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练习曲
柏木由里还没走进吉野绘里香家里,就先在走廊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弦乐声,节奏忽快忽慢,偶尔还会蹦出一两个非常突兀的音符,一听就是对乐谱很不熟悉的人才会演奏出来的片段。“一段时间没来过,不会已经搬了家吧?”柏木这样想着,急忙加快脚步,狐疑地敲敲门,音乐声戛然而止,过了超出预想的一段时间才有人应。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吉野带卷的长发还有些乱蓬蓬的,只穿着薄薄的灰色背心和短裤,但柏木看到了她额头上的细汗,还有脖颈处的印记。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柏木笑着看她,目光随后在不大的客厅里打转,“刚才那该不会是……约翰的卡农吧?”
“这样你都听得出来?”
“我很喜欢啊,而且你拉的还行,至少比那时候弹的钢琴好多了。”柏木走到最里面的床边,拉开帘子,果然有一把棕色的小提琴立在衣架旁边,伸手摸了摸,弦上的温热还没消失。“没听你说起过啊,怎么想学小提琴了?”
“我只是在学福尔摩斯。”吉野脸上泛出些淡淡的红晕,下意识地摩擦着左手的指尖,“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稍等我一会儿吧。”
吉野走进洗手间,柏木没什么事,便拿起那把小提琴,摸索了一阵,试着演奏那首D大调的卡农。舒缓的音乐从颤动的琴弦之中发散出来,渐渐找到感觉之后,右手加快速度,音乐也从悠闲变得急促而激昂,总算是显得没那么幽怨,柏木很是满意。
“你竟然还会拉小提琴!”吉野感叹道。
“大学时选修过。”柏木放下琴,叹了口气说,“不过我不太适合拉小提琴,总觉得我演奏出的声音让我自己都抑郁。”
“没有啊,也许只是你觉得难过的时候刚好拉了小提琴吧。”
吉野说着,走到衣架前挑衣服,挑了半天,还是只拿出一件不太正式的小西装和短袖,后来在柏木“好不容易出去约会,怎么搞得像是去上班”的抱怨下,才换成白衬衫,直接穿在她现在这身行头外面。
然而说是约会,其实也只是“吉野的私生活跟踪第二弹”罢了,柏木和吉野说好,不需要提前做什么计划,只想跟着吉野去她平时去的地方。
“可是你上午就来了,上午的话,我一般是要去健身房的。”
“那就一起去吧。”
柏木只穿着一条淡蓝色的无袖连衣裙,但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所以这都不是困难。于是跟着吉野来到附近一家虽然规模不大、但很干净整洁的健身房里。上午这里还没什么人。她换上在前台买的衣服,跟随吉野来到那些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器械面前,坐在一旁看她做些简单的力量训练,据说是先这样再去跑步效果会比较好。
“你都这么瘦了,还要做那些有氧运动啊。”
柏木拿起旁边一个5KG的哑铃,举了两下就放下来,呼吸不由得加快加重,胳膊都有些酸了。吉野见状,答非所问地笑道:“你也太弱了,难道浑身上下只有手指的力气最大?”柏木撇撇嘴想要换一个项目证明自己,吉野却渐渐收起了笑容。
“……我曾经、追一个嫌疑人的时候,因为体力耗尽,让他跑掉了。”语句伴随着手臂的运动和呼吸有节奏地停顿,“结果,事态发展越来越不受控制。”
“那后来抓到他了吗?”
“后来,他死了。”
柏木震惊地看向吉野,后者的表情仍然没变,气息一吸一吐,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在这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柏木听吉野简单讲了所谓“报纸男”的案子,不怎么上网的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吉野说,正是因为奥田的关系,她才打算去寻找所谓“人间的美好”,抱着十分怀疑的心态去验证自己是否能解开对过去、以及对这个世界的“误会”。
“所以、你说自己是、凭运气来到福江岛、这是真的啊。”柏木在吉野隔壁的跑步机上快步走着,由衷佩服吉野在慢跑的时候还能正常说话。“那你感受到了吗?和过去不一样的……”
“你对我是不是也有什么误会啊。”吉野叹息着苦笑道,调整好听到这句话而微乱的呼吸,又说,“这世上充满了恶意,也许单独看起来微不足道,但聚在一起可能就会毁掉一个人、或是很多人,我现在仍然这么认为。只不过,和过去不一样的是……我遇到了你。”
柏木听到这话,差点脚下一滑。擦了擦汗,她关掉跑步机,双手扶着两边的握把。想到自己不久前还因为一件现在看来真是“微不足道”的小情绪而纠结了那么久、甚至都没办法弹琴,柏木就觉得十分羞愧。不过,更多时候是些美好的时光,稍作回忆就令人不由得莞尔。
“听你说完,我感觉这件事的几率小到简直像奇迹一样。”她偷笑着说,“还好它发生了。”
吉野跑着跑着,忽然从上面跳了下来,几乎是扑着和柏木抱在一起。当然,被害羞的高个子以全是汗为由甩开了。
运动之后她们大吃了一顿——当然只有怎么吃都不会胖甚至还想变强壮些的吉野在大快朵颐,柏木简单吃了点小食,然后就一直看吉野把拉面和饺子不断送进嘴里。吃完饭吉野说要稍微消化下,就又走进了那家没什么人的酒吧,所谓的消化就是打台球。柏木最近参加乐团组织的轰趴活动时,让其中一个萨克斯手教了一下午,练到腰都有些酸痛,但至少能把球戳进洞里了。因此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一下自己的进步,说想和吉野来上一局,还自告奋勇说要开球。吉野挑着眉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柏木俯下身,瞄准两下后猛地把杆推出去,但也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刚刚在健身房运动过量,本应该用来回摆动的小臂发力,结果大臂抖了抖,白球直接飞了起来,砸到三角形的彩球上。
