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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惠还记得,当她天真地问为什么从没见过妈妈的时候,父亲脸上那悲恸甚至有些扭曲的表情。他说,她被魔族杀死了,她是一位比他还要强大的魔法师,在与魔族前哨部队的对抗之中,为了救自己的女儿和丈夫,与强大的魔族指挥官同归于尽。
小白石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也能理解父亲对魔族和魔法近乎偏执的厌恶,她让自己成为听爸爸话的好孩子,支撑着他,但力量终归有限,所以,她很乐意看到几年后有人能把他从自责和痛苦中解救出来,乐意有一位温柔的继母和可爱的妹妹、一位严肃却善良的剑术师父,还有一帮活泼的朋友们。
小小的幸福生活慢慢从废墟上重新筑起,直到被降临的魔王城砸得粉碎,那一天成了白石内心深处的噩梦,让她陷入无尽的怀疑——对周围的,也包括对自己的。她设想过无数生母真正的身份,猜想父亲不愿透露的真相,猜想未来会何去何从,只是从未想过会在被人用剑抵着脖子的情况下得知这些,而那个“人”,那个叫做柏木由里的魔族幽灵,竟然还自称是她的姐姐。
白石想要从幽灵模糊的脸上看出些母亲的影子,迫切地想要问好多好多问题,可事实上,占据主动的柏木却更焦急。生怕她一剑捅过来,白石举着双手,不着痕迹地向后蹭着后退。
“她竟然和人类生了小孩!难道他们一直在骗我!”幽灵激动得连剑尖都在颤抖,凛冽的声音对白石低声怒吼,“她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某种同病相怜忽然把她们之间的距离拉进了些。白石想,也许这个幽灵也被隐瞒了很多事,但比起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情的解释,她更想知道的是“现在”的情况——说不定,被魔族杀死什么的只是父亲的谎言,就像他欺骗她说母亲是人类那样。
说不定,她可能还好好地活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这种莫名的希望让白石心跳加快,充满了勇气。深呼吸一下,她轻声说:“抱歉,我也没见过她……”她感到脖子上的凉意减弱了些,又问,“请问……她、她还好吗?”权衡再三,白石把“她是谁、她在哪、她在做什么”的灵魂三连憋了回去,只轻声问了一个短短的、模棱两可的问题,期待着这个幽灵愿意吐露更多的信息。
“她死了。”
“……”
希望刹那间破灭,白石感觉像个被扎破的皮球一般失去了气力,连投降的姿态都难以维持,双肩耷拉着跪坐到地上。
“她是……怎么死的?”
“被父亲大人杀死了,他说她出卖了家族,结果,哼,他只是因为嫉妒和不甘心吧。”
柏木收回了剑,双手交叉在胸前,虽然看不清脸,但仍然气势汹汹。白石被那股尖锐的视线盯得浑身发冷,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开始波动,但这并不是错觉,紧接着,一红一黑两个身影就从空气中倏地冒出头。那是当麻和绯山。当麻伸出黑色的爪子,就在要碰到柏木的时候,有些柔弱的嗓音随着风飘了过来。
“我把她带来了!”
绯山循声望去,格里芬的背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位是阪下渚,另一位是有着棕色卷发的女性,严肃的面庞远远看着和之前那位水野夏希有点神似。
白石也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她一时间愣在原地回头看。当麻和柏木完全没有被打扰,幽灵使者一心想要完成任务,眼看着就要成功,她从身后召唤出一只怪兽,让它在身后推了自己一把。而柏木,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本能地瞬移到白石的身后,顺手把她当成了盾牌,又顺手塞到当麻的爪子里。
“可恶!”
当麻大叫了一声,她没想到这个高级魔族竟然也会用如此原始的招数,急忙收回手。可黑色的雾气散去之后,却不见白石的踪影。
绯山听到叫声回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瞬移到当麻面前,拽住她的斗篷。“喂!你把她弄哪去了?!”又使劲捏住她的左手,“难道是冥界吗?你把白石弄到冥界去了?把白石弄死了?”
“冷静点……死倒是死不了,暂时……”
当麻本想说点俏皮话,但被绯山狠狠地瞪着,还是不由得实话实说。这时,格里芬也降落在她们旁边,渚带着另一个人缓缓走过来,而且令人惊异的是,那幽灵竟然只乖巧地站在一边,连凌厉的气势都不见了。
“快把门打开!把白石弄回来啊!”
溪谷里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以及绯山焦急的声音在飘荡。木元变回了猫,跳到渚的肩膀上,两人左看看右看看——一边是激烈争吵的姐妹,另一边是安静地对视着的故人,两边都好像把对方忽视掉了似的,她俩都不知道该先和哪边搭话。
“等一下,我老姐好像不见了。”
渚说。她想向当麻问问什么情况,就看到绯山拉起当麻的左手,紧接着就被黑色的巨爪握住,也像一缕青烟似的消失了。
“这下好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总算是解决掉一个矛盾。”
木元打了个哈欠,干脆趴在地上,看渚跑去质问当麻。人类女孩咄咄逼人,幽灵使者点头哈腰,两人叽叽喳喳说了几句话,好像就把问题解决了,木元没想到她们最后竟然和和气气、有说有笑地走到她旁边。当麻不知从哪掏出爆米花,三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就像在看戏,还是一出既狗血又感人的、并不是那么幸福的重逢故事。
被木元和渚半是恳求半是忽悠地拉到这边来的那个人,就是吉野绘里香,在王都保卫战受伤之后,她就被当做伤员送到这溪谷旁边的城镇“戴克里先”。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曾经身为王国禁卫队长的魄力和剑术还在,加上誓死守卫国家的事迹人尽皆知,她在戴克里先的威望迅速攀升,成了某种类似佣兵头子的存在,虽然无法凭一己之力阻挡来势汹涌的魔族大军,但也尽自己的一份力平息着着城镇里的大小纠纷。
“对了,你们是怎么说服她来的啊?”当麻一边嚼着爆米花一边问。
“一开始是想用武力威胁她来着。”渚说。
“但没想到她是一位魔剑士,还是超~厉害的那种。”木元说,“要不然也不会耽搁这么久。”
“于是只好实话实说了。”渚从当麻的桶里拿出一颗爆米花丢给木元,“我说,有个幽灵想见你。”
“咳咳咳……你这孩子也太实在了!”
