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制作人的说法，他们预算不是很多，搞不出效果爆炸的CG或者宏大的背景，但既然是电影，怎么也不能显得太小家子气，能填充银幕的场面还是要有。于是，一排广角摄像机被拉进了内饰复古而华丽的教堂，群众演员的数量也不可小觑。比起电视剧来，拍摄现场要热闹得多。不过总的来说，她们既不需要在停机坪上跑来跑去，也不需要因为完不成动作而一遍又一遍地NG，每天拍摄完回到家，户田和新垣研究完剧本，在睡觉之前还能剩下些精力做一会儿自己喜欢的事，也不用花掉一整个休息日来补觉。
继盐水画、缝制布偶和在石头上画画之后，新垣结衣又发展出了新的爱好。她看中了道具组给中川警官的孩子们准备的乐高积木，在室内拍摄时就喜欢避开吵闹的人群，自己在休息室里摆弄。户田当时以为她在睡觉，直到两天后，新垣很开心地把拼好的沙滩车和GT赛车分别送给了两个孩子，户田还装作受伤地问她，“你怎么都不送我点礼物？”新垣狗狗似的大眼睛转了转，没过几天就举着自己网购来的救援直升机在户田面前傻傻地笑。大概是觉得不尽兴，她这次买了一盒几千块积木的救援直升机机械组。经过几年的更新换代，据说这款成品能被遥控着飞起来。
救援直升机和新垣专注的样子让户田想到了那位温柔又有点固执的白石医生，她悄悄接近房间里陷入自我世界的新垣，站在她身后，把她过肩的长发扎成一条长长的马尾。新垣并未停下，举起螺旋桨在眼前转来转去，拖着长鼻音算是回应。户田也没作声，她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让柔软的发丝从手掌中像瀑布一样滑落，然后又把马尾分成两叉，摆在嘴边装成胡子。新垣轻声笑了，放下手中的玩具，转过身捏了捏户田的鼻尖。
“怎么了？”
“没什么~”
认识这么久，户田当然早就知道、也习惯了新垣结衣这样飘忽不定的气质和性格——心情好的时候愿意多说两句话陪她发发疯，累了的时候就打扫卫生、或者像这样自己做点什么来修复因为拍戏而透支的情绪。所以户田很识趣地没再继续撒娇。新垣把她拽到面前，握着她的手孩子气地左右乱晃。“我在努力做给トッティー的礼物，要不要鼓励我一下？”
“好呀。”户田毫不犹豫、甚至有些窃喜地送出一个大大的拥抱。
和新垣不同，户田惠梨香虽然不讨厌在家宅着，却也是个运动派，潜水也好、跑步也好，她喜欢全神贯注之后那种无与伦比的放松。今天户田约了朋友去棒球打击中心，不再打扰家里的玩具工程师，她回到楼上的家里换好运动装就出了门。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户田坐在长椅上观看其他人以各种姿势挥动球棒。有的人看起来很专业，有的人整个扭成很奇特的姿势，有的人挥空了差点闪到腰，户田不忍直视，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自己的腰也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那嘎吱的声音是从前方传来的，其中一个房间的门被打开，瘦高的男人走出来，他的头发因为出汗看起来像野蛮生长的杂草。
“啊，是你！”
“咦……户田さん？”
来人正是小田切，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见到户田，先是愣了愣，然后急忙把帽子戴好，遮住了那一头乱发。他说他今天本来约了龙星打网球，结果被放了鸽子，才只好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他被西浦导演叫去看剧本了，好像有个地方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更好。”小田切指了指户田身边的空位，用眼神询问她是否可以坐下。户田点点头，他便坐在了她旁边隔了一个身子的地方。户田只能看到他在兜帽下的半张脸，鼻梁挺拔，嘴唇也薄薄的，脸上还有些运动过后的红晕。和在片场见到时完全是不同的感觉。
“户田さん也喜欢打棒球？”
“倒也没有，只是我曾经偶然间试过一次，就喜欢上这种……”户田思考着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干脆举起双手比划，“不知什么时候球会飞过来，我就要完全集中注意力，然后在瞬间做出反应。咻——这样的感觉？”她扭动身子做出击球的动作，然后捂着嘴笑道，“哎呀，说得像那么回事似的，其实我打得很烂啦。”
