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零
风是万物中最为杰出的粉刷匠了:夏风会吹红姑娘们的双颊,冬风让山峦被苍茫的雪色覆盖,光秃秃的大地会被春风染成嫩绿色,而那一片又一片欣欣向荣的红花绿叶,则又会被秋风抹上黄色的斑点,催落后化成新一年的春泥。
绯山正是生于秋风已开始呼号的时节的。
白石第一次给她过生日的时候,绯山心里很高兴,然而面上却装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有什么好庆祝的?我一出生,花草树木就不想活了,没什么意思!”
那时候的白石乍听来还以为绯山是真的不高兴,然而见她嘴上夹枪带棒的,眼睛却不住地往自己手上的蛋糕瞟,一下就全明白了,笑眯眯地打趣道:“它们哪里是不想活了?为了迎接绯山医生的降临,它们使尽浑身解数才把自己变得金灿灿的,把好吃的、好玩的都塞给你,欢迎仪式结束了,它们当然就功成身退了呀!”
漂亮话听听就算了吧,毕竟已经听了好几年了。白石每年都有不一样的说辞,对绯山的称呼也从“绯山医生”换成了更为亲昵的“美帆子”,而绯山也不是当年那个会为白石的三言两语心动不已的实习生了。
日渐成熟的女人对增岁的情绪总是复杂无比的,她们为迟暮而不住地落寞的同时,却又会为阅历的增长而自得。绯山也不例外,她已是同龄人中保养得极好的了,美丽的容颜、纤细的身量、精湛的医术,生活上不愁吃穿、感情上有温柔体贴的爱人,她还有什么可感伤的呢?
因为白石,绯山不觉得自己是个对衰老感到恐怖的人;可同样也是因为白石,绯山也会突然一下子感伤起来。
在一个无风无云的夜晚,绯山和白石相拥着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白石捏起绯山的一缕头发,百无聊赖地打起旋来,绯山当然是不能感觉到自己发梢的温度的,但她却觉得白石手心的温度一直流进了自己的心里。红棕色的发与白皙修长的手指紧紧缠绕在一起,就像她们两个纠缠不止的命运。
倦意渐浓之时,绯山扭头去看白石,却见白石低着头望着绕在指尖的发丝若有所思,于是开口问道:“怎么了?”
白石眨眨眼,不无可惜道:“总是染头发,发质都受损了。”
绯山听她这么说,下意识地去瞧,这一瞧不要紧:微黄色的暖光下,就那么一小撮红发中,有好几根白发混于其中,有的是半白的,有的却是整根全白了,就像是晚霞中升腾而起的云烟。
白石打了个哈欠,又牵起绯山的手说:“不早了,咱们去睡吧。”
绯山点点头,道:“我去洗个脸。”
镜子里的自己分明每天都是一个模样,可那些皱纹和白发又是何时悄无声息地找上门来的呢?而这些改变,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白石是不是一个不落地注意到了呢?
绯山走进卧房的时候,白石正开着床头灯看书,一见她走进来,立马就乖乖把书放在床头柜上,一脸雀跃地拍拍自己的身侧示意绯山躺过来,面上期待之色怎么也藏不住,看得绯山一下子便羞红了脸,赧意瞬间就盖过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怅然。
沉浮于欲海中,绯山恍惚间看见白石的额角有汗珠贴着她的脸滑落,一路经过白石英气的眉、迷离的眼、潮红的面颊和微启的朱唇,在白石锐利的下颌线下不断汇聚,最终又顺着她纤长的脖颈流向她漂亮的锁骨,魅惑无比,让绯山脸红心跳,却又有几分失神。
白石为什么就不会老呢?
白石的温存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初时是轻柔的抚慰和挑逗,随着热情的不断攀升,这波浪便和着闪电和雷雨在海岸边耀武扬威,在礁石上放肆地击打、冲刷,而后又得意扬扬地卷起一片泡沫,这才偃旗息鼓,还宁静与海岸,只留岸边一片被潮水打湿、晕染成深色的沙。
翻涌的情潮散尽之时,白石在绯山雪白的肩膀上轻轻地吻,待绯山的呼吸听来趋于平稳,她才开口道:“生日礼物想要什么?”
绯山垂了垂眸,说:“随便,有没有都无所谓。”
白石也不觉得她扫兴,拥着她贴近自己,又伸长脖子去看她的表情,问道:“怎么这么没兴致?是周日呢,我尽量上午忙完,下午陪你去看电影好不好?我可是很期待呢!”
绯山扭过身子来,在白石怀里轻轻应了一声:“好。”
漂亮话听听就算了吧!
当头一天晚上白石打开订票的app,发现想看的电影要么是没有座位,要么就是没有合适的场次,惊呼“糟糕”的时候,绯山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见到白石脸上半是羞愧半是失落,可怜巴巴地朝自己望过来,绯山又不忍心了,下意识地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安慰道:“没关系的,随便买一场也行。”
优等生从善如流。
能一起挤出时间共度一段浪漫的时光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是在生日这种颇具仪式感的日子,又何必在乎形式呢?
是什么不重要,和你一起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过早的计划总是会节外生枝的,就像绯山计划要看一场自己期待已久的电影,却买不到票,就像白石计划驱车去接绯山,却被翔北急救中心的事务绊住了脚。
从地铁站走来的绯山与冴岛寒暄了一两句,冴岛便招呼着她在长廊坐下,说白石马上就来,绯山勾勾唇,对好友道:“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
“生日快乐,礼物很快补上。”冴岛走前说。
绯山目送着冴岛离开后,又看见了几个带着一身书卷气的年轻小护士,面生得很,大概是新来的实习护士。
几个年轻人看上去朝气蓬勃,她们对自己的前途是不明了的,眼里却是不惧风雨的勇毅之光,她们的脚步踏在地上,就像是踩着鼓点般地富有节奏感,轻快有力,仿佛是一身用不完的精力不知哪里使去。
果然在这世上,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着。
“年轻真好啊。”
绯山无意识地道出了这句话,她一面为翔北的发展壮大而欣慰,一面又不免有些伤怀。
“久等了,美帆子。在看什么?”
