的名字令她堅決的拒絕出現動搖。

    「即使您這麼說,這邊的工作也⋯」緋山面有難色地搬出最實際的原因塘塞這個問題。

    「我明白的,距離新實習生到任還有點時間,所以緋山醫生不必立刻給我答覆。」田所部長笑笑示意沒關係,靠著拐杖站起來,緋山也連忙攙扶他。「那麼我也不繼續打擾緋山醫生了,不必送我了,妻子正在外面等我。」

    緋山微微張口卻又欲言又止,事實上她也不清楚到底目前還能給予怎樣的回應,而且她確實擅自挪用工時來會見部長,真的該回去工作了。

    於是在她的堅持下,扶著田所部長回到兩人重逢的地方,然後她向敬重的恩師鞠躬送行。

    「請您保重。」

    「緋山醫生也是。」











    現在當緋山回想起來,也會不其然覺得田所部長其實相當狡猾。


    握著圓珠筆的手指鬆了鬆,長時間執筆的後遺症固然是痠痛,連同今早的突發手術讓她操刀將近三小時,緋山不禁開始思考到底人類的十指有沒有使用的極限,或者翔北救命中心的病歷表到底有沒有寫完的一天。

    環望四周偏淺藍色的佈置,被醫療儀器運作的機械聲響簇擁,手邊是接踵而來的病例和手術報告,緋山不禁感嘆自己結果還是回到一切起源的這裡。

    這是她連續通宵值班的第二天,回到翔北的首週已經切身感受到龐大的工作量,當然還有必須看顧並指導實習生的義務————連藤川和她也回歸之後也如此吃不消,難以想像到底過去數年裡白石到底如何堅持過來。

    縱使如此,那傢伙還是故作輕鬆地笑著說沒關係,有好好休息過,有定時進食之類的廢話然後快速轉換話題。緋山確實有衝動拉她去照鏡子,好讓她好好看清楚自己臉上那掩飾不住的疲憊有多難看。不過緋山始終沒能讓情感淹沒理智,她們是四捨五入都要四十歲的成年人,都有各自不可侵犯的距離,而白石那敦厚親切的笑容,實際上是讓她與他人保持距離感的表現。

    心意已決的白石有如蠻牛般頑固,既然她沒有過份勉強的自覺,太集中於目標而聽不見旁邊的聲音,那單單作為同事的緋山美帆子,又能做到甚麼?

    『只有緋山能做到的事情』到底是甚麼,緋山真的很想請部長親自解畫。區區身為初階婦產科醫生的她,憑甚麼去協助如今已經站在觸碰不到的高處的白石?


    回來翔北之後好像每天都在心煩意亂之中度日,不知所措,無從入手,這使緋山格外焦躁。

    她拋下永無休止的文字獄,在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瓶純水,從護理站外圍路過之際發現正在玻璃窗外巡房的白石。從前那頭深棕色的長髮如今變成清爽俐落的及肩短髮,據本人說那是因為方便行動,而且看上去比較符合年齡。然而那張清秀的臉龐彷彿被凍齡,跟緋山與她初相識的時候如出一轍,連同那有點憨厚的笑容也一樣沒有改變。不變的還是那份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就像現在,檢查並記錄各項醫療數據的嚴肅模樣,在這肅靜的夜晚裡,那頎長的背影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孤獨感。

    透過玻璃窗觀察闊別四年再度攜手合作的同僚,緋山慶幸對方並未留意到恍神的自己,在白石發現之前她便重新坐在自己的位置,翻閱明早要交給腦外科的病歷表。目前她並沒有急著交給其他醫生或部門的文件,應該能在預期內完成文書工作,然而白石⋯

    目光落在對面長期堆積的文件山丘,作為Leader的白石自然要處理比緋山更多的文件,可是手術和出勤數次卻沒有因而減少,多半是因為那傢伙笑著說能處理過來的關係。

    都是因為妳。

    緋山於心裡默唸,伸手拿了那座小山丘最頂層的幾份文件到自己面前,看見文字煉獄又反射性地蹩眉,心裡的鼓譟又邁向新的高度。


    都是因為妳。
  • 12 花田里是七色的脑洞 202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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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的力量總是有限的,凡事太躁進只會導致弄巧反拙的結果,橡皮筋拉扯過度便會斷裂———來自各方的叮囑忠告,在耳際迴盪,在心底醞釀。


