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季昼短夜长。

晚高峰还没到，夜色就已悄然降临，缓缓品尝着天边夕阳留下的鸡尾酒，满意地吞进腹中，再抛出大大小小的几枚银币作为奖励。

“周四上午，台球冠军小谷真吾被发现在家中自杀身亡，享年26岁。小谷选手是全日本最年轻的冠军获得者。上月的全日本大赛中，小谷选手被场内的飞虫干扰引发失误，最终与第7个冠军失之交臂，这也是他生涯唯一一次获得亚军。据知情人士称，这可能是引发自尊心和胜负欲极强的小谷选手自杀的导火索。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曾经也有……”

前车排气管喷出的白色水汽没能完全模糊过于耀眼的红色尾灯，电台女主播的声音端正稳重，可还是让白石惠觉得这条新闻有些刺耳。她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的边缘，正犹豫要不要换成更让人开心的音乐节目之类的，坐在副驾驶的绯山美帆子就已经帮她代劳了。

“……明晚就是平安夜，大家准备怎么过呢？如果还没决定的话，那么可要仔细听咯。宫泽贤治纪念馆明晚将要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活动——您猜得没错，正是‘那个’银河祭！届时将有来自全日本的灯光大师和艺术家前来参展，各种各样的纪念品等您来拿，市民的热情能够温暖寒冷的冬日吗？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虽然不是想象之中的音乐节目，但活泼多了。

“银河祭哎，听上去好梦幻。”

白石惠说完，瞥了一眼副驾，但绯山美帆子并没有接茬，而是撑着头望向车窗外。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美帆子，你都生我一路的气了，我知道错了。”

绯山美帆子还是没说话。绿灯亮起来，白石惠只能继续开她的车。前车的排气管冒出一大团白气。那是一辆没牌的雷克萨斯570，喷出一大片模模糊糊的白色，在如墨的空气中流动，伴着摇曳的灯光，居然真有点银河的感觉。中控台上的雪景球里，那辆蒸汽机车头就仿佛变成了在雪夜驶向银河的列车。

“错在哪？”

沉默了一会儿，绯山美帆子低沉的声音响起，尽管她还是望着窗外。

白石惠的脸涌出一股热流。

“错在……我骗了你。”

“做这种事有意义吗？”绯山美帆子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得更紧，“你上你的班就好了，不需要可怜我。”

“美帆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从出门的那一刻起到现在，谈话绕来绕去总是过不去这个坎儿。白石惠有点懊恼地皱着眉，前车突然急停，她也不得不狠狠踩下油门。还好她脾气不错，不像旁边爱炸毛的小猫，忽然被安全带勒住，这时怒目圆睁，还有点不讲理。

“白石惠，你会不会开车？！”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啊？”

白石惠的心跳加快了些。言语间，前车打起了双闪，但半天都没动静。过了一会儿，双闪忽然灭了，大号SUV飞快向侧面噌地开出去。这时白石惠才看到，一位骑着自行车还穿制服的男高中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白石惠这才意识到刚刚因为吵架而被她忽略的一声闷响意味着什么。她急忙下车，跑过去查看那学生的情况。男生昏迷不醒，但还有心跳和呼吸，可糟糕的是，他头部在流血，而且双眼瞳孔对她手机的闪光灯毫无反应。寒夜之中，白石惠一边做着简单的诊断，一边对电话中的急救人员交代现场情况。白石惠放下电话的时候，一辆警车来到现场。她把车停到路边，把事情经过和那雷克萨斯的外观及逃逸的方向告诉两位交警，还提供了行车记录仪拍下的视频。其中那位更加年轻的警察义愤填膺地表示一定要将肇事者绳之以法，而他的前辈，早早在对讲机里联络好他的同事。救护车很快赶到，拉着可怜的高中生离开，两位警察也跟着救护车一起离开。但临走前他们对白石惠她们说，如果有需要会联系她，叫她明天最好去警局做个笔录。

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本来，她们明天会到小樽去过平安夜，两个人在北海道泡泡温泉，看看雪顶和雾凇。那是个很有意义的地方，在运河边的某个路灯下，白石惠送给绯山美帆子一颗雪景球和一句话，换回对方一句“我也愿意”。白石惠越想越难过，她几乎想跪倒在地上，或者只是跪倒在绯山美帆子面前。她无比自责，不仅没能让恋人感到开心，还遇到这种不幸的祸事、被迫改变行程。不敢回头看，白石惠在寒风中伫立，直到闪烁着的警灯消失在视野尽头。

