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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把她找出来?
上哪儿找?
原来打工的地方说不知道,刚才打电话又不肯认。
笨死了,哦,不,是蠢死了!不是叫朝露吗?
全东京叫朝露的店多了去了,再说是不是东京还不知道呢!!被贬低了智商的川原小梅反驳。
首先,估计多半还在东京。其次,叫朝露的店是多,能叫朝露本店的就未必多了,称客人为会员的朝露本店一定更少了~~
伊东掰着手指给她数一二三。
那怎么找?要找多久?小梅还是晕乎乎的。
伊东走到一边打了个电话,回来继续喝酒。不消半小时,她收到了回电。
“啊,花了那么多时间呢,要是以前肯定用不了这么久。”挂断后,她咕哝了一句。
穿上外套,“走了”,一拍小梅。
“去哪儿?”
“去找你的遥啊。”
“诶?怎么找到的?”
“走就是了,管那么多干嘛。”
细碎的白樱铺在淡绯的底色上,“朝露”二字墨色古旧,笔法遒劲。与周围几家邻居相比,落地灯笼店招并不招摇,却细描细作,精致乖巧。
川原小梅原本白皙的脸庞在粉色的光晕里发青。
在巷子中穿行了一路,两侧的灯红酒绿和迎来送往早就告诉了她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半途当中,她数度萌生回去的意念,但同伴在前头走得飞快,她不得不集中精神赶在后头,也没去细想她怎会如此熟门熟路。
站在门口,保安的拦截、伊东和妈妈桑的对话她全没听见,眼睛直直穿过洞开的大门,好像已经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无袖窄肩带的大开背晚礼服,转过一个又一个男人的怀抱,若隐若现的关键部位引得每一个客人垂涎欲滴。开始时靓衫华衣,还人模人样披着聊天洽谈的外衣,高级料理、名贵和酒和洋酒轮番上阵后,钞票到处飞撒扯天扯地,男人们逮住机会就蠢蠢欲动;喝到兴头上,生意完全没人谈了,猜拳打牌COSPLAY乃至脱衣花样百出,浪谑狂言调情无所禁忌。时段结束,相搂着出门。分别的,愿亲吻的亲吻;不分别的,携了手一起上车奔旅馆……
她不可自抑地将仅有的一次俱乐部所见移植到了此处——那年她二十岁,代父亲出差到大阪,被对方硬请了去。把画面里的女郎替换为齐藤遥后,她几乎摇摇欲坠,而当想象中的情景真出现在眼前时,希望伊东找错了人的最后一丝自欺欺人也完全破灭。
淡鹅黄的低胸小礼服衬出一副香肌玉体,锁骨优美,臂膊雪白;墨黑发丝垂散在两肩,一笑,粉唇皓齿,无限妩媚;金色露趾高跟鞋里,一簇火红在玉趾上跳动着,凤仙花般的妖娆。
空气开始变得稀薄。
明知道她过去就是周旋在男人堆里的;
明知道她也许就是这么诈欺老男人的;
明知道这些于她而言就是家常便饭;
但是,一股气在胸中涨起,又无处宣泄,上下乱窜了一通,闷得她窒息到痛。
香风掠过,黏在一起的男女无视周围前行至路边。男人久久不愿上车,甚至一度把人拉到车里,川原小梅正牙根痒痒准备冲过去,齐藤遥已经全身退出车来。
“遥……”
见她经过身边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川原小梅伸出手扑了个空,眼睁睁看她若无其事进了店里。
一直倚在门口的裕香静静吐出最后一个烟圈。
慢慢揿灭烟头,“里面只有由利香,没有齐藤遥哦”,走之前,她望了眼川原小梅。
小梅还没领会过来,背上狠狠挨了一推。
“你愣着干什么!快进去啊!”
“诶,诶,明穗,你要走?我一个人去?”
“是你的事,又不是我的事。再见啦~”伊东潇洒一挥,走得干脆利落。
那,到底是谁掺合了这么久啊……
小梅望天。
一个高挑OL格格不入地走了进来,朝露大堂里的每个坐台上刹那间小小沸腾了起来。有说是来找出轨男人的,有说是来办事的,更有笑言说不会是来应征的吧。
“哈哈哈哈,要是来应征的话,我第一个指名她……咦,由利香,你出错了!罚酒罚酒!”
……,可恶!
盯着那张不知怎么就甩出去的牌,齐藤遥在心底骂了一句。
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她对刚才自己在门口的表现十分满意,因而有绝对的信心去忽略那道射过来的目光,但是四面的议论太过汹汹,害她根本无法充耳不闻。听到角落里两个闲来无事的年下同事居然还兴奋讨论起了要不要主动过去服务那位稀有客人,手里的纸牌下端被捏成了一团。
要是之前建议客人坐到包房里去就好了!
客人再三催促,她端起杯子一口见底,强迫自己回转过心思,免得接连被罚。
不是不能喝,可也没到很能喝的地步,而且要是醉了,不仅失仪,更难应付客人的出格行为。
打起全副精神回到台上,凝神思考下一步应该出什么牌,才能既使牌局往和局的方向走,又不让客人察觉到其中的小伎俩。刚拣出一副对子——
“非常感谢。”细细的声音钻进耳里。
手一抖,只掉出去了一张牌。
oh,shit!
她咬牙环视,看到她擅自坐在距离不远的空台沙发上,角落里的年下同事之一脸红红地给她送了一杯柠檬苏打水,被道谢之后就差没尖叫着跑开了。
这女人,还真是走到哪里都受欢迎呐!
公司也是,
校友会也是,
连夜店都是!
这么受女人欢迎干脆去新宿做牛郎好了!
“由利香,由利香,该你了。”客人已经出了牌,对她的走神有些不满。她急忙随便丢了一张出去,“啊,由利香,你输了哦!!”客人抚掌大笑,靠过半边脸来。
齐藤遥开始犯头疼。
本来有十足把握可以达成的和局,被半路杀进来的小冤家搅得一团乱,而开局时约定女方输了的话,就要亲一下脸的。
“快点快点,啊,对了,上次你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可没忘哦,亲完就给你看礼物~”
去你的生日,随便说一个你也信么!
左思右想避不过,她只得撇下牌靠过去,沾了一秒就赶紧离开。
男人从身后扯出个豪华盒子。拆开包装,一个T牌当季限量款手袋暴露在灯光下,在这家中上俱乐部的客人中,算得上不小手笔了。她迅速估算了下,忖度这个手袋应该够这个月的所有需要,立时感到肩上的压力缓和了不少。
“太感谢您了!!”带着动容的脸,轻轻依偎到客人身边,眼角一瞄,斜对面,沙发上的人孤零零的,顶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眼神受伤。
她险些就想把手袋和男人扔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不过,理智还是牢牢将她绑在自己的位子上。
罢了,罢了。
离开的那天起,就各不相干了,何况,从未相许过。
两眼一闭,主动勾下男人的头,又在颊上亲了下,男人欣喜若狂:“由、由利香!总之这个就送你了,随你怎么处置……时间快到了,今晚能、能啾——一下吗?”他指着自己的嘴唇。
越过男人,溜了眼斜对面。
沙发上的人显然听到了所有交谈。她面带愠色,手按在起伏的心房上,极力压制着什么。眼看两颗头越来越近,她终于不堪忍受,愤而抄起皮包冲了出去。
呼——终于走了么。。。
就在与客人即将相触之际,齐藤遥伸出两根手指挡在中间,吻了下自己的指腹,指头反过去贴上他的嘴:“啾——”,她巧笑倩兮,“今晚,就这样吧~~”
“我下次再来看你~下次一定要啾哦,我喜欢你,由利香~真的喜欢你……”
送到门口,客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表白。
“嗨嗨,多谢,我也最喜欢您了~~等您再来哟~”
敷衍着把人推进出租车,回到店里换了私服下班。走到前一个拐角,冷不丁,黑暗里出来一个人影。
她倒抽一口凉气。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高个儿步步逼近。
“跟你没关系吧!”
齐藤遥步步倒退。
“怎么没关系!作、作为朋友,不能放你自甘堕落!”
“什么自甘堕落!就算是在俱乐部,也是堂堂正正赚钱交税,不偷不抢不骗!”后背撞上粗砺的墙砖,退无可退,却毫不示弱。
“呵呵,不骗?由利香小姐,生日快乐哦~”
齐藤遥一时语塞。
“没话说了?不是跟以前一样吗?出卖色相,勾引男人、虚荣浮夸,啧,刚才那个包值多少钱?三十万?四十万?还是更多?比公司一个月工资还多吧?也不用那么辛苦对吧?真是看错你了!”
高个儿凭借身高优势,一手扶墙,居高临下,充满鄙夷。
这是齐藤遥离开川原家后,无数次在噩梦中见到的川原小梅。
她的鼻尖开始泛红,眉心哆嗦着。
川原小梅一愣,不由自主抚上她的眉心。
久违的细腻指尖下,齐藤遥睫毛颤了颤,肩膀耸动起来,然而,淡淡的烟草味自她身上随风飘散开来,川原小梅的眼神随之冷峭。“呵呵”,她冷笑一下,极为轻佻地勾起她下巴:“由利香小姐,既然那么喜欢呆在聊天店俱乐部这种地方赚钱,不如下次我也来指名你好了……”
“川原小梅,你!……你混蛋!!”
神志刚刚有所松动的人一下子秀眉倒竖,宛如暴怒的猫咪。她怒不可遏,用力夺过小梅右手的皮包,劈头盖脸砸得她后撤好几步后往地上一摔,低头就跑。
待她完全跑进店堂,川原小梅方才慢慢捡起皮包,耷拉着脑袋走出巷外。
风吹过来,她下巴一阵热辣,摸了摸——
“嘶……好痛……” -
二十二
OH MY GOD,川原小梅你个白痴!
伊东明穗朝天翻了个白眼,简直想抽一顿那个大个子。
动用荒废已久的关系帮她去找人,是好心给两个人创造见面说开的机会,不说清楚总是要出事的,不是吗?但是,见了一面后,怎么就更糟了呢?
这家伙,就不能拿出工作上的一半机智到感情上去吗?
平了平气,她盯住对面位子上的人——左耳下隐隐乌青,下巴上一道浅血痕不长不短,眼含忿恚,意气难平,一看就是挨了打还不服的样子。
“说吧,你们怎么沟通的?”
听完叙述,伊东已经不止在脑中暴揍完了大个子,更想把她的头揪下来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她压根不顾她语气中的哀怨,反而呵呵嗤笑起来,见小梅抬起的脑门上写着“你干嘛”几个字,她摊了摊手:
“我要是小遥,也非揍你一顿不可。”
“哈?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错了吗?”
“一直说被骗了什么的,你有什么好让她骗的?你家很有钱吗?你家很有势吗?你长得有新垣结衣那么漂亮吗?她从你手里拿走过一分钱还是拐你上床了?”
川原小梅无言以对,一会儿,勉强挤出一句:“她过去诈欺……”
伊东不等她说下去就打断了她:“诈欺?跟让人倾家荡产的那种诈欺师比起来,她连小儿科都算不上吧?充其量不过是耍手段弄了不少零花钱而已,这不是很多年轻女孩儿都会犯的错么?再说人家后来不也好好上班了嘛,你还不许她改吗?”
“哪里改了,现在不是又在俱乐部了么!”一想到上周末晚的见闻,川原小梅杏目圆睁。
“川原大小姐,您这是无知狭隘呢,还是吃醋呢?”伊东吃吃笑了下,“聊天店也好,俱乐部也好,在日本都是光明正大的工作哦。虽说里面脚色混杂,确实有越来越多好逸恶劳、贪慕金钱和出店交易的,但也有仅仅是把它当作一份工作的,或者出于不得已而从事的,就像游廓,上到太夫,下至流莺,有几个是自己愿意去服侍客人的?您以为人人都跟您一样,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什么苦都没捱过吗?”
“没有可比性吧!总之无论什么理由我都不能接受在那种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伊东笑得前仰后合,“你不能接受?你谁啊?用得着你接受吗?”
冷水当头而下,浇得川原小梅头脚凉冷,又找不出反击的理由。
“早就说了不要拖拖拉拉的,现在你满意了?嘛,她到底是怎样的人,还得你自己去判断;至于你到底在磨蹭些什么,我也不大懂。”说完,伊东抱起资料走出去。
川原小梅静坐着。
在磨蹭些什么?
她心里很清楚。
从小到大顺风顺水?
才不是。
多年以来,她严守着那个不可说不可说的秘密,确认心意后,也不是没有绞过脑汁,但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心愈炽,魔障愈深,告白的话无数次到了口边,却始终冲不破那道壁垒。
一直都无法挣脱的话,要怎么在一起呢?
毕竟她所渴求的,不是一个月,不是一年,而是更长,更久的日子。
“明穗,我、是在害怕呢……”靠到椅背上,她喃喃苦笑。
最后一位客人的座驾喷着突突的尾气吱溜一下驶向远处。服务生拉下走道里的闸,外面灯笼的绯色光晕随之熄灭,他接着锁上大门,只留侧门供工作人员出入。
店里的盛装女郎们卸下职业笑容,回归本色,互相问候着结束了当晚的工作,涌向换衣室。
妈妈桑从后面走到大堂,与两个服务生仔细检查四处,看到刚刚从换衣室出来的一群员工,她叫住她们一起夜宵。
大家最近也辛苦了,今晚就算我请吧,她说,厨房还有不少东西,想吃什么尽管提。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兴奋起来,服务生笑着一一记下,不多时,平时只供客人享用的一道一道精美肴馔送了上来,满满一桌,一片“我开动了”声中,大家纷纷动了筷子。
裕香不紧不慢解决着面前的红毛蟹料理,同时注意到从化妆间走过来的齐藤遥。
那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从容稳当,与一个月前的伤心欲绝,完全是两个人。
她至今不太清楚她为什么在凌晨带着全部家当敲开了自己家门,第二天又去赶头班车回老家;也不知道她回来后为什么吃不下,睡不着,三天里迅速消瘦,形容枯槁——关于这些,她一个字都没吐露。第四天,她似乎是恢复了食欲,吃完午饭后,她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裕香,让我去你那里工作吧。”说的时候,神色万分坚定,令人没有拒绝的余地。
嘛,大概是受了什么打击?
若是工作,说实话,曾尝过来钱轻松容易滋味的人,在这物欲横流的红尘俗世中沾染过一身浮华奢靡的人,想要拔掉那毒瘾般的根性,本就不可能吧。
至于感情,虚情假意能赢来喝彩追捧,真话真心反而少人珍惜,她早就看透了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明知青春如过隙白驹,却继续驻在欢场中沉溺于纸醉金迷——感情那种东西,太伤身,太过虚无缥缈,远不如金钱抓在手中有实感。
她不想像齐藤遥那样,小事机灵,大事糊涂,一片纯情被前男友耍得团团转;也不想像晴美那样,名为真爱的男人一个接着一个养,到头来什么都没落下,日子倒是越来越难。
齐藤遥来到桌边坐下。对着满桌美味,她筷子提了放,放了提,最后还是放下。
“怎么?累了?”她看她面带倦色。齐藤遥摇摇头,挪去不远的服务生处低语了一句,服务生略惊异,向后面跑去。少顷,他小跑回来:“实在抱歉,后厨不小心炒糊了些,我让他们重做吧。”“没关系,不用重做了。”她听到齐藤遥说。
服务生答应着,第二次返回时,带了一盆黑乎乎的酱油炒面。
她看着她端起炒面,离开热闹的长桌,只身一人坐到角落中沉默进食。
好像,不是以前认识的遥了……
也许和我,不,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呢。
这么想着,周遭的富丽堂皇似乎一下子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口中的高级红毛蟹肉,也渐渐失去了鲜味。
丰盛的夜宵到凌晨两点多才散场。吃饱喝足的员工们个个哈欠连天、眼皮瞌睡,收拾完后都忙忙归家去了。
“我忘了东西,你先到外面等我吧。”将近门口,齐藤遥匆匆折返回去。
裕香踱出侧门,立在一边,与离去的同事们一一道别。从不断流动的人缝中,她留心到正门前有一个人呵手向这边探着脑袋。下班的人差不多走光后,须臾间,两人就辨认出了彼此,正门前的人立刻移了过来。
“什么时候来的?”裕香估计她等了不少时间。
“没、没多久。”勉强一笑。
“怎么不进去呢?”
“里面只有由利香,没有齐藤遥……”
裕香眼里透出几分赞许——
嘛,虽是个女人,看起来比那个前男友靠谱多了。
“下班后我们都是从这个门进出的哦~”她指指侧门,“等会儿她也会从这里出来……那,我先告辞了~”
“裕香,我找到了,走吧。”
齐藤遥人未出,声先到。出门的一瞬,她一呆,之后侧身绕过挡路者。
“遥,遥,上次是我不对,我们再谈一谈吧……”
手腕被捉住。
“没什么好说的。”她冷声甩开她,不去想她冰得过分的手,也不去看她冻得通红的脸,和下巴上的血痕。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遥不是坏人……”
“如你所知,我玩弄人心,诈欺男人,经常在情人旅馆跟人上床,现在还是贪慕虚荣自甘堕落,是不折不扣的不良!去公司不过是兴起玩玩,都是骗你的,骗你的!哦,对了,你母亲怀疑得没错,我就是勾引过川原先生的!嘛,没办法,谁叫川原先生那么温柔呢,谁都会动心吧。”
一口气把所有不堪都揭了出来,外加泼了自己一身脏水,想象中的怒气却没有出现,反而显出了戚然的神色:
“不要这么说,遥……如果,如果我说,跟你一起去派出所的,把你拉出近藤办公室的,召开纪律委员会的,全部是我,而不是我爸爸,你,相信吗?”