    只要有原稿參照,漂亮以及充滿哲理的話從哪張嘴說出來都頭頭是道,白石惠甚至能隨時隨地從腦海裡搜尋並引用學生時期拜讀過的哲學書原文。

    人類短暫的生命裡最弔詭的事情,比如渴望拯救生命的急救外科醫生,其實迎接死亡的次數比救活的病例多。又比如旁觀者清的邏輯,站在第三者立場總給予當局者最理性最有淵博大智的建議,然而當陷入與自身有關的事情,不論讀過多少論文,擁有多少知識,統統化為泡影。所謂的能醫不自醫,醫生便是最佳例子。

    其實並沒有下意識努力鞭策自己,至少並非跟黑田醫生意外後那樣似的拼命工作,白石自問只是按著心裡的意願繼續走她選擇的這條路。艱辛是理所當然的,吃苦和不斷拿自己的性命作賭博出入危險地域,也是生死狀裡早已簽署同意的事情,既然不知道前方等待著自己的是怎樣的未來,她只希望能帶著這份熱忱再繼續走遠一點。敞若她幸運,說不定還能憑自身的經歷啓發後輩們繼承飛行醫生的衣鉢,將這個制度宣揚開去。

    懷著這樣的心情一路堅守翔北的飛行醫療團隊,赫然回首,白石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孑然一身。




    白石偶爾會獨自坐在直升機旁邊用膳,並非因為她討厭社交,而是因為每個人也需要些許恬靜的空間。

    路過的梶先生有時候會陪她聊聊最近醫院裡的八卦,也有時候會侃調她這樣子跟過去的黑田醫生實在非常相似。白石總會予以一貫敦厚禮貌的微笑,感謝梶先生陪她稍作休息的善意,問他能不能在直升機裡面待一會兒,然後梶先生會爽朗地答應她的請求。

    醫療直升機裡充斥的味道,是血液和漂白水交織的古怪氣味,繁複的醫療儀器塞滿狹小的機艙,物理和心靈上的壓迫感足以令人卻步。曾幾何時的白石亦畏懼過坐上這部直升機,但七年來毫無間斷地與它共事,習慣了這種刺鼻難聞的味道之餘,白石還發現它成為了自己的避風港。

    像父親終於不敵癌症去世的那個夜晚,她靠著直升機盤坐在地上,仰望漫天星宿,想著至親的離世原來是那麼沒有實感的事情。又像新院長任命她為飛行醫生Leader的當天,她也坐在停泊的直升機裡,反覆思考著到底這樣的銜頭背後,意味著怎樣的未來,她又該如何走下去。

    絕大多數的時候,白石會放棄對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刨根問底,因為每當直升機在天空飛翔之際,望著窗外的景色,所有擾心的雜念均會隨之消散。


    在直升機上看見的景色,是別處看不到的,而白石乘坐直升機奮鬥的七年裡,心無旁騖,朝著更遠的光景邁進。







    「吶,聽說緋山醫生就是當年那個大名鼎鼎的緋山啊!」

    「甚麼?當年還是實習生就鬧出醫療糾紛然後留級重修的那個緋山?」

    「騙人的吧,那時候醫療界可是鬧得沸沸揚揚的耶,聽說差點還登報上新聞了,是高層向傳媒施壓才沒有讓醜聞發酵。」

    「然後她好像完成實習期之後轉到婦產科醫院工作了。」

    「那就是那個老是咄咄逼人的緋山夾著尾巴逃跑的意思吧,真是虛有其表的膽小鬼啊。」

    「甚麼啊,原來就只是個重修的膽小鬼而已啊,居然還老是不客氣教訓我們。」


    趁著工作的空隙高談闊論的實習生們,並未料到所謂的報應其實已經近在咫尺,就是他們敬畏的上司白石,而且他們帶著笑意一字一句全部清晰落入這位Leader的耳朵裡,隻字不漏。