“冷不冷啊？穿这么少在外面发呆，冻住了？”

绯山美帆子奚落道，没有早先的责备，甚至还有点关心的意味。

“你怎么在外面？不，我是说……我以为……”白石惠这才感觉到冷，她抖了抖，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我早就下来了，你以为是谁报的警？”绯山美帆子自嘲道，“别的事情我也帮不上忙，只能做点小事。”

这句话像一只手把白石惠的心像被揪了起来。想到事故发生前两人的对话，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被绯山美帆子拽进车子，她趴在方向盘上，听着空调嗡嗡吹起暖风，脑袋一团乱。搭在背上的那只轻如羽毛的手，此刻就像在她胃里叫压得她喘不过气。

那也是一场车祸，发生在山里，就在两个多月前。她们俩坐着直升机来到现场，在救助的过程中被一个酒驾的司机撞到。车撞过来的瞬间，绯山美帆子奋力挡在白石惠面前，万幸的是最终没有生命危险，却因为颅内受损落下了间歇性认知障碍的毛病——偶尔会不知道想表达什么，短暂性的失忆，无意识地用错短语，等等。绯山美帆子的问题并不严重到影响日常生活，但对争分夺秒的急救医生来讲，是足以断送生涯的致命问题。情绪因此变得更加容易起伏，出院就面临被迫离职，绯山美帆子在家里自暴自弃了一周多之后，白石惠终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才决定连哄带骗地带她出来散散心，结果——

“抱歉，我搞砸了。”

半晌，她只憋出这么一句。不仅没能按照医生说的那样缓解她俩的PTSD，反而还有加重的倾向。

“你也知道。”

绯山美帆子夸张地叹着气，远没有她最开始那样严肃而正经。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医生总是这样，喜欢在白石惠得意忘形的时候摆摆臭脸，被她时不时喜欢替人做决定的傲慢激怒，但在她真的遭到挫折或是闷闷不乐的时候，就算再怎么生气，也还是除了怜爱就只剩下心疼了。

“反正，千兆祭也不错。”

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但白石惠听到这句话，一时间居然不知是该开心还是难过。

那天晚上，就在她俩享受当地特色温泉的时候，逃逸的司机就被抓到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各种高科技组成的现代城市之中，像这样的逃避除了让肇事者显得更加罪恶之外毫无意义。第二天上午，白石惠在一种无奈而又充满怜悯的心境之中做完了笔录，得知被撞的高中生也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总算没有让属于圣诞假期的热情被忽然降下的滂沱大雨浇灭。

绯山美帆子站在门外等她，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银河铁道之夜。”

白石惠走到她身边，装作不经意地制造了一些身体接触。绯山美帆子看来心情不错，没说什么煞风景的话，还展示着暗色调的油画风格的小书。

“毕竟是宫泽贤治的故乡，这可是特别纪念版，除了那篇之外，里面还有一些他的诗。”

“我记得小时候还在比赛上朗诵过他的《不畏风雨》呢。”

“朗诵比赛。”绯山美帆子挑挑眉，“害羞的小白石居然会参加那种活动？好想看看。”

白石惠一听到“害羞”两个字脸就红了，急忙转移话题。“说起来，今晚的银河祭，会有放王瓜灯的环节吗？”

“谁知道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绯山美帆子忽然没了兴致。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白石惠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变化。她维持着笑容。能做到的，也只是让一切看上去还像原来那样正常而已。「东边有孩子生病，就去看护照顾；西边有母亲劳累，就去帮她扛起稻束；南边有人垂危，就去告诉他莫要怕；北边有争吵或冲突，就去说这很无聊请停止。不畏风，不畏雨，也不畏冬雪和酷暑。」白石惠曾经选择这首诗去参加比赛，是因为她真的很喜欢它，因此她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脑子里不断闪过一句句片段。

只不过，她忽然发现她不太记得银河铁道之夜的后半段故事了。毕竟是小时候看的童话，那时候只记得银河和火车很美，乘客们都很奇怪来着。

“乔万尼和康帕瑞拉在车上遇到了抓鸟的人，然后是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还有苹果……然后呢？”她问。

“哎？”

绯山美帆子也被问住了。

“小时候看的，早就不记得了，我才看到他刚坐进车里呢。”

