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那之后,白石惠更为寡言,废寝忘食,有时抬头便是天亮了,她也不以为意。人类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一入医学深似海,她时常想到行医多年的绯山俊也和白石惠博文谦逊的模样,只觉如何努力都不够,偶尔她自己看表,也会为时间流逝而惊奇。
这样也好,白石惠想,她的心里也许没那么大的地方,能一口气装下怨恨、委屈或是绝望,又或是更为年少时不知名的情绪。
绯山俊也比以前更加忙碌,常常睡在实验室,数月来回家的次数也是寥寥,纵然得以休息,也鲜少展颜。
“白石,”乍暖还寒的天气,畏寒的绯山美帆子还是习惯性地和白石惠依偎着走在路上,“你黑眼圈还是很严重啊。”
“啊,最近睡眠不太好。”白石惠无谓地笑了笑,人群拥挤,她收了收被身边女孩挽住的手臂,忐忑地道出早就准备好的措辞。
“是吗,”绯山美帆子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作为我的对手,可不要在考试前被打垮了。”
对手?白石惠哑然失笑,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她,意料之中地发现了她双颊挂着的一抹淡淡红晕。
不久后的一个周末,在房间里闷头苦读的白石惠听到熟悉的敲门声,勾起嘴角柔声道:“请进。”
绯山美帆子的举止总和她嘴巴上不甚温柔的语言大相径庭,看起来她对什么都不耐烦,却比任何人都要细腻得多,连敲门声都是不轻不重,体贴地维持在恰好不会有所打扰的音量。
白石惠扭过头去,被捧着巨大扁盒的绯山美帆子吓了一跳。
绯山美帆子明亮的眼睛里带了几分期待的意味,一笑就露出一口漂亮的小白牙:“出来拼拼图怎么样?”
“哈?”白石惠哭笑不得,随后细想便知绯山美帆子为了给她解压也算是煞费苦心,立即道:“可以啊,来玩吧。”
绯山美帆子宝贝似地拼图放在餐桌上,那是一盒全新的拼图,但边角处有压损的痕迹,还有点泛黄。她小心翼翼地撕开包着盒子的塑料纸,神色竟有几分紧张。
简直就像是特地等待自己来和她拆开一样。白石晃晃脑袋,把头脑中奇怪的想法驱逐出去,而绯山美帆子却以为白石惠在嘲笑自己笨手笨脚,立马就有些火气,道:“愣着做什么?快来搭把手!”
白石惠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和绯山美帆子一起打开盒盖,就见琳琅满目的小块拼图,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块,怕是深夜才能拼完了。
“嗯……”白石惠拿起印有拼图成品的盒盖仔细端详。
那是一幅自己未曾见过的风景画,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上飘着几片形状各异的云,倒映在画面下方沉静的湖面上,几只小巧的帆船却没有搅乱一汪倒影,安静地载着旅人驶向远方的低矮的楼房,大有归途之感。
绯山美帆子凑过来,得意道:“怎么样?也没有很难吧,看看我们多久能拼好。”
白石惠勾唇迎上眼前人挑衅的目光,没答话。
她们心照不宣地找出边框上的碎块,按颜色和形状大致拼出大致的外边框,然后再将余下的拼图分区域挑出,摆在一起,整个过程几乎可以说是得心应手,合作得天衣无缝,远比想象中默契。白石惠忍不住遐想,要是未来她们都成为医生,能一起合作做一台手术,该有多幸福。
她们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完成了上半部分。白石惠曾以为夕阳总给人遗憾之感,但眼前她们合力拼好的图案只让她心生喜悦,成就感油然而生。
绯山美帆子展开手臂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扭头看到一旁的白石惠一脸欣赏的神情,更开心了。她又低下头瞧了瞧她们的成果,心里夸赞自己真会挑图案。
“能帮我拿两罐饮料来吗?”她使唤白石惠道。
白石惠条件反射,乖顺地应了后又后悔起来。上次绯山美帆子非要买汽水,她没拦住,只好让绯山美帆子答应天气热了才能喝,现下天还凉,万一伤了胃可怎么办。
她从冰箱里取出两罐汽水,觉得还是太凉了,便先把汽水放在一边晾一晾。
白石惠默默注视着绯山美帆子的背影,很小的时候,她便觉得安静下来的绯山美帆子有种说不出的温柔。那时候,她只顾自己开心,一见到绯山美帆子表达欲就过剩而不自知,绯山美帆子却从不厌烦自己,虽然嘴上经常吐槽,但她能确定绯山美帆子挺喜欢自己的。
这很重要,对白石惠来说。她早慧得很,大多数同龄人都远不及她,直接导致她对身边除绯山美帆子以外的人深感索然无趣。慢慢大了,才发现自己对绯山美帆子的态度是如此地不同,她以为自己视绯山美帆子为知己,但所有的想当然都在见到绯山美帆子的那一刻化为乌有,不堪一击。