“潜水的话就厉害了吧。”
小田切在大学时受到户田的影响也试了试潜水，后来就爱上了那种被柔和的静谧包裹住的感觉，那种状态能够让人静下心。说起潜水，户田也来了兴致，她和他介绍了自己去过的几个不错的地方，又从运动聊到了最近在拍的电影，又聊到户田曾经诠释过的一个又一个的角色。小田切说，明明也没差多少岁，那时候户田的表演却让他震撼，他那时候一直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将天真烂漫与神经质都演得那么真实呢？
“只是一个‘普通’的演员罢了。”户田自嘲般地强调着普通两个字。
“哪里普通了？”他转过头，仍旧是那副略显害羞的表情，注视着户田的眼睛附近，就像春日里柔和的阳光一样自然，“感觉户田さん和一般的女性相比很特别，有种——”
“男子汉的气概？”
“呃，我本想说‘特立独行’来着……但女性拥有男子气概没什么不好啊。”在户田疑惑的眼神下，小田切解释说，所谓的男性特质和女性特质不是连续体的两端，而是相互独立的两方面，一个人如果同时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共情能力和情感表露的人，比起单独的大男子主义或女性化，其实更适合在社会中生存。
“我想，户田さん一定很受欢迎吧。”他最后总结道。
户田张了张嘴。很难得会有男性夸奖她作风硬派，似乎他们都更喜欢她可爱、或是色气的一面，就连前夫丹羽在过了热恋期之后，也会因为她工作太多或是不够粘人而感到不满。除了那个人。她想到了新垣结衣，淡漠的脸上一双亮晶晶的眼，两汪清泉里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晰而完整，好像愿意接纳关于户田惠梨香一切好的、或是不好的东西。
但她在小田切的眼里也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它更像是一团模糊的雾气，无关外表和相貌，也无关过往，他就是那么纯粹地、静静地接收了她所有的观点，从不否认任何事，更不会发表任何极端而愚蠢的言论。很难得遇到这样的人。户田在心里对小田切给出了很高的评价。朋友姗姗来迟，户田却感到聊天意犹未尽，主动要了他的联系方式。“如果以后遇到什么心理问题可以找你咨询么？”她开玩笑地问。
“按照职业道德的话，正式的咨询是不可以的。”小田切正色道，随后语气就软了下来，“但仅仅是感到困惑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做一个倾听者。”他笑了笑，对两人欠欠身，离开了球场。
晚上，户田几乎是哼着歌回到家里。新垣没在拼积木，但桌上的半成品已经初具规模，此时她正对着手机屏幕，脸上挂着孩子气的笑。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户田走到新垣面前，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两人一起坐到床边。新垣把手机给户田看。“之前我画的石头，有人买了哎！”
新垣结衣不久前匿名开了一家不起眼的网店，她会把那些玩偶和石头挂到上面卖，当然不是为了赚钱，她只是希望能遇到和这些作品产生共鸣的人。玩偶卖出去两三只，而这些石头还是第一次有人买，也难怪她这么开心。
“えりか也有什么开心事么？”
“嗯……好好运动了一番，刚才又吃了一顿美味的烤肉，我现在非常满足。”她假装拍了拍微微鼓起来的肚子，又摸了摸新垣那瘪瘪的，然后就那么撞进了她的怀抱之中。“对了，你猜我在球场遇到谁了？那个小田切泉。他不仅打棒球，还喜欢潜水呢。”户田脑补了一下小田切温柔地和小鱼小虾还有海草对话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
新垣一边听，一边轻轻抚摸着户田软软的头发。也许她该去吃掉餐桌上的那个苹果，或者去喝口水，或者去干点什么都行。不过，她仍然只是坐在那里。
***
两个性格异常强烈的人得以顺利通过入会测试，但就像求职，笔试完成之后还有面试。在早乙女的强烈要求下，中川只好拿出两份伪造的人物信息，第二天好好打扮了一番，和她相约在新宿站繁华的路口。