她把书往后翻。这时，白石惠被人撞到肩膀。是个穿西装拿着公文包的青年，用疑惑的眼神望着白石惠，就好像她脸上有什么东西似的。

“喂，撞到人也不说声抱歉。”

“算了算了。”

白石惠拉住绯山美帆子，对那青年笑了笑。他嘴里念叨着什么，匆匆离开了。绯山美帆子双手抱在胸前，颇为不满。

“不过，在这站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去看看附近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吧。”

白石惠点点头，她便牵着高个子向附近的志愿者观光站走去。

有多久没像这样牵手了呢？那场事故之后，绯山美帆子的确像换了个人似的，白石惠能理解，但也坚信她喜欢的那个人并没有消失，而且一定会重新振作起来。所以，她用她一成不变的感激和爱，不遗余力地把她们潜在的吵架变成冷战——只是绯山美帆子单方面不搭理她——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避免了冲突。白石惠不断安慰自己，也无比渴望回到曾经那段温馨又不乏甜蜜的时光。而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即便手上传来的温度不冷也不热，但她心里可是暖得像冬日正午的阳光。就算绯山美帆子红着脸骂她笑得像个傻子，她也开心得想要低下头去蹭蹭她可爱的小猫。

“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好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啊。”

“白、白痴！这可是大街啊！”绯山美帆子羞红了脸，怒道，“别以为我这就原谅你，没门！”

可比起沉默来，某人简直享受死被这样骂了。昨日的阴霾一扫而光，这心情大起大落的，总觉得昨天把头狠狠敲在方向盘上的是另一个陌生人，或者大脑受伤的是她白石惠而不是绯山美帆子，甚是可笑。她在心里奚落了昨日的自己两句，便浸在和绯山美帆子的打情骂俏的幸福之中。

幸福还在持续。也许是圣诞的魔力也未可知。午饭过后，她们参观了宫泽贤治纪念馆，便在蒸汽机车造型的咖啡厅里喝茶小憩，等待夜幕和银河降临。白石惠拿着她最近一直在看的书，而绯山美帆子也没闲着，捧着《银河铁道之夜》看似随意地翻看，时不时还对其中的插图啧啧称赞。

好一个静谧的午后时光。

白石惠喜欢这样的安静，那是繁忙工作的潮水中让自己沉淀下来的宝贵时间。曾经只有她一人，而从某个时候开始，又多了一个。那人愿意放弃联谊和聚会，抽出空来陪在她身边，可以一句话都不说，但那些沉淀下来的时间，让两颗心的距离越来越近。渐渐的，好像默契到话说到一半、或是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感觉真让人怀念，明明她们的冷战也才持续了几天，却好像几年那么长。白石惠几乎要落泪了。她再次感慨，能出来旅行真是正确的决定，而中途的意外插曲，也许就是所谓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你怎么了？”绯山美帆子察觉出身边人的异样，投来疑惑的眼神。“梅诗金公爵又倒了什么大霉？”

“不……没有。”白石惠眨眨眼，露出一个放松而令人安心的笑，顺着她说下去，“只是觉得娜斯塔霞很可怜。”

绯山美帆子虽然没看过那本小说原著，但和白石惠一起看过被某个日本导演改编的电影，还因为最后的结局暗自垂泪，而被目瞪口呆的恋人偷笑着数落了好久。她们俩不约而同都最喜欢其中那个出现即悲剧的女主角。电影自是演不出小说中微妙的心理描写，白石惠也难得放下了不离手的医书，把那本俄国作家写的大部头原著买了回来，闲暇时拿出来细细品味。而此时，她刚好看到第一个高潮——那场全员聚集的疯狂晚会。悲剧往往是毁掉费心营造出的美好，而如果事先知道这美好最终会通往毁灭，就更会为徒劳的抗争感到悲凉而惋惜。白石惠还看过一本英国女作家写的叫做《守夜》的小说，完美证明了这一点，几位主角交错的命运由于时空的倒转而愈发令人扼腕，她看完之后久久不能平静。

“无论走哪条路，矛盾的尽头只有毁灭和重生，只不过，人死了却不会活过来。”绯山美帆子说，声音低沉，面色平静，“她太矛盾了，生于黑夜，想要追逐光明，还觉得自己不配。梅诗金公爵倒是想要成为那道光，但他对于俄国的漫漫寒夜来说太过微小，而对于娜斯塔霞来说，又太过耀眼、难以接近。所以，这个可怜的女人最终只能在疯狂过后孤独地死去。”