语速极为缓慢,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完了这段话。
“哈?”齐藤遥完全弄不懂话里的意思。
“也就是说,我,川原小梅,和爸爸川原恭一郎,因为某种原因,会不定时交换身体。有时候你所看到的川原恭一郎,就是我,所以,即便是勾引,你勾引的,也不是我爸爸……”
鞋帮上的蝴蝶结,小黄鸡小黄鸭,咖啡盒上的乱麻;温柔清澈的眼神,愁眉苦脸的大叔;时而热络时而陌生的态度;一样认真的神情;过于老练的工作方式;太过轻易的单膝跪地……细碎的片段一一闪过,混成一部蒙太奇,最后一同化为了无解。
齐藤遥往哪里想都想不通。她抛开回忆,冷静了一会儿,忽然纵声大笑:“川原小梅,这么离奇的事情亏你想得出来,是不是灵异书看多了脑子故障,把自个儿给代进去了?哈哈哈……”
亲手撕开一道口子,暴露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换来的却是嘲笑。
意料之中。
谁都不会相信吧,那种离谱的事。
可是,原来不被信任的滋味,是如此难受。
不理会独自黯然的川原小梅,齐藤遥扬招下一辆过来的出租。
即将上车,胳膊又被拉住。
“遥,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说吧……跟我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抱歉,家那种东西,我已经没有了……不要再来找我了……”
上车的背影,瘦弱而疼痛。
门一关,引擎响起,出租车扬长而去。
川原小梅不假思索跳上了后面一辆待运车。
银座繁华通路背后的蛛网暗巷中,两部出租车一前一后飞驰。前面一辆在客人的指挥下忽东忽西,忽快忽慢,后面一辆则如影随形,穷追不舍。
晕头转向的司机在第N次急拐后终于承受不了心脏刺激,跟乘客告饶说实在甩不掉后面那辆车。齐藤遥看着他花白的头发于心不忍,回头,后面那辆又紧紧粘着。她透过挡风玻璃远望了下前方,心一横,让司机停在前面路口那栋楼前。
“吱————”
后面车子的四轮与地面摩擦出几朵火花,刺耳的刹车声贯穿了整条马路。
“不用找了。”川原小梅扔下钱就走。
跨出车门,只听得娇声呼唤:“啊,这不是松山先生吗,真巧啊!”
目标已经挽上一个轻浮男人的胳膊。
刚出店门的年轻男人有些糊涂,一会儿,他恍然大悟似的:“你,你,你不是那个、那个……”
“啊啊,是我哟~”毫不费力送了个眼媚。
“哎哟,舞衣子啊,你怎么可以忘了我呢!我明明是今井啊。”
“抱歉抱歉,是我记错了,但绝对没有忘了你哟,今井先生~”
“哈哈哈,要怎么补偿我?”
男人显然是个老手,见对方娇羞不语,熟练地抄上蛮腰进了楼内。
川原小梅七窍生烟追在后头直冲进去,前台的男服务生吃了一惊,抢在她前面适当其冲:“小姐,不是本店客人不能随便上去。”
“那我订个房间,等下回来给你钱!”
“小姐,本店不接待单身客人……”
被赶出大楼,川原小梅才仰视了下挂在外立面上的灯箱——
霓虹变幻中,红色的“LOVE HOTEL”来回滚动着。
她眦目欲裂,眼珠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从马路对面望上去,大楼高处尚有几个房间透出灯光。她一间一间审视过去,什么线索都辨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除了底楼,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夜色莽莽,明月如霜,死寂的街道上,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剪影一般错落在广阔的天幕上。她一个人站在天底下,指甲死死嵌在掌心里,觉出痛来时,天上已无星也无月,一切都没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
二十三
笨蛋,傻瓜,还不快走!
齐藤遥站在窗边,万分焦急。
从浴室传来了踢踏的脚步声,趁人洗澡时悄悄溜走的计划显然已经快落空了。
她当机立断,迅速到床边拎起皮包就跑,一转身,撞上了男人赤裸的胸膛,一个不稳跌到床上,男人便压了下来。
粗糙的触感引得她全身寒毛倒竖,肌肉绷紧,男人进一步动作开来后,她一阵反胃,忍无可忍,抬腿就蹬翻了他。
男人大怒,正要重新扑上来,一叠钞票甩到他脸上。
“房费算我的,钱给你,爱干嘛干嘛去,要出去就走后门,总之别碍着我休息!”齐藤遥低喝道。
男人忙不迭地拢起散在床上的钞票,数了数后,“嘁”了一声,还没说下去,又一叠大钞甩了过来,他再次数了数,慢吞吞下床穿起了衣服,嘴里尚在嘟嘟囔囔:“今天真是碰到神经病了……”
齐藤遥斜睨着他,从牙缝里迸出一个词:“滚!”
一个人的房间里,她关掉灯,在床上辗转反侧。
睡不着,起来,把帘子拉开一条缝,对面的人还在霜风里,她便倚在窗边与她遥遥相望,尽管知道她看不见。
破晓时分,那个人终于消失在冷清的街道尽头。
猎头公司推荐的人来了一个又一个,年后至今已经面试了不下二十来人,没有一个合托马斯心意的,面到最后,他甩手扔给了川原小梅,美其名曰先把关,实则是自己嫌烦偷懒。原来在这件事上火急火燎的川原小梅则不知为何态度大变,对招聘事宜心不在焉,而当她三天没出现在公司后,伊东明穗被指派接下这宗工作。
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嘛。
伊东心里很明白,老板之所以看不上来应聘的人,是因为他和大道寺一样,素来对川原小梅抱有极高期待,只是因为小梅自己惯于原地踏步,他也不能强人所难,现在既然小梅的态度颇不明晰,且全心投在代理工作上,他也乐得用一份基层的薪水和若干加班费换一份中层的工作量。
不过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呢?
老板的耐性也是有限的,不求上进的员工,资质再好也用不了啊。
四天后,她把自己的想法详细透露给了回到办公桌前的同事,川原小梅听了之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最近一阵子来已经习惯她寡言少语的伊东,也就没有再坚持劝她把握机会,转而关心起了她的健康。
到底人清减了一圈,双眼还浮肿着,确实是病得不轻的样子。
她知道她请假的理由是发烧,不过没想到烧了那么久。
怎么会烧得那么厉害呢?她问。
着凉了。回答极其精简。
一向话唠的伊东,被冷得找不到可以接下去的话。
直觉告诉她问题根源在齐藤遥身上,但是,作为外人,能做的都做了,该敲打的也敲打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静观其变了。
有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船到桥头自然直,该分的总会分,该合也总会合,尽完人事,就听天命了。
她把积压了几天的各种文件交到川原小梅手上,小梅接过一看,首页就是密密麻麻的行程表——出差季即将开始。
“保重哦,小梅,我们就要开始跑客户了。”
伊东叮嘱了一句。
“就要开始跑客户了?是吗,明天要走,所以就提前约我来了?”
中山律子在大学门口搞清了川原小梅为什么打电话要求提前回校聚。
“那今天就好好走一走吧。”她很想挽着小梅一起走,就像学生时代那样,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两人从正门进去,漫步过开阔的大草坪,从波光粼粼的湖边走到图书馆,又从图书馆拐到名人讲堂,接着是一幢又一幢,占了大半地方的宏伟教学楼群,单车成群呼啸而过,稚嫩又陌生的面容在楼间跑来走去,仿佛是当年没心没肺,也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穿过教学区,后半个校园里,矗立着几幢少见的校内宿舍。虽然已经无法进入,川原小梅还是站在楼前,凝望那个住了三年的单人间。
即使现在社会少子化,连以往根本不可能申请到的校内宿舍都富余了起来,很多学生入学后还是选择了在外租房,川原小梅则不然。离家远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大杉健太——足球队全员都住在校内,方便集训和比赛。
甜蜜的大学交往不过就两年。第三年,他说想去欧洲踢球,正在试着申请那边的大学,她脑子一发热,也跟着递交了交换生申请,然后开始了又一轮的苦读。结果,阴差阳错下,三年级的她通过了,四年级的他却失败了。
接到通知的那天,送录取书的老师说,三年级通过申请的学生真的很少见,并且大大赞赏了她的综合能力分,现在想来,那时他看完悬殊分数后投来的奇异眼光,就注定了两人的分手吧。
一群穿着足球队服的男生排成一列喊着号子跑了过去。顺着小梅的视线,律子看出了端倪:
“是我先提出回学校看看的,让你想起了不好的事,真是抱歉。”
“没有啦,到学校难免想起一些事嘛,上次就说了,早就不在意了……”
小梅微笑,主动向边门走去。
曾经那么喜欢的人,如今想起来,除了一丝怅然,已激不起半点微澜,连带说出来的话,也显得那么云淡风轻。
律子望了下边门对面——
那是天满宫神社的所在地。
以“学识之神”菅原道真来保佑大学的莘莘学子,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搭配,这也是为何学校旁边会有这么一间天满宫神社。
与其它地方的天满宫比起来,这间神社规模不是很大,一走进去,最令人惊叹的就是一排一排挨挨挤挤的绘马。神社的人将每一年的绘马都集中在一排里,据说每隔十年才会清理一次,从而形成了闻名遐迩的绘马阵。
既然主顾是学生,那么祈求考试合格的绘马应该占大多数,可惜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绝大多数的绘马是祈求恋情顺利的,第二多的才是考试合格,剩下的,健康、出产顺利、交通安全、全家平安,甚至还有什么户田赶紧跟渣男断绝关系、壮哉我大红白党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知道天上的菅公收到这些祈愿,会作何感想。
律子兴致盎然地在密密层层的绘马阵中寻找自己当年的杰作。她在四年前的行列中一个一个翻看过去,不知为何,花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反而先找到了小梅的。
“咦,居然不是祈求恋情顺利?”
看到绘马上已经褪色的“祈求:家庭和睦”,她有些惊讶。
川原小梅只是笑了笑。
对她来说,家庭和睦已经包含了恋情顺利。
不过即使是律子,也无法理解吧。
她摩挲了会儿发暗的木牌,将它挂了回去。律子取下旁边的一块:“这个,不是四年前的吧……”
她手里的绘马,成色明显十分新,在风吹雨打了三年的旧牌中尤其显眼。
“大概挂错了?”小梅拿了过来。
随意一瞥,却定住了全身。
绘马上簇新的墨迹,唤醒了木然已久的六感。入春以来,她第一次感到拂面而来的风已然带着暖意,吹开了眼前的迷雾,也吹入了寒夜里那颗冻结成冰的心,多少天的阴晦低沉,此刻终于随风消散。
律子从痴痴不语的小梅手里抽过绘马。
“祈求:她健康幸福,永远元气”。
就算没有落款,她也能猜到是谁写的。
一阵内疚充满心间。
校门口,小梅的憔悴,小梅的落落寡欢,她尽收眼底,知道自己上次的探侦报告起了效果,又见她绝口不提齐藤遥,便大致想到了一二。
想向她坦白过错,一路上既没机会,更没勇气。
最终,她把绘马轻轻放回小梅的手心,蜷起她的拳头裹住它:“呐,小梅,去吧,去找她吧。”
三到朝露本店,门口的保安和服务生都只瞥了川原小梅一眼,问也不问,由着她直闯大堂,里面的妈妈桑也当她是透明人,随她在店里四处找寻。
把所有坐台细致搜寻了几遍,哪里都没有那个人的踪迹。
裕香过来,告诉她齐藤遥并不在。
辞职?她问。
不,只是请假,什么时候回来还没定,也不知道去干嘛了。裕香回答。
连你也不知道?小梅似不信。
也许你知道的,还比我多呢。裕香轻笑了下,意味深长。
步出店门,川原小梅凝神良久,拨通伊东的电话:“明穗,帮我把明天的客户换到后面去,先安排神户的行程……我知道太晚了,但是无论如何你想想办法……是,我要先去神户……” -
二十四
踩着砰砰作响的钢制楼梯登上三楼,左拐后走在了公寓的狭长过道上。外面刚刚下完一场大雨,地面潮湿,还能看见一潭折射着阳光的雨水积在凹陷之处,上面漂浮着狂风带来的几片残枝败叶。年久失修的墙根底下开裂了几道缝,震动稍微大一点,砂石就从里面往下掉。
记忆虽有些模糊,赶完工作的川原小梅还是到达了去年搭错车后临时过夜的地方。那时夜深,没能看清楚公寓周遭的环境,这令她花费了不少时间兜兜转转,所幸凭着几个发白的广告牌,最后还是寻到了。
停在楼梯口边过去的第三间前,轻轻按下门铃。
没有人应答。
指关节叩击上去,防盗门上飘散了一层浮尘。
她转动了下把手,门是锁住的。
上下左右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备用钥匙,她看着门把上自己清晰的手印,沉吟未决。
日头渐渐落沉,接连有下班的人回到了楼里。她逮到同一层楼里的两个邻居,两人皆连连摇头不知,其中一个进了左面自己家后,又露出头来谨慎地看了看她。
川原小梅起了极大疑惑。她快步到左面,迅雷不及掩耳用一条腿抵住了即将关上的门,里面的青年一脸惊慌,直到她简单说明来意,他才定了定神,嘀咕着“原来不是不良啊……”
到底哪里像不良了?
川原小梅有些无语。
不清楚隔壁发生了什么,大概二月中旬的时候就没人住了,之后每个月头一个周一都有疑似暴走不良的人出现在门口,小姐你没事的话,最好不要扯上什么关系吧。
说完,青年关上了门。
川原小梅担忧更甚。
天色已晚,她没能收集到更多情报,只有先回酒店再作打算。下到底楼,她看见竹太郎走在前面的大路上。花了些时间克服厌恶的感觉,追过去想问他是否知道些什么,人已经不见了。她走回来,发现楼前的绿地出现了不少出来散步的人,便决定去那里试试运气。
大雨后的阳光没来得及把地面晒干,是以绿地非常泥泞,猫狗们在上面互相打闹了一圈后,有的皮毛上沾满了花草雨露,有的已经滚了一身泥巴,被主人拎回了水泥地上,免得它们继续洗泥澡,蹭得人一身脏,不过川原小梅路经草地边时,还是中了招。
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从侧面汪汪地朝她扑了过来,到了跟前,它直立起来,两只前爪搭上小梅的腿后拼命叫唤,浅灰西裤上顿时留下两只脏兮兮的小爪印。
后面的中年妇女使劲拉住牵绳往后拽,可是狗依然一个劲儿朝小梅身上扑,她连声道歉,小梅弯腰拍拍裤子,恰好对上小狗湿漉漉的眼睛——“小比!”她脱口而出。
不顾毛上的泥泞,她用胳膊夹住皮包,双手围拢住它软乎乎的身体,再三谛视后确定,那是小比。
“是……齐藤家的熟人?”中年妇女松开绳子,放任小比撒欢。
“您是?”小梅直起身。
“我是住在一楼的桥本……是小遥把这孩子寄在我这里的……”
……
晚上,酒店房间。
笔记本萤幕上弱光闪烁,映在川原小梅的脸上。
打开浏览器窗口,十几秒后登入自己的账户。
鼠标向下滚动,越过一堆支出明细,最下方显示出来的结余只有可怜的四位数。
她一捶桌面,推开电脑,倒在椅子上难以动弹,一想到傍晚得来的信息,她心疼得不能自已。
沉思半夜,直至凌晨,她才放下计算器,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
沐浴,睡觉。
昏昏入眠之前,心中已作出了决意。
次日下午,代理主管川原小梅在出差期间擅自从神户回到东京。
她无视前台本田看见她突然冒出后惊愕的眼神,也不管追在后面直问“你怎么回来了”的伊东,迳自闯进了托马斯的办公室。
一个小时后,托马斯召集在办公室的所有员工召开临时会议,宣布川原小梅正式接替大道寺友介升任主管一职。
此后,HBD的六本木办事处里,再难见到那翩跹的蝶影。偶尔跟着她一起出差,伊东明穗没再听她提起过齐藤遥的事情,也没再见她去找过她,只是某一天,她又接到指示,要求把周一的行程换成神户,这时,已经是十月了。
这趟差旅之后,伊东在办公室少见地遇到了川原小梅。
明穗,可以安排几天休假吗?略带撒娇的口吻显出了轻松的心情,伊东几乎怀疑自己看见了以前那个蹦蹦跳跳的川原小梅。
她查了查日程表,核对了下已完成和未完成的工作,确认下次差旅之前有几天空白。
川原小梅立刻笑着说要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睡觉上,见伊东纳闷不语,“你怎么了?”她反而奇怪了。
“没什么。”伊东合上行程。
“呐,好久不见了,陪我吃个晚餐吧。”小梅说。
两人在六本木就近找了个地方,小梅点了一份最简单的蔬菜通心粉,伊东点了一份猪排饭。吃饭的时候,小梅聊的尽是奇形怪状的客户,尽管看起来疲累,伊东却觉得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吃完之后,一起在车站等巴士。小梅兴致勃勃地在书报亭挑了几份报纸,说是好久没看本地新闻了,不过才付完钱就来了巴士,找完零后,她攥着零钱卷起报纸就跳了上去,把寄在同事手里的纯黑外套忘了个精光,伊东只好改等下班巴士,希望还赶得上她。
她在站牌前一站一站读着名字,回忆小梅家应该从哪站下,读完一遍,她猛然间反应到,刚才那辆巴士不是她回家的车,所以站牌上根本没有她家的站名!
那她是要去哪里?
会从哪站下?
伊东没了方向。
她再次详读了一遍站牌,目光集中在其中的一站上,乘上了驶来的后一班巴士。
下车,转弯,步行五分钟进入巷子,远远就望见小梅站在朝露门口。
走近了,把外套交给她,小梅一面穿上,一面苦笑着说:“明穗,我找不到她了……”
大概几天前辞了职,在遇到了一个似乎是认识的什么课长之后,人也搬走了。新手机号?抱歉,不清楚呢。
这是裕香方才传达的信息。
“不会回了老家了吧?”伊东想了想说。
小梅摇摇头:“不可能……”
“别的可能去的地方呢?”