    無心竊聽他人的交談,那僅僅是白石碰巧在護理站的轉角位聽到例行的八卦,然而內容遠遠超出她能容忍的範圍,縱使越聽下去眉頭越是深鎖,她依然沉著氣把完整的對話聽完。盤算著哪個時機適合進場,正當白石的右腳已經往前踏出半步,手臂卻突然被抓住。

    白石有點焦躁地回頭查看,意外發現制止她的恰恰是成為話題中心的緋山。

    「不用管。」緋山刻意壓低嗓音,務求不要暴露二人的位置,同時密切留意著護理站內的動靜。

    縱使百般不理解為何素來脾氣最火爆的同事此刻仍然能保持冷靜,基於對緋山的尊重,白石打消說教的念頭,背靠牆壁靜聽實習生們的對話。

    要打探緋山美帆子的事情並不困難,倒不如說她的連串事跡亦相當廣傳。從透過撒謊博取上直昇機的機會,到不慎遇到事故差點喪命,實習成績大幅落後之際,又遇上倒霉的醫療事件⋯那時可謂鬧得風風火火,幾乎整個醫療界也聽聞過她的經歷,當然真實性有待商榷。

    緋山醫生多次遇到病患時臨陣退縮,緋山醫生因為不堪壓力而逃去婦產科,緋山醫生就是憑著父母錢才能在私立醫校畢業的驕縱千金,緋山醫生是只會嘴上挑剔他人,但自己卻沒有實力的大頭鬼。

    實習生們七嘴八舌討論是非八卦討論得熱切,而白石和緋山依然躲在拐彎處等待,聽著每句難堪的話語徑直指向緋山,被惡意中傷的當事人卻依然沉默,木無表情,彷彿傳入耳邊的僅僅是事不關己的閒話。

    等護理站的話音落下後,緋山才鬆開箝制住白石的手,領在後者的前頭回到自己的座位審閱病歷表。白石默不作聲跟隨在後,緋山那如常跟其他同事互道公式化的慰勞話語盡收眼底,昔日因原則和性格而最常跟他人發生衝突的同期生,居然漠視針對自己的言論,實在令白石不思費解。

    握著筆,筆尖下卻久久沒有著墨,眼睛重複來回掃過醫學名稱和簡潔註解。白石揉了揉太陽穴,無奈暗自坦誠因聽到那些對話而無法集中,幾乎每閱讀一行文字,心思又會不自覺飄到迎面而坐的緋山,彷彿她再繼續望著對方就能得到解答。

    與白石喪失專業資格的工作態度相比,緋山倒是全神貫注於手頭的病歷表,甚至比平時更快速地完成文書工作。

    「拿薪水發呆是飛行醫生Leader想教給新人的技能嗎。」終於難以忍耐被直勾勾盯著看的悚然感,緋山抬頭瞥白石一眼。

    「不是,我只是⋯」只是好奇為甚麼緋山醫生要阻止自己。「⋯大概是累了吧。」白石無奈歎氣,搖搖頭,閉上嘴巴繼續嘗試集中。

    也不記得到底多久沒有說話吞吞吐吐,然而問與不問的天人交戰尚未終結,她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遲鈍直接而破壞到目前為止尚算良好的相處氣氛———天曉得她們從實習時期開始,已經有過多少摩擦,又互相傷害過多少次。歸根究底,還是個性迴異,立場堅持不同所致,那是難以改變的本質。

    刻意加重的歎氣響起,這次心煩意亂而無法專心的是緋山。

    「妳過來一下。」緋山扔下圓珠筆,拉著白石強制性把她帶離工作崗位。


    剝奪白石詢問和反對的權利,乾脆無視四周投來狐疑的目光,緋山走在白石前頭穿梭於繁忙的廊道,兩人頗有共識地佯裝各有目的地,趁沒人注意的時候依照緋山的眼色進入相同的儲物間。

    「令飛行醫生Leader分神的罪名我可擔當不起。」緋山徑自坐在後備病床,雙腿交疊,語氣裡的不耐煩卻沒有於眼神裡反映出來。「有話直說,雖然就算妳不說我也知道妳想說甚麼。」

    白石站在與緋山三呎之距的位置,倚著後面的雜物架,小心留意外頭有沒有接近的腳步聲。站著很奇怪,可是雙雙坐著被撞見的話實在很難擺脫擅離職守的污名,至少站著還能立刻假裝在尋找醫療物品。