身后白石的声音缓缓响起,绯山才扭过头去,见白石已经换下了制服,不再是急救中心雷厉风行的领队,而是她温柔可靠的恋人了。
绯山主动地勾起白石的手,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她们急匆匆地进了场,怕绯山被空调吹得冷,白石特地带了件外套,成功在灯光熄灭的前一秒盖在了绯山的腿上,绯山心中温情洋溢,觉得白石冷白色的耳垂是这样可爱,而这份悠长的情意却在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被打了折扣。
白石很听话,确实是随便买了一场。
随便买了一场就是史诗级的大烂片,不愧是教科书般的优等生。
绯山好气又好笑地转头,正准备数落数落白石,而在她打算开口的前一秒,她发现白石双目紧闭,居然睡着了。
随着画面的不断变换,白石的面庞被银幕照得一会儿是鲜艳的红,一会儿又是刺目的白,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但这并不妨碍她睡颜的美好。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紧抿着的两片嘴唇水润润的,明明电影院里座无虚席,绯山却觉得只有她们两个,而全世界绚目的镁光灯,统统都打在了白石的身上。
绯山把本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又盖回到了白石的身上,凑近她时没忍住,又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睡梦中的白石感觉到熟悉的触感,“呼呼”地笑了两声就又睡去了。
“惠,醒醒。”
白石只觉得自己身上暖融融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灯全亮了,又见身上盖着那件熟悉的灰色外套,而绯山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如临大敌:“啊!对不起!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也还行吧,没有很久。”
看着白石似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绯山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你也就是从刚开场睡到电影结束罢了。”
“……对不起。”白石羞愧难当。
“没事,”绯山笑出声,“你的确是太累了,就当是花钱休息一下。”
白石不甘心,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是看了一会儿才睡着的,又问:“那……那男女主角最后在一起了没有?”
绯山面无表情:“嗯,在一起了,结局很美好。”
“啊?我看简介是个悲剧来着啊?”
“是……是吗?”
“美帆子也没有看吧!该不会也睡着了吧?”
“……少废话!我说是大团圆就是大团圆。”
绯山又怎么会承认后面的一半时间里,自己都在看白石呢?
迎着落日的余晖走出电影院时,她们俩遇见了实习期曾医治过的一名患者。那是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儒雅男士,白石和绯山没认出他,他倒是一眼把她们俩认了出来。
“白石医生!绯山医生!”男子冲着白石打了个招呼。
“诶?你是……铃木先生?”
“是的,是的,”铃木笑着打量了一番白石,道,“白石医生的变化好大!绯山医生也是!”
“是吗?这家伙跟吃了长生不老药一样,哪里变化大了?”绯山不解道。
“哈哈,你们感情还那么好啊,”铃木笑了两声,“白石医生的气质变化很大啊,更成熟了,而且……”
“而且什么?”白石也好奇了。
“嗯……而且,白石医生的气色不如以前好了,眼袋很重啊。二位医生还在翔北急救工作吗?急救很费心劳神呢。”
和铃木告别之后,绯山忙握紧了白石的手,说:“他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你就是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就行。”
白石见她紧张兮兮的样子,笑道:“那有什么?衰老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绯山一听这话,怒道:“谁说你老了?你才不老!”
“好好好,我不老,我吃了长生不老的仙药!”白石笑着贴近了绯山。
晚上冲过澡后,白石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洗手间,见绯山手捧了本相册在看,半天不见翻动,于是白石凑近,自后环抱着她也去看。
那是一张绯山与白石的合照。相片上,两张同样年轻的脸上都带着一抹红晕,眼里都是昂扬的斗志,嘴角上挂着的弧度却是不一样的。
“美帆子还和那个时候一样,总是害羞呢。”白石在绯山耳边低低地说。
绯山皱起眉头瞪了身后的人一眼,道:“谁害羞了?”
白石笑道:“你呀。你和十几年前一样,都不愿意承认喜欢我。”
“那……”
“嗯?”
“那……那你是更喜欢她,还是更喜欢我?”
绯山问完这话,耳朵尖尖都红了,而白石听了这话,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不许笑!快说!”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问的。
“那你呢?”白石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伸出手,在相片上自己那张稚嫩的脸上点了点,反问道,“是更喜欢她,还是更喜欢我?”
绯山也没有心思回答,因为她一扭头就能看见白石诱人的唇线,于是她也忘记自己正在吃着自己的醋,便情难自禁地吻上了白石的红唇。
“生日快乐,美帆子。”迎合着绯山的吻,白石含糊不清地说。
岁月会摧残花草,会磨蚀岩石,也同样会在人的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皱纹和斑点。没人能够容颜如昨,没人能够永远年轻,但在那两只不论曾经如何美丽、也终归会浑浊的眼睛里的,是已然释怀的忧虑、阅尽风霜的睿智和无法化开的绵绵情意,而这些却是凌驾于日月星辰、风花雪月之上的,它们永远不会苍老,历久弥新,在人身上不断地发酵,成为迷人的风韵。
没人可以逃过衰老和死亡,但在绯山和白石的心中,爱人永远是散发着幽香的花朵,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不衰落,永不凋零,那是看遍世间沧桑后,人心里最柔软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