“不知道……”
与伊东分别,川原小梅一路上心绪茫然。
拼命努力了半年多,原以为今天能重新见到她,不料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知道齐藤遥在东京并没有什么朋友,从裕香家搬出后,应该也不会去晴美那里;至于老家,她清楚直到前天周一为止,那里不可能住人进去。
当然,如果是租了新房子的话,就不可能知道她在哪里了,而且以俱乐部的收入来说,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在回家的巴士上反复思量,最终还是毫无头绪。
红灯亮了很久也不见绿,车子堵在路口。她随手拿出包里的报纸,借着外面的路灯浏览标题,一分钟后,路灯开始倒退,一道接着一道的灯光快速划过车窗玻璃和她的脸,光暗交错中,商报中缝里不起眼的一条快讯使她突然一愕,暂时忘却了齐藤遥的事情。
一进家门,她直奔父亲的书房。不出所料,平时这个时间已经黑灯瞎火的书房,今天仍然灯火通明。
她推开门,川原恭一郎正在书桌前,面对一张纸环抱胳膊思考,看见女儿进来,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他点了点头。
川原小梅想起自御前会议后,每次见到自己总是乐呵呵的那个老人。
她记得七年前第一次被叫去单独见社长时,坐立不安答非所问后他的宽容大度;记得他拍板肯定自己提案时的那份果断、那份气魄;更记得他指点当今化妆品江山、向她描绘扎根本土、进军全球的蓝图的样子——那天,他站在美生大楼的顶层办公室里极目远眺,好像已经越过那片青空,飘过了四海,踏遍了五洲,花白的头发下,意气风发得像个少年。
那样出色的一个企业家,曾经教会自己很多东西的一个亲切长者,如今却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与病魔做着最后的斗争,川原小梅心里不禁一阵难过。
一直昏迷着,不过医生在全力抢救,还有希望。恭一郎宽慰说。
那、爸爸……爸爸会怎么样?小梅立时想到父亲的处境。
美生内,保守派和改革派的斗争,实际上从未停息过,只不过因为社长力挺改革推进,且开头几年确实卓有成效,保守派才暂时歇了火,去年以来,改革带来的红利逐月下降,非议和嘲讽又暗暗在公司里四处弥漫了开来,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改革推进部部长川原恭一郎,若新社长是个保守角色,再加上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情况肯定不妙。
恭一郎在心里赞叹女儿的敏捷思维。他站起,折好桌上的纸收进抽屉,换上轻松的微笑推着她往外走,一边关掉书房的照明和门,一边让她不用担忧,见小梅还有些不放心,他揉揉她的头说,小梅,没问题的。
37楼西隅的会议室,不是美生最大的会议室,却是装潢最考究,设施最先进的,每个中层以上的干部对它都不陌生,因为这正是御前会议的召开场所。一般来说,它可以容下大致40个人同时议事,当然每次在这里开会的人可能超出这个数字,多出来的人就需要自带折叠椅。然而此刻,会议室里只坐了十多个人,整个房间空空落落,显得宽敞很多,不过,长时间的门窗紧闭使得室内空气沉浊,清一色的黑压压西服则更加重了房间的气闷。
社内已经正式收到噩耗,社长去世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从发病到去世,只有几天而已,为此,渡边家狠狠追究了不少人的责任,包括家庭医生和私人秘书等人都被动或主动负起没照顾好社长的责任,一一被开除了出去。处理完人员,正常说来就是筹办丧仪了,不过所有事宜都交给了常务森山礼次郎,整个渡边家的心思完全不在葬礼上——
美生没有会长,自从第三代渡边武志去世后,会长一职就一直空缺着,目下也就无法由会长提名社长人选。
社长年方六十四,虽一度经历大手术,但后来恢复得极好,膝下一子一女又尚未成年,家族财产如何分配、后继者何人,在他骤然昏迷前属于搁置议题,全无定论。
对全体社员而言,社长去世只是意味着公司的人事和战略变动;对渡边家而言,则意味着家族内部的重新洗牌。社长本身并非持股数占优,事实上整个渡边家的股份加起来不过7%而已,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取得大部分股东,或者说是持股数占优的几名董事的支持,谁就能抢班夺权成功。证实社长的死讯后,手里握有美生股份的、姓渡边的男人们几乎都开始了明目张胆的四处活动,其中最有力的争夺者有两名,一是社长的异母弟渡边义志,一是原专务取缔役渡边正明,他是第三代渡边武志的堂侄,义志的堂兄,先前专务的位子坐得好好的,但是得意忘形太久,惹出了不少祸端,被义志抓到后在社长面前告了一大状,不得已借口年事已高,把位子让给了义志,专混在董事会里了。
美生董事会在四年前有过一次精简。
老古董们太多,妨碍改革推进了,社长这么认为,因此情愿担上不念旧情的骂名,硬把三十来个人裁到了十多个,除了四名渡边家成员和几个持股董事之外,还新增了机构股东代表和社员代表——有将近15%的股份在投资机构和社员持股会手里。现在,坐在会议室里的这些人就承担了提名新社长的任务。
代表各方利益的董事们先期达成一致的话,后续事宜也不会有太多麻烦了,美生历来做法如此。
社长的专属座位空荡荡,离它最近的位子是义志和森山,接下去左右相对的是正明和名叫青武的渡边家成员——他是社长夫人的外甥,负责产品开发出来后的实验工作,五年前接受社长的提议,改姓了渡边,四年前进入了董事会,由于不是血亲,在渡边家是始终个边缘人物,很多人既不喜欢他平素苛刻的质量态度,也对社长看重他很不满意,不过他的出勤场所不在美生本部,工作又以实验为主,也算少了很多人际纠纷。再挨下去,长圆桌子的两侧就是其它董事和社员代表了。
机构股东代表尚未到达,三个社员代表到了两个——川原恭一郎和长谷川贵义,还有一个也阻滞在了赶来的路上。
常务森山负责主持会议。
宣布会议开始后,他尚在眼含热泪怀念离世的社长,正明便不耐烦地提醒他快点奔主题,在座的人几乎都不禁轻轻一哂,想起社长在世时他鞍前马后的样子。几个董事已经开始微露嫌恶,青武更是嘴角挂上了讥笑。义志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乐开了花。代表权力的社长座椅泛着黑色的皮革光泽,庄重而威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在上面发号施令的样子——
父亲大人哟,把我放逐到大阪去的时候,可曾想到有这么一天?
森山被打断缅怀,又不好当众说什么,只能掏出手帕擦擦泪水,请到场的人开始提名。
果不其然,长谷川毫无顾忌地首先提名义志,接着,有三个董事应声附和;另两个董事以义志对本社了解不足为由,提名正明接任。开始时还安坐在座位上唇枪舌剑,辩到最后,有人拍了下桌子,瞬间点燃导火索,两边几乎动起手来。森山好不容易劝开他们,提醒其他董事会成员也有提名权力,双方才停止争执,坐下后还是脸红脖子粗的。
川原恭一郎始终未置一词。
事实上他的心都在衣袋里的一张纸上,一张社长私人秘书交到他手上的纸,上面载有社长入院后唯一一次醒来时,留下的遗言。
遗言里清楚指定了美生的后继者。看到那个名字时,他才明白,为何海外出差回来后,社长特别为他引介了他——社长早有计划,可惜变故太过突如其来,未能顺利执行到底。
那还等什么,赶紧拿出来啊!
若有人知道这件事的话,一定会这么建议他。
可是,不行。
既不是社长的亲笔,也没来得及盖章,谁都能轻易将它指为伪造。
那么,是要在义志和正明中间选择一个吗?
不,为了美生的未来,决不能够。
面对森山的询问,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握紧那张纸——
“我提名,实验室主任兼董事,渡边青武先生。”
义志差点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弃权吗?
提名一个完全没有希望的人,不是弃权是什么?
孰料,森山缓缓开口:“我附议。”
青武霎时变成了与正明平起平坐的新社长候选人。
现场形势一变,方才的两派顿时有些乱。不过没多久,正明和义志就稳住了阵脚。
就算投票人一样多,持股数还是不够多啊——
这是正明派的想法。
不过就两个投票人,无论是人数还是持股数都远远不如支持专务的董事——
长谷川不等义志授意就把话说了出去。
一半多的人频频点头,此时——
“是这样吗?好像董事还没到齐呢,长谷川部长。”
会议室门口传来一个女声,长谷川的脸上,顿时写满了大惑不解。
机构股东代表和最后一名社员代表同时到达了美生董事会现场。
“啊啦,都内的交通真是糟透了,还好赶得上。”
“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快给我回企划部去!”
“长谷川部长,有资格没资格不是你说了算的。”
二阶堂毫不理睬端出上司架子的长谷川,径直坐在了空位上,HR的南野透也跟着她一起入了座。
“呃,长谷川部长,万叶资产投资管理株式会社的代表说来不了,授权指派了二阶堂君代替参加本次会议……”森山干巴巴地作了解释。
长谷川的棋局中,从未把自己的下属计算进去过。
企划部的原班人马,在他看来都是一群废物而已,远远及不上自己带来的人,例如近藤之类的得力,当然,近藤既然犯了那么低级的错误,说明他也不够聪明,没必要再去救他。二阶堂是个人才,他看得出来,不过,不就是个女人吗?而且这个女人还不守下属的本分,不仅喜欢顶撞他,还胆敢越级申诉派遣员的事情,令他十分恼火,一门心思想灭了她——但是,找不到充分理由。
如今想来,为什么她敢跟他对着干,为什么派遣员的事情上常务还一度听取了她的意见,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意识到自己犯下了错误,然而这个错误有多大,一时间还估量不出来。
机构股东代表不是当初勾通串联过的那个公子哥儿,义志也十分意外。他一时拿不准这个临时代表是否能遵守约定,只能先静观事态发展,不过,南野会作出何种决定,他倒是很有把握。
南野从一进门就流露着一股悲哀,大家都当他是为离世的社长而痛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他弓着背萎靡在位子上,迟迟没有发言,在长谷川轻轻的咳声下,他垂了头,避开恭一郎的目光,说:“我赞成专务接任社长。”
全体人员将最后的目光投向机构代表。
“不管川原部长提名谁,我都附议。”二阶堂直截了当。
一颗重磅砝码放进了青武那头的托盘,会议室顿时炸开了锅——
今天都白吵了!
支持义志的人在数量上是占了优势,但是青武那边算上机构代表的话,持股数已经超过了他们,也就是说,没人取得绝对优势。
森山以交由股东大会决定为结论,结束了此次会议。
渡边义志回到办公室后大光其火,站在中间的长谷川贵义没有、也不能辩解一句。
万叶的事情,他确实不明白。
“去活动所有能活动的股东,不管是大还是小,我不希望再出现万叶这样的事情!”发完火,专务下了命令。
长谷川却少有地直视着自己的前辈:“万叶的事情,我很抱歉,请放心,我会竭尽全力辅佐您……也请不要忘了您的承诺。”
那么出色的业绩,到本社后仅仅担任了一个推广企划部长,要不是义志许诺这只是一个过渡职位,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种安排。
义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知道。”
深鞠了一躬,长谷川向外退去。回到企划部,他仔细分析了下股东名单,圈出几个人,召来相马南香交代了相关任务。
“这次要搞定的人可真不少……”女人懒懒地拿出镜子开始扑粉。
“少不了你的好处。”
“上个月说好的五十万还没给呢。”
“混账!你以前拿得还算少吗?没有我,你还在大阪的低档店里赚一个小时8000呢!”
相马噤声。
“现在是关键时刻,关键时刻!不允许失败,懂么?!”
相马咬唇,点了点头。 -
二十五
之后一段日子,美生内部的小道消息空前活跃,社员们一会儿传言哪个股东支持专务了,一会儿又听说哪个股东支持正明或青武了,嘈嘈扰扰,众说纷纭,直到渡边义志在股东大会上如愿以偿得到了社长的宝座。
人们纷纷倒戈,新社长每天前呼后拥,正明派彻底树倒猕猴散,前社长的得力干将们也很快失去了存在感——人事调整已经展开,有拥戴之功的长谷川贵义和南野透成了专务和常务的热门人选,是个人都知道这时候该巴结谁去。不久,社内流传起新一届班子的内定名单,自然,改革派的人无一在列——新社长宣称,只有最正统的日本企业才有立足于世的特色和资本。
社员代表是大家选举出来的,就算社长不喜欢,川原部长以后还是会被选上去的吧。企划部的中西听到消息后说。
有办法把长谷川安插进去,就有手段把川原部长踢出来。武宫告诉他。
没几天,“没想到川原部长也会做这种事啊”之类的议论在各部门中扩散了开来,女职员们皆深感失望,随之而来的结果是,一向深孚众望的川原恭一郎,在新的社员代表选举中败下阵来。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第五代渡边武志志得意满,四天后,正当他紧锣密鼓筹备人事时,一群陌生人闯过层层阻拦到达了他宽敞气派的办公室。
“警视厅搜查二课”,带头的拉开西服,出示了下证件,“收到内部告发,请您跟我们回去一趟,协助调查。”
社长被警察带走,在美生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况且,他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商业贿赂、侵吞公款、不正当竞争、偷税漏税等数项罪名被查实,就等裁判所裁判了。过程如此之快,据说是得力于一个一同被捕的女人提供的关键证据。跟着他一起进去的,还有长谷川贵义、南野透等炙手可热的新班子大小候选人。
川原恭一郎特地去留置所看望了南野透。
“我对不起去世的社长。”南野见面第一句话说。
“不,我想你有你的考量。”恭一郎回答。
“川原部长,谢谢你没有责问我为何背弃与社长的约定……他们许诺我挪用巨款的事情一笔勾销,我才答应他们的……但是,那种事情,如果被包庇了,不是更对不起美生么?而且,我实在无法想象前社长的战略被毁于一旦,也无法再容忍他们不仅在社内散播你的流言,还要在后院放火,去破坏你的家庭……”
川原恭一郎证实了自己的一些猜想。自前任社长手术后,他就感到有人在布自己的局,也通过中岛告诉的某些流言,理解了那时南野为何解雇了齐藤遥——某些人自以为抓到了他出轨的把柄;至于快递,他料到是保守派所为;不过社员代表选举大会前,跟齐藤遥的照片被有意泄露出去这件事情,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尽管心里知道,照片上的那个人其实是女儿而已。
于是美生的内斗风波峰回路转。
青武最终登上了社长的位子。在美生股价跌停的重压下,他的重振计划展示了一个实验者特有的严谨和务实,又保留了前社长的开拓与进取,成功稳住了会社内外的人心。人事班子又进行了调整,澄清谣言的川原恭一郎荣升常务,森山则接任了专务。推广企划部的空缺最多,二阶堂临危受命补上了部长,除了临时雇用派遣员补充人手之外,也在社内外重新招聘正社员。她做事稳当,效率又高,上下都很满意。
才过了十来天,整个企划部就恢复了秩序。她坐在原来长谷川的位子上,透过玻璃看着社员们紧张而不乱地工作,觉得是时候开个迎新会凝聚一下新人了。
“佐佐木”,她叫来新助理,“周末就安排一下部内活动吧,集合不出差的人出去开迎新会。唔,反正周一连休,走远点也不妨事,不要挤在那些有名的地方。费用你看着办,在预算内就行。”
就因为这句话,推广企划部的正社员们在珍贵的假日里起了个大早不说,还在路上颠簸到黄昏才赶到那个据佐佐木介绍既便宜又漂亮的温泉度假胜地——浮春。
部长说走远点也不妨事,不要挤在有名的地方,我觉得这里人就不太多,够安静的。佐佐木理直气壮。
二阶堂扶额——那也不用选一个这么“便利”的地方吧!
漂亮她倒可以承认,这里的风景确实很好,颇有战国古风,旅店店员还在她眼前把一副有些年头的铠甲搬进了新展示柜,不过,便宜?
她盯着旅店前台墙上的标价板,心算的结果跟交上来的活动预算表完全不一样!
她眯起眼睛,斜向身边的佐佐木。佐佐木好像预料到似的,“耶”的一声,背后的右手掣出一小沓东西在上司面前晃了晃。
招待券哦,部长,而且是VIP招待券哦,在这里任何一家旅店住宿都可以享受五折优惠!……啊,你问我哪里搞来的?碰到川原部长,告诉他找不到合适的活动地方时,他拿给我的,说要到期了,反正女儿放在家里也没用。年轻的新助理笑得见牙不见眼。
二阶堂没话说了。
当晚,迎新会在旅店最大的一个包房里进行。酒酣耳热的状态最容易培养感情,新老社员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吵吵闹闹到深夜,大部分人都回了房间休息,只剩下三个人还拿了酒瓶坐在廊下聊天。
“不许喝醉了闹事哦。”
冲天的酒气里,二阶堂皱了皱眉。她最讨厌喝得烂醉的人,不过迎新会这种场合,总不能命令下属不要喝酒吧。
回到三楼的单人间,她躺在榻榻米上正要睡去,又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叫起。
“请去约束一下您的下属吧。”值班的店员把她领到庭院里,指着互相乱扯成一团的几个人。
她认出其中三个正是前面坐在包房前喝酒的新社员,而被裹挟在中心的则是一个女人。三个男人有不知在嚷些什么醉话的,有拉架的,也有缠着女人的。
“混蛋!在干什么呢!还不滚回去!”她向前一步,大喝一句。
还好三个下属还没醉到连上司都认不出的地步,听见喝声,夹起尾巴慌不择路逃之夭夭。
她一边酝酿起明天要如何惩戒他们,一边打算向被骚扰者道歉。走近几步,道歉的话还没说,对方的名字先出了口:“小……遥?!”
齐藤遥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心想以后睡不着的话,还是在床上翻滚好了。
“太过分了!以为自己在风俗店喝酒么!我明天让他们给你道歉!”平整了下齐藤遥被扯皱的衣服,二阶堂怒从心生:“还在试用期呢,就如此不知道自律,要是在工作上有差错绝对饶不了!”说着,弯下了腰:“我先代他们给你道歉了。”
齐藤遥慌忙还礼。
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这个人总是那么拂照她。虽然没能弄懂她的动机,不过齐藤遥感到她没有恶意,故而一直心怀感激。
“但是小遥你居然也在这里?”
