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白石惠早晨醒来时,绯山美帆子正昏昏沉沉在她怀中睡着,见她肤白胜雪,眼睫卷翘,便心生怜爱,圈着她吻了吻她的眉心,低声唤道:“美帆子,该起了。”白石惠声音温软,绯山美帆子听了更加昏昏欲睡,只往她怀中钻了钻,嘟囔道:“再睡一会。”好久没见她这般无赖的样子,白石惠一颗心都要化了,左右拿她无法,拍了拍她便先行起身了。
白石惠先她一步洗了漱,方收拾了药箱,又犹豫一番,才往腿上几个穴道上施了针止痛,绯山美帆子所言不假,她原本腿伤未愈,不应过多活动,然而现下情形,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老实歇着了。打理停当后,她才复又推开门,欲唤绯山美帆子起床,发现这人竟果真又沉沉睡去了,也知她这几日跑前跑后,未曾停歇,加之黑田攸二之死对她打击极大,身心俱疲之下,元气大损也不奇怪,遂轻轻拉上门走了。
待她自外返回时已是日暮时分了,进门见香坂佳乃正看书,左右又不见绯山美帆子,因问:“绯山医生可是还未归来?”香坂佳乃闻言,摇摇头,答道:“绯山医生正躺着呢。”白石惠心中一惊,忙问:“一天不曾起来?”香坂佳乃道:“正是,我也觉得奇怪,绯山医生只说身上乏力,不让人进去打扰呢。”
白石惠听罢心中奇怪,站起身来便往卧房中去,果见绯山美帆子正于被衾中熟睡,便快步走近唤她,然而叫了几次,她都不曾醒转,白石惠忙执了她的手去探脉象,这一探下去,心就凉了半截。
绯山美帆子脉象沉细而迟,昏昏欲睡,神识时明时愦,四肢逆冷,如此病症,皆与城中那致命的渔夫病相符,换了常人,她必能果断诊出病来,然而现下绯山美帆子得上了,她竟一反常态地诊了又诊,只觉自己怕是诊错了。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明明昨日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今日便病得起不来身了,这人分明与自己许了生生世世,怎会当真染上病了呢?
白石惠心痛难忍,握了她的手不敢放开,见绯山美帆子忽然眉头紧皱,白石惠以为自己握痛了她,方又慌里慌张松手,便见绯山美帆子雪白藕臂上竟泛起黑紫之色来,触目惊心,白石惠心下明了,便是自己方才如何失了分寸,也不至于将爱人手上握成这般颜色,她脱力地跪倒在地,心里知道,绯山美帆子是真的病了。
白石惠强忍心痛,起身取了纱布来给自己围上,又唤来香坂佳乃,也递给她一条,而后镇定道:“归雁堂再不安全了,佳乃先去阿土那儿呆两天,好不好?”香坂佳乃见白石惠模样,心下已将绯山美帆子境况猜了个七八分,双腿一弯竟跪了下来,哭道:“我不走,我的命是白石医生和绯山医生给的,我怎能走?”白石惠闻言,想到她与绯山美帆子收留香坂佳乃时,又是那般心有灵犀、自以为是,如今绯山美帆子病倒,香坂佳乃又生来倔强,遂又一阵心痛,只觉造孽,强笑道:“你是不信我的医术?”香坂佳乃忙摇头,道:“我信的!”白石惠又道:“那便是了。如今绯山医生病倒,你还留在这里,岂不添乱?”香坂佳乃闻言,再无话可说。
夜里绯山美帆子忽然就醒了,白石惠见她睁开双目,心中如释重负。原本白日绯山美帆子清醒时,独自也给自己诊了病,这才将自己关在房中,现下见白石惠模样,又见她手中拿了半碗药,守在自己身边,于是也瞧着她,心里酸得不知说什么。
白石惠紧盯着绯山美帆子,颤声道:“睡了一天,可算醒了,身上可还乏?”绯山美帆子听她细语柔声,眼里泛起泪来,摇摇头,仍不说话。白石惠强笑道:“不乏了就好,说明在好转,我好容易喂下去半碗药,还在发愁后半碗要怎么喂,你就醒了。”
言罢,白石惠扶她起身,因又递给她药碗。绯山美帆子的病来得急且重,现下已是要用上几味猛药了,白石惠怕她觉察,便又加了些味道重的混淆其中,见她大口将药饮尽,白石惠松了一口气,扯出笑来,道:“我出诊时,听闻有许多患者是喝了药就好的,这药这般苦,想必他们喝药时都不及你痛快。”
绯山美帆子闻言,终于凄然一笑,道:“你何苦唬我?我何尝不知这病从来没有对症的药,纵是好的那几例也不过是身体强健,硬熬过去的。”白石惠见状,忙抱紧她,哽咽道:“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说好要一起白头到老,你才二十一岁,你不会有事的!”