再这样下去,自己也许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白石惠于是开始对绯山美帆子避之不及,可是少年人的心思并不都如此善变的,她一面疏远着绯山美帆子,后来索性连面也不和她见,一面又偷偷打听了心上人向往的高中,然后在得逞之后,在最近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她。她花了很久,去习惯自己的心情和压抑疯狂增长的思念。她想如果再给她一点时间,兴许就能放下了。
这一切都终结在父母的那场意外里。从那一天起,她可以和喜欢的人天天在一起,却又多了无数个爱之而不能得的理由,比如她有了需全力以赴的使命,比如她不能让恩人的女儿,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害怕绯山美帆子讨厌她,更害怕绯山美帆子喜欢她。也只有在她背对着自己的时候,她才敢放肆地用自己痴缠的眼神看她,用目光临摹她的轮廓,每一次,都更深地把她的身影烙在心里。
怕绯山美帆子等得太久,她拿着稍稍温和的汽水走上前去,只见绯山美帆子正拿着一片淡棕色的拼图,左右认真比划着,这块拼图颜色刁钻,似乎放在哪里都模棱两可。
白石惠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绯山美帆子修长的手指。绯山美帆子捏了那块小小的拼图移来移去,看得她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握住了绯山美帆子的手,停在了一个点上。
原来那块拼图上印着的,不是湖面中夕阳的倒影,也不是徐徐前行的帆船船身,更不是长着稀疏杂草的湖畔,而是站在帆船上,相互依偎着的恋人的衣袂。
一生一世,一双人。
绯山美帆子仿佛有所感应,错愕地回头,二人的目光交错,绯山美帆子第一次知道,一贯波澜不惊的白石惠的眼眸竟然这般深邃,仿佛有魔力一般,像是在哄骗自己坠入深渊,眼波流转间,她甚至觉得,白石惠的眼神简直可以说是……含情脉脉。
“你的饮料,”不等她进一步确认,白石惠突然别开头拿起一旁的汽水给她,“已经不冷了。”
绯山美帆子见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有礼的样子,仿佛刚刚深情款款的少女从未存在,连眼底的红晕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绯山美帆子莫名感到一股酸涩自喉头而上,尴尬地接过饮料,道谢的时候,她羞赧地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两个人继续手头未完成的工作,装作那阵心悸从未发生。完成的那一刻,两人相视而笑,看了一眼时钟,不过才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却像是和彼此度过了一生。
天已经黑了,她们就打开了餐厅的壁灯,绯山美帆子钟爱暖色调,她想这样在夜里只要开了灯,就不会寂寞了。
此时此刻,明亮却不突兀的灯光下,那副风景画完整地呈现在两人面前。她们无言地欣赏这幅画的每一个细节,从如血的落日,再到远处的乡间小屋,最后是一同返家的爱侣们。
“真漂亮!”绯山美帆子赞叹道。
白石惠也喜滋滋地摸了摸她们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害羞地觉得眼前的拼图就像是她和绯山的孩子一样。
见白石惠但笑不语,绯山美帆子不满地用手肘碰了碰她:“快说漂亮!”
“漂亮漂亮,”白石惠拿她没办法,恭维了两句,又开口问道,“你准备把它放到哪?”
绯山美帆子笑容一僵,糟糕,拼图是她很久之前买的,买时已不怎么和白石惠见面了,她根本没指望白石惠能和她一起拼上,自然就没想过保存的问题。现下她们手头没有拼图胶,也没有合适大小的画框。
这样的话,就只有……
“这样的话,就只有拆掉了。”白石惠好像一点不在意。
这是她们一起费心花了四个小时才拼好的,绯山美帆子歉然道:“对不起啊,下次还有机会的!”
白石惠微笑着摇摇头,宽慰她道:“是啊,有机会的,不早了,收拾了吧。”
于是她们又沉默着拆掉自己好不容易才完成的风景画,妥善地装进袋子里放好,曾经圆满的图景支离破碎,绯山美帆子很是心疼。
白石惠倒真的是没这么悲伤的,她们毕竟一起完成了一副美丽的作品,即使并不能把实物保存下来,记忆也是真的存在的。她已经很满足了,至少这段记忆不像她心底里的那个生根发芽的秘密,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她逃避了绯山美帆子两年多,竟然收获了一段共同的回忆,专属她们两个人的回忆。
但拼图终究是碎了,一如她随时都可能无疾而终的爱恋。她曾经满心都是绯山美帆子,如今却要拼命地忽视掉所有心动,抹杀自己对她的一切深情,甚至还要将心心念念的人拒之千里。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无论是对绯山美帆子,还是对这个世界来说,白石惠的爱情大胆而沉重,碾碎揉烂,埋进土里,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毕竟,她让白石惠的心里,开出了那样美丽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