“嗯,正好了结了一些事情,想好好休息一下,就来了,已经住了三天了。”
两人在回房的途中聊了起来。齐藤遥只是简单说了下自己离开美生后的情况,跳过了诸多细节,也隐去了朝露以及自己和川原家的事情,二阶堂则重点谈了美生刚刚结束的内乱,讲到川原恭一郎先失势后再起时,她留意到齐藤遥脸上明显的一张一弛。
“真是太好了……”听完二阶堂叙述的齐藤遥叹了一句。
似是说美生内乱的结束太好了,又似在说川原恭一郎的荣升太好了。
她们谈着,转进大堂,白色灯光下,柜台旁新展示出来的铠甲头盔上,冲角的一道光芒闪了闪,反射进齐藤遥的眼中,她自然而然地拿手挡了挡。
二阶堂正在咂巴齐藤遥话里的意思,“哦?这不是齐藤君吗?”前台前办着手续的人说,看见二阶堂,他欠了欠身:“部长,抱歉,我们晚到了。”
“没关系,武宫君,难为你出完差还赶过来,明天尽情放松一下吧。”
武宫从前台接过钥匙,告别后走进通往客房的走廊。
“那个人啊,很快会被任命为副部长了哦,上面已经同意了。真是大器晚成呐~”二阶堂看着他的背影感慨道。
齐藤遥微笑,眼前出现的是询问会那天最后的情景。一瞬间,花白的头发和九十度的身姿,又重叠上了父亲的背影。
“真是太好了……”她情不自禁又自语了一遍。
尾音未完,后面又进来一个人,她笑容顿失。
近藤佑司迎面而来,默默拖了两个行李箱。
他不敢对上齐藤遥冷冷的目光,只是路过她身边时,向她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快步去追武宫。
长谷川他们在本社犯的事跟他没关系,这次只传唤他去协助调查,降职算是因祸得福了,二阶堂悄悄说,部里人手不足,武宫说招生不如招熟,近藤本质还是不错的,建议把他调回来,就把他归到了武宫的手下,能调教过来当然再好不过。
齐藤遥能理解武宫的做法。
她依然厌恶近藤,也不打算原谅他,但此刻,除了厌恶之外,她倒起了几分羡慕,羡慕他身边有武宫那样一个能不计前嫌帮助他的人。
推广企划部的人第二天四散到了小町的各个角落里,少了十来个客人的旅店清静了不少。老板娘带着店员先整理客房,又根据预定名单准备配送午餐。好不容易忙完,已是下午。
店员跑来报告,负责最后一次露天风吕维护的工人马上到达,她点点头,表示了解后靠在大堂临窗的沙发上享受着工作日中稍纵即逝的清闲。阳光照得她暖洋洋的,正有点昏昏欲睡——
“小千鹤~~~小千鹤~~”
“……”
额上青筋爆起。
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在店里大声喧哗,吵到客人要怎么办?!
脑子总是少根筋,难怪上次被前来出差的人追着打,真是活该!
她握紧拳头打算给不知好歹的老朋友几个暴栗,然而当发现他身后还有其他人时,她迅速切换到了迎客的笑脸:“欢迎光……欢迎回来……”
临时改了词儿,不仅是商家的精明,也是因为,那确实是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客人。
“又来打扰了,这次也请多多关照。”比起去年来,说话的人神疲形瘦了不少,只有笑颜依旧。
本间一脸讨好地把人带到前台,请旅店好好关照后便放心离开。千鹤子打发店员领着拖行李的川原小梅先去房间,留下另一个人在前台办手续。
“啊,原来伊东小姐是川原小姐的新助理啊,我还以为上次那位小姐这次是来打前站的呢……”
攀谈了几句后,老板娘说。
“上次那位小姐?”办完手续的人歪着脑袋,眼珠骨碌了几圈放出欣喜之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呐~~~ -
二十六
凭着前同事兼好友的身份,伊东轻而易举地知道了那个人住在一楼第四个房间,顺带还打听到了她没有出门的信息。她果断行动,连自己房间都不去,直接跑到那间和室前敲起了门。
里面的人开门吓了一跳:“伊、伊东前辈……”
“果然是你~”伊东为自己的灵活脑袋大大得意了一把。
齐藤遥的心却跳了起来——
既然伊东明穗在这里,很有可能川原小梅也在不远处。
她左顾右盼,确定小梅不在才放下心来,不过在伊东看来,她就是在寻人,于是,“小梅在那边的房间里啦”,她拉了她就要往外走,但是手被按了下来:“前辈……”
伊东从她的眼里读出了拒绝。
“我,明天就走了,拜托前辈也不要告诉小梅见过我的事……”齐藤遥欠身,拉上了门。
被挡在廊上的伊东没有立即离去。
她玩味着她刚才的神色举止,又联想到小梅几个月来的表现,正要进一步整理情况,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掏出手机,里面传来川原小梅的声音,问她乱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不记得接下来的工作了,她赶忙咚咚踩在木质回廊上往回赶,免得被上司责怪。从廊后绕到另一侧客房的途中,她看见一群人提着工具进了露天风吕,走在最后的一个把入口处的牌子翻了一翻,文字便从“关闭中”变成了“维护中”。
同样是副手,伊东明穗的运气显然比齐藤遥要好很多。
由于上次沟通详细、反馈及时,绝大部分旅店都得到了HBD的改进方案,老板们在相谈时没了那么多意见,今年的工作因此比去年简单了不止一点点。一圈兜下来,两个人没费多少唇舌,也没费多少时间,回到旅店时,太阳刚刚打斜。
川原小梅连浴衣都没换就倒在了榻榻米上,片刻后,还是觉得浑身酸痛。大半年的旅途奔波令她休息不够,肌肉长时间处于疲劳状态,看看离开饭还有好一段时间,她决定先去温泉放松一下。
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开放呢。伊东告诉她维护的事情后,打了个电话到前台询问,得到了刚刚开放的回复。川原小梅要先行过去,伊东叫着一起去一起去的,匆匆收拾完资料,也跟着出了门。
两人从中庭一路晃过去。
秋夕的浮春,白日积攒的地面温度散失得极快,水汽在空气中凝混着金桂花的甜香,轻轻粘到脸上,也钻进鼻中,凉凉的,腻腻的,不一会儿,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白,起雾了。
雾气在残照里飘来浮去,半掩了川原小梅的偶尔神伤,也中止了她们“大堂那副铠甲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之类的讨论;周围的花草杂树在夕雾里若有若无,只现出一片模糊。夜越凉,水汽越多,凝满了,化成极细的水滴坠下来,像是洒落了一场烟雨。
露天温泉的入口处,伊东下午所见的“维护中”已变成了“开放中”。更衣室里也静悄悄的,大概是因为大家还不知道连续四天的关闭已经结束了吧。
把衣物各自放进架子上的竹篮,身体遮上小小的毛巾。走过一段短短的过道,润湿清爽的空气又扑面而来,一扫室内的浊闷,几平米见圆的露天温泉出现在眼前,确切地说,是温泉池的轮廓借着一圈大小不一的深色石头出现在眼前——40摄氏度的蒸腾使得此处的冷热交汇尤其剧烈,池面雾气也比他处更浓一点,里面的情况因而无从判断。
“好像没人呢~”川原小梅的毛巾跑到了头上,几下就成了一只带蝴蝶结的小帽子。
“不……”伊东侧耳。静寂的空气里传了几下水声来,明显不是风吹的,她试着打了声招呼:“失礼了。”
“您请。”果然有回音,同时,趁着雾气一时为风所吹淡,也看清了那唯一一位温泉客的确切位置——顶着白毛巾,就靠在斜对面的池壁上,并且,面容熟悉。
川原小梅停在池边。她愕然地看着池中人,池中人也定定地看着她。对方的名字皆在彼此心头百折千回,压抑了多少日子的辛酸苦辣滚滚翻涌了上来,夜风却在顷刻间就止住,雾气迅速聚集起来越发浓厚,阻断了相互的凝视。
“快去啊!”伊东低低催促。见川原小梅迟迟没有动静,她倒急了,末了,眉头一皱,索性大力一推,川原小梅“啊”了一声,整个人就直挺挺向水面砸去。眼见就要合扑进温泉,池里的人慌了神,赶紧挪来两步。“哗啦”一响,水面激起一大片浪花,掉下来的身躯搅动了整个水池,所幸来救的那个眼疾手快一把接住缓冲了下,川原小梅便因着惯力顺势扑过去,不偏不倚结结实实把人抱了个满怀。
“噌”的一下,虽刚刚入水,已然上下通红,好像温泉的热气在她全身秒速弥漫扩散开来了一样,而那个已经泡红了的人更是几乎要冒烟,脸上已分不出到底是汗珠还是水珠,更可恨的是,身子泡久了,绵绵软软,乏力到挣脱不能。
肌肤火烫相亲了好一会儿,川原小梅才猛地放开双手退后。“遥,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道歉的话说得期期艾艾,眼睛也不敢再去看她一下。掉头向岸边,想要找那个罪魁祸首算账,可上面早就没了人影,她只能转回脸跟齐藤遥两两相对,胸前的梅花胎记半沉在下,半浮在上,热水浸泡过后,愈发殷红显眼,齐藤遥略望了一望,脸红耳热地别过了视线。
长时间的分离使两个人沉默以对了很久。池边的两个石灯笼亮起,照得周围更加缭绕。暮霭在风里忽浓忽淡,远处浮春岳的岚岫时而在淡月光下隐约浮现出顶点;人声全无的寂寥中,只有一声两声的鸟鸣间或从树枝上冒出。
川原小梅仰看了下天空,深吸了口凉冷——
“遥,你瘦了呢。”
“……,你也是。”
“辞职后是回神户的家了吗?和阿姨一起?”
“……,家那种东西,我已经没有了。”
“不,有哦,遥的爸爸努力得来的家,一直好好地在哦。”
??
齐藤遥一时间没弄懂她的意思,也不明白她为何柔柔地笑了起来。稍加思考,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啊,难道是你——”她失声低呼,没在泉里的双肩随之向前升出了水面。
川原小梅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
齐藤遥怔忡片刻,既感动,又觉得极不可思议。
新年前第一次晕倒后,母亲没几天便恢复了正常,齐藤遥以为她只是普通的供血不足。然而,后来母亲隔三差五被叫去复诊。竹太郎通报确诊结果的次日,医生向赶回神户的她详细解释了手术方案,据说成功率很高,他劝她能做当做,与之同来的,是数目巨大的自费医疗费。
要么即刻筹齐,要么放弃手术准备后事,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医生建议要手术的话应当尽快,她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挣扎犹豫,当天就以唯一的房产为抵押一次性筹齐了所有款项,交给医院后排队等待手术。自然,一切都是通过地下金融会社达成的,晴天送伞雨天收伞的银行既未必看得上她和她那套小公寓,审核和放款的速度也一向叫人焦心。
燃眉之急虽立时解决,十天五成利和本金却拖不起,而且,也无法承受拖欠的下场。向高利贷的人保证会准时汇钱进他们账户,她才得以摆脱常在附近晃荡的马仔们——这还得感谢那个从来都面无表情的社长,“只要准时汇进来,可以不去找你收钱,不过要定时检查抵押房产”,他说。
能够还得起这笔借金的工作,除了俱乐部公关不做他想,她没有办法,只能向旧友求助,在朝露的收入也确乎符合她的料想。两个多月后,母亲手术顺利完成,她陪了几天,又回到了店里继续工作。只不过,在还差三分之一就能还清之际,“小遥啊,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呢?我、我已经不在立山了,要不你别干了……”最初的上司小野课长看着她,一脸痛惜。
那天凌晨,她一个人走在下班路上。热闹散尽的花柳巷子暗暗沉沉,说不出的寒冷和空虚,她的忍耐,忽然就突破了临界点。
冒险给高利贷打了电话,问他们能不能用房子抵了剩下的借金——经过计算,她觉得已经是贱卖了——想来父亲也不会怪她这么做。马仔们嚷嚷着反对,社长倒说,试试看吧,如果一个月之内能卖掉变现就没问题,卖不掉,给我继续去俱乐部。“喂,番茄酱太少了!”挂断之前,她听见他高吼了一句。
结果当然是,卖掉了,否则她不会有闲心拿着VIP招待券来浮春歇口气。不过,险是险了点——离规定的截止时间就差那么两天。
“哦,是个又高又漂亮的女人,很有范儿哦,都没还价,还问够不够,没见过捡了便宜还那样的……”多嘴问了一句买家是什么样的人,参与交易的马仔就晓得那么多。
当时也没多想,如今,齐藤遥才明白是谁买下了那间公寓,间接替她还清了借金。
“你,何苦呢……”
就是不想把一个走在康庄大道上的人扯进这种沉重的麻烦里来,才竭力避开她啊!
怎么就傻乎乎地自己卷进来了呢?!
还有,她是怎么知道的?三四百万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啊!!
“我碰到桥本太太了。她也不清楚阿姨在哪家医院和治疗的具体数额,于是我想我还是先努力工作比较好……后来在你家门口乱晃时遇到一个马仔,问我要不要买抵债的房子……不要那么看着我啦,没问题的,我升职了哟~~现在想起来,以前一直自以为是,只会口上说着保护你什么的,帮的其实都是倒忙……这次也没跟你打招呼就这么做了,都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川原小梅的口吻轻描淡写,依旧笑得温柔,齐藤遥却倏然心疼。
她知道她不愿过四处奔忙的日子,而且千想万想,也想不出就算升了职,要怎么在半年多内攒下那么多钱,何况那又是一个从来都透支薪水的人。
她真的已经不在意自己的过去了?
满身污点的自己,究竟何处值得她如此付出?
她很想问问她,喉间却发哽,只能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几个女声从过道上由远至近。
“原来傍晚就开放了啊!”
“就是啊,到底是谁恶作剧把牌子翻成了关闭中,害我们现在才敢进来泡温泉!”
“也许是工人忘了翻回去吧。”
“谁知道呢……”
临到池边,几个人一起大声道:“失礼了。”
“嗨,请。”
池里的回复如出一口。
大约是因为街上大部分店都关得早,很多游人在傍晚就回到了旅馆,顺带在店里用晚餐,因此一到饭点,榻榻米餐室里就热闹了起来,亏得伊东明穗在角落里预先占了一张四人桌,川原小梅和齐藤遥到达后才不用面临无座或拼桌的选择。
店员一桌一桌送上客人的点单,轮到小梅桌时,不仅上来了三套定食,还陆续来了好几样下酒菜。
“咦?是要喝一杯吗?”伊东觉得对面的上司简直太可亲了。
川原小梅不答,似笑非笑。
两小瓶春之夕送到了桌上,伊东兴奋地搓搓手,凑过去闻了好几下。“好像很不错呢~~”她按捺不住就要倒酒。
瓶子被上司一把夺过:
“前两天就喝多误了车,现在,不许喝。”
正儿八经的表情和语气里透着不容反驳。
清澈的液体从瓶子里一线而出,溜溜注满了不属于伊东的杯子,接着进了另外两人的肚子里。
一杯过后,又是一杯,仍然没伊东的份儿。到了第三杯,齐藤遥按住倒酒的川原小梅:“你不要再喝了。”小梅笑吟吟的:“那我替你倒~”
伊东呆呆看了她们你侬我侬了半天,直到第一瓶酒快见底了才反应过来,差点炸毛。
合着这家伙不是体贴啊!特意点了本地名酒上来,却一滴酒都不给,只让自己看着她俩喝,她她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腹黑了!!
浓郁的酒香在鼻子里绕来绕去,酒鬼急得抓耳挠腮。若是以前,她早就爆发了,但这半年来,她见识够了这位新上司日益强大的工作气场和干练做派,因而不敢造次。
看着她欲哭无泪又不敢逾越界线的样子,川原小梅脸上淡淡的,心里大乐——这几年来被整的桩桩件件,就以今天为起始,一次次还回去吧~~
“噗”,齐藤遥轻笑一声,“这该不会就是你刚才说的惩罚吧?”
听见她说的,伊东明白了这是傍晚推人入水的后果。脑筋一转:“啊,小梅你不能这样记仇的!要不是我,你们俩怎么会和好呢!冲着这个,就不能让我喝一点点么?就一点点……”说到最后,声气可怜,不过,眼睛是朝着齐藤遥的。看见她们肩挨着肩一起来,她就知道这两人应该重修旧好了。没法跟上司正面交锋,从侧面突破总行吧。
川原小梅对伊东的话不置可否,齐藤遥轻轻扯了两扯她的白衬衫,她才把头点了一点。伊东如获大赦,急不可耐连吞了三杯酒方才心满意足。
“果然是好酒诶!!”她眼里发亮,啧啧称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姐你真识货~~”旁边单人桌上微醺了的藏青和服男人搭上了她的话。“别看我们浮春地方偏僻,偏僻自有偏僻的好处,浮春川的水那个甜啊……还有,来这家喝酒算是找对了,这里老板娘的蒸馏技法,和她家的烧酒锅,少说也传了几百年了呢……”说着,他似乎是嫌太热一般推开了壁上的一扇木窗。白雾涌进来,很快在室内消解无踪,男人先摇头晃脑吟咏出一句和歌:“夕雾迷离犹未散……后面是什么来着……”,继而又摇摇头:“不对不对,春之夕,不是在夕雾中赏味的,要对着名景浮春夕阳才对嘛……”
“藤原先生,你又喝醉了吧……”不知何时,老板娘已经在附近收拾着一桌残肴杯碟了。“那位是藤原先生,我们这儿的中学国文老师,经常在这里喝酒的。”她抹着桌子对小梅等人介绍。说完,又转过头去:“都跟你说了几百遍了,哪里有什么名景浮春夕阳,你一个国文老师怎么尽跟本间那个傻瓜一般见识!”
“诶?春之夕不是从浮春夕阳里来的吗?”川原小梅和齐藤遥想起去年本间的解释,都有些惊奇。
“您二位去年就来过,可曾觉得浮春夕阳有何特别?”老板娘问。
两人回忆了一下,觉得确实没什么过人之处。
“就是嘛,告诉你们哦,春之夕跟浮春夕阳没半点关系,是战国时代一位武家贵族为心爱的人酿造的,这是我娘家代代传下来的说法……”
“笨蛋!史书上都说没有大名要这种地方了,这儿哪会有武家的贵族!”藤原又插嘴进来。
老板娘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端起托盘就走。路过川原小梅和齐藤遥的桌子,她小声抱怨:“那个书呆子……现在的人真是,只会以讹传讹……诶,你们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货真价实的武士后代哟~没看到大堂的铠甲吗?那是我家传下来的,我送去修复了好久呢……”
川原小梅等人听得半懂不懂的,从餐室另一头又连滚带爬来一个满身酒气的人,差点把老板娘给撞翻。顾不上道歉,他一下抓住齐藤遥的双肩,激动得涨红了脸:“小遥,真的是小遥呢!!我还以为看错了!小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我、我要马上跟你告白,我喜……”话到一半,忽然觉着一道冷冽逼来。
他动了动眼珠,注意到齐藤遥背后有一对墨黑眸子在沉沉盯着他,寒气正源自于那里。
表白冻在了舌头上,他打了个寒颤,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住,动弹不得,直到墨黑眸子的主人伸过手来,左一下,右一下拨开了他搭在裸肩上的双手。
他看她用一件米色大风衣裹严了齐藤遥,又把另一件稍小的外套扔给对面的人,说:“遥,明穗,我们该走了。”笑颜明媚,射过来的眼神却毫无温度。
“抱歉,中西君,下次再……”齐藤遥的后半句话,因为瞬间离远,中西已然听不清楚。
伊东憋着笑抱起外套小跑跟上川原小梅和齐藤遥,一边心想小遥以后恐怕得跟无袖、低胸和开背之类的衣服说再见了,一边同情地回望了眼表白表了一半,对象却跑了,正呆坐在榻榻米上的男人。
“啊,小遥,看见中西那小子了吗?”廊道上,二阶堂从薄雾里走近,遇到齐藤遥便停下问道。
“在餐室呢……”齐藤遥一回头,见后头伊东明穗的笑意刹那间消失在脸上,血色尽失,两片唇剧烈颤抖着,瞳中已蒙上了一层水汽。她再回过来,彼端的二阶堂也裹足不前,顿在原地嘿然不语。 -
二十七
共事三年,川原小梅在梦里都没见过伊东这副模样。“明穗,你怎么了?”她松开齐藤遥,走到伊东身边。
伊东仿佛没有听到上司的关心。
她越过川原小梅,把外套抛回给齐藤遥,大步到二阶堂面前举起手。随着“啪”的一声,豆大的泪珠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而美生推广企划部新部长的脸上登时出现五个手指印。她似还不解气,揪住二阶堂的衣领怒目而视,另一只手又要呼扇上她的右颊。川原小梅和齐藤遥大吃一惊,赶紧一个勒住伊东,一个拉开二阶堂。“放手!你别管我!”伊东两手抓在川原小梅的胳膊上,伸出一条细腿踹中二阶堂好几下,川原小梅再一用力,把她带离了攻击范围。
“骗子!!二阶堂薰,你个骗子!!”伊东大声叫嚷着,腿兀自在空中乱蹬。
“闹够了没!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明明是你爽约才对吧!而且还为了五百万,放弃了我们的约定!”二阶堂扶正眼镜,有些狼狈地捂住自己左颊,也一反淡漠常态激动了起来。
“我、我、我哪有放弃!我可是按照约定在金泽的白帆屋等你的!明明是你自己要跟我断绝关系的!”