白石惠一心想着,绯山美帆子素日生龙活虎的,怎么也不该病得这么快,然而绯山美帆子隔日便发起高热,浑身泛紫,已是重症了。几日过去,绯山美帆子闭目沉沉而睡时,偶也不住地说起谵语,有时白石惠听她梦里还在唤自己姓名,也不知她那般担忧所为何故。她眉头紧锁时,白石惠的心也跟着揪起来;她不思饭食时,白石惠也没心思饱腹;她在梦中落泪时,白石惠也随着她哭。一番折腾下来,两人都消瘦许多。
绯山美帆子醒来时,便见白石惠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满眼的疼惜,心中酸涩,只道:“你别靠我这样近,你的命是患者的。”白石惠闻言拼命地摇头,眼中泪水因就随着往外甩,道:“我的命,从来只是你一个人的。”
绯山美帆子闻言,方欲劝她,嘴里忽然涌上一股腥甜,心下大惊,握着拳强咽了下去,又见白石惠一脸关切朝自己瞧来,忙扯了个笑,道:“想吃阿叶婆婆做的盐馒头。”白石惠被她说得一怔,皱着眉道:“吃那个做什么?那个现下对你不好。”绯山美帆子抓着她的衣袖,不依不饶道:“我就想吃那个,旁的我也不想吃,就一次!”
绯山美帆子说着,心里一酸,蓦地就落下泪来,白石惠素来宠她,最见不得她哭,心软道:“好吧,就一次,我这就去给你买来。你乖乖在这等我,不许胡闹。”绯山美帆子眼角一弯,道:“我又能去哪呢?”
待她走了,绯山美帆子忙捂上嘴一阵疾咳,只觉自己几乎要嗽出五脏六腑,浓稠的鲜血不断自口中涌出,顺着她的指缝滚将下来,血珠落在地上,像一朵又一朵的红梅,猩红颜色,刺目非常。
夜已深了,四下悄然无声,白石惠因就提着灯笼往那阿叶住处去,她心下急着去给绯山美帆子买盐馒头,然而她腿上有伤,前些时候不显,今夜刚迈出家门便是动一动都痛,因也走不快,于是也只好尽她所能地快些,一路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又摔着。
白石惠一面拍着阿叶家的门,一面喊着:“婆婆,我想买您的白玉馒头!”直到她手掌都拍肿了,那阿叶才顶着惺忪睡眼将门启开,一见白石惠模样,忙又退了几步,生怕染上晦气。
白石惠见她厌弃,也顾不上许多,一面自己也远离几步,一面恭敬复道:“婆婆,我想买您的盐馒头!”阿叶不耐烦道:“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关门了,明日再来吧!”语毕,阿叶伸手欲去关门,白石惠见状,忙上前顶了门道:“您要多少钱都可以!”阿叶见她执着,怒道:“我不卖!”
白石惠慌了,颤声道:“婆婆,美帆子病了,病得很重,她只想吃您做的盐馒头!”
阿叶闻言,心生不忍,然而一闭眼又想到白石惠与绯山美帆子所行不韪之事,复狠心道:“你回去吧,我不会卖给你的。”
阿叶眼见着白石惠眼中光芒逐渐黯淡下来,以为她终于放弃,谁知她忽然就后退两步,在自己身前直直地跪了下来,膝盖落地,发出一阵闷响,连阿叶听了都觉心悸。白石惠强忍着痛,眼中含泪,哭道:“婆婆,求您了!”
天寒地冻的,白石惠身着白衣,与此方逼仄房屋格格不入,在无边的夜色中煞为显眼,仍是那副不染凡尘的模样,而阿叶却觉得,那个才二十岁的孩子,此时此刻像被抽空了魂灵,眼中失了生气,少了光彩。
绯山美帆子十岁刚出头便被父亲送来学医了,阿叶在弘州住了几十年,几年过去,无论她长成如何倾国倾城的模样,阿叶却只觉得,她一直不过是那个贪嘴调皮,却从不逾矩的孩童罢了。阿叶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听白石惠说绯山美帆子病重,她心里也咯噔一下,然而现下城中人言可畏,凡与绯山美帆子和白石惠交好的,皆少不了要受人指摘,她阿叶是生意人,如何又受得了这代价呢?
白石惠不知阿叶心中犹豫,听她不说话,垂着头道:“我只要两个盐馒头,您要什么东西、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有,只要我能。”
阿叶叹了口气,终于转过身往屋中去了,白石惠听着里面的动静,心中松了一口气,然而随之却升起铺天盖地的失落来,她要买来心上人要吃的甜点了,可她却是如此的怅然若失。
她的心空落落的,她想,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至于此?
不消片刻,阿叶快步走出,扔了一包白玉馒头与她,一面关门,一面道:“别说是我卖给你的。”
刚出锅的白玉馒头,还冒着热气,自然滚烫,白石惠生怕凉了,忙接了护在怀里,站起身的那一刻,她本跪得麻木的右腿突然传来针刺般尖锐痛楚,她再顾不上,一路慌里慌张返家去了。
然而绯山美帆子最终也没吃上白石惠抱在怀中的白玉馒头。白石惠回去时,绯山美帆子已病得人事不省了,白石惠被她满掌的血和嘴角的血痕吓得魂飞魄散,手上失了力气,一松劲,包袱落在地上,其中那几个金黄的盐馒头便滚了一地,再不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