绯山美帆子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内心无比感性，说出这些话白石惠也不觉得惊讶。只是，大概是和小说的人物过分共情了，她的胃像针扎似的难受，仿佛吞下一大口冰块。她皱皱眉，忽略掉那股不适，便和绯山美帆子打起哈哈来。

“你这会儿倒是懂，也不知那时是谁哭得那么惨，还偷偷擦掉不让我看见来着。”

“白石，我警告你……”

白石惠大笑着投了降。她想，难得的平安夜，看这种书影响心情，于是主动示好地给恋人鼓着的嘴里塞了块蛋糕。

“你念那本给我听吧。”

“这么大人了，还撒娇。”

“谁叫美帆子的声音那么好听呢，我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绯山美帆子咳嗽一声，故作恼怒，但还是乖乖地念了起来。

“从前，在巴尔都拉原野，有一只小天蝎……一天，它遇上黄鼠狼，不顾一切地逃命，眼看就要被黄鼠狼抓住，后来它不小心掉进一口井里，怎么也爬不上来，眼看就要淹死的时候，它祷告道：啊我以前不知吞食了多少生命，今天怕被黄鼠狼捉住，却逃得那么狼狈……我已经没有救了，我为什么不乖乖地让黄鼠狼吃掉呢？它也会为此多活一日。上帝呀，请您洞察我的心境吧！不要让我这么白白地送命，为了使大家获得真正的幸福，就请用我的身体吧。然后，天蝎就看见自己的身体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四周的黑暗……这火至今还在燃烧。没错，银河那边的火焰就是天蝎之火……”

夕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白石惠听着听着，不知何时睡着了，再一睁眼，居然发现自己身居银河之中——火车窗外的广场上，蓝色紫色的灯光正在对她眨眼，那其中还有一只小天蝎，叫她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醒了？”

“呃，抱歉，我睡着了……”

“没事，我也欣赏了很久，多谢款待。”

绯山美帆子笑得很虚幻，眼睛弯弯的。白石惠想起恋人曾经说过，最喜欢看她睡着时的侧脸，不禁腼腆地垂下了头，但还是忍不住偷瞄那双她最喜欢的眼睛，那里面仿佛也装着浩瀚的星空，在她心里洒下点点的微光。

“睡醒了，就去看看银河祭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吧。”

“嗯！”

拿起车票形状的收据，她们牵着手走下了“列车”。外面的广场果然如童话那般，被水晶一般冰灯和挂着雪的松树包围着，晶莹剔透的雪组成了水晶砂砾，一条闪烁着白色光芒的小路从“银河”中延伸而去，有小孩拿着从摊位上买的冰灯正沿着石头路往河边跑。白石惠来的时候看到了，虽然天气很冷，但那条河没有结冰，拱桥上还早早摆上了卖各种纪念品的摊位。她也买了一盏冰做的“王瓜灯”，沿着写有“普利奥辛海岸”的路牌，一边感受着圣诞的气氛，一边慢慢往河边走去。

有化妆成捕鸟人的工作人员，正在把白鹭造型的糖发给孩子们。一对情侣手牵着手把冰做的灯放进水里，看它慢慢飘走，消失，把对未来的美好希冀一同寄托给这世界。一家三口在浪漫的星辰之中，用相片将这平凡而绚烂的平安夜变成又一个美好的回忆。白石惠站在拱桥边，凝视着托在掌心的冰灯，并不着急放进水里。

“你在想什么？”身边略低的声音问道，“再不放掉，灯就要熄了”。

“想我到底希望什么。”白石惠说，“其实我一直不理解，把愿望放进水里流向远方，它不就离你越来越远了吗？”

“大概是希望远方的谁能帮助实现这个愿望吧。”

“比如神什么的？”

“有可能。”

从摇曳的微光里，白石惠望见了过去和未来的图景，也望见了她内心深处最迫切的愿望。她呼出一口白气，对着将熄的灯火，轻声把它说了出来。

“美帆子，我多么想再见你一面啊……”

然后她愣住了。

这是什么愿望，绯山美帆子不就在她身边吗？这个下午，昨天晚上，还有之前，不是一直在她身边吗？白石惠手一抖，冰灯掉进桥下的水里，扑通一声，激起了水花，也激起了她的回忆。她想起来了，故事的结尾，为了救落水的朋友查理，康帕瑞拉却沉入水底，他搭上通往天堂的列车，永远地留在了银河的那一头。猛地转身，四周只有陌生的人群，有人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但那个娇小的身影却不见了，只剩下天鹅绒一般的黑夜和闪闪发光的彩灯。寂寞和绝望在胸中升起，连同被扭曲的真实，冰冷得正如这雪夜里的两行泪。