“又撒谎!我在那里等到第二天你都没来!”
“不可能!!”
“……,啊喏,你们两个人是不是先冷静下比较好……”
争吵声中,川原小梅越听越不对劲。
“小梅,你带伊东前辈回去,我带二阶堂前辈走。”齐藤遥建议。
“就这么办。”
于是乎四人分两路分道扬镳。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回到单人间的二阶堂站在门口,唤住反身要走的齐藤遥。
“呃,是说伊东前辈?很聪明,很机灵,热心,又教我们很多道理……”齐藤遥说。
“这么一听还真是个好人呢……”二阶堂笑了笑,招她进屋。
关上门,她走到窗边,眼睛望着外面:“那个人啊,是曾经很厉害的极道世家的第三代哟,从小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干过。十六岁那年,她父亲过世,接手组织的哥哥不成器,把生意搞得一团乱,还得罪了道上的人,结果被卖了。警方得到线报后动用了很大力量端掉了她家的老巢,她哥负隅顽抗被击毙,组织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去吃了牢饭。她因为年纪小,也还没实际参与过哪宗大生意,只是被勒令定时去社区点到,接受犯罪防治教育……”
回过身来,看见齐藤遥不敢置信的表情,她又笑了起来:“没想到是吧?我也没想到哦。作为志愿者,第一天被派去给她上教育课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个普通的无知高校少女呢,大概是犯了什么诈欺、援交之类的错……一开始,那个人乱七八糟的 ,根本不听我的,后来我强行住进了她家,天天押着她去上学、准时去点到,再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好上了……你来美生上班的那天,我从你身上感到了和她类似的气息……还记得那个太阳蛋吧?知道吗?那个人,第一次为我煎蛋就煎了一个半熟的哦,当然,没你的好看……”
“第一次见面,整一副来拯救我的圣母样,还端着名校大学生的架子,要多讨厌就多讨厌……”
房间里,伊东明穗抱着被子,窝在一隅幽幽回忆着自己的往事,川原小梅坐在榻榻米上,静静听她诉说。
“在她之前,已经有过三任指导志愿者了,全都觉得我太难管而跑了,我以为她也会一样,谁知那家伙还挺执着,自说自话搬进我家来了。那时家里就我一个人,本来多自由啊,她一来,每天先押我去学校后她才去大学,每周一次的社区点到都逃不了了,还得定时听她上课,痛苦得简直想死……嘛,后来嘛,那个,那个……发现其实也挺好啦……每天一睁开眼,不用觉得那幢大房子冷得瘆人了,下课回家,有热乎乎的家常饭——实际上难吃死了——在那以前,我从没吃过任何亲人煮的东西,我妈生了我就死了。开家长会她会去;功课不懂,会指导我;生病了,也在医院陪我……第二年,还带我去拜祭了父母和哥哥……指导期结束,她也没搬出去。过了十八岁生日,我考上了大学,不久后,有一天不知道怎么的就滚到一块儿去了……”
说到这里,伊东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父亲的手下,叫龙的成员出狱后找到了我,要我重整组织,那种事我才不干,但是少不了和他们往来……她看到后很生气,问我为什么跟那些不良往来,可我不想告诉她我家是三代极道,她就说我自甘堕落……吵了一架后就分了手,她搬了出去,说我已经不需要她了……我去大学找她,他们说她研究生毕业不在学校了,告诉了我她家的地址……呵呵,知道她是谁吗?堂堂大藏大臣家的二小姐哟~~”
因为交换灵魂后的需要,川原小梅记得很多政经人物。几年前有一任财相确实姓二阶堂,而且前警视总监还是他弟弟。听说他们都出身政治世家,手里还握有很多大小集团——野村、万叶、森下、一出……
“亏我以为她只是一个比较努力的普通学生而已,吃穿用度上,还真看不出呢”,伊东继续道,“我在她家门口看见她了,坐在豪车里,还有一个男人……晚上的花边新闻说,二阶堂家的二小姐和住友的继承人订婚了,很快会举行婚礼……”
“政治和财团从来都需要互相利用。如果不是碰到她,老实说,我对那桩幼年就定下的婚事还真没什么想法……订婚那晚我跟父亲坦白了和她的事,把他给气昏了。半夜,哥哥帮我爬下窗户翻出围墙。在她那里呆了三天,还是天天吵架,但是追兵来抓我回去时,她哭得很凄惨……我跟她约定一周后在金泽一家24小时咖啡店会合……回去后父亲下了禁足令,还切断了我所有的通讯……拼了命逃到金泽,等了一天一夜,没等到她,倒来了父亲的秘书,拿着有她签名的承诺书,写着收了五百万后,断绝跟我的一切关系……不过就算如此,我也再没回过那个家,直到今年哥哥来找我,说父亲老了,病了,想见我……”
二阶堂说完,长长吸了一口气。齐藤遥听得眼眶发酸,二阶堂走过去,揉揉她的头发:“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前辈知道她的背景后,还会跟她私奔吗?”
“……,坦白后,父亲就调查出来了哟。”
“那现在呢?还爱她吗?”
二阶堂一下摇头,一下又点头。齐藤遥能体会她那纠结的心情,不再多言,留她自己在房内理清思绪。
“当天半夜,看到她一身狼狈站在我家门前,我就抱着她哭……但是第二天就开始吵架,吵来吵去,就是在计较彼此的隐瞒……好不容易都冷静了些,她家的安保逮了她回去,临走前她要我一周后在金泽的白帆屋等她。我在那里等了一天一夜,她没来,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就是不接。第二天一早,她父亲的秘书找来,拿着五百万的支票和承诺断绝关系的协定书,说是她父亲和她的意思……为什么相信了?她可不是那种会受胁迫的人,如果不是她的意思,她自己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接电话?她家里怎么会找到那个地方?所以我一气之下就签了咯。。。”
“噗……”小梅喷了出来,“你还真拿了五百万啊!”
“人已经没了,干嘛不要钱……”伊东白了她一眼,“不过那笔钱可没到我兜里,龙拿它开了酒吧,解决了很多兄弟出来后的生计。”
“其实,我前面就想说了……”川原小梅听完,半吞半吐了一句,在伊东不满的眼神下,她才接下去:“不接电话会有很多原因,而且,那个金泽的白帆屋……不会是中央公园边的那家24小时咖啡店吧……”
“不,是在美术馆边的,车站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的。”伊东断然否定。
“那个,明穗,金泽的白帆屋现在已经有七八家了,它的本铺是中央公园店,第二家连锁是美术馆店,大概就是在十年前开的……不过这两家确实离得挺远呢……”
伊东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前几个月出差去过金泽,还在中央公园店喝了咖啡……”
!!!
“难道……难道……”
伊东脸上阴晴不定,在角落心神不宁了好一会儿,突然就往门外冲。
“去哪里?”
“去找她问个明白!”
一回头,眼里已有了神气,又是川原小梅所熟悉的那个伊东明穗。
“还回来吗?”
问话中,已经跑不见了人。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该回来的人还是没有影子,外面已是夜深人定。
“啊,果然不回来了呢……”
经过傍晚泉水的温柔抚慰,川原小梅的身体已然放松了不少,再加上两杯酒的效力,她躺在床铺上,比平常更早犯起了困。
昏昏沉沉里,好像有个人走进了房间。
“明穗,你回来了?”话甫出口,她才直觉那不是伊东,甚至不是个女性!
她大惊,想起来喝斥这种无聊的闹剧,但身体已无法挪动。奇怪的是,也并没有害怕的感觉。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夕雾大人等了您一年又一年呢……”
影子全副盔甲,头上两只冲角凛凛而立,闪烁着金光。进了门,他伏在玄关处,不敢靠近床铺,声音却清晰印在了川原小梅的脑中。
小梅试着动了动身体,四肢还是铅般沉重。她觉得大脑累极了,便嘟哝了声:“困死了,让我好好睡觉……”
影子奄然寂灭。
正极力摒弃杂念想尽快入眠,无奈虚空里又渐渐响起一阵密集纷杂的脚步声,各色声口随之不断奔凑了来——
“抓住她!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谁?!……无礼之徒!竟敢擅入我的房间!佐吉!佐……唔……”
“不许喊!喊就杀了你……保证不喊就点点头……很好……”
“你是……女的?啊,好多血流出来了!”
“闭嘴!再敢大声一点我就……”
“喂,喂,你醒醒……”
“夕雾太夫,夕雾太夫,关白大人的人闯了进来说要搜索刺客……”
“此处并无异样,我已睡下,不便见人,请他们退去吧。”
“是。”
“不行,我等一定要搜过每间屋子!”
“几位,若是扰了夕雾太夫的休息,明日赏樱宴上有任何差错,关白大人可要唯你们是问。”
“这……不敢,不敢……”
……
“夕雾太夫呢!老子千里迢迢来一趟大阪不容易,凭什么不见老子!嫌钱少就说啊,再添多少老板你给个数,老子不差钱!”
“客人,客人,不能这样硬闯……”
“给我一边去!”
“唉哟……”
“哦,果然在屋子里!说什么不在之类的都是骗人的吧哈哈哈哈~”
“这位客人,既来游廓,便要守游廓的规矩,您……”
“废话少说,快过来陪我喝……你、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马上出去!”
“放肆,我乃……啊啊啊,我、我知道了,有话好说,把刀放下行么……我马上走……”
“滚!再来侵扰,必不轻饶!”
“多谢相助,可是,你是谁?怎么在夕雾屋里!!夕雾,难、难道这几天你谁也不接,就是为了她?!!”
“老板,夕雾太夫往后一段日子不见客了,这些金银你拿去,余者不必多问,无事也请勿扰。”
……
“你……要走?”
“嗯。”
“……,至少告诉我,你是谁,好吗?”
“抱歉,我身负重任……诶,别哭,别哭啊……我说……廉,春日山城,上杉廉,亦名春日廉。”
“上杉家么……可是你伤还没完全好……”
“有人来接我了,必须回去……”
“……,此乃朝廷公卿赠予的汉方药膏,如今转送于你……”
“多谢照料,来日有机会,当涌泉相报。次郎丸,走。”
……
“果然是你……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
“噗,谁见过女子来找太夫陪侍的,真是胡闹,老板居然没看出来么?”
“嘛,夕雾太夫身体不适,闭门谢客已久,今日愿意赏光驾临,老板已经谢天谢地了,何曾辨出我是谁~~”
……
“廉,睡不着?”
“有点。。”
“……,大阪此行,不是单单来看我的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眉头锁得那么深,任谁都看得出来有心事……有我帮得上忙的吗?”
“……”
……
“夕雾,谢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可是,你又要走了吧……”
“……,我会回来的……”
……
“天、天、天红?!!艾玛!夕雾太夫竟然送出天红书信了!第一次诶!!”
“什么!谁那么好福气?诸侯大名?王孙公子?还是哪家大店铺老板?”
“不清楚诶,我只是听信使说的……”
“怪不得前日有个大名要赎她,她都不愿意……”
……
“你终于来了……我以为……”
“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我收到信了……这次就是来看你的,没有其他任何事打扰了……”
……
“嗯……唔……嗯……等、等等,夕雾,别碰这里……也别看……”
“怎么?……,啊,原来那么长的伤口,收缩得只有一点点了呢。”
“多亏你的药膏,不过还是落下疤了,不好看……唔,你在干什么?”
“别动……你看,拿胭脂如此点染开来,是不是就很像一朵梅花了?”
“啊,果然呢……”
“嘻嘻~”
“呐,夕雾。”
“嗯?”
“我替你赎身可好?无休无止的战争和争权夺利,我已经厌倦了……我想带你走,一起去个没有争斗的地方。”
“……”
“怎么了?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我、我做梦都想……可是,我的身价……”
“无论多少我都去想办法。”
“不,老板一定会狮子大开口……他曾说,想要赎我,除非金砖铺满花魁道中,若依他的价,也无非是让他最后再次赚得盆满钵满而已……”
“你意思是……搜噶,不过还是先试试正途为好。”
……
“不好了!不好了!着火了,快来人啊!”
……
“唉,真可惜呐,夕雾太夫那样一个美人儿……”
“片瓦不剩,尸骨无存,老板天天哭呢……要是答应了前几天的那个越后人就好了,何至于人财两空。啊,你说我们会不会破产,是不是要去找别的工作了……”
“诶!不要啊!”
……
“夕雾迷离犹未散……”
“更逢夜雨倍添愁。”
“别愁,不会有人追来的。此地偏远太甚,人烟稀少,既无沃田名产,山路亦险,谦信公和信玄公在世时尚不把这里标进军事地图,何况现世的当主们。倒是你,是否会有人察觉……”
“佐吉和若竹是最可靠的人,他们两个已经结为夫妇,一起去了南蛮船上,当今世上,再无人知晓此事……”
“如此甚好。你看,此处山色涳濛,一川如画,倒也并非全无妙处。且虽无名物,水质却分外清甜甘冽,看你喜欢得紧,我已命次郎丸试造烧酒,说不定品质远胜外面的铭酒……”
……
“殿下,酒已酿成,果如所料,品质非凡,若是在外头,怕是各家大名争相追捧的尤物呢……目下就欠一名,还请殿下赐名。”
“此酒乃是初至浮春之时,夕雾中所起之念,又是我春日廉为夕雾所造,就叫春之夕吧。”
“是。”
……
“你一定要走吗?”
“三河家臣团从来淳朴彪悍,实力每年壮大,且团结一心;关白家,太阁溺爱秀赖,做下不少错事,去世后,北政所与淀殿又互斗……如今主君一意孤行,要与内府对抗,弄不好有族灭之险……不知便罢,既已知晓,我……我无法置整个上杉家的命运于不顾……”
“……,呵,能有福分跟你厮守这么些年,我也该知足了……”
“夕雾……,次郎丸,你有妻有儿,不必随我去了,留下来守护家人,她也交给你了,我不在时务必护她周全……夕雾,等我,待劝服主君,我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等我……”
“廉……廉……”
……
川原小梅从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中醒来。
不用伸手,脸上的绵延不断和湿透的枕头已经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
是梦吗?
也许只是白天讨论了春之夕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可那一声声的呼唤,却是那样真实,那样令人心碎,就算醒来,泪水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流出,绵长而悲哀,仿佛没有尽头。
廉,是谁?
夕雾,又是谁?
她茫然望着天花板,完全不明白。
“夕雾……夕雾……”无意识念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朦胧中,梦影花魂再现——
她盈盈伫立在前头,
模糊,神秘,
近在咫尺,
却遥不可及。
用尽了力气赶上去,
拼命追,追,追,
啊,终于追上了,伸手一拉——
“遥!”
那是……遥的面容!
没错,是遥!
她猛坐起来,满眼含泪,大口大口喘着气,一颗心怦怦乱跳,汗水从发梢一滴一滴流到了颊上。
良久,心跳一点点平复。
梦中的一切还是万般不得其解,唯有齐藤遥的音容笑貌在脑中浮沉。
她低首默坐,片刻后,抹净脸,趿上拖鞋,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雾已散尽,天上没有云。银河皎洁,弦月如钩,叶影摇曳中,秋虫唧唧。
她和风一起穿过庭院,穿过回廊。跑到目的地时,拖鞋已经不见了一只,她干脆甩开另一只,赤脚拉开纸门。
借着雪白的月光,她看见她正坐在床铺上,脸上亮晶晶的,也是一样的纵横交错。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进房,走过去,跪在榻榻米上。
齐藤遥没有说话,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用手捂住红肿的双眼,过了很久才放下——
“欢迎回来”,嗓子沙哑,带了浓浓的鼻音,泪水仍在不断溢出,眼睛却是笑着的。
小梅倾身过去,紧紧抱住她:“我回来了,对不起,让你一个人那么久……”
捧起那张哭泣的脸,细细拭干泪水,最后,温柔覆上她的唇:
“遥,我爱你。”
山中相送罢,
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
王孙归不归?
廉,这是你离去之时,我想起的一首唐国的诗。
廉,听说上杉家和天下皆已大定,为何,你还不归来?
廉,昨夜诵经之时,一只蝴蝶伴着纷落的樱瓣从窗口飞了进来,停在我的手背上,久久不离。它的触须,瑟瑟发抖,轻轻拂着我的指尖;它背上的双翅,有着暗红色的花纹,与你胸前的梅印一样。
廉,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对不对?