“她啊,实在得很呢。”木元把爆米花当成球玩着,带着些笑意说,“她还说,柏木由里想为你弹一首曲子,然后,竟然还把这曲子哼了出来。”
“你音乐天分还蛮高的嘛,明明长着一副臭脸。”
“啧,你这人真是没礼貌。”渚翻了个大白眼。她本想再说些刻薄的话,但当麻和木元同时捂住了她的嘴。
“绘里香?”
那边的故人们对视许久之后终于还是幽灵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头一次如此空灵而忧郁,软软的像融化的冰淇淋。不知是不是错觉,身上的蓝光好像也黯淡了下来,整个人显示出清晰的轮廓,等到吉野和她面对面几乎挨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可以完全看清她脸上的每一道线条了。
“哇,她还真是拼,实体化到这个份上,相当于暂时失去所有魔力了吧。”当麻悄声评论道。“话说她长得和你姐姐还真是像耶。”
“能不能请你闭嘴?”
渚拎起木元糊到当麻脸上,吓得小猫一口咬住幽灵使者的鼻子,胡乱蹬着的爪子还戳进了她的鼻孔里,当麻吃痛地想大叫,被飞扬的猫毛呛到,叫声成为一个憋在嘴里没打出来的喷嚏,她涨红了脸,十分狼狈。
吉野完全没被视线范围内的闹剧影响,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有着熟悉脸庞的“幽灵”,有种冲动想要碰碰她,却又中途忍住了,抬起的双手及时交叉在胸前,紧紧攥成拳头。
“你知道我叫什么。还有那首歌。”吉野的语气不容置疑,“那首歌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还有一个弹着竖琴的人影,那是你么?”她昂着下巴,等待着答案。
“也许是吧,不过我猜,你已经忘了我是谁。”
“没错。但你让我感到很熟悉,很安心。”吉野勾起嘴角说,“柏木由里,这个名字真好听。”
“我第一次告诉你名字时,你也这样说过。”柏木的表情有些凄凉,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吉野的侧脸。“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说完,她的身子渐渐又泛起蓝光,在实体化还没完全解除的时候,把一直拿在左手的竖琴递了过去。
“送给你,如果无聊的话,就学学演奏它吧。”
柏木对吉野笑了笑,那笑容的温度让三个吃瓜群众都呆住了,当麻连柏木转过身招呼她都没反应。
“如果你不带我回去的话,我可能忍不住想要去绘里香家做一个地缚灵了。”
“哦、哦。”当麻眨了眨眼,还没从惊骇之中回过神,“你折腾这么大,只见一面就完了?”
“不折腾这么大,我见得着么?”
柏木冷哼一声,却没能迈出向前的那一步,她的胳膊被吉野拉住了。柏木默默地背对着吉野,生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不能潇洒离开。就这样僵在原地,身体变成半透明的状态,柏木柔声说:“如果不想也变成幽灵的话,还是离我远一点比较好。”
“确实,死亡的气息很重,我的胃都在翻腾。”
柏木感到胳膊上的拉力消失了,叹了口气,但还没等她咽下这最后一丝失落,一股生命的暖流就猛地扎了进去。吉野这次握住她的手,又走近一步将额头贴在她背上,直到柏木完全恢复成幽灵的状态,才依依不舍地退开。
“再见。”
“嗯。”
之后她们便没再说什么,当麻一挥手,柏木也像白石和绯山那样消失了。
“我死之后还能见到她吗?”吉野歪头问道。
“这个嘛……死掉之后,按理说会失去生前的记忆,但就算那家伙再怎么厉害,最重要的思念总会留下某些线索的。”当麻吸吸鼻子,拍拍吉野的肩膀说,“大概就像你现在这样吧?”
“这样啊。”
吉野低下头,呆呆地望着手里的竖琴,若有所思地拨弄着,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渚虽然看上去是个冷酷少女,实际上对这种生离死别相当敏感,趁着人没注意的时候,偷偷抹了一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重新整理好心情之后,她和木元把吉野送回城镇,当然,也死死地拽住了当麻。
“你搞得我像是欠你钱似的……”
“在白痴公主和老姐回来之前,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我倒是很想留下,可是任务完成了啊。”当麻抓了抓头发,难得露出很苦恼的表情,“那个家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我抓回去了……真是的!”
“所以,你能做到这些事,其实是有代价的。”木元像说风凉话一样说出早先的猜测,调侃的意味十足,“和冥王签的卖身契?那样的话条款应该不止一条吧?”
“我讨厌你那种说法,但……没错。”
“如果谁要把你抓回去的话,那正好把我们一起抓回去。”渚逞强道。
“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冥界,小姑娘你一个普通人,到那里可能一个小时就死了。”
“那、那我姐她!”
“白石可不是普通人哦,所以我想,她们俩的话应该没问题,等她们见到那家伙之后,就能回来了呀。”完全不管渚都晕到眼前快要冒出星星,当麻拍了拍格里芬的身子,像龙骑士指挥坐骑一样威风,唰地伸手指了个方向。
“奔跑吧少女们,下一个目的地就是——学院城!”
她用愉快且夸张的调子说,然而,没人看到她眼里那些比黑夜还要深沉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