“所以说，中川さん还没有彻底讨厌我是吗？”
早乙女站在一根立柱旁边，头顶上正是Hapee公司的那款情绪改善器的绚丽的广告。她打扮得像是私服出门的明星，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花哨的墨镜让她看起来更加时髦。
“我只是要确认你真的和这件事没关系。”中川靠在立柱的另一边的阴影中，全套绿色的运动服和黑框眼镜显得土味十足。这人设是她之前给真田太太表演过的，工作和家庭没能两全的失意警官。“而且，你那骗子的技能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中川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她不得不承认，尽管对早乙女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却也暗自享受着与教授的斗智斗勇，自然，她对这次冒险也相当期待。警官内心满是满矛盾，偶尔像是快要被撕裂了似的，比如现在，她说完那两句话之后就摘下了塑料眼镜，并且立刻就把它们掰成两半。
“哇，这么大火气。”
早乙女被咔嚓声吓到，装作害怕的样子，急忙远离了那根石柱。中川从阴影中走出来，路过呆住的早乙女身边时，把碎掉的眼镜抛在她怀里。
她们一前一后地来到一栋不起眼的写字楼里面的某个房间。参加这次聚会的大概十来个人，其中神采飞扬、尤其显眼的那个女人自称“宫野枫”，是这次会议的主持人。按照惯例，她简单介绍了互助会的目的，让每个人轮流发言，讲讲自己身上比较糟心的事情，通过这样的发泄解开心结。目前为止还很正常。轮到早乙女的时候，中川斜眼瞥了瞥她，只是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把小时候的遭遇讲了出来——从小在父亲的暴力中长大，父亲去世之后才终于解脱，虽然在工作上小有成就，却一直独自行动，不敢相信别人，而且觉得生活毫无意义。
早乙女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宫野认真地听着，目光闪烁，重重地点头。
“伊藤女士，”宫野叫着早乙女的假驾照上的名字，“其实我小时候也有过这种遭遇。还好我们都挺过来了。虽然这个社会上坏人很多，但也有我们这样的好人，让我们一起为社会制造更多的正能量吧。”
“为社会操心的人还真多，难道自己的事情都管好了吗？”
中川不屑地轻声自言自语。
“高桥女士？”这是中川的假名。
“啊，我……我其实有点羡慕伊藤女士，”中川瞬间就进入自怨自艾模式，低声说，“工作也好家庭也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好像是个不被需要的人……”
这个互助会大概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结束之后宫野只是又说了两句鼓励的话，期待大家下周再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表示。中川早就看出她只是中间人，而且对这个组织、对它的愿景的信念不像是装的，就算说她是Hapee的员工也完全可信，只是中川还没办法判断早乙女是不是在演。
“我保证我和这事没关系。”
“哼。”
中川对她的保证嗤之以鼻，早乙女加快脚步走到中川面前，摘下墨镜，挂在她运动服的拉链上，凝望着她的双眼，什么也没说，扬起一抹笑容便潇洒地离开。
一周后，中川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邀请她参加互助会的第二次活动，这次换在了一个更加狭小的房间，人数也更少了，主持人则是一位年轻男孩。如果说宫野是温柔的倾听者，那他就是煽动情绪的好手，带着大家活动身体、喊口号、做游戏，获取更多的正能量。结束之后，大家又再次发表感想。早乙女带头夸赞了这次活动的效果，说自己感觉变得更加有活力了。中川也学她的样子表达出自己愿意尝试做出改变。那天结束后，她老老实实地回了家，把自己拍在床上半个小时都没起来。就在她在心里暗骂自己像个傻子的时候，本以为断掉的线索终于又连了起来。