呐,你要记着,我在等你,
一直,一直…… -
二十八
设定的手机闹铃响完后,二阶堂薰知道时间已经到了早上七点。她伸手出被窝,在半明里拖来凌散在地板上的几件衣服,分辨了好一会儿后才找到自己的,便坐起套上。
“再陪人家睡一会儿嘛~~”撒娇似的声音从身边发出,腰间缠上了两条胳膊,人又被拉回被窝里。她在部长跟恋人的职责间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重新坠入了温柔乡里,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发车的点。
打开手机,一屏的未接来电和邮件。她只好回电给助理说自己不舒服,不跟大家一起回去了,明天也要请假。一本正经咳了几下以示真实,趴在裸背上的人闷笑到发颤,她回眸一瞪,她吐吐舌,乖乖下了背,半搭着被子去捡自己的手机。
做好被责难的准备,确定了表面诚恳道歉心里死不悔改的战略,伊东翻开手机盖。看到通知栏毫无动静,她心里既舒了口气,也觉得有些奇怪。
到了餐室,她才明白那个勤勉认真的上司为何没来找她——这种日上三竿之时,她也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在窗边跟齐藤遥一起吃着早饭。
她的八卦魂瞬间被点燃:“啊,你们两个,难道昨晚……”
川原小梅和齐藤遥闻言,同时脸上飞红了一大片。
“我、我们什、什么都没做!”小梅急急忙忙矢口否认。
“真的?”
“真的,只是睡一起了!”
“噗”,齐藤遥差点喷出口中的粥。她赶紧咽了咽,想把方向拨正,然而因为一个奇怪的梦,哭得太疲乏以致于抱在一起睡到这么晚这种事情,她又觉得没法解释清楚,弄到最后倒变成无话可说了,于是被伊东视为了默认。
“真好呢,终于在一起了!”伊东尚陶醉在又促成一对有情人的自我满足中,川原小梅和齐藤遥的眼光已同时停在了她的领口上。一边的二阶堂眼光扫到,立马尴尬地替她拉高了领口。伊东这才摸摸自己的锁骨处,突然脸涨得通红。桌底下的手立刻行动起来,即将狠狠掐上旁边的大腿之际却被牢牢按住,望着那张明明得意又绷得正经的脸,她又羞又恼,被迫接受了一物降一物、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斗不过恋人的事实。
川原小梅在伊东领口被拉高之后,仍然盯着她:
“明穗,怎么有好几块,还那么红呢?果然乡下的秋蚊子很厉害吧……”
咚!
其余三人一起晕了过去,而伊东也终于相信了她昨晚“什么都没做”。至于川原小梅,此时还是不得要领,等她明白过来那是怎么回事而窘了脸什么的,已经是差不多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吃完饭,二阶堂决定叫车去车站,赶下午的列车回去。一个小时后,预定的汽车到了旅店门前,伊东明穗便拜托川原小梅回去后跟托马斯打声招呼,准她在这种繁忙的时候休几天年假。
“真是任性……老板批不批我可不知道,你还是随时准备回来上班的好。其实离年底不远了,是不是再等等……”小梅挨着齐藤遥说。
“小梅,你要知道,人若是看不见,便容易丢失,要是一松手,会没了影”,伊东望着正往出租车上扛行李的二阶堂,“我啊,跟那家伙分开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居然还能在一起,简直是奇迹,所以无论如何,想跟她先多呆几天,拜托了……”她向小梅鞠了一个标准躬。
川原小梅感同身受。若不是迫于无奈,她也想分分秒秒都跟齐藤遥在一起,再也不要看不见她,可是她没法像伊东那样,还有可能休几天假,回东京后,最多歇息一两天,之后还有下一趟差等着她。
司机盖上了后备箱,二阶堂随即走来挽过伊东。
“小遥,小梅,不管遇到任何事,两个人都要抓紧彼此哟,别像我们,做了很多后悔的事情,分开了这么多年……要珍惜……”
走之前,二阶堂语重心长。“哎哟,又来了,小遥,小梅,别理她~”伊东口上耻笑着,人紧紧偎着她上了车,挥手再见后,汽车消失在了远处。
目送完同事,川原小梅稍微偏过头,与齐藤遥视线相接,虽无言语,彼此眼底流转的情愫却已加倍汹涌。
“我们也走吧……”
“嗯。”
她执起齐藤遥的手回到店里。她们从大堂的铠甲面前走过,穿到中庭。正午的阳光正好,十指紧紧交握着,汗了渗出来,掌心便粘在了一块儿,紧挨的身体也是贴肤贴心的温暖。把齐藤遥送到房门口,约定下午一起吃东西后,微笑着道了别。移门一寸一寸拉过来,遮住了齐藤遥大半的脸,两人即将一里一外隔开,川原小梅忽而握住那门后的手,向前挤进屋子反手拉上门,一把搂过里面的人就吻了下去。
先是单纯的贴合,接着便在粉唇上恣意妄为了起来,仍觉得不满足后,索性首次轻轻撬开了贝齿,与她深切纠缠在一起。
“遥,遥,别回神户了,跟我走,好不好?”喘着气,趁着换气的间隙问了问题,可不等回答,又贴了上去。
“唔……嗯……”被吻的人虚脱在她怀里,气息紊乱,根本无力、也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再次走进川原家客厅,齐藤遥心里还是发怵。
她本来是不想来的。
走出这个家门时的情形仍深深印在脑海里,尤其是川原理惠子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回想起来,总是教她心惊胆战;但是那天,一来被吻得天旋地转意乱情迷,二来川原小梅说,想带着你在父母面前堂堂正正地说,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她听得动了情;虽然小梅后来看她为难了下,又说不妥的话,自己先去坦白也行,不过齐藤遥明白,如果要跟她在一起,这是一道迟早都要面对的坎,如今不过是早来了一些而已,便战战兢兢地跟川原小梅回到了东京。
川原理惠子打开门后的脸色一如想象中的难看,特别是在看见女儿紧紧握着齐藤遥的手,就算在自己面前也丝毫没有要放松的意思的时候,她的脸几乎全黑了。
不是没想到这样的事情过。过去,她极力把那些异常归为年轻女孩普通的要好,后来又从齐藤遥的履历中推出了“大概是要诈欺恭一郎”的结论来说服自己;看小梅默认了齐藤遥的搬走,她也放下了心来,然而冬末时女儿不明不白地烧了七天,彼时,从她口里只能听到一个词——遥。某个事实已然明了,只是,她不愿意承认。如今,心底最深的隐忧,随着女儿双唇的一开一合,被生生拽到了客厅的大灯底下。
“妈妈,爸爸,我喜欢遥,很喜欢很喜欢,以后也想跟她在一起,一直一直,所以,希望妈妈和爸爸也能接受……”
父母面前,川原小梅言辞恳切,声音清清朗朗,以致于理惠子听的时候在想,这还是自己那个爱偷懒爱撒娇爱胡搅蛮缠的独生女吗?她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眼神不再稚气懵懂,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和沉稳,包子脸已完全消退,两颊瘦削了下去,勾勒出了更为洗练的面部线条,整个人隐隐透出一股坚毅——几个月都没有机会仔细端详一下她,如今,这做母亲的仿佛不认识女儿了。
“啊,这个,那个……小梅,你是认真的吗?”父亲慌慌张张地问。
小梅点点头。
“那个,那个,小遥,小遥你也是认真的吗?”父亲又慌慌张张地问。
齐藤遥感到握着自己手的力道又加强了几分。她鼓足勇气正视对面,也点了点头。
“搜噶,如果你们两个是想明白了的,那我和妈妈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不!!我不接受!小梅,小梅,你不能被她迷昏了头,她是诈欺师!”
父亲的话突然为母亲的高分贝所截断,近三十年的共同生活中,他没见过他贤惠的妻子如此歇斯底里过。
“妈妈,妈妈,你不要这样……”恭一郎抱住瘫倒的妻子。
“阿姨,我知道我以前犯过很多错,但是,请相信现在的我……”
“妈妈,过去的事情我不在乎!我喜欢的是现在的遥,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穿着洁白婚纱的女儿,英俊的女婿,婚礼的致辞,众人的祝福,可爱活泼的外孙……
曾在脑中设计的美好未来,全部都在眼前碎成了玻璃渣。理惠子在丈夫怀里大口呼吸着,最后望了女儿一眼,看到的仍是冷静和沉稳,没有一丝怯懦和游移。她感到了一种力不从心,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她没事……外面下雨了,小遥,你就先在家里睡一晚……”
“谢谢你,爸爸,我去看看妈妈。”
“她睡着了。小梅……不可以这么跟妈妈说话,一时的感情冲动可要不得……这个事情,不如以后再说吧。”
“非常对不起,爸爸……但是,我想我们不是冲动……”
“搜噶……只要你们能自己担负起以后的一切就好,我也会劝一劝你妈妈的,你带小遥休息去吧。”
替齐藤遥打好地铺,盖好被子,川原小梅吻了吻她的额头,自己离开了房间。齐藤遥等到深夜也不见她回来,正心神不宁,房间门“砰”的一声打开又关上,川原小梅跌跌撞撞进来,空气里顿时充斥着酒精味儿。她不去自己的单人床,一把掀开地铺钻进被窝,将里面的人整个圈进怀里。
“哪里来的酒?喝了多少?”齐藤遥担心地帮她卸掉外衣。
“爸爸的啤、啤酒而已……不多,一、一瓶……”
“喝酒做什么……”
“……,遥,遥,今天很抱歉,但我、我发誓,决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我会再努力的,你相、相信我……”
接下来,齐藤遥再也听不清那些混着酒气的呢喃醉语。她轻抚她的后背,不久,川原小梅只剩了均匀的呼吸声,又过了一会儿,她也在她怀里浅浅睡去。
半夜里,齐藤遥为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所扰醒。声音并不大,细细碎碎的,若是在白天,还不一定能传进房里来,不过因为夜晚悄然静寂,那声音便间歇地钻到了齐藤遥的耳里。
她小心脱开川原小梅的怀抱,坐起身来听了一下后,在黑暗中摸出了房间。到了走廊上,顺着声音寻去,她便站在了主卧门口。抽泣声从门后传来,同时,还伴着恭一郎低低的劝慰:
“还是放宽心吧……”
“我就是宽不了心……呜呜呜……退一步说,至少也找一个清白正经的女孩吧……”
“妈妈,要相信小梅……”
“要我怎么接受呢……你还留那个人睡在家里,明早又要看到她,你是要气死我吗?”
“不,不是的,妈妈,你听我说……”
“呜呜呜呜……小梅,我的小梅……爸爸,还记得吗?她出生的那天,雪下得好大好大,整个东京就像北国一样,梅花也在雪里开得特别漂亮……护士推我出产房的时候,你已经抱上了她,所有人都夸她像个公主,问这么可爱的孩子取了什么名字,你给我看了她胸前的胎记,说,生在梅花盛开之际,连胎记也像梅花,就叫小梅好么,我说好的……呜呜呜,我的小梅,我可爱的女儿……”
“妈妈……”
齐藤遥不忍卒听,悄悄回到房间,再也没合过眼。
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走着,夜漫长,她靠在小梅身边,情思散漫,想着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甜蜜和苦痛交织在了一起。忆起舞会的情景,她忽然觉得她们彼此间的关系就像最后一支舞,进进退退,退退进进,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好不容易贴紧了,曲已终了,由不得不散场。
理惠子的哭泣犹在耳边回荡,她的心也被这哭泣劈成了两半,一半还活着,一半灰了。活着的一半是受了川原小梅爱的滋养,灰了的一半是川原理惠子的态度。她知道小梅全部的心思都在她身上,然而面对母亲的激烈反对,女儿能怎么样?
她不想叫小梅难做,也不能由着她跟家里拗起来——失去亲人的痛苦和懊悔,她自己是尝够了的。那么,该怎么办呢?其实她是知道那个答案的,只是,终究舍不下川原小梅。情感与理智撕扯了很久,天满宫神社那块褪了色的绘马无意中在眼前晃了起来,于是她想,啊,果然还是应该那么做啊。
蹑手蹑脚穿戴完毕,再一次卧在酣睡正浓的川原小梅边上。漆黑中,她看不见她漂亮的侧颜,只能伸出手指轻触她的脸庞。
她吻过她的眉眼,吻过她的脸颊,吻过她的唇角,一遍又一遍,恋恋不舍,直至窗帘上一点点透出了亮。
我爱你,小梅。
谢谢,然后,再见。
清晨六点,正是JR站工作人员交接班的时刻。服务处上早班的送走了晚班同事后,即刻着手查看交接日志,整理办公室里的一切用具。虽然上班高峰还没到,毕竟城市繁华,一早也是客流不断,于是他还要不定时伸出头去查看改札口的情况,回答前来咨询的旅客的问题。天气不好,干交通这行的便特别注意天气预报,看到大雨标志转为了暴雨的,他眉头皱了皱,隔了五分钟,电脑屏幕上一条接着一条跳出了列车晚点或取消的消息,他预感到,今天这班怕是要难上了。
滞留在车站里的旅客越来越多,站内工作人员倾巢而出,安抚旅客情绪,或疏导他们使用其它交通方式,喇叭一遍又一遍广播着站长的歉意,一块块电子屏也快速滚动着红黄蓝绿白的最新列车信息。半个小时后,雨势小了点,列车陆续进站,工作人员们都松了口气。服务处络绎不绝的询问者渐渐散去,里面的人已是唇焦舌烂。他喝了一大杯水,预备去一下洗手间时,又被窗口外的人叫住。
高高的女孩子拎着水滴成线的伞,发丝凌乱,气喘吁吁,身上被雨淋得格外狼狈,问出来的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请、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个这么高、黑头发、拖着红色行李箱的女孩子进站……”
“哈?”
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谁有空留意啊,再说,这么高、黑头发、拖着红色行李箱的女孩子不是到处都是吗?
“那、那去神户的头班车开走了吗?”
“哦,这个啊,六点的头班车延迟了,不过现在刚刚进站……”
话没说完,女孩子就风一般消失在了改札口里。
终于赶上了!
靠在关闭的车门上,川原小梅止不住地从心里感谢第一个发明24小时便利店的人。
醒来一摸,发觉身边空空如也,她的第六感立刻就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来不及怨自己醉酒误事,她火速洗漱了下,拿过伞就往外跑。
“小梅,你还要去找她?”听见声响的母亲绝望地站在楼梯上。
“……,对不起,妈妈,总之,让我先去找她……”这次,她毫不迟疑,套了鞋便冲入了雨中。
出了家门,茫茫大雨迷了她的眼。该往哪里去寻,能不能寻到,她毫无头绪,只是一味的心急如焚。打过去的手机永远是关闭状态——既然要走,也是能够料到的。她知道她的脾气,也最害怕这一点。“人若是看不见,便容易丢失,要是一松手,会没了影……”伊东临走前的话更加重了她的焦虑和恐惧。
如果这次又不见了的话,一定就再也见不了了,她有这种感觉。
不行,这次决不后退,决不放手,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时间早,雨也太大,路上连一个可以打探的人都没有,一家一家的店门都关得紧紧的,风吹得灯箱嚓嚓作响。走到路口后,岔路四通八达,她一下子呆在原地。路灯已经自动熄灭,天地一片灰暗,连带她的心也窒闷得厉害,直到她发现灰暗里还有那么一点光亮——前头不远就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招牌安静而明亮,默默散发着光与热。
是有这么个人,一个多小时前打车去JR站了。店员很肯定地告诉了她齐藤遥的去向。这种时候,本来人就不多,一个年轻的单身女子便格外叫人注目,况且公车的头班车都还没有,她特地进店来找了正在吃东西的司机,问外面停着的出租车运营不运营。
川原小梅一听,拔腿就到大路上想拦一辆出租,可是住宅区附近此刻来往车辆稀少。她一口气跑到了更远一些的公交站,终于找到了一辆车。一路上,她耐不住地催司机,了解原委后,大叔反过来劝她不要太着急。“到神户的JR头班车要六点呢,无论多早到车站,总得等着”,他说。不过一会儿,大雨转了暴雨。六点敲过,出租车还没到JR站,川原小梅差点就要哭了出来,大叔连忙安慰她,说这么大的雨,JR也未必准点了,她一想对啊,赶紧拿出手机查阅了下最新交通信息,看到数条铁路线已晚点和取消,才稍稍安了点心。
倚在关掉的车门上咳完,川原小梅向第一节车厢走去。其实她并不确定齐藤遥是否坐了这趟头班车回神户,但情急之下不暇细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跳了上去。列车一共有八节车厢,从第三节走到第一节,指定席的人都稀稀拉拉的,没有要找的人,她便打算走一遍自由席。走到第四节,迎头遇上列车员,被礼貌地截了下来,请她坐下以免受伤,她只好就近随便坐了一个位子,伺机再动。
雨疯狂地下,打在玻璃上的雨点泼辣有力,积水从车顶倾泻而下,车窗上激流如瀑。风雨凄凄中,列车在平原上宛如巨龙般顶风前进,转弯的倾斜度比平常更大了些,车厢开始震动,在座的人都握紧了椅边的扶手。过了一个拐弯,车子明显减慢了速度,又过了一个拐弯,车子突然失去了动力,进入惯性滑行状态,乘客们的眼前一暗一亮地明灭了起来,在列车完全静止之际,“突”的一跳,照明全灭了。
车厢里一片哗然,乘客们借着窗外的暗光,发现列车停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六神顿时无主。列车员们迅速穿梭在了各节车厢里,请乘客们安坐下来,等待故障修复和救援。川原小梅借机往五号车厢走去。她集中目力,逐一扫过每个人的脸,走到底也没找到齐藤遥。她慌了,一面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误,一面在最后一节车厢里张皇着。
一个大胖子从左面的一个过道位子上站了起来。他体型太大,就跟相扑选手似的,本来塞在座位上就不舒服,现在车要停多久也不知道,他坐久了,心浮气躁,就要去找列车员问个究竟。不站不打紧,一站,川原小梅的眼睛立时亮了:苦苦追寻着的人,就在他的里面!再一看,她蜷缩着身子,低头抱紧了自己窝在座位上,单薄而无助的模样磨得她的心生疼。仿佛感应到了她的视线,齐藤遥也抬起了头,望见她的一刹那,她的眼里溢满了震惊。川原小梅正要疾步过去,“轰”的一声巨响,一个庞然大物在她身后气势汹汹地横插进来,穿厢而出。
一节JR车头载着瘫昏的司机拦腰撞断了列车最后两节之间的勾连,瞬间,天翻地覆。
第七节和第八节已经被撞得脱了轨,所有设备支离破碎,漫卷的乌云下,暴雨不停地往车厢里灌,孩子的哭闹,男人的呼喊和女人的尖叫混成了一片。川原小梅重重跌倒在地板上,由于车厢倾翻,她随着重力滑向靠窗的位子,中途头部为一件大型行李所撞。看见齐藤遥被变形的座椅压在底下,她强忍晕眩,拼尽全力扒开面前的一切阻碍朝她爬去。不过三米多的距离,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地板上另一个乘客的鲜血浸透了她的胸前。与此同时,齐藤遥也尽力掀开了压在身上的断裂座椅,艰难向她爬来。两相努力,川原小梅带血的右手攥住了齐藤遥的左手,彼此再向前膝行几步,终于灰头土脸地抱在了一起——
“遥!”