“不得了,都会跳球了。”
“啰嗦。”
柏木把球捡回来想再试一次。吉野把彩球重新摆好,站到柏木背后,左手抚上她的左手,右手握住她的右手,一边帮她稳定动作,一边轻声讲解击球的要领。可那低声耳语和触摸只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柏木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球打出去的,反正彩球漂亮地散开,其中一个花球还落了袋。再后来,她好像记得吉野一边“手把手”地教她规范的动作,还一直讲着控制白球位置的技巧,柏木自然是一个字都没记住,一是那些内容对她来说和初中生看高等数学没区别,二是吉野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实在是过于抢风头,更别提有意无意、不分时宜落在脸颊上的吻了。
又来了几个小混混打扮的年轻人,柏木总算得以“逃离”吉野的调戏,坐到吧台旁边要了一杯新鲜的、不加任何糖的橙汁。说实话,看黑帮大佬模样、一只手能拿起三个橙子的老板穿围裙在吧台忙来忙去还确实挺有趣的。除了台球桌之外,这里还放着弹子机、老虎机和街机,甚至还有一架非常简陋的木质钢琴,颇有80年代美国西部经常发生斗殴的酒吧的风格。更多的人走进这里,有打扮得很辣妹的女孩、不良高中生、还有西装革履但凶神恶煞的中年男性……喝完果汁,柏木问老板多少钱,老板笑笑说,吉野在这里喝饮料不需要花钱,自然她的朋友也不需要。
“哎?为什么?”
“说来话长啊,哈哈。”大概比柏木高两个头的老板用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像个少女似的对她挤挤眼睛,让柏木身上一阵恶寒,“不过我觉得你更想让那家伙告诉你吧?我就不多事了。”
柏木看他的态度很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了声谢谢,但为了能花点钱出去,就和老板换了些硬币,打算去游戏机那里打发下时间。刚好其中一台是落下式音乐游戏,对于职业钢琴演奏者来说,这最高的难度也不过8个按键而已,速度和她自己写的曲子差远了,柏木只玩了两三次就摸清了套路,没过多一会儿就刷新了机器上的最高纪录。短促地喘息一声,她伸展着手臂转过身,却被身后的陌生人吓了一跳。那是之前柏木看到的不良少年之一,比她矮一点,大概还在青春期,鼻尖长了一颗痘痘。以为他是在排队想要玩这台机器,结果对方似乎是来搭讪的,不仅嘴上油腔滑调,甚至还想要趁机揩油。柏木皱着眉正准备离开,笑得十分可怕的吉野就插在她们中间,温柔地警告他不要再来纠缠。
“你又是谁啊?凭什么管我们的事?”男孩没把吉野当回事,语气凶狠地说。
“抱歉,她是我女朋友。”
“哈!”他夸张地转了个身,又转回来,指着吉野的鼻子说,“你是说你们是同性恋?真是恶心!”
柏木能感觉到吉野要生气了,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揪住他的衣领,于是急忙握住吉野的手,站到她身边。这时候,穿着围裙的老板捏着拳头从吧台后面走出来,非常“礼貌地”把他赶了出去,那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见了,嗤笑道:“新来的小屁孩不懂事,你就原谅他们吧,吉野。”
“就是。话说你女朋友好可爱啊,快介绍给我啊。”另外一个和他们一起打台球的有纹身的男人说。
“闭嘴,你休想。”吉野瞪了回去,拉着柏木的手,“我们赶紧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吧。”
“乌烟瘴气……你这么说我好伤心啊。”老板一脸难以置信,那张满是肌肉的脸竟然在微微颤抖。
柏木却没跟着吉野向前走,不知为何,她现在特别开心,简直想要笑出来的那种。
“走什么,这里多有趣啊。”她说,对吉野挤挤眼睛,“要来一起玩DJ MAX吗?”
她们一直在这里待到晚上,柏木越来越觉得这是个神奇的地方,虽然人多,但并不那么吵闹,好像所有人都在默默遵守着某种秩序。放置钢琴的地方是个小小的舞台,总是有人到上面表演些节目,所以即便一直坐在这里都不会觉得无聊。柏木甚至开心到去钢琴那里弹了几首歌。一曲《森林的庆典》过后,几乎全场都在鼓掌,有几个后来的人争着要请柏木喝酒,结果都被吉野给瞪回去了。
九点多的时候,她们在酒吧开始变得更加吵闹的时候离开,回到吉野的公寓,柏木只站在门口,对已经进屋的吉野挥了挥手。
“那我先走了?”
“……要进来喝点啤酒吗?”
吉野明明刚刚喝了不少,说这话的表情依然很认真。柏木意识到了什么,眯着眼睛犹豫一会儿。
“可我开了车。”
“唔。”
“利奥还自己留在家里。”
“呃。”
“再说你这简易床也有点小。”
“唉……”
灵魂拷问下,吉野看上去十分懊恼,深深叹了口气,自己嘀咕着“早知道我就再买张沙发了”。柏木笑了笑,趁着吉野低头的时候走进屋子,随手把包挎在她窄窄的肩头,轻车熟路地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打开一罐之后,咕嘟嘟地喝掉一大口。
“还愣着干嘛?”她把另一罐丢给吉野,“你发出的邀请,难道不该陪我聊聊天吗?”
“聊什么?”
“就讲讲……你是怎么认识那位酒吧老板的吧。”