第三次活动终于变了些花样。当中川和另外三人站在郊外某个废弃的教堂门口时，隐隐期待着推开门之后能见到一副盛大的场面。领他们来的人这次变成了颓废的中年男子，他推开门，屋外的阳光照亮了阴影中的原木色，中川眯着眼睛，首先看到了一个墨迹测验中见过的、类似两只手的对称图形，和一个高挑的背影。讲坛下站满了人，他们都穿着白衬衫，此时正齐刷刷地望着门口。
美其名曰“断绝无关信息的干扰才能真正认识自己”，她们被迫上交了所有通信设备，穿过门口的金属探测器，才得以真正进入。
“恭喜各位通过了考验，你们真的很棒！”讲坛上的人转过身，浑厚的声音充满热情。“欢迎我们的新同伴！”
大手一挥，下面响起热烈的掌声。手掌向下压，屋里又立刻安静下来。中川大概看了一圈，这里估摸着有40人左右，不知道是不是全部的成员。早乙女则是一直打量着台上的人。他也穿着同样的白衬衫，但胸前挂着绶带，看起来大约四五十岁，身材是有认真锻炼过的精壮。他说大家可以称呼他为“会长先生”。接下来，他就开始像神父打开圣经讲课那样，准备发表他例行的演讲。演讲的内容其实并不新奇，无非是对社会的不公平进行了批判，对他创立的这个团体中成员的不切实际的夸赞，而且观点非常偏激。
“……这个社会生病了，”他慷慨激昂地握紧拳头，“浮躁、冷漠、膨胀，邪恶的欲念从中滋生！在座的各位足够幸运，我们遇到了彼此，互相分享快乐与美好。但是，还有很多人在受苦！”
他说完，目光转向了中川和早乙女这边。
“互助会的各位！你们已经迈出了改变自己的一步，获得了一个参与更加伟大事业的机会！请问，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吗？让我们一起改变这个社会的不良风气，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中川身边同为新人的中年女性弱弱地举起手。
“我、我愿意！”
“很好。但是，你们还要通过最后一个测验。”
他请她们上去。他的讲台上摆着一台测谎仪。
“团体需要毫无芥蒂地凝聚在一起，所以，你们也必须敞开心扉，让其他同伴了解真正的你们。”
早乙女第一个坐上去，面带微笑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伊藤女士？”
“是我。”
“你愿意为了我们的事业奉献全部吗？”
“当然，我完全同意会长先生的观点，而且为了让社会变得更好，我愿意倾尽所有。”
测谎仪没有发出声响。会长拍了拍手，宣布早乙女可以成为正式会员。
“这是我的真心话。”她面对会长，眼神却飘向他身后的警官，笑得更灿烂了。中川不着痕迹地白了她一眼，紧接着坐下。问题还是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最后，会长忽然收起了友善的微笑，十分严肃地审视中川。
“高桥女士，据我所知，你是一位警察？”
“是。”
“你到这里来，真的没有别的目的？”
中川叹了口气，耷拉着眉毛，有心无力。
“正因为我是警察，对这个社会的无奈只会更多，有时我眼睁睁地看着罪犯逍遥法外，却没有证据将他们抓起来。”她抬起头，目光同样越过了会长，扎在早乙女深黑色的眼中，“人到中年，家庭和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但参加过两次互助会之后，我交到了新的朋友，成为这个集体的一份子我很荣幸，如果真的能够改变社会的话，我愿意提供我所有的资源。”
鸦雀无声，连会长都愣住了。几秒之后，早乙女带头鼓掌，就像导火索，全场都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还好我们的大脑对说谎没什么反应。”早乙女趁乱凑到中川身边揶揄道，“我们果然是天生一对啊，你说是不是，搭档？”中川双唇紧闭不做声，爱添乱不怕挨骂的她又继续说，“不过，你如果真的想改变社会的话，最好还是和我一起，像这种只会剽窃人家创意的家伙可没什么前途噢。”
“该死！你能不能闭嘴？”
中川恶狠狠地低吼。看到真田太太向这边走来，又立刻换上了太阳一般的笑容。
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猫
互助会会长是邪教头领，通过催眠会员操纵行为?
早乙女亦正亦邪不容小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