“小梅……小心!”
最先赶到事故现场的是附近地区的消防队员和前后两个JR站的工作人员,之后,医生护士警察等其它救援人员从四面八方赶来,现场人声鼎沸,急救车的鸣笛,液压剪、无齿锯和金属切割机等工具的轰鸣声响彻天际,救援人员从切割开的车体中间鱼贯进入车厢,抬出一位又一位伤者。
“喂,你们两个,受伤了吗?”
“我、我没事,求、求求你,快救救她……”
浑身是血的女孩子虚弱地哀求着,从她怀里传出的呻吟声越来越小,终至消失。救援者七手八脚地先把个儿小的抬了出去,剩下的一个心里一松,也没了知觉。 -
最终回
嗯……
还在列车上吗?
不,不是,是在床上……陌生的床……得救了吗?这是哪里?
“请放心,检查结果没有异样,只是一些擦伤,还有一点脑震荡,那么多血并不是伤者本人的……”
“谢谢,谢谢……呜呜呜……”
……
谁?
是谁在说话?
好像不止一个人,有熟悉的声音,也有陌生的声音。
身体……好重,绷得好紧……手,对了,我的手……诶,不痛,也还能动,但是,明明左胳膊不是断了吗?
不行,头好疼……眼皮好沉,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
一觉深沉,睁开眼时,天已大亮。经受不住强烈的日光刺激,手先在双眼上遮了一遮,尔后慢慢适应了过来。
这是一间多人病房,不过视野所及,只有对面拉着一半隔帘,睡着一个陌生人,房内很安静,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儿。
护士先于医生走了进来,“啊,你醒了啊!”她有些激动,接着告诉病人说,她已经昏睡了两天,家里人都快急疯了什么的。
家里人?
母亲来了?
唉,她刚刚出院没多久,怎么能让她知道自己出事了呢……
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是嗓子干涩,没能发出声音来。努力清了清嗓:“那个……”
“小梅!!小梅!!!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呜呜呜……”
曾经听过的哭泣声,从门口一直来到病床边。
“你母亲可是天天守着你啊……”后面进来的医生拿出听诊器开始检查。
“小梅,我的小梅!妈妈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啊,呜呜呜呜呜……”
“诶?阿、阿姨?”手被对方抓住,齐藤遥望着川原理惠子,刚刚复苏的大脑有点转不过来。
“医生,医生!快看看她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难道是失忆了吗?”被女儿叫做阿姨,川原理惠子刹时骇然,连忙求助于医生。医生随即给出了几道简单的测试题,测完之后肯定病人的大脑没有任何问题,“也许是脑震荡后遗症,过几天就好了”,他走前安抚道,川原理惠子这才放下心来。“真是太好了”,她抹着泪,“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呢?”
“……,阿姨,我……”
“叫妈妈!啊, 刚才那个医生一定没好好检查,我再去叫他……”
“不,不用了,呃,妈……妈,身体……还好,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从床上坐起,齐藤遥就觉得不对劲。她明明记得自己被行李架里摔出来的箱子当场压断了一条胳膊,但是现在两条胳膊都完好无损,不痛不痒还行动自如;另外,自己的腿什么时候够得到床尾了?还有,站起来后,竟然快跟旁边那个衣帽架齐高了!她觉得有些怪异,但是没弄明白问题出在哪里,然后,在洗手间入口,看到镜子里反映出来的人像后,她惊呆了——
川原小梅清清楚楚地站在镜子里!
她趴到镜子上,无论怎么看,那都是川原小梅的容貌身姿。她拍拍脸,镜中人跟着一起龇牙咧嘴了下,她死命掐了一下胳膊,痛感真切实在。最后,她迟疑了下,缓缓拉开领口,淡淡的梅花胎记立刻跃入眼帘。
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梅呢?小梅在哪里?!
她惊恐之极,洗手间也不去,就往外面跑,一转身却被牢牢抱住:“遥!你醒了?”
她差点吓瘫——那个左手打着石膏绷带的……是自己!!没错,现在的情况是,自己单手抱住了自己?!
“我、我是小梅啦,别害怕……”来人见她满脸震怖,瞪着眼睛,赶紧自报。
小梅?齐藤遥根本无法相信,但是又实在无法解释面前的现象。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和父亲交换身体的事情吗?”
……
一刻钟后,齐藤遥觉得川原小梅所述之事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围,可是看看自己现在的身体,她又不得不相信,这时,她才真正理解了川原父女身上谜一般的气质:明明是大叔,却纯净温柔,又透着点稚气可爱;明明是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却拥有超乎年龄的工作经验,作风也不知不觉带了几分老成。
啊,心里藏着这样的秘密,一定憋得很累很累吧……
她这么想着,涌起了一阵自责,把小梅纳进怀里:“一定很辛苦吧……抱歉,以前以为你是胡说瞎编什么的……”温柔的怀抱里,小梅微微湿了眼眶,使劲摇了摇头:“没关系,换我,我也不会相信的。”这一动,牵动了些许身体,小梅拧了下眉,齐藤遥的心也跟着抽疼了下,仿佛又感到了骨头断裂时的钻心疼痛。小梅忍住痛,伸手摸摸她的头:
“没事啦……遥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能替遥承担伤痛,我很高兴~~”
“不,是因为我,你才……”未完的话为两指所封缄。
“不要说了,不然没完没了~”川原小梅略略仰头,朝她微笑着。
“对不起……不过,小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变成了你,你变成了我?”
川原小梅也解释不了这个问题,她只知道,列车事故时,她也好,齐藤遥也好,都存了拼死救对方的信念,因为那样的心情,才交换了身体,至于交换的引子,桃子,她完全想不到端绪。于是,她叮嘱齐藤遥找机会问问父亲川原恭一郎关于桃子的事情。
根源很快就搞清楚了。
川原小梅没想到的是,时隔多年,她又无意中吞下了神奇桃子——跟随川原恭一郎一起来探病的外婆又带了相同的罐头给齐藤遥,里面是和去年一样的蜜饯,而去年送来的那罐,据她说就是那棵最大的桃树结出的唯一果子,因为想延长保质期,就做成了蜜渍桃子,切碎后装了罐送到了东京。
怎么可能,今年又不是结果的时候。川原恭一郎当时就提出了疑问。
老天的意思,谁知道呢。国枝老太太横了女婿一眼。
原来如此。。。。
探病时间结束后,明白了来龙去脉的两人躲在走廊角落里面面相觑。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总之,交换就七天,在剩下的六天里不要露出破绽就行了,川原小梅很有经验地说。
好在工作和生活都有所交集,交换了一些必要信息后,除了各自洗澡或睡觉时难免的尴尬,这两个人在几天里倒也伪装得滴水不漏,无论是川原夫妇还是赶来的齐藤遥母亲都没有发现自家女儿已经换了人。住院的第七天,主治医师宣布川原小梅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理惠子高兴地很,特地取消了医院定餐,回家亲自为女儿煮晚饭。她做了满满两层便当,里面都是小梅爱吃的菜。最后配太阳蛋的时候,她看着炉火犹豫了下,决定做成女儿爱吃的半熟卵。不过,就因为停了那么一下,等她铲起煎蛋来,已经过了半熟的时机。
“啊,完熟了呢……”她盯着煎蛋,不知怎么想起了丈夫的话:
孩子长大了,管也管不了了……
把煎蛋扣在白饭上,她合上盖子,若有所思。
晚上,看着女儿津津有味吃完,她把空盒子收到一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对女儿:“小梅,妈妈想跟你说一些话……”
难道被发现了?!
齐藤遥心里又打起了鼓,然而川原理惠子神色温和:
“呐,小梅,如果你真那么喜欢那个人,妈妈……不会再反对了。”
“诶!”这是什么情况?齐藤遥忘了咀嚼,囫囵吞下了最后一口饭。
“听见你出事,我以为就要失去你了……和失去你相比,我情愿接受你和她在一起,只要你好好的就行……”理惠子又哭了起来。与其失去独生女,还不如放手让她去追寻她想要的——这个道理,在触摸过可怖的死亡阴影之后,她终于想通了。
“妈妈,谢谢,谢谢你……”齐藤遥有些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着泪水,自己的眼泪也不觉下来了。理惠子笑了,把她抱在怀里:
“不过话可说在前头,以后的路是你跟她自己走去,要是吵了闹了,走不下去要分手,妈妈我可不会同情你们一分一毫的~”
“噗~”齐藤遥破涕为笑,“嗨,我们,一定会好好走的……”
翌日一早,川原小梅和齐藤遥醒来时,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川原小梅才办妥了出院手续,公司的电话接二连三追了过来,一堆积攒着的事情等着她回去处理。她到齐藤遥病房里道别,保证处理完事情后再来看她,并劝她不用急着出院——既已伤筋动骨,家里又无人照料,也不上班,不如在医院养伤。
年底本来是公司最忙的时节,不过她年中够勤快,走完了绝大部分客户,托马斯又体恤她刚刚出院,还有个死不肯结束休假的助理,抓了北村手下的人来分走了一些事情,这样一来,跑完最后两趟差事后,她终于在年前结束了出差季,能留在六本木出勤了。
每天上午,她去办公室处理一下例行事务,下午就溜到医院,一直呆到探病时间结束才走。因为断了胳膊的人单手太不方便,她大部分时候就在病房里端茶递水叠床铺被;看她闷了,就给她讲些差旅途中各式各样的见闻;见她饿了,就跑出去给她买东西吃;天气好的话,一起去医院花园散步是每天傍晚前的定番。聊到出院后的事情,川原小梅说想租房跟齐藤遥一起住,让她别回神户,齐藤遥说,确实打算暂时留在东京,因为去浮春之前已经面试了小野课长的新公司,虽然希望其实不大,还是需要等一下回音,如果回去,也就是在新年里看看母亲而已。
川原理惠子对女儿每天往医院跑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再质疑齐藤遥的品性了,只是有一天中午,她实在看不下去女儿为了一盘炒面把厨房搅成了战场,出手替她炒了个一人份,还多煲了一碗汤,又连同各色水果一起装了一袋子。“毕竟是为了救你才骨折的,就算答礼吧”,说完,再也忍受不了提着袋子笑得太过白痴的女儿,把她推出了家门,心里直叹女大不中留。
这天其实是圣诞节,外面没有雪,冻雨索索,然而在暖气片勤恳的运作下,病房里温暖如春。川原小梅削完苹果切成丁,动作轻柔地喂进齐藤遥的口中,完全不避忌房里忙碌着的护士,反倒是齐藤遥一直红着脸。吃完苹果,探病时间将近结束,趁着四下无人,她临走前还偷了个吻。一出门,她就跟一个妇女撞了个正面。定睛一看,居然是齐藤遥母亲。她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方才的热吻,一时局促,问了安,稍聊了几句就无话了,不过,母亲其实在外面伫立已久,也没有忽视病房里女儿双颊上那未褪的春潮,于是,“小梅”,她叫住想跑的人,“能一起进来一下吗?”
病床上的齐藤遥只看见自己母亲在跟川原小梅交谈。她不知道母亲跟小梅说了些什么,有些不安,便坐起来观望,眼见小梅跟着母亲又折了回来。
“刚才,刚才在说什么呢?”她问道。
“我啊,真是惭愧,才从医院出来不久,也没能来照顾小遥,这些日子多蒙你费心了。”母亲没有回答女儿的话,倒先向小梅行了礼。
“不不,没什么……”小梅连忙低头,两只手不断搓着自己衣角。
母亲见她越来越紧张,不禁微微一笑,又谛视她了半晌,“我……还要回医院第二次复诊观察的,接下来的日子,小梅,小遥这孩子……能拜托给你吗?”
小梅一下子愣住,而齐藤遥刚刚消褪的红晕也重新布满脸庞:“妈、妈妈,你说什么呀……”
“妈妈啊,都知道的哟,从你第一次带她回家就知道了。”母亲的表情,慈爱又无奈。
去年那个夜晚,她就察觉到了异样,也旁敲侧击过川原小梅,坐实了两人之间的暧昧。后来也不是不想把女儿往竹太郎那边拉,不过,亡夫挂在嘴边的“爸爸相信小遥”,以及女儿明显的抗拒使她一直在摇摆,现在,目睹了种种后,她决定彻底放弃原来的想法:
“竹太郎的事,就当我没说过吧。明知道你有喜欢的人,还在确诊时说,希望你和他在一起什么的,真是太任性了……所以,就当我没说过吧。”
口上是这么说的,心里还藏着一层放弃的真正原因——听到女儿出事后,身在医院的她急得没法,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竹太郎,不过据女儿告诉,除了电话外,迄今为止并没见过他人,事实上,这母女俩从三月后就没见过他了。这些日子要是没有川原小梅,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经过这么些日子,女儿的心在哪里,谁能待女儿好,她算是彻底看清了。
川原小梅起来,向对方深鞠下去:“请您放心”。挺直后,她那一脸的严肃让母亲觉得,这次的决定,一定没错。
“谢谢你,妈妈……”床上的齐藤遥溢出了泪水。
抚着女儿的发顶,母亲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你的幸福,是我和你爸爸永远的心愿。
又一个新年来临之前的几天,齐藤遥顺利拆掉了石膏绷带。川原小梅陪她去做了最后一次检查。医生看完报告,笑着恭喜她可以出院了,接着叮嘱了很多出院后的保养事宜,齐藤遥自己只是听了点点头,川原小梅倒在旁边拿着小本本听一句写一句,还不时请医生解释一些不太明白的地方,等医生说完,她原原本本把听到的都还原了一遍,复述精确程度之高令医生赞叹不已,直可惜她怎么没去考医科。“这是干什么呢~”齐藤遥莞尔,“因为以后就是我来照顾遥了。”川原小梅认真说。
得到医生的许可,出院手续马上就能办理,齐藤遥就跟了个护士去办手续,川原小梅回到病房,替她把大大小小的东西打点成装,放进红色行李箱里。这阵子以来,看着齐藤遥一天一天好起来,她料到了年前大概可以出院,已经在六本木附近看好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就等她出院后直接签约入住了,但是父亲前天向全家宣布,他被选为了美生首个海外分社的社长,母亲当然也会跟着他一起长期驻扎在外,于是,租房似乎就再无必要了。她坐在椅子上等了半天,齐藤遥还是没回来。传了个邮件过去问,回复是前面还有几个人,需要排队一会儿,她便无聊地在无人的病房里玩起了手机,直到眼前一暗,光线为一个人所挡住。
她抬起头,蹙眉,可是——
“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先开了口,语气中透着明显的不悦。
她站起来,比他高了半个头,便眼珠朝下看他,他立刻觉得自己在气势上输了一截,后退一步,不甘地挺起胸膛,尽量与她平视,还把本来就大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以图弥补身高的缺陷,只不过他不知道,在别人看来,他那三根筋挑着一个脑袋的身躯配上这表情,实在是很可笑的一副样子。
“这是我该说的吧。”川原小梅开了樱唇,不急也不躁。
“我是来看小遥的。”男人说。
川原小梅冷哼一声:“不用了,今天就出院了。”
“啊?出、出院?小遥真是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他显然有些乱了方寸,不过很快自己给自己圆了场:“出、出院是吧,那我正好接她回神户……”
“她不回神户。”
“不回家做什么?阿姨身体又不好,现在只有我来照顾她了!”
“照顾?那请问,怎么现在才来?电话可是两个月前就打给你了吧。”
“啧,连这个都知道么……我被派去北海道公干了,三月以后就没回来过啊!”他嘴上还硬,实际有点心虚,似乎被抓到了痛脚。
是想要那个漂亮可爱能干的女孩没错,可是绑上了巨额黑金和一堆麻烦事的话,他必须考虑有没有去趟那个浑水的必要。所以即使她的母亲在病情确诊后把女儿的手放在他的手里,他还是接受了公司暂驻北海道的差事,此后就算回家探亲,也没有联系过齐藤家。前两天他从自己母亲那里打听到齐藤家的事情都已经解决,这才巴巴地跑来想在齐藤遥面前表现一下,只是没想到今天正好是出院的日子。
川原小梅当然不知道男人心里的各种算盘,但是她想起了四月在齐藤家附近看见他的事情,马上就判断出了他的谎言,当下一阵不屑,只是没去戳破。“总之遥不回神户,会在东京跟我在一起。”她说。
“什么、什么叫跟你在一起……”男人明知故问,冒了滴冷汗。
“我的女朋友,当然是跟我在一起。”川原小梅理所当然的表情里现出几分笑意,像是宣示,像是得意,像是炫耀。
“这……这……不可能,小遥她不可能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我爱她,她也爱我,有什么不可能?”
男人被事实噎得说不出话来,川原小梅就好整以暇地看他焦急着。片晌功夫,他找到了反击点:
“你说你爱她,可是你能带给她什么?光有爱两个人能活下去吗?”
“你能给的,我也能给,甚至比你给的更多,更好。”
“切,怎么可能,我能给她妻子的名分,你能吗?”
“能。”
“不可能,这种事不会被认可的!!”
“嘛,遥她到底要的是什么,是不是在乎这种事情,你恐怕从来不知道吧。还有,世界是很大的,日本或许不认可,其他地方呢?我就不相信没有认可我们的地方;如果真的没有,那,就由我来创造!”
“你你你、你能跟她生儿育女吗?!不能的话,怎么让她拥有真正完整的爱和幸福?”男人气急败坏,妄图以最后的优势给予对方一击。
耳边一片静默。
竹太郎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还没等他完全咧开嘴——
“首先,我想,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生儿育女而已。况且,不是因为生了孩子,才拥有了爱和幸福;是因为爱和幸福,才有孩子吧。
其次,是谁规定,有了孩子才算拥有了真正完整的爱和幸福?”