    「為甚麼阻止我?」深知緋山討厭拐彎抹角,白石便斬釘截鐵問道。

    聞言,緋山略略皺眉的臉龐寫著『看吧我就知道』,單手撐著床單稍微往後挨,歪頭盯著習慣板起嚴肅表情的白石。

    「做事之前不會掂量一下嗎?白石醫生。妳那樣做只會把我推上風口浪尖,還是說妳還嫌我現在不夠心煩?」

    確實當時毅然出現訓話的話,只會讓挨罵的實習生們對緋山的偏見更深,實在是欠缺考慮且不智的行為。

    「可是他們———」白石未完的話語成為斷句。

    「過去的事情就讓他們過去,別人愛說甚麼也是別人的自由,既然我覺得沒關係,妳又有甚麼資格生氣?」緋山盯著擰眉的白石,意識到嗓音變得有點低沉,傷害昔日互相扶持的同事並非她的本意。「而且我確實是遇事只會發抖逃跑的膽小鬼,他們沒有說錯。」


    流露內心真確的情感,向來是白石最不擅長的事情。

    若然被質問有甚麼資格生氣,答案自然是沒有,畢竟白石惠僅僅是過去曾經與緋山美帆子一起奮鬥競爭的同事。事實如此,白石當然再清楚不過,然而從緋山本人親述這層其實無比薄弱的關係,明明是那麼淺淡易碎的關係,面對這個現實還是會讓她的心臟一沉。或許連白石惠自身也太低估了這份淡淡的情誼,因為緋山看著她的眼神,就像看著被自己誤傷的可憐流浪狗。

    知道現在的表情已經出賣了自己,白石垂頭看著在胸前交疊的手臂,透過呼吸爭取的分秒,重整臉容上柔和的線條。

    一如赫然意識到原來自己依然會被緋山的話語所傷,與此同時,白石也發現眼前的緋山已經不再是印象中的那個充滿傲氣、容易受情感動搖的緋山。人會成長,而年齡和經歷是改變的契機。有些變化是步上極端的異途,就像當年在黑田醫生意外後不惜捨身工作的她;也有些變化是好的,就像能放下過去,重新振作去堅持走自己的路的緋山。

    「妳變了。」白石淡淡說道,唇角微彎。

    「妳不也變得衝動了?」緋山沒有放過反擊的機會,語帶笑意。

    還有一個問題,一個縈迴心頭好幾天的疑問⋯不,訂正,比起疑惑其實更接近擔憂,某種莫明其妙的杞人憂天。

    放著顧慮不管只會令鼓譟的心情發酵,那是白石決斷捨棄過去優柔寡斷的性格的原因,與其無了期地等待,她寧願破釜沈舟去化解糾纏不休的庸人自擾。

    「在那邊⋯也有這樣的情況嗎?」

    幾天前,偶爾從婦科部門那邊聽到關於緋山轉醫院後的傳聞。

    人的過去形同影子,不論走到哪裡也會緊貼著其主人。從某個時候開始失去耀陽高高照耀的緋山,只有夕陽贈予的拉長斜影,因而即使凡是她踏足的地方,亦自然會吸引他人注目她那頎長的影子,那是無可避免的。

    最討厭失敗和自尊心最強的那個她,承受得比任何人更多的傷痛,傷口還在癒合階段卻又不斷遭受旁人的冷言和偏見。

    說實話,白石當初曾經考慮過奮力挽留緋山的原因裡,也包括不想對方繼續受傷的一己私願。然而如今目睹緋山的改變,白石覺得或許那時候只不過是會激怒緋山的同情心而已。

    緋山明瞭白石話裡所指的地方是哪裏。

    「去在意的話會有,不去在意的話就不會有。」她聳聳肩。

    「從很久以前我就覺得⋯緋山醫生果然是我們之中最溫柔的吧。」白石眼簾半垂,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前的名牌上。「是想要保護那些實習生嗎?」

    白石惠,飛行醫生團隊的Leader,兼任培育新人的指導醫,然而這麼多年盡量拯救更多生命、多番宣揚Doctor-Heli服務的她,還是有很多無法教導後輩的事情————比如纖細卻也無比強大的溫柔。