“原来是这样……”

终于想起这次远行真正的目的。白石惠两只手握在拱桥的栏杆上，弓着背，费力咽下即将迸发而出的笑声。至少现在，她不想让自己显得真像个脑子不正常的家伙，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完成她的使命，最终，实现她在心里藏了5年都未曾实现的愿望。

“抱歉，美帆子，”她又抬起头，对虚空恳求道，“我知道我很软弱，但是，你能原谅我吗？”

无人回应。然而——

“救命啊！”

一声稚嫩的呼救从下方传来。岸边乱作一团，而河中央似乎是有座小船翻倒了，两个淘气的小男孩掉进了水里。12月末的河水冰冷刺骨，谁也不敢轻易下去救他。白石惠也回过神。

“也许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吧。”

有个低沉的声音这么说。她抬起头，看到绯山美帆子笑意盈盈地凝视着她，仿佛正坐在银河边，脚下是天蝎之火。

白石惠也笑了。她很感激在这一刻，她的大脑还能让她看到这样的幻觉。

于是她匆匆跑到岸边，踩着雪，踏进水里，直到冰水没过胸口，她把船扶正，把那两个淘气的孩子推向岸边。但河水却只拉着她向下，身体越来越重，眼前那片银色的碎光，最终消失于寒冷的冬夜之中。

***

翔北急救科的同事们为白石惠举办了一个十分朴素的追悼会。来参加的人不少，这也不奇怪，白石医生虽然常年独居，但曾经也是直升机医生的领队，从危机中挽救过不少人的生命。尽管由于一场事故导致了认知障碍，不得不放弃医生执照，但医院还是尽力帮助这样一位曾经有着突出贡献的资深医生，为她提供了一份后勤工作。在新的岗位上，更多的人记住了她的笑容，大家也都还会称呼她为“白石医生”。

只是这些人都不知道，这个称呼在这个笑着的人听来有多么刺耳。他们也不知道，那场事故同样也让另一位医生失去生命，更不知道私底下的白石惠变得有多么孤僻，甚至有些神经质。只有藤川一男、冴岛遥和蓝泽耕作这些老朋友才知道，白石惠这几年来都独自承受了些什么。

“呜呜呜，白石医生，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抛下我们？”横峰朱里胡乱抹着眼泪，声音断断续续的，“不是说好了新年要一起吃饭的吗？”

“笨蛋，白石医生是为了救人而牺牲的，怎么叫抛弃？”

名取飒马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强装冷静地别过头去。他旁边的灰谷俊平则是一言不发，低着头用刘海遮住眼睛，肩膀在不停抽动。从多伦多赶回来的蓝泽耕作伫立在白石惠洋溢着笑容的照片前，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他身旁，被白石惠从冰水中救下的两个孩子的父母，正对着照片双手合十。冴岛遥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同样的场景经历过两次，第一次，她也觉得心如刀绞，而这一次，在莫大的悲痛之下，她居然有那么一点点解脱的感觉。

“白石那家伙啊，终于还是得逞了。真是的，横峰说得没错，她就是狠心把我们抛下了吧？”藤川一男来到冴岛遥身边，用他强装出来的不在乎的语气数落起白石惠的种种不是。“什么‘感觉好些了，想出去散散心’啊？明明就……根本就没好过吧……可恶！”

在充满罪恶的解脱感之下，冴岛遥半晌也不知该怎么回应，这位平日雷厉风行的护士长只是张了张嘴。她心里清楚，白石惠的自尊心何其强烈，但在她们这群好友的劝说和安慰下，不得不每天都面对残破的、陌生的自己，不得不面对无尽的孤独。“为了我们好好活着，为了不辜负绯山医生舍命相救”，正是这些话，让白石惠在绝望中又笑着痛苦了5年，而她们这群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代替绯山美帆子。

也许那十多年来的患难与共铸造的爱意和默契，足够穿越生死把。愿你们在银河的尽头玩得开心。

她捏紧了衣服兜里的那张纸，那是白石惠临出门的时候留在家里的，上面写着：

「冴岛、藤川：

 圣诞节快乐，我和美帆子打算去小樽赏雪，勿念。——白石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白石的。听说你过年要请客？哎呀，明天不会下雪吧……——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