略带怜悯地注视着他,川原小梅悠悠反问。
男人一霎时灰了脸,喉头上下急剧滚动着,嘴张了合,合了又张,但是最终,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室内恢复了安静,然而依然剑拔弩张,空气里满是嗞啦嗞啦的火药味,仿佛一根针掉下来的动静都会变成争执再开的导火索。
“嘀铃铃……嘀铃铃……”
门外,电话铃声响起。沉浸在纷争中的两人转过一看,是齐藤遥抿嘴立在那里。铃声响个不停,她摸出手机,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意外——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
然后,“面试……合格了……”
她对川原小梅说,没有朝青梅竹马看一眼。
入职集训在新年假期后整整持续了一个月。
三十名新进员工,培训期间小组竞争一轮又一轮,最后是计算个人成绩,前五名能获得海外进修机会,后五名淘汰。培训官格外严格,仿佛就是要烧起烈火验出真金来,每个人都不敢存侥幸心理,也不敢卖弄多余的东西,连晚上回家都不敢怠慢,齐藤遥当然也不例外,天天夜里熬到半夜,书桌上纵横斜乱着一堆一堆的资料,案例和数据表格上覆了一道一道又一道的荧光,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每一个字都披红挂彩,四周的空白处更是密密麻麻注满了笔记和解释,随便拿起一页纸,乍一看的话,所有的字便会像活过来似的跳进瞳中,无边无际自由自在地漂浮开来,撑得人满目涨痛。川原小梅了解这种辛苦,每晚都陪着她,从旁指点之余,也未免心疼,有一次便说,现如今她养得起她,干嘛这么拼命,齐藤遥听了,知道她一小半开玩笑,一大半认真,心里虽然感于她的好意,却也没有去答话,小梅也知道她的心思,不再说下去,两人便继续一同学习。
由于过程太过紧张,到了成绩发表的时刻,齐藤遥已经没了什么期待的心情,只求不被淘汰就好,当培训官念出第四名的名字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地站在队列里,不知道要出去领成绩单,还是一个同事推了她一把,她才如梦方醒地去了培训官身边。
回到家里,川原小梅看她只管盯着玻璃上无声流淌下来的水汽,以为成绩不合格,“不会吧”,她说,“照我的办法,没道理不合格的。”
“不,那个,小梅,是第四名……”
“啊,太好了~可以去进修了诶!……,为什么你都不高兴呢?”
“时间……有点长……”
“多久?一个月?”
“不是……”
“三个月?”
“不是……”
“……”
“是一年……”
川原小梅僵了僵,脸色 黯淡下来,同时也明白了齐藤遥为何一回来就心事重重——
最大的顾忌,就是她们之间的感情。
好不容易在一起了,这样一来,是要分开整整一年吗?
一年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家在不同的轨道上各自行进一年后,有了新的经历,认识了新的人,彼此会变成什么样呢?还会有现在的感觉,还在相爱吗?
无言许久,“……,遥一定很想去吧……对遥来说是大事呢,当然要去……不用管我啦~”最终,川原小梅恢复微笑,柔声道。
早在一年多以前,她就该得到那样一个机会,只不过因为出来作证而泡了汤,说到底也是自己连累了她,这次,不能因为自私,阻挡她去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让她再失去一个良机了。
齐藤遥含着泪,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飞机是三日后早上九点的。
因为是长期驻扎,要购买和准备的东西相当多,也花费了不少时间。等一切料理妥当,川原小梅送齐藤遥去了机场。
她们一起在休息区里坐了一会儿。齐藤遥帮川原小梅复习了好几道简单料理的做法,小梅也关照了不少海外生活的要点。进安检前,齐藤遥不顾大庭广众,紧紧拥抱了她好久后才转身徐徐离去。摩挲了好一会儿指尖上残留的温度,小梅忽然唤住她:
“遥!”
不远处的背影停下,却没有转回。
“要好好保重啊!”
“你也是。”
“我等你回来!”
“嗯。”
背影伸出右手挥了挥,继续前进,消失在了安检的人潮中。
天下离别千万种,结局里,有的渐行渐远,有的反目成仇,有的抱憾终生,但是,有一种离别,是为了更好地重逢。
一年后——
笃笃笃。
“川原小姐,对方指定为新项目做推广企划的高级专员来了。”
“请进。”
“你好,川原主管。”
熟悉而自信的声音里,川原小梅抬起了头,然后,绽放出了比太阳还要灿烂的笑颜。
END
-
圣诞番外
そばにいる
黑夜里,几道光芒升上天空,照亮了站在窗前的人的脸。随着一声“嘭——啪——”,玻璃刹时为绽放的烟花所染,抽象画似的缤纷。喧嚣散尽,她依然脸朝窗口,俯视着远处灯火绚烂的商业区,暗淡的光从窗外流淌进来,勾出她的身影。不一会儿,从客厅传来了低低的深夜报时声。尽管离开公司已经将近一年,延续多年的生物钟却依然如故,她便裹着睡袍,在一贯的睡点到来之际陷进了柔软的大床上,外面夜空的璀璨和街道的沸腾消弭在25层的高度和厚重的窗帘后,丝毫与她无关。
对她来说,又是一个安静的,一个人的平安夜,这些年来业已习以为常,不过今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她到底有些难以入眠。数天前某人信誓旦旦说今年能回来呆到新年后,昨晚却又无可奈何地说,会议延期,回不来了,这一起一落,叫人怎能不生出些失望来?
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终于艰难地进入了浅眠。
“啊,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
“哈哈,遥,你相信吗?我们在这里站十分钟都不会有人经过。”
“骗人吧?”
“真的哟,夏天很多人都出去度假了。”
“但是,这是大街诶,总不会一个经过的人都没有吧。”
“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打一个赌,输了的人要答应赢了的人一件事,怎么样?”
“……,好吧。”
……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哟西,是我赢了哟!”
“诶,还真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没骗你吧~~那么,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哟~”
“唔,说吧。”
“……,……,……”
“怎么不说话?”
“……,……,这个,那个……遥!嫁给我好吗?!”
“诶?!!”
“我、我、我会尽我所能待你好的,让我、我一辈子在、在、在你身边好吗?”
……
“滴,滴,滴……”
时钟的报时声又传进了耳中,她模糊的意识回复了一丝清明,不过并没有睁开眼。
怎么会梦到被求婚时候的场景呢?
不知道。。。。
一辈子在身边呐……
她把手背放在眼皮上,反复忆念着那个人说这句话时的神色语气,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就在即将进入深眠之际,她忽然为一阵窸窣声所扰醒。
哪里来的声音?
难道是小偷?
不,不可能。
这里是那个人精心挑选后买下的公寓,位于东京都高级住宅区,整个区域的治安和楼内的安保都是无可挑剔的,蟊贼怎么可能进得来?而且,睡在客厅的小小比也没有一丝声响,应该……没事吧。
虽然这么想着,她还是想起床出去看一看,可是身体似乎已经早于大脑进入了睡眠模式,重得压根就不听指挥,她便挣扎在意识与身体的矛盾之间。
窸窣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浴室的水声。
大约一刻钟后,大床剧烈上下起伏了几回,散发着与她身上相同香波气味的身体带着湿漉漉的水蒸气钻进了被窝,一双手自背后将她完全环住。
她的身体瞬间应激收紧,不过下一秒,她便闭着眼睛扬起了微笑,反身回抱住对方。
黑色的发丝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双唇被含住,舌尖轻轻在上面打了几圈后毫不犹豫地穿过牙关攻城略地,几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激烈,一直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方才撤出。刚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又被堵上,片刻后,颈窝、锁骨也相继出现了斑斑点点,只不过,一改刚才的暴风骤雨,肌肤被一寸一寸细细品尝着,缱绻而缠绵。
温存许久,来人才发出一声绵长而满足的叹息,伏在她胸前停止了动作。
“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意外和惊喜同时涌上心头,她一手拉上被子,盖住她裸露在外的肩,一手转开床头灯调了最低一档,整个房间便笼了一层朦胧的青纱。
“我想你,老婆……”胸前的人抬首,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脸。
“噗……堂堂川原总监,不会就因为这个而临阵脱逃了吧?”
“你还笑!你不知道这次会议有多无聊!”川原小梅恼怒道。
明明几天就能解决的事情,对方却一直拖拖拉拉,而原定19号飞过来参加会谈的阿拉伯人又打电话来说,当地下了一场大雪,公司决定放假八天!
八天!
八天啊!
下一场雪放八天!
小梅的忿忿之色溢于言表。
新年,情人节,生日,结婚日,圣诞节……
各种各样的节日和纪念日,这些年来,到底跟齐藤遥过过几次,她自己心里很明白——大概一个手就数得过来了。本来预估这次会议能赶在圣诞前结束,连线时便保证今年两个人能好好过圣诞和新年,不料直到23日还没敲定最后的条款,加上阿拉伯人放鸽子,会议已经铁定要往后拖了。昨天中午,看过一脸微笑的法国人递来的新日程后,她整个人彻底石化——
只有24日到26日放假,如果拖到年后,1月1日再放一天!
这叫她怎么飞回日本去啊?
只能哭丧着给齐藤遥和母亲打了电话,道歉了一遍又一遍。齐藤遥虽然难掩失望之情,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她自己好好保重;母亲就唠叨多了,说要不是约好圣诞聚餐,才不会买那么多食材,然后开始怪女儿尽给自己添麻烦,一通牢骚完毕,最后一句是——不回来就别回来了,反正我们家有小遥就够了——语气毫不客气。
这世道,什么时候亲闺女不如养女了?
她怀着一种被母亲遗弃了的心情挂了电话。工作人员在午休时送来了难得的日式工作餐,但她嚼来嚼去毫无滋味。吃完后,一腔窝火之下,她便一个人溜达在公司附近的街上。异国满街的圣诞气氛和四处拥吻的情侣成功引得她咬牙切齿妒火中烧,公事私事上郁积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她转头就跑回酒店整理起了行装,接着千辛万苦抢到一张死贵死贵的当晚全价机票,最后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换来了一个能在自家床上抱着心爱的人的平安夜。
“搜噶,中途离开会场不要紧吗?”
“让下面的人代我去了,有事他们会报告,而且估计下午其它两方的人心思也不在磋商上,不会有什么进展。”
“嘛,就算回来也只能呆一天而已,何必赶来赶去的……”
“……,我知道,是我不好……”
胸前传来了闷闷的声音。齐藤遥知道她在想什么,无奈地揉揉她的脑袋:“没有怪你呢……只是来来去去那么长时间……”
她确实没有怪她。
要怨,也早在多年前就怨过了。婚后不久,曾经几乎两个月见不到枕边人,大小家事一概都压到她身上,一个人又忙里又忙外,身心俱疲,觉得日子快过不下去了,然后就发生了争吵。争吵的结果是,两个人第二天就交换了身体。于是她顶着她的头衔出差去,她在东京上班下班加班,过了七天清锅冷灶、无人应答“欢迎回来”的日子。交换结束,彼此都没了脾气,想想自己心里还是爱对方爱到心软,便各各妥协认命,抱在一起互相检讨了一回,重归于好,不复再吵。
川原小梅闻言,把身子上挪了一些,捧住齐藤遥的脸小心看了一看,确信她并不是在怨言才放下心来嘻嘻一笑:“还是老婆好~~”,接着低头在齐藤遥的颈上一阵没正经的轻蹭轻咬,惹得她笑捶了好几下后,抬头又换了认真的神色,把她搂进怀里:“没关系,真的,就算花了很多时间在路上,只要能这样抱着你,一天也好,半天也好,哪怕只有一刻,我也愿意……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嗓音依然糯糯柔柔,只不过在长途飞行和夜色的影响下,带上了几分低哑。这样的夜半私语,齐藤遥在过去听过无数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最初令人悸动不已的爱语已无法再像开始时那样教人脸红心跳,却逐渐变成了一股能熨平内心的安宁力量。她窝在小梅怀里,弯着眉眼,仰头亲了下她的唇角:“我也想你~”轻轻的回应换来了又一个温柔的吻,她闭起眼睛,沉醉在永不疲倦的唇舌嬉戏中。然而不过数秒,伴着一声低低的“啊”,热度忽而离开了唇上,她略带迷茫地看她匆匆披着睡袍下了床,还没弄懂是怎么回事,颈间突然多了一道冰凉。她垂眉一看,一条精致的项链横亘在她颈上,链上细细碎碎的钻石在台灯下闪耀着温馨的光芒。
“真漂亮……”她情不自禁赞叹道,川原小梅则双手撑在床上俯视她,柔声说:“圣诞快乐哟,遥~”。说着,她扶坐起齐藤遥,利索地替她戴上项链。项链不长,正好垂到齐藤遥的锁骨下不远处,她看了又看,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很适合你~~”说完,又神秘兮兮起来:“呐,遥,猜猜是什么牌子的?”
齐藤遥取下项链,放在手里端详了好一会儿也没辨出是哪个牌子来,链子上压根没有任何印记。她心下一动,不过口中仍笑着说不知道。
“耶~遥都不知道,太好了~~呐呐,是爱妻牌哟~~”在外以冷静果断闻名的总监大人得意得像个孩子,格格笑了好一会儿才告诉齐藤遥,那是她找设计师定做的,而上面的每一颗钻石,都是她亲手镶上去的。“嘛,其实镶得不是太好啦,后来首饰店还是帮我重新加工了一遍的,不过他们还称赞我很有珠宝镶嵌的天赋呢……”
“你、你哪里来的时间……”齐藤遥顿时心脏一窒,觉得手里的项链重得不像话。她猜到了这并不是店里买来的普通项链,但是她压根没想到上面承载了川原小梅亲手的努力。小梅忙起来有多忙,她再了解不过,这项链上的一圈小钻,得花多少时间啊?!
“总不能二十四小时想工作吧……而且跟遥比起来,这个真算不上什么~”川原小梅笑笑,正色道。
齐藤遥从公司辞职的事情,一直令她颇为愧疚。
那年夏天,她在赫尔辛基无人的大街上单膝跪地,深情款款地对她说,让我一辈子在你身边,可婚后的事实却是,她出门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唯一的一次争吵后,她开始意识到了某个在热恋期里被严重低估了的问题,也暗自考虑过应该如何去解决,谁知经济不景气下HBD居然还蒸蒸日上,日本办事处升格成了分公司,她的头衔也从主管变成了经理,从经理变成了部长,连出差也从国内变成了国际,这下别说是解决问题,连缓解都做不到了。每次回忆起当年的求婚词,她就恨不得抽死食言的自己。前年推辞不了升亚洲区总监的时候,同事们在酒会上纷纷表达了祝贺,她脸上笑着,心里却害怕得要死——不是怕工作做不好,是怕又要委屈了家里那位。之后,她吸取过去的教训,再忙也一定每天跟家里联系,希望多少能弥补不在她身边的缺憾,所幸的是,齐藤遥再也没有跟她抱怨过什么,直到有一天她回家,她告诉她,她辞职了。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同时却又感到,这也许是必然的结果。
那是与第一次争吵时几乎相同的局面,而且更加严重,只不过这次对方没有怨言和情绪,而是权衡再三,选择了退让来守住两个人之间来之不易的关系。就是因为这份退让,自此之后,客厅里总有一盏始终为夜归人亮着的灯,房间里才会充满了阳光的味道,这套公寓才变成了一个生活气息浓郁的真正的家,一场危机也得以化解于无形。
然而,这不代表退让的一方完全没有隐忍和委屈——这点川原小梅很清楚。她知道她一步一步走来艰难,如今为她主动放弃了多年努力的成果,牺牲太大,因此现在她为她做再多也不嫌多,不嫌累。
收起项链,眼见川原小梅一连打了两个呵欠,原来坐着的身子已经滑到了床上,齐藤遥便顺手关掉了床头灯,也睡了下去。刚躺进被窝,小梅一手揽过她说:“飞机是后天的,明晚我们去涉谷的餐厅吃饭吧。”
“嗯,好~”尽管没有说去哪家,齐藤遥知道她说的是哪里,那是她们常去的一家店,几年下来,早已与店长相熟。上次去的时候,店长还夸她们这么多年了,感情还是那么好,彼时,齐藤遥一边谦逊着“哪里哪里”,一边注视着另一头全神贯注替她圈选着爱吃的东西的川原小梅,眼里柔情万分,惹得店长羡慕不已。
“丸生财团的末广给我发了张请柬,叫我带你去参加他们集团的新年酒会。切,别说我没时间,就算有,也不会去,更不会带你去,老婆是随随便便带出去跟他们应酬的吗?再说那家伙上次看你的眼光真是……再看一次的话我绝对会拿刀杀了他的!!!”
“噗……”
“别笑啊……一点都不好笑……哦,对了,有人听说了你自由策划师的名头,不知怎么找到了我,指名你做一个企划案。我把东西带回来了,不过你现在手上还有三个项目,这个案子有空就看一下,想做就做,不做也无所谓。”
“好。”
“唔,估计新年前后这个会肯定能开完。不过,下一趟会议也已经排好了,一月中旬会去意大利一趟,你要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哟~”
“诶?为什么我要整理自己的行李?”
“嘻嘻~~因为你会跟我一起去嘛~我让公司把一张头等舱换成两张经济舱,一个行政套间换成一个标房,要求带你一起去,这样,就算是出差,我们也可以天天在一起~”
“公司同意了?”
“他们省了好多钱,为什么不同意?这是上次二阶堂君教我的,说连美生都同意,HBD肯定也会同意的,果然呢~~我们在意大利会呆蛮长一阵子,你记得多带点东西哟~”
“我知道了。已经很晚了,你也累了,快睡吧,别说了。”
“嗨嗨~~说完最后一件事就睡……遥,说实话,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
“嗯?”
“其实,我打算做到明年春天就不做了。”
齐藤遥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静静等待川原小梅说下去,她相信她做决定之前,一定是详细思虑过的。
川原小梅接着道:“大道寺前几天给我发邮件了,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他合伙去,他自己的公司现在也规模大了,希望我可以过去帮他,我看了下他那边的情况,前景应该不错。给的头衔和薪水虽然及不上现在HBD的,不过也足够生活和供房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在东京上班,不用整天飞来飞去的,这样,就可以天天陪着你了……”
絮絮碎语中,川原小梅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直至没了动静。
齐藤遥等了一会儿,不见她说下去,再贴紧了她一点,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于是,黑暗里,她替她掖严了被子,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哦呀粟米,达令~”随后,在那熟悉的臂弯里,她也睡了过去,很沉,很实,唇边还漾着笑,仿佛在梦中看到了更为美好的未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