    「別把我說得那麼偉大,弄得我雞皮疙瘩的⋯只是覺得有很多事情不是親身經歷過不會明白,那些小孩子若是遇到相同的事情就自然會懂,就讓他們說說笑笑吧,不值得因為這樣添麻煩,僅此而已。」緋山隨即擺出極度嫌棄的表情,帶著警告意味瞥了白石一眼。

    「可最不想其他醫生經歷同樣的不幸的人明明是妳。」白石因某人的心照不宣竊笑。「或許他們永遠無法領悟到妳對他們的好,這樣也沒關係嗎?」

    「妳罵那些小鬼的時候有冀望過他們會懂妳的苦心嗎?」緋山挪開視線,冷哼一聲。

    白石合上眼簾,領會稍具攻擊性的反問箇中的涵義,漾開淺笑。

    所謂的指導醫生其實就是這麼一回事,彼此心裡相當清楚,在這個肩負人命的職業裡進行嚴厲教導,其實亦是為實習生們著想。

    若然說白石與黑田醫生在嚴格的方面有異曲同工之妙,那麼緋山無疑是三井醫生的繼任人,而且同樣發自溫柔想實習生少吃一點苦頭,尤其是來自指導醫生的壓力和說教。她們年輕的時候可都承受過來自上級的排擠和言論壓力,即使對因此迅速成長的白石而言,那亦確實是段痛苦的回憶。想必緋山亦對那時的辛酸記憶猶新,所以想盡量減少不必要的說教。

    諷刺的是最呵護實習生的緋山,居然就是最不受他們歡迎的指導醫生。

    溫柔是一把雙面刃,既是優點卻也是弱點。

    想到這裡,白石用自己才能聽見的音量歎氣,曾經多次目睹緋山的溫柔如何令她遍體鱗傷,只望以後不會再看見類似的情景再現。


    緋山若有所思地看著地面,罕有地猶豫片刻,繼而擰著眉頭悄然開口。

    「⋯白石,妳也清楚那些實習生們不可能都會畢業後繼續當飛行醫生的吧。」

    突如其來的提問令白石深邃的雙瞳裡閃過一絲愕然。

    「嗯,我知道。」語氣無奈與淡然參半,已經陷入人手短缺的水深火熱情況裡數年,白石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十個合格飛行醫生裡有八個會離開,管理制度太繁複,醫療資源分配不足,更不要提那些老頭子從最初就想扼殺這個服務,這些都是需要時———」

    「需要時間才能慢慢解決的問題,我知道。」白石打斷緋山的話,微笑道:「不用擔心,我沒有像從前一樣不自量力地工作,現在的我是循著最合適自己的步調前進。」

    知道?白石真的知道那些盡是無法一時三刻,甚至是田所部長傾進畢生亦只能跨過一兩個障礙的難關嗎?緋山腹誹,盯著白石的眼神充斥質疑。

    想告訴對方又重蹈覆轍過份努力,然而白石那真摯誠然的態度———用那麼坦誠的語氣,說如今的步調便是最合適自己的,那實在讓緋山頓時語塞。

    七年,在過去這段日子裡改變的事情多不勝數,誠然,白石所背負的職責之沉重,她如何處理並面對接踵而來的難關,如何因應情況而對自己作出調整,全即使化為文字也是緋山無法理解通透的。

    這樣的話,緋山根本沒有資格告訴白石該怎樣去走她自己的路。

    正當緋山懊惱著到底如何給予最恰當的回答,口袋突然傳來震動,她連忙掏出手機略略瞄了瞄亮起來的屏幕,那是由護士傳來的召喚短訊。

    「緋山醫生先回去吧,我想去飯堂買個三明治。」白石臉上敦厚的笑容依舊。

    「⋯⋯嗯。」



    雖然沒能達到甚麼實際影響,更可謂勸告未遂便被白石斬釘截鐵打回頭,緋山還是慶幸這個短訊來得合時,剛好化解僵局。絕不可能放棄,目前她需要的是更仔細的觀察和思考時間,因為七年後的緋山根本對七年後的白石近乎一無所知。


    習慣性地摸摸眉骨,升降機門應聲打開,緋山與白石分道揚鑣,急